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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賈至:被忽略的盛唐名家

乾元元年(758)春天,長安經(jīng)歷兩年多的戰(zhàn)亂后,逐漸恢復(fù)秩序,朝廷也在幾個月前回歸京城。雖然河南、河北仍然戰(zhàn)事不斷,但是長安城中感覺到了春回大地的歡欣。

一、轟動一時的《早朝大明宮》唱和

乾元元年(758)春天,長安經(jīng)歷兩年多的戰(zhàn)亂后,逐漸恢復(fù)秩序,朝廷也在幾個月前回歸京城。雖然河南、河北仍然戰(zhàn)事不斷,但是長安城中感覺到了春回大地的歡欣。這時,中書舍人賈至感興寫下七律《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边@是一首音節(jié)嘹亮、充滿喜慶氣氛的好詩。首二句寫拂曉趕赴早朝,禁城春色,曉色蒼茫,環(huán)繞宮禁的是初綻的垂柳和鳴叫的鶯聲。詩人隨百官上朝,文武朝列,莊重有序,作者身為舍人,得列鳳池,為君主起草文告而感到欣慰。雖然戰(zhàn)火未平,但畢竟皇朝中興有望,要給天下展示皇家氣象,鼓勵士氣和人心,此詩不愧為一時名篇。舊時許其最得盛唐氣象,今人或以為粉飾太平,皆有偏失。

祝枝山草書賈至大明宮早朝詩

祝枝山草書賈至大明宮早朝詩

賈至首唱,激起一時唱和。王維作《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從宮中報曉、尚方進裘寫起,頸聯(lián)兩句氣象闊大,最具精神。其后寫朝會充滿生氣,并回應(yīng)賈詩鳳池草詔的原唱。王維經(jīng)歷了陷賊究責(zé)的風(fēng)波,此時已得解脫,任太子中允,心情尚稱愉快。岑參作《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睂懲}又是另一番氣象,其中頷聯(lián)兩句契合早朝主題,寫得聲色完足,最為后世所稱道。末句恭維原作高雅,難以應(yīng)和。岑此時為右補闕,經(jīng)歷了西域從軍與主帥敗死,此時稍得安頓。剛從鄜州歸朝的杜甫仍然擔(dān)任右拾遺,也作《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自注:舍人先世嘗掌絲綸)》:“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寫春日早朝,更注意細(xì)節(jié)觀察,頷聯(lián)兩句寫出春日漸暖,宮殿高峻,更寫到旗繪龍蛇之呼之欲舞,宮殿高處之燕雀隨風(fēng)。特別贊美賈至承先人舊業(yè)再掌皇言,認(rèn)為是盛世之盛事。

《早朝大明宮》唱和,無疑是盛唐文學(xué)的一次重大群體活動。四首詩皆聲律高朗,辭藻華美,氣象宏大,語義妥適,代表那一時間節(jié)點七律寫作的最高水平。四人所作,各有千秋,歷代雖有無數(shù)議論,評點軒輊,分析得失,但四家皆稱擅場,無一弱筆,則可大致論定。

王、岑、杜三大家之詩史地位,久有定評,而原唱之賈至,則后人知者甚少,就前列四詩言,賈至并沒有被三大家超越,何以如此呢?

二、賈至的早年經(jīng)歷

賈至(718-772),字幼鄰,一作幼幾,洛陽人。出身于北朝以來世宦之家。父親賈曾,善詩文,睿宗時任太子舍人,得到太子即后來的玄宗皇帝李隆基的信任。睿宗禪位玄宗之詔書,即由他起草。賈曾去世時,賈至不足十歲,承家族馀蔭,進入仕途。前人或載他是開元二十三年(735)狀元,那是將另一人賈季鄰誤讀所致。一說天寶十載(751)明經(jīng)登第,也是誤傳。他自撰《虙子賤碑頌》,稱“天寶初,至始以校書郎尉于單父”,知他初為校書郎,再任單父尉。單父在古魯國境內(nèi),傳孔子弟子虙子賤在縣有善政,賈至特為立碑表彰,所倡“為政之大,體玄之要,恤孤哀喪,舉事問吊,訓(xùn)之以悌,加之以孝,借五更而悟君,賢三老而稟教”,皆秉持儒家學(xué)說親民勸善的基本原則。

