滿都海徹辰可敦,呼吁部眾
為死去的可汗復仇,率軍出征。
她命令步兵和牛車隊先行前進,
三天三夜之后她親率騎兵動身。
滿都海徹辰可敦,背上箭筒
優(yōu)雅從容,整理好蓬亂的頭發(fā),
將達延汗裝在一個箱子中,帶上出征。
——《黃金史》(Altan Tobchi)第101節(jié),1651年
破舊的氈帳并不似歷史的支柱該有的樣子。飽經(jīng)風霜的神龕被綁在一輛結實的木車上,短腿馬拉著車在草原上車轍縱橫的土路上前行,神龕隨之一搖一晃,令人不安。但是,對于跟在后面的部落民眾來說,那帳篷就是聯(lián)通“母后”的地方,這片被他們稱作家園的多風之地,全靠這位女神賦予生命。(母后:指拖雷的妻子唆魯禾帖尼,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的生母)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名叫滿都海(Manduhai)的二十三歲蒙古寡婦,穿著可敦——也就是蒙古皇后——的鮮紅色長袍,站在一眾部落首領面前。她身形矮小,但不顯矮小,因她身上有蒙古人獨特的代表權威的象征:一頂震撼人心的綠色高氈帽,頂上飾有鮮艷的孔雀羽毛。她聲音洪亮高亢,向“母后”祈禱,請求她指引部落選出下一任首領。
盡管滿都海是在對天上的神靈唱誦,真正的觀眾卻是那些貴族,他們認真聆聽,不放過任何一個字眼。向“母后”的祈禱是滿都海用來宣布一項決定的策略,這項決定將影響她的人民未來三百年的生活。
成吉思汗及其家族
一
二百五十年前,成吉思汗橫掃歐亞大陸,從太平洋沿岸一直到歐洲中部都被他踏于馬蹄之下。這位征服者的兒子們充當父親的帝國的刀鋒矛尖,率領軍隊深入高加索和俄羅斯。但成吉思汗把更微妙的任務交給了他的妻子和女兒們,由她們來管理帝國的中心地帶:中國、西伯利亞、蒙古、中亞,以及“絲綢之路”這條獲利頗豐的貿(mào)易通道。
腥風血雨與肆意歡笑的日子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蒙古帝國分裂成諸多半獨立的汗國,君主們都是遠親。隨著酗酒成癮、宮廷陰謀、狂妄自大、暴力肅清異己等因素奪走成吉思汗的后代,大汗當年謹慎制定的維護家族和平的法律也都被隨意地置之不理了。十代人之后,蒙古的統(tǒng)治者們已經(jīng)為被他們征服的文化所吞噬,與被他們征服的人通婚,移風易俗,融入當?shù)?。部落時代的蒙古文化僅僅留存于帝國昔日的核心地帶:現(xiàn)代的蒙古國和西伯利亞東部地區(qū)。
甚至蒙古人這個名號也并不明確,因為草原牧民只不過是亞洲多個部落形成的一個不受控制的聯(lián)盟。15世紀中期,北方的蒙古人分裂成東西兩大氏族。東部,孛兒只斤氏(Borijin),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統(tǒng)治著戈壁大漠北方的蒙古高原。作為帝國創(chuàng)建者的血親后裔,按照傳統(tǒng),孛兒只斤的首領們擁有“蒙古帝國大汗”的稱號,并在理論上統(tǒng)治著高原上所有的部落,疆域西至西伯利亞的阿爾泰山脈。
但孛兒只斤氏的統(tǒng)治者只是名義上的大汗而已。15世紀,帝國已經(jīng)衰弱,敵對的部落都不再懼怕孛兒只斤。東部和中部的氏族依然宣誓效忠孛兒只斤的首領,但西方的軍閥卻已獨立統(tǒng)治自己的土地,他們中的很多人認為,盡管表面上遠方的王座由無能之輩占據(jù),但自己才是真正的蒙古權威。
