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科學技術(shù)的憂慮不是一天兩天了,從1818年的《弗蘭肯斯坦》(或更早)開始,這種擔心和反思就沒停過,以至于當代的科幻小說里幾乎沒有什么光明未來,最主要的母題之一便是人類由于愚蠢、盲目、自大或疏忽,被一項技術(shù)給坑了。我們今天先不說技術(shù)的事兒,只說科學本身。
有人認為“科學不會教人行善”,在某種程度上跟英國詩人約翰·濟慈有點兒像。就因為牛頓把彩虹還原成了三棱鏡下的光譜,濟慈大為光火,認為牛頓完全破壞了彩虹的詩意。他在長詩《拉米亞》中寫道:
天空中曾有一道令人敬畏的彩虹
我們知道了它的質(zhì)地、它的紋理,它就被歸入單調(diào)無聊的平常俗物,
……
排空了靈異的空氣和地精的寶藏,令美麗的彩虹分崩離析。
濟慈沉醉于彩虹的炫目色彩之中,一旦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奧妙被科學解釋清楚,便覺得自己的神跡受到了褻瀆,科學家此舉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墒?,科學為什么剝奪了彩虹的魅力?為什么知道了彩虹成因,這一自然現(xiàn)象就變得單調(diào)無聊了?理性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量,能讓彩虹分崩離析?
為了“撥亂反正”,英國皇家科學家院士、演化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以此為題,寫下了《解析彩虹》一書。在自序中他寫道:“譴責科學剝奪了生活中最溫馨、最寶貴的東西,實在是犯了不可思議的大錯;這完全違背了我本人以及大多數(shù)辛苦工作的科學家的切身感受……科學,令人感受到的驚人奇妙,是人類心靈能夠勝任駕馭的最高體驗之一。這種精致的美學激情,可以和音樂、詩歌傳遞的極致美感并駕齊驅(qū)、相提并論?!?/p>
濟慈絕非個例,認為科學會破壞世界詩性之美的大有人在。據(jù)說D.H.勞倫斯拒絕相信月亮只是反射太陽光這一事實,因為這“冒犯了他詩人的情感”。如果你去拆穿占星術(shù)的虛偽、去跟別人解釋照片里的飛碟只是個影子,甚至只是去揭秘一場戲法或巫術(shù),八成也會像牛頓一樣,因理性而受到一部分人的鄙夷或責備。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藝術(shù)家兼藝術(shù)評論家約翰·拉斯金有這么一段名言:“對于大多數(shù)人,無知的喜悅勝過明白的喜悅。最好是把天空構(gòu)想為藍色的穹廬,而不是黑暗的空洞;把云彩構(gòu)想成一尊金色寶座,而不是雨雪霏霏的濃霧。我嚴重懷疑一位懂得光學的人士,無論多么虔信宗教,都難以像一位農(nóng)民一樣,在觀看彩虹的時候感到同樣的愉悅或敬畏……我們不能夠透徹地了解一朵花的奧秘,也不必為此開展專心探究,就像愛美應(yīng)該阻止對科學的追求,柔情應(yīng)該阻止知識的精確?!?/p>
彩虹的真相
如果說一個三棱鏡就毀掉了彩虹的詩意,讓濟慈興致全無,那么他錯過的精彩實在太多了。
可惜濟慈生活的年代太久遠(心胸也不夠?qū)拸V),除了知道牛頓用三棱鏡得到了一個人造彩虹之外,他再也沒辦法學習到其他關(guān)于彩虹的、“大煞風景”的科學知識了:
彩虹出現(xiàn)在哪個方向?雨滴大致上是一個球體,其內(nèi)表面相當于一個凹面鏡,雨滴折射陽光之后,又反射陽光,所以我們總是在太陽對面的天空中看到彩虹,而不是在透過雨幕看太陽時看到彩虹。
為什么你會看到一個完整的彩虹呢?因為雨幕中有數(shù)不清的不同雨滴,一條由成千上萬顆雨滴組成的雨帶傳遞給你綠光(同時傳遞給位于你上方的人以藍光,給位于你下方的人以紅光),而另一條由成千上萬顆雨滴組成的雨帶傳遞給你紅光(同時傳遞給另一些人以藍光),還有一條由成千上萬顆雨滴組成的條帶傳遞給你藍光,以此類推。
為什么彩虹的排列順序是那樣的?給你傳遞紅光的雨滴都和你有一個固定的距離,所以紅光帶是彎曲的(你在圓弧的中央)。綠光的雨滴也和你有一個固定的距離,但短一些。因此,綠光所在的圓弧半徑較小,而且綠弧在紅弧之內(nèi),藍弧又在綠弧之內(nèi)。一系列圓弧構(gòu)成了整個彩虹,而你處于圓心位置。
彩虹是固定于某處的嗎?彩虹絕非“扎根固定”在某一特定“位置”。實際情況是: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雨幕,就會有多少道彩虹。不同觀測者從不同的角度觀看同一場雨,因為光來自不同的雨滴群,所以觀測者就會拼湊出他們各自的彩虹。更嚴格地說,甚至你的左眼和右眼所看到的彩虹,都是不同的。