今存賈至最早的詩,應(yīng)是天寶八載或稍后所作《閑居秋懷寄陽翟陸贊府封丘高少府》,受詩者二人,陸不詳其名,高為詩人高適,在舉有道科后授封丘尉。陽翟、封丘均在洛、汴一帶,賈至居地大約相當(dāng)。詩很長,說秋雨后稍有涼意,覺得年歲漸增,有些感慨。先說唐初群賢的功業(yè):“憶昔皇運初,眾賓俱龍驤。解巾佐幕府,脫劍升明堂。郁郁被慶云,昭昭翼太陽。鯨魚縱大壑,鳴高岡。”得到機會,成就興王偉業(yè),題名凌煙,鳴鳳高岡。他覺得自己久居下位,難有成就,很是郁悶?!伴]門對群書,幾案在我旁。枕席想遠游,聊欲浮滄浪?!毕M兴淖儭KQ陸、高為“同懷才”,可惜“各在天一方”,期待披露所懷,“平生霞外期,宿昔共行藏?!毕纪馐呛玫?,宿昔是說往事。這時高適在封丘,也正感到郁塞苦悶,高歌“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fēng)塵下”(《封丘作》)。不久就辭官從軍。生活在盛唐的詩人,內(nèi)心情懷多有相似處。

賈至畢竟有其父的馀蔭,特別是玄宗與其家的特殊因緣,在天寶后期,即入朝為中書舍人。那時翰林學(xué)士初設(shè),職權(quán)還不明確,宰相之行文與皇家之詔敕,都由舍人奉行。賈至似乎特別擅長于此,他存世文章中,也以代言體的詔敕類文章為多。

三、安史亂起后賈至的南奔北使

賈至所期待的時代劇變,以意外的形式突然出現(xiàn)。天寶十四載歲末,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以所掌三鎮(zhèn)重兵,以清君側(cè)為名,揮師向闕。不到半年,就占據(jù)兩河,突破潼關(guān),進攻長安。玄宗君臣倉皇出逃。馬嵬變起,更迫于壓力,處死寵妃楊玉環(huán),與太子李亨分途,太子北投朔方軍,玄宗南下成都避難,時稱巡狩。

玄宗出奔,賈至大約一直追隨在其身邊。關(guān)于馬嵬事變的意義,他大約在當(dāng)時未必能有清醒的認(rèn)識。玄宗未抵成都,即于普安郡下詔,在全國重新落實軍事布局。賈至執(zhí)筆的這篇《玄宗幸普安郡制》,以太子為天下兵馬元帥,都統(tǒng)朔方、河?xùn)|、河北、平盧等路大軍,謀收復(fù)兩京;以永王李璘領(lǐng)山南東路及黔中、江南西路,以盛王李琦領(lǐng)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豐王李珙領(lǐng)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等路,仍希望維持自己的絕對統(tǒng)治。但自馬嵬分途后,太子北進靈武,得到諸軍臣的擁戴,尊玄宗為太上皇,自立即位。這一計劃,顯然在馬嵬玄宗父子分途之際,就有高人為之策劃,也是世亂之間皇綱不墜的重要保證。靈武的消息傳到成都,完全出乎玄宗的預(yù)料。史書所載玄宗樂見其成,當(dāng)然是粉飾之詞,但如果細(xì)加分析,一是玄宗手上已無可以直接掌控的軍隊,二是如果不接受肅宗即位的事實,父子相爭,對付叛軍就更無勝算了。估計玄宗身邊的大臣多明白人,很快說服玄宗接受現(xiàn)實,傳位于子。

玄宗的傳位冊文,仍由賈至執(zhí)筆,全文今存?!杜f唐書》本傳說玄宗覽后,感嘆說:“昔先帝遜位于朕,冊文則卿之先父所為。今朕以神器大寶付儲君,卿又當(dāng)演誥。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謂難矣?!辟Z至只能“伏于御前,嗚咽感涕”。其實他們父子二人的處境,是不相同的,即賈曾是太子宮臣,站在繼位者一方,而賈至則為避位的玄宗起草冊文,承認(rèn)肅宗即位的合法性。