孛兒只斤的西面生活著斡亦剌惕人,一般被稱作瓦剌人,這個部落由中亞、西伯利亞和蒙古等地區(qū)的多個少數(shù)民族混合而成。盡管瓦剌人曾經(jīng)是成吉思汗忠誠的盟友,但大汗的繼承者卻將他們當作被征服的奴隸。敵對的外國勢力離間了瓦剌與大汗的聯(lián)系。到了滿都海的時代,瓦剌已經(jīng)接受來自突厥化蒙古部落的酋長擔任他們非官方的君主,稱其作太師。
1452年,一個居心不良的太師玩弄權術,將孛兒只斤氏的首領層全都殺死。(指也先太師,其為綽羅斯氏,滿都海也是這個氏族的)他引誘孛兒只斤的貴族參加一次宴會,派殺手殺了所有人,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幸免于難。從他的刀劍和毒藥下大難不死的人被嚇破了膽,選擇了臣服。太師扶植了一個容易控制的幸存者作為他的傀儡。
幸存的孛兒只斤氏男性中有一個脫離了太師的控制,他在大清洗的時候還沒有出生。他是太師的外孫,是他女兒和一個孛兒只斤氏族小貴族的孩子,他的父親和他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太師聽說自己的外孫即將出生時,知道擁有成吉思汗血脈的男孩將來某一天會成為威脅,于是派了一伙人去消除威脅。他對帶頭的人說,去找到那個母親的氈帳,看看新生兒是男是女。“如果生的是個女兒,就梳理她的頭發(fā),”太師說,“如果生的是個男孩,就梳理他的心肺?!?/p>
就如同摩西一樣,這個孩子得到了一位婦人的幫助,逃過了一劫。幫他的是太師的祖母,老人家出自孛兒只斤氏。她將男孩的性別特征隱藏了起來,躲過了非常細致的檢查,然后就一直將孩子男扮女裝,直到她設法偷偷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嗜殺的太師在兩年后垮臺,死于仇人的復仇。然后,一個名為癿加思蘭(Beg-Arslan)的突厥軍閥取而代之。癿加思蘭以一個名為滿都魯(Manduul)的貴族取代了原來的孛兒只斤傀儡汗王。為了加強自己與統(tǒng)治者的關系,癿加思蘭強迫滿都魯娶了自己的女兒——一個丑得出名的女人,她的名字在蒙古語中意為“大鼻子”。
當?shù)匾詧A臉和小巧五官為美,所以,大鼻子這樣的西方長相并不能引發(fā)滿都魯?shù)膼矍椤?464年,一個富有魅力的綽羅斯氏女孩吸引了可汗的目光,她名為滿都海,在蒙古語中意為“上升”,這個名字似乎預兆著美好的未來,滿都魯娶她為自己的小夫人也正印證了這一點。
滿都海的前景卻不佳,她為汗王生下一個女兒,卻沒能生下兒子。滿都魯汗沒有繼承人,身體又很虛弱,于是便將侄子作為汗王來培養(yǎng)。這個男孩——巴彥蒙克(Bayan Mongke)——就是那個在幾年前孛兒只斤氏遭到清洗時逃過了太師暗殺的孩子。巴彥在游牧民掩護下躲躲藏藏地生活,如今已經(jīng)長成一個少年,是成吉思汗僅有的直系子孫。
巴彥蒙克正是滿都魯渴望的兒子。汗王讓侄子身著絲綢禮服,腰扎黃金腰帶,封他為“濟農(nóng)”,也就是“副汗”。人們都認為,有朝一日,巴彥汗將重振祖宗基業(yè)。而滿都魯也把對蒙古下一代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巴彥蒙克身上。