柯勒律治和華茲華斯都在自己的詩歌里用“巋然不動”形容彩虹,如果能夠知悉這些關(guān)于彩虹的小知識,他們的文學作品或許還能更準確幾分。
牛頓的三棱鏡貢獻了什么
可惜濟慈生活的年代太久遠,他永遠都無法知道,牛頓那一面小小的三棱鏡究竟為人類帶來了什么改變:
牛頓將彩虹分解成不同波長的光,引出了麥克斯韋的電磁學理論,以及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如果你認為彩虹有詩性的神秘,那么相對論的詩意會更高級。
牛頓解析彩虹,為19世紀發(fā)現(xiàn)“我們實際所見的彩虹只占據(jù)整個電磁波光譜的一個窄帶”奠定了基礎(chǔ)。人類的眼睛是如何將光的波長告訴大腦的?不同的兩個人對于紅光的感知是否一樣?大腦如何處理視錐細胞的信息辨別光的顏色?不同地區(qū)人類劃分光譜的高度一致性是物理學問題還是心理學問題?這些問題一一被提出并得到了解答。
在專用電腦的幫助下,解析彩虹的另一種技術(shù)便是磁共振成像。如今,醫(yī)生可以用這種非凡的技術(shù),來識別我們體內(nèi)器官的三維結(jié)構(gòu)。
牛頓解析彩虹,由此建立的光譜學成為我們理解宇宙的一把鑰匙,我們對宇宙的認識,大多由此而來?,F(xiàn)代儀器已經(jīng)大大超越了三棱鏡,但現(xiàn)代光譜科學仍然是牛頓“解析彩虹”的直接衍生科學。一顆恒星發(fā)出的光的光譜,特別是其中的夫瑯和費譜線,會詳細地告訴我們,這顆恒星上存在哪些化學物質(zhì),以及恒星的溫度、壓力和大小,這些信息能夠幫助我們對恒星的自然演變史進行詳盡的分類。感謝哈勃,根據(jù)遙遠星系光譜的紅移現(xiàn)象,我們最終甚至可以推論出,大約在137億年前,宇宙誕生于一場大爆炸之中。
這一切一切的發(fā)現(xiàn),都建立在牛頓解析彩虹之后的直接推理之上。
科學與美并不對立
可惜濟慈生活的年代太久遠,永遠不可能聽到理查德·道金斯為科學之美所做的有理有據(jù)、擲地有聲的辯護了:
在《解析彩虹》一書中,道金斯寫道: “探明奧秘并不會失去其詩意,恰恰相反,探明答案更令人著迷,也更加美麗。每當你揭開一個奧秘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其他奧秘,這也許會激起更豐富的詩歌情感?!薄敖馕霾屎绲脑娦灾滥壳八沂镜囊磺小獜暮阈堑男再|(zhì)到宇宙的擴張,一定會抓住濟慈的想象力,而且一定會帶領(lǐng)柯勒律治進入最狂熱的夢想,可以使華茲華斯的心臟,跳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踴躍、激烈。”
巧合的是,歷史上另一位著名的理查德也說過類似的話。曾經(jīng)有人對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說,科學家在研究一朵花時,就錯失了花兒的美麗。對此,費曼的回答是:
“對你而言存在的美麗事物,對我也一樣美麗。但我更能看到其他人不易看到的深層美麗。我可以看到花朵中復(fù)雜的相互作用?;ǖ念伾羌t色?;ㄓ蓄伾@一事實,意味著它們這樣進化,以便吸引昆蟲嗎?這又提出了一個進一步的問題:昆蟲能看到顏色嗎?昆蟲也有審美能力嗎?等等。我不明白究竟為什么研究花朵會損毀它的美。這只會增加它的美?!?/p>
別再把科學與詩意、科學與美、科學與人心二元對立了。彩虹橋上沒有行人,彩虹兩端也沒有金壺;宇宙是黑暗一片,而不是碧藍如洗;云彩是水滴或冰晶的混合,并沒有什么怪物神仙藏身其中,也不會因為愛你而比畫一個心形給你看。難道知道了這些真相,世間的奇趣就蕩然無存了?如果說你知道了僅僅這解析彩虹一項工作所帶來的各個領(lǐng)域的科學進步,甚至正享受著磁共振成像的醫(yī)療成果或正跟孩子講起那些遙遠星球的故事,卻依然聲稱科學搗毀了詩意、損害了人心、侵犯了神秘主義的神圣陣地,那真是不太禮貌了。懷疑態(tài)度和批判精神固然珍貴,但如果在搞清楚批判對象具體是何物及其來龍去脈、功過是非之前就先扣個帽子噘個嘴,實在算不上公道。
在這本書的最后,道金斯這樣寫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聚光燈掃過去了。令人興奮的是,它照耀的那一段時間,已經(jīng)足以讓我們理解自己所短暫居留之地所發(fā)生的某些事情,以及我們所做這些事情的理由,在生物世界的蕓蕓眾生之中,只有我們能看到自己的歸宿?!保ㄎ?冷建國)
《解析彩虹:科學、虛妄和對奇觀的嗜好》
(英)理查德·道金斯 著 李虎 譯
中信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