玄宗派遣在蜀最信任的幾位大臣,即宰相韋見素、房琯、崔圓攜帶傳國寶玉冊,奉使靈武,賈至亦得同行,于路有長詩紀(jì)行?!蹲允穹顑悦贩酵局谐薯f左相文部房尚書門下崔侍郎》:“胡羯亂中夏,鑾輿忽南巡。衣冠陷寇戎,狼狽隨風(fēng)塵。豳公秉大節(jié),臨難不顧身。激昂白刃前,濺血下沾巾。尚書抱忠義,歷險披荊榛。扈從出劍門,登翼岷江濱。時望挹侍郎,公才標(biāo)縉紳。亭亭昆山玉,皎皎無緇磷。顧惟乏經(jīng)濟,捍牧陪從臣。永愿雪會稽,仗劍清咸秦。太皇時內(nèi)禪,神器付嗣君。新命集舊邦,至德被遠人。捧冊自南服,奉詔趨北軍。覲謁心載馳,違離難重陳。策馬出蜀山,畏途上緣云。飲啄叢箐間,棲息虎豹群。崎嶇凌危棧,惴栗驚心神。峭壁上嵚岑,大江下沄沄。皇風(fēng)扇八極,異類懷深仁。元兇誘黠虜,肘腋生妖氛。明主信英武,威聲赫殊鄰。誓師自朔方,旗幟何繽紛。鐵騎照白日,旄頭拂秋旻。將來蕩滄溟,寧止蹴昆侖。古來有屯難,否泰長相因。夏康纘禹績,代祖復(fù)漢勛。于役各勤王,驅(qū)馳拱紫宸。豈惟太公望,往昔逢周文。誰謂三杰才,功業(yè)獨殊倫。感此慰行邁,無為歌苦辛?!痹娚蚤L,仍全錄出,因此詩確有史詩的意義。詩題中的三人,即領(lǐng)銜之三相,從詩題看,三人之實際職務(wù)應(yīng)該是左丞相、文部尚書和門下侍郎,與史傳所載稍有出入。詩的首四句講玄宗之避難南奔。其下三段各四句,分別頌贊三相在世亂之間的壯節(jié),比史傳更顯生動?!邦櫸┓?jīng)濟”以下四句,自謙得以同行,“永愿雪會稽,仗劍清咸秦”則說愿以勾踐雪恥和劉項定關(guān)中的態(tài)度,期許成功。

“太皇時內(nèi)禪”以下八句,說此行責(zé)任之重大。“策馬出蜀山”以下八句,寫北行道途之艱難?!盎曙L(fēng)扇八極”以下,堅信虜勢雖熾,皇唐必復(fù),明主英武,諸將用命,否極必泰,屯難暫時。最后說君臣相得,功業(yè)殊倫,此行雖然艱難,但一切都有意義。詩中透露,在靈武消息到達成都后,玄宗與近信諸臣對形勢認(rèn)識非常清晰,即完全退位,擁戴肅宗之領(lǐng)導(dǎo)與抗敵。賈至與三相于道途中能作如此坦率之交流,所具認(rèn)識也是非常明確的。

中國歷史上有幾次王朝安危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最高決策者能否看到王朝命運之命門所在,并作妥善處理,大約于安史之亂間玄宗父子分路為其一,南渡初宋高宗與太后之分途為其二,皆得轉(zhuǎn)危為安。當(dāng)李自成大軍逼近北京,崇禎皇帝自己不走,也不讓太子走,所有雞蛋裝在一只危巢之中,明之不能中興,也難以偏安,良有以也。

四、從汝州到岳州

賈至隨三相到靈武,代表太上皇讓位于肅宗,并送上傳國寶璽,當(dāng)然受到新朝的歡迎,諸人之官職也得以妥善安排。當(dāng)然,這些都是表象。韋見素因曾依附楊國忠,待遇稍薄,不久就罷知政事。房琯當(dāng)時享有重名,肅宗對他有一定好感,不久自請率兵出戰(zhàn),在陳濤斜兩度敗績,且因人事原因與肅宗親信發(fā)生沖突,逐漸被疏遠。崔圓在收京后,參與了對降偽官員的處置,稍得信任。

賈至從靈武到鳳翔,隨朝歸京,一直擔(dān)任中書舍人。大約前述《早朝大明宮》唱和,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期。就在此后最多個把月,就因微過,外貶汝州刺史。從前后人事變化看,凡房琯集團中人,先后離朝,杜甫出為華州司功參軍,嚴(yán)武出為巴州刺史,房琯出為邠州刺史,那就一切都可以理解。