然而,對于那些覬覦滿都魯?shù)暮刮坏娜藖碚f,黃金王子也同樣是一個威脅。一個名為亦思馬因(Ismayil)的勇士首領,受癿加思蘭提攜照顧,也獨立發(fā)展為一方軍閥,他通過細作散播謠言,說濟農(nóng)與滿都魯汗的大夫人有染。謠言站住腳之后,經(jīng)常做客孛兒只斤王帳的亦思馬因偷偷告訴巴彥蒙克,他的叔叔對這私通的事情起了疑心,準備要殺了他。大驚之下的巴彥蒙克逃離王帳,縱馬飛奔到戈壁沙漠的邊緣。
可汗認為巴彥蒙克的逃跑等于直接認罪,于是便讓亦思馬因派一隊騎兵去追擊逃亡的王子。騎兵到達巴彥蒙克的營帳,十九歲的濟農(nóng)拋下自己的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兒子,逃到沙漠深處。他孤身一人在沙漠中,碰上了一伙馬匪,他們看到這孤身的騎士身上奢華的衣服,便殺了他,脫掉他的外袍和腰帶,將他的尸體丟在荒野中慢慢腐爛。
在巴彥蒙克逃亡期間,滿都魯汗死了,沒有留下男性繼承人。滿都魯死亡的情形如今已經(jīng)不可考,但考慮到有那么多覬覦王位的人,被謀殺也并不是不合情理的。他的王位誘惑著眾人參與到神和人共同造就的惡作劇中。同時,滿都海的婚姻令她擁有了“可敦”的高級地位,盡管丈夫死后,這個封號并沒有什么獨立的權力。除非她找到以自己的名義執(zhí)政的合法基礎,并獲得軍隊的支持,否則在想做可汗的人爭奪汗位之時,她將成為一個皇家棋子,在帳篷床榻和草地綠洲形成的棋盤間任人擺布。
二
站在“母后”的神龕前,滿都??吹贸鲎迦饲奥穬措U。西方,瓦剌人難以管束。南方,癿加思蘭控制著“絲綢之路”上的綠洲,日漸富有與強大,而“絲綢之路”東段的貿(mào)易則被控制在大明手中。癿加思蘭和大明皇帝如果察覺出他們的虛弱,都會非常樂意將其殲滅,而一個寡婦正好是誘惑他們行動的虛弱表現(xiàn)。
要讓古老的蒙古帝國存續(xù)下去,就意味著要找到一個新可汗,也就意味著滿都海要找一個新丈夫。有兩個人自然而然地成為孀居可敦的追求者。其中之一是一個地位很高的孛兒只斤的貴族將領,名為烏訥博羅特(Une-Bolod)。他富有魅力,出身名門,戰(zhàn)績令人嘆服。他掌控著蒙古軍隊的給養(yǎng)物資,自十六年前瓦剌清洗之后,就擔任孛兒只斤家族非正式的首領。
烏訥博羅特唯一的不足就是他的血脈。他出身孛兒只斤家族的旁支,并非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這就是一個問題,因為滿都海的血管里也沒有流淌著開國者的血。嫁給烏訥博羅特,等于皇家直系血脈就此不存,會削弱孛兒只斤氏族“大汗”這個稱號的力量。人們渴望著熟悉的家族的指引,而烏訥博羅特出自不是正確的世系。
第二個選項要更加冒險:瓦剌首領亦思馬因,已經(jīng)控制了西方地區(qū),獨立統(tǒng)治,不再受癿加思蘭的約束。亦思馬因看出滿都海是自己成為合法可汗的通道,便用可以安全無憂地在綠洲中過上與世隔絕的奢華日子的前景誘惑她。
選擇亦思馬因,意味著過上錦衣玉食、金樽美酒的生活。但這也同樣意味著背棄族人,失去自己作為蒙古領導者的地位。正如一個支持者警告她的:“你會自絕于族人,你會失去榮耀和可敦的尊號。”
這警告壓在滿都海心頭,十分沉重。
她還有一個選擇,是交出帝國投降大明。兩百年前,大明將蒙古人趕出中原。明朝現(xiàn)在的統(tǒng)治者成化皇帝決定要徹底消滅蒙古人的威脅。在明朝的大臣們看來,和親比漫長而昂貴的戰(zhàn)爭更加合適。蒙古人的財富,即便是太師的寶庫,和大明的富裕一比,都不值一提。如果滿都海接受大明的提議,她可以到金碧輝煌的明朝,過上舒適而奢華的生活,而她的部族會成為大明的附庸。滿都海要交出她的遺產(chǎn),并喪失恢復昔日帝國榮耀的所有機會。