賈至離京時,杜甫有《送賈閣老出汝州》:“西掖梧桐樹,空留一院陰。艱難歸故里,去住損春心。宮殿青門隔,云山紫邏深。人生五馬貴,莫受二毛侵?!碧拼鷥墒∠嗪魹殚w老,中書省在右,習(xí)稱右省或西掖,杜甫時為拾遺,屬門下省,故如此稱呼。賈至是洛陽人,汝州距離洛陽不遠,故杜甫以艱難時期得歸故里,來給以安慰。所謂“西掖梧桐樹,空留一院陰”,是說賈至長期任舍人,時有聲譽,走后雖然庭院寂寞,仍足令人懷想。這一年賈至方逾四十,在官場也不年輕了。五馬代指刺史,漢樂府有太守“五馬立踟躕”的記載,杜甫給他以安慰,刺史還是很光彩的官位,不要在乎年歲漸增,二毛徒生。不久前還在歌頌早朝的詩友,來不及送別春光,就此分別,心情當(dāng)然都不好。二人間雖然以后還有詩簡來往,此后未能再見面,也很遺憾。

賈至在汝州一年,沒有留下太多事跡與詩篇。但第二年即乾元二年春天,在唐王朝連續(xù)奏凱、叛軍似乎即將平定的樂觀氣氛中,發(fā)生九節(jié)度兵潰鄴下的慘劇,連帶洛陽一帶的官員與守軍,也慌忙奔逃。汝州是小州,本來也沒多少軍事實力,賈至在此氛圍中,也棄州而南奔襄陽。這當(dāng)然有違刺史守土有責(zé)的職守。不久,受到貶官岳州司馬的處分。岳州在今湖南岳陽,瀕臨洞庭湖。此前四十多年,名相張說到此為刺史,臨湖建起岳陽樓,成為千古名樓。賈至到達岳州,肯定在此年秋,很難得的是遇到了舊友——大詩人李白。李白是一位天才奇麗的詩人,也是一位有治國抱負(fù)而實際沒有從政歷練的人物。安史之亂起,李白方在廬山訪道,自覺胡兵猖獗,應(yīng)起而救天下蒼生。賈至為玄宗起草《幸普安郡制》,命諸王起兵勤王,永王李璘接詔,率荊州水軍,乘樓船一路東下。途經(jīng)江州,將李白邀請上船。李白自覺可以大展宏圖,作《永王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的大言。李白不知道的是,此時玄宗已經(jīng)讓位給肅宗,肅宗不承認(rèn)父皇曾經(jīng)下達的詔令,指李璘之所為乃謀叛之舉,派大軍在今南京、鎮(zhèn)江一帶攔截追殺。李白一腔熱血,無端得到從逆的結(jié)果,被囚于江州獄中。好在他名氣夠大,主管的官員也極力回護,最后給了個長流夜郎的處分。轉(zhuǎn)了一大圈,這時他已經(jīng)獲釋回到岳州。賈至是否向李白解釋清楚三年多來朝政的變化,沒有留下記載,兩人互贈詩留下許多,值得仔細(xì)閱讀。

李白

李白

李白《巴陵贈賈舍人》:“賈生西望憶京華,湘浦南遷莫怨嗟。圣主恩深漢文帝,憐君不遣到長沙?!痹乐輹r稱巴陵郡,舍人則稱原官。詩用西漢賈誼的故事來寬慰賈至,似乎對京城仍頗眷戀,對南貶岳州也有些埋怨。李白說當(dāng)今皇上對賈至的感情超過漢文帝對賈誼,雖加貶逐,但還在長沙以北,沒有貶到長沙或更南的地方。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以為此首“恐非太白之作”,估計是因詩意比較淺俗吧,不過大詩人也無法保證每一首詩都是經(jīng)典?。?/p>

賈至有《初至巴陵與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三首》:“江上相逢皆舊游,湘山永望不堪愁。明月秋風(fēng)洞庭水,孤鴻落葉一扁舟?!薄敖蠗魅~初帶霜,渚邊菊花亦已黃。輕舟落日興不盡,三湘五湖意何長?!薄皸靼都娂娐淙~多,洞庭秋水晚來波。乘興輕舟無近遠,白云明月吊湘娥?!崩畎着判械谑峋挪辉敒檎l。詩稱二人為“舊游”,估計天寶間即曾相識,很可能在李白往游單父之時吧。三詩皆清麗明暢,意境悠遠,記游而寫景如畫,敘同游而情意可感。其中第二首曾為選家所重。湖湘本是屈原行吟之地,歷來詩家都喜歡寫澤畔幽怨之詞,賈至貶官至此,卻沒有此種情懷,最多在“白云明月吊湘娥”中稍存寄托,深得詩人之旨。

李白有《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云。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長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薄奥尻柌抛又喯娲ǎY同舟月下仙。記得長安還欲笑,不知何處是西天。”“洞庭湖西秋月輝,瀟湘江北早鴻飛。醉客滿船歌《白纻》,不知霜露入秋衣?!薄暗圩訛t湘去不還,空馀秋草洞庭間。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與賈至詩風(fēng)格接近,部分詩意接近,但同游之人不同,可能不是一次所作。李曄被貶事見《資治通鑒》卷二二一,因?qū)忴P翔馬坊押官劫盜案,得罪宦官李輔國,貶官嶺南縣尉,途經(jīng)岳陽。李白畢竟是李白,五首詩各有風(fēng)味。第一首寫從洞庭西北望楚江,即今長江流經(jīng)湖南、湖北之間的一段,水波浩渺,無邊無際。再往南是長沙,是賈誼貶謫之所在,更往南是九嶷山,有湘君的傳說,都令人感到哀怨,也指明是李曄將去的地方。第二首的南湖是洞庭湖的南半,指青草湖一帶,夜靜澄空,令人有乘流上天的遐想。李白說在湖光如鏡中將月色盡收眼底,乘船飲酒有翩翩若仙的感受。第三首之“洛陽才子”指賈至,元禮是東漢李膺的字,指李曄,說二人因貶謫而同游洞庭,長安再好,西天再好,何如此水天一色之妙境?第四首寫洞庭夜色,月輪當(dāng)空,早鴻南飛,與客人醉后同唱《白纻》曲,不覺夜深,霜露沾濕了衣服,也全無感覺。第五首用楚辭“帝子降兮北渚”,說帝子遠去再也不會回來,這里僅留下無邊秋草彌漫的洞庭湖。末兩首詩使整組詩升華,寫湖光山色,如同淡妝美人臨鏡徘徊,君山點綴湖間,就像圖畫一樣——這些都是李白最擅長的寫法。

賈至有《洞庭送李十二赴零陵》:“今日相逢落葉前,洞庭秋水遠連天。共說金華舊游處,回看北斗欲潸然?!彼坪趵畎自谠狸柾A粑淳?,即欲南下零陵,即永州。與前錄組詩一樣,詩句仍很清麗,落葉相逢,秋水漫天,其中包含無限情誼。“金華舊游”,也不知是當(dāng)年兩人曾一起同游,還是各訴在京城曾造訪的名勝,末句更將對國事和命運之擔(dān)憂,一并寫出。此詩還有一特殊價值,即署名李白寫懷素草書的《草書歌行》,真?zhèn)螝v來有爭議,其中一說即李白沒有到過零陵,寫不出此詩。賈至詩提供李白到零陵的旁證,是可再酌。

杜甫

杜甫

乾元二年,杜甫在東行歸鄉(xiāng)失望而歸后,終于下決心棄官西行,輾轉(zhuǎn)到達蜀中。其間作長詩《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yán)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表達對賈至和嚴(yán)武兩位舊友之關(guān)心。詩太長,只能取其要,一是感嘆兩人命運多舛:“衡岳啼猿里,巴州鳥道邊。故人俱不利,謫宦兩茫然。開辟乾坤正,榮枯雨露偏?!痹诖髞y將平、乾坤可正之際,兩人都遭遇逆境,皇恩浩蕩,但也難免有偏疏。二述自己處境艱難,如云:“禁掖朋從改,微班性命全。青蒲甘受戮,白發(fā)竟誰憐?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其中涉及朋輩,也包含自己,處亂得全性命為幸,又老又貧,也屬無可奈何。杜甫比賈至年長六歲,卻稱賈為六丈,比嚴(yán)武年長十四歲,亦不敢以前輩自居,蓋二人在官場資源豐富,雖遭遷貶,仍可再起,故自己始終處于卑位。最后說:“多病加淹泊,長吟阻靜便。如公盡雄俊,志在必騰?!毕M还傥缓嗤?,早呈雄俊之才,自己雖多病漂泊,仍期待給以援接。

岳州三年,是賈至詩歌