每一個選擇,都能保證安全而舒適的生活,充滿著誘惑,那是在草原的艱難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女孩無法想象的生活。但每一個也都要求極高的犧牲:放棄統(tǒng)治成吉思汗偉大帝國殘留下來的勢力的權力。無論稱號如何,社會地位如何,滿都海若是選擇了孛兒只斤的將軍、瓦剌的太師或明朝的皇帝,都不會擁有真正的權力。
所以,她在“母后”的神龕前禱告。風吹過,綠草微微搖擺,她進行了“灑天”儀式,將馬奶酒當作祭品灑向空中,祈禱神賜予智慧和洞見。
滿都海的話還在空中飄蕩著,一個瘦弱的年幼男孩擠出人群。他腳蹬又大又硬的靴子,搖搖晃晃地向可敦走來,滿都海把手伸向了他。
三
滿都海知道,但那些貴族們不知道,這個從人群中踉蹌著出來的病歪歪的孩子,將成為部族所需要的象征。巴圖孟克(Batu Mongke),已故的巴彥蒙克王子當時丟下的兒子,在一個老農(nóng)婦的照顧下頑強地活了下來。蒙古大草原上氣候條件惡劣,沙暴可能悶死一個無人照管的孩子,滴水成冰的氣溫可能令濕尿布變成死亡的溫床,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給孩童提供照顧和營養(yǎng)都是很難的,而小巴圖孟克在生命的最初幾年中缺少這些基本的必需品。他弓腰駝背,身子骨瘦如柴,而瘦骨嶙峋的腿幾乎撐不住這個身體。
當滿都海得知這個孩子活下來了,便秘密地安排人將病弱的孩子轉移到一個鄉(xiāng)下家庭寄養(yǎng),讓他能相對安全地長大,以免仇敵奪走他的性命。作為成吉思汗直系后裔中唯一幸存的男性,巴圖孟克成為滿都海攝政并接管東部蒙古人統(tǒng)治權所需的幌子。
在帝國初期的迷信時代,選擇新可汗的過程包括降靈儀式、長時間的祈禱和頭領們秘密會議的選舉。到了滿都海時代,這老的一套已經(jīng)被扔到一邊,而滿都海也不準備把抉擇交由投票選舉。至關重要的一點是,新可汗要以能被民眾接受的方式出現(xiàn),但她不會冒險去選舉,因為選舉可能會被操縱,令敵人有機可乘。
于是,她轉而借助宗教。如果能夠使用得法,古老的神認可的儀式是確立正統(tǒng)的老套路,至少也是大眾能接受的方法。在很久很久之前,當成吉思汗認為他要采取部族可能不愿支持的行為時,他便會引人矚目地去一座圣山朝圣,向長生天祈禱,然后,便告訴大家他已經(jīng)得到了神圣的祝福。
仿效開國者的榜樣,滿都海也把目光投向了祖先們。她的儀式在“母后”神龕前舉行,首先宣布她不愿意嫁給烏訥博羅特,因為他并非大汗的后裔。她向女神禱告,如果選他做自己的丈夫,就請女神懲罰自己。
滿都海知道自己拒絕一位頗得民心的孛兒只斤將領會令擁護者不安,于是在拒絕了烏訥博羅特之后立刻道出第二個誓言,以蒙古士兵在戰(zhàn)斗前宣誓的忠誠誓言作結語:如果她背棄部族,或給他們帶來危險,她請求女神讓她碎尸萬段,“肩膀與大腿分裂”。
隨著她的重誓壓到人們心頭,巴圖孟克搖搖晃晃地走上前來,站到可敦身邊。他穿著三層底的靴子,可這也無法隱藏他的年齡,他只有五歲大,纖弱的身形讓他顯得更加年幼。滿都海將這個孩子帶到女神面前,宣布:“我希望讓你的后代成為大汗,盡管他還只是個年幼的孩子。”
滿都海令圍觀的人信服諸神同意了。她賜予巴圖帝號達延汗,意思是“全體人的汗”——一個祈求團結與統(tǒng)一的吉利的名字。滿都海將在達延汗幼年時期攝政,等到他成年,二人將成婚,以可汗和可敦的身份一起統(tǒng)治。
那年是1470年——中國歷法的虎年。(關于達延汗的生卒年、即位年,因所據(jù)史料不同存在多種說法。中國學者一般認為達延汗生于1473年,于1479年即位。具體可參考薄音湖:《達延汗生卒即位年考》[《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2(4)]和寶音德力根:《達延汗生卒年、即位年及本名考辨》[《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6)]。1470年為作者采信的年份。)
四
儀式和禱告令達延汗的稱號有了合乎正統(tǒng)的表面,但滿都海內(nèi)心清楚,沒有軍隊做后盾,她的被保護人的汗位——以及性命——都保不住。每一處邊疆上的敵人都蠢蠢欲動,滿都海若要捍衛(wèi)王位,團結蒙古部族,擴張帝國,能用來組織自己軍隊的時間稀少而寶貴。
她的第一步,是維護住被她拒絕的求婚者烏訥博羅特的忠誠。根據(jù)二人密談約定的繼承次序,如果達延汗意外身故,烏訥博羅特將成為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同樣,如果滿都海在達延汗年幼時身亡,烏訥博羅特將擔任攝政,統(tǒng)治草原,直到達延汗長大成人能親政為止。
滿都海相信,如果自己表明了會在達延汗死后支持烏訥博羅特,那么烏訥博羅特便不會自己動手加速那一天的到來。她對人的性格判斷精準,因而對烏訥博羅特的信任得到了回報:他效忠于可敦,并促成了東部和中部的氏族們的支持。
而在戈壁大漠的另一邊,在遙遠的南方,敵對勢力正在強大起來。西南方向,在亦思馬因和癿加思蘭領導下,不安分的突厥化蒙古部勢力越加龐大。東南方向,大明覺得可以趁著勢力漸興的寡婦與孤立無援的可汗當政之時擴張自己的帝國版圖。
在滿都海的箭筒中,最有效的一支實際上是經(jīng)濟磋商。但她無的放矢,因為對大明這樣的商貿(mào)大國,蒙古除了良種戰(zhàn)馬之外并沒有什么能出口的產(chǎn)品。這就讓她只能選擇軍事手段。她手下騎兵的威力,以及她在戈壁沙漠以北的位置,令她這樣一個缺乏優(yōu)勢的女人擁有了強大的優(yōu)勢。為了保證自己的統(tǒng)治和年幼的可汗的安全,滿都海必須在戰(zhàn)場上證明自己的實力。
根據(jù)蒙古統(tǒng)治者的秘史《黃金史》的記載,滿都海雖不是專業(yè)的戰(zhàn)略專家,卻顯示出卓越才華,她能綜合考量經(jīng)濟、政治、地理和軍事等變量,統(tǒng)觀全局,制定出切實可行的計劃。她將戰(zhàn)略分成三個階段。首先,安撫蒙古高原西部的部落。其次,她要和南方的大明維系和平,希望能通過非暴力的措施達成和約。最后,她要讓西南方亦思馬因和癿加思蘭的軍隊失勢,從而控制住“絲綢之路”上的關鍵據(jù)點,利用獲利頗豐的貿(mào)易和稅收來鞏固強大自己的王國。
為了將西方部落納入麾下,滿都海選擇了扎布汗作為第一次征戰(zhàn)的目標,扎布汗是位于杭愛山西方的一個地區(qū)。這是一個很精明的選擇。扎布汗水草豐美,足以維持一支龐大的騎兵為主的軍隊,而這片地區(qū)又位于“絲綢之路”綠洲的北面,控制了它,便相當于扼住了世界上最大的經(jīng)濟動脈。
勇士們是否完全效忠于未經(jīng)考驗的可敦,還是個疑問,滿都海也知道自己的第一次征戰(zhàn)必須大捷。盡管她缺少訓練士兵或執(zhí)行戰(zhàn)術的專門知識,但她請手下將領為她參謀,并十分注重后勤和領導層。早在調(diào)度騎兵之前,她就派出牛車隊拉著食物、箭矢和補給前往行軍路線上的重要節(jié)點,馬夫和軍需官跟著步兵隨后出發(fā)。
“滿都海徹辰可敦,呼吁部眾為死去的可汗復仇,率軍出征?!薄饵S金史》中記載,“她命令步兵和牛車隊先行前進,三天三夜之后她親率騎兵動身?!?/p>
戰(zhàn)爭中的領導是另一個問題,因為每個士兵都知道,戰(zhàn)斗隊伍中沒有女人的位置。飛揚的頭發(fā)會被纏到箭囊里,羽毛裝飾的高帽可能會在騎兵沖鋒中飛出去。即便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女人騎在馬上的樣子,并不適合鼓舞普通的蒙古弓騎兵的士氣。滿都海知道自己需要一個男人來幫忙領導軍隊——即便這個男人年幼得拉不動弓——所以她帶著小達延汗,當作一面人形戰(zhàn)旗。她讓他肩扛一張弓和一個箭筒,用系帶將他固定在馬背上,以防在長途騎行中他會從馬鞍上掉下去。
滿都海把頭發(fā)辮成辮子,將高帽換成戰(zhàn)士的鋼盔,背上弓和箭筒。于是,這個中年寡婦和那個形容怪異的孩子加入戰(zhàn)隊,在戰(zhàn)爭中沖鋒陷陣。
滿都海的扎布汗戰(zhàn)役是一系列緊張艱難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而非史詩級大戰(zhàn)。沖突往往發(fā)生在幾百人之間,或者幾千人之間,而非成吉思汗輝煌時代那種以萬戶為單位的大軍。但隨著滿都海向西移動,一步步地擴張領地,她的名聲便在瓦剌人中越發(fā)盛大。
《黃金史》中記載了一次小規(guī)模戰(zhàn)役,滿都海在箭雨和沙塵中縱馬馳騁。她在馬鞍上猛地一動,頭盔從頭上滑落,她成了敵人的最佳目標。
一個敵軍士兵叫道:“可敦的頭盔掉了!”但是他沒有把長矛刺向可敦沒有保護的頭,而是大聲呼喊:“再戴上一個呀!”沒有人送上頭盔,于是那個瓦剌人就摘掉自己的頭盔,騎馬沖向滿都海,將它交給了敵方的女人。
如果真如史書中所記載的出現(xiàn)了這般具有騎士精神的舉動,那這也并沒有討到滿都海的好處。她熱血沸騰,重新殺回戰(zhàn)場。根據(jù)歷史記載,滿都海和她的親衛(wèi)沖入如云般密布的瓦剌人,“粉碎了他們”。
滿都海帶領的東蒙古部落與扎布汗的瓦剌人之間短暫的戰(zhàn)爭,以可敦的勝利告終。她將戰(zhàn)敗的氏族首領召集來,宣布新的禮法,直截了當?shù)卣f明是誰做主。貴族高帽上的羽毛裝飾,今后只能用不超過兩個手指長度的羽冠。瓦剌人在可汗面前必須跪坐,他們不能將任何氈帳稱作“斡魯朵”(即宮帳或宮殿),他們不得在吃肉時用刀。從現(xiàn)存的蒙古史籍來看,最后這一條禁令的意義并不完全清楚。餐具規(guī)則可能只是在滿都海和達延汗在場時沒收所有刀具,以防暗殺,直到他們安全離開。
滿都海征服扎布汗,向草原部落表明,精力旺盛的年輕可敦擁有“母后”的庇佑。她派出使節(jié),要求其他的瓦剌部落臣服。沒有參與扎布汗戰(zhàn)役的氏族們一個接一個地向滿都海效忠。到了征伐結束時,蒙古高原上的蒙古人和瓦剌人都統(tǒng)一站在孛兒只斤的戰(zhàn)旗之下。
五
滿都海在北方勢力日漸鞏固并強大,令大明統(tǒng)治者感到不安。兩百年來,蒙古的蠻人都是明人睡前故事中的妖魔。但全面征討蒙古,是孤立的中原人無力負擔的。戈壁大漠是比長城還要堅不可摧的屏障,精打細算的大臣們不愿意把錢花在離本土這么遠的軍事遠征上。
大明政府采取的打擊措施是用財富,而不是用鋼鐵,他們下令禁止與滿都海之間通商。在蒙古皇后接受大明的吞并條件之前,布料、沉香、藥品和茶葉等奢侈品都會斷絕供應。拒絕向滿都海提供這些令草原生活舒適宜居的貨物,可以迫使她屈服,而長矛弓弩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然而,商業(yè)貿(mào)易是雙向的,滿都海也以禁商來反擊。蒙古是大明馬匹的主要來源地,貿(mào)易戰(zhàn)導致明軍中騎兵坐騎嚴重短缺。由于馬匹數(shù)量減少,大明的采購者便在整個東亞搜尋馬匹來源。價格攀升,黑市奸商暴富。沒多久,一匹普通馬的價格便攀升到了令人震驚的程度,能換一匹細絲或八匹粗絲,如果以現(xiàn)金購買的話,價格還要高,要相當于十匹粗絲。一匹良馬能兌換130斤茶葉,真是相當于一大筆錢。
貿(mào)易戰(zhàn)帶來的影響出乎意料,令大明不堪忍受,但他們希望這也能說服那個頑固的女人臣服于中原的統(tǒng)治。但滿都海堅持立場。她要把這場商業(yè)戰(zhàn)爭打下去,直到北京的朝廷讓步。
扎布汗的勝利并沒有令滿都海徹底鏟除西南方的敵人:亦思馬因和癿加思蘭。雖然戈壁大漠是抵御外敵的防御帶,但西南方盤踞的軍閥也擁有地利,可以在“絲綢之路”上的關鍵地點部署軍隊,從而切斷蒙古的商業(yè)貿(mào)易。就和大明一樣,太師們也能不費一弓一箭,就發(fā)動一場足以給滿都海帶來滅頂之災的戰(zhàn)爭。
不過,滿都海知道,自己并非他們唯一的目標。氣焰囂張的癿加思蘭還在通過邊境上的奇襲和短期侵占土地威脅著大明的邊境安全。根據(jù)交好的商人和部落首領的通風報信,滿都海對癿加思蘭的挑釁之舉十分了解,她推斷,大明宣戰(zhàn)不過是時間早晚問題。如果走運的話,大明會消滅掉她的敵人——或者,至少讓他們損失慘重,她便能趁機率軍直下將敵人殲滅。此時,時機是于她有利的。
然而,險中求勝并非萬無一失。如果明軍敗北,癿加思蘭就會在那些搖擺不定的部落中占據(jù)優(yōu)勢,那些部落會向他投誠。然后,癿加思蘭揮軍北上,跨過戈壁大漠,入主達延汗的王庭,也是遲早的事。
滿都海的戰(zhàn)略賭博贏了。如她所愿,大明皇帝被邊境上的奇襲激怒,做出軍事回應。大明將領王越率4萬人馬出擊。王越伏擊了癿加思蘭的主力,擊潰其騎兵,癿加思蘭不得不向北撤退。
大明的勝利令滿都海獲得了暫時喘息的機會,但王越并沒有消除癿加思蘭對滿都海的威脅。事情剛好相反:他迫使癿加思蘭的亂軍向北潰敗,滿都海與其敵人之間的緩沖地帶越來越小。大明皇帝給了癿加思蘭迎頭一擊,然后就轉攻為守。他撤回遠征的軍隊,加強北部邊境的長城的防御,這表明除非萬不得已,大明將不再在長城以北活動。
對滿都海來說,大明選擇這樣的防御重心是個噩兆。這意味著,只要蒙古人不招惹大明,北京的朝廷就不打算干涉蒙古人的事務。而沒有了大明,滿都海必須靠自己的軍隊來抵御癿加思蘭和亦思馬因。她一直力圖避免的戰(zhàn)爭,此刻就潛伏在遠方。
癿加思蘭與明軍在汗國的南部邊境鏖戰(zhàn)之時,滿都海并沒有故步自封。她與可能參與抵抗癿加思蘭的獨立部落聯(lián)盟,其中最強大的一支力量是幾個部落的聯(lián)盟,被稱作“三衛(wèi)”。(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設朵顏、泰寧、福余三衛(wèi)于兀良哈部落,通稱兀良哈三衛(wèi)或朵顏三衛(wèi),簡稱“三衛(wèi)”)這些部族曾經(jīng)宣誓效忠大明,但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隨著戰(zhàn)爭形勢的變化,他們對大明的忠誠漸漸瓦解。滿都海取得在扎布汗地區(qū)的勝利后,巧妙地贏得了三衛(wèi)的支持,然后厲兵秣馬,準備迎接下一場戰(zhàn)役。
她準備在癿加思蘭和亦思馬因合兵之前對他們逐個攻擊。1479年前后,她的軍隊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她再次綁緊頭盔,跨上戰(zhàn)馬。這一次陪伴著她的,是一個年齡大了一些、身體強壯了一些而且能干了一些的達延汗。
三衛(wèi)和滿都海的聯(lián)軍侵入癿加思蘭的領地,(蒙古史籍中并沒有專門記載在滿都海對癿加思蘭作戰(zhàn)時,她是否在關鍵時刻收買亦思馬因,抑或亦思馬因有自己的麻煩需要料理。無論如何,在滿都海對付亦思馬因的盟友時,他沒有出現(xiàn))在蒙古高原南部建立前哨基地。在滿都海的指導下,如今已經(jīng)是少年的達延汗負責戰(zhàn)役下一階段。根據(jù)偵察獲知,敵人十分分散,所以他們對癿加思蘭的大本營發(fā)動奇襲。
看到敵軍壓境、數(shù)量驚人,癿加思蘭驚慌失措,棄營逃走。為了擺脫追擊,他和一個手下?lián)Q了頭盔,帶著一小隊殘部拼命奔逃。但他并沒有逃出太遠。他的替身被俘,為了保命,供出了他逃跑的方向。達延汗的手下“追上癿加思蘭,捉住他并將他殺死”。《黃金史》中的記載非常簡略,“據(jù)說,殺死他的地方后來產(chǎn)出了鹽”。
亦思馬因因部落軍力寡不敵眾,也躲了起來。1484年前后,滿都海下令地方軍閥追擊逃跑的太師。一個氏族族長派出250個騎射手去尋找這個昔日向可敦求過婚的男人。弓箭手們在一個偏遠的營地找到了他,并將他射死。
六
到亦思馬因死時,達延汗的學徒期也結束了。在接下來的三十年中,滿都海和達延汗夫妻二人共同統(tǒng)治,版圖從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一直延伸到黃河流域。1487年,明憲宗駕崩,明朝與蒙古的關系翻開合作共贏的新篇章。部落興盛繁榮,進入了一個穩(wěn)定的新時期。
當然,還是有其他威脅,一直都會有,叛亂時不時地發(fā)生。滿都海四十歲時,懷著八個月身孕,且是雙胞胎,她還騎馬帶隊去作戰(zhàn)。一場戰(zhàn)斗中戰(zhàn)事正酣時,她精疲力竭,從馬上摔下來,她的親衛(wèi)跳下馬,在可敦周圍形成了一圈人墻,她在別人的幫助下重新上馬。
滿都海和達延汗一直形影不離,他們共育有八個孩子,其中有三對雙胞胎。為了鞏固權力,大汗與可敦殺死或廢黜冥頑不靈的部落首腦,讓自己的兒女登上空虛的寶座,對部落進行重組,正如二百五十年前成吉思汗所為。他們廢除太師的官位,頒布詔令稱所有蒙古人都是兄弟手足。就如同昔日的蒙古人一樣,所有的蒙古人都臣服于同一個大汗。
滿都海得到上天庇佑,重振已逝的榮耀和繁華,然后在此中終老。1509年,她重回大地母親的懷抱,當時年約六十。她出身不高,但擁有能力團結并領導她的國家三十五年,為后代留下一個復興的王朝,這個王朝將一直統(tǒng)治蒙古,直到17世紀初被滿族征服。蒙古的后代都尊稱她為“滿都海徹辰”,即睿智聰慧的滿都海。
(本文摘自喬納森·W.喬丹著《玫瑰與利劍:改變歷史的非凡女性》,王秀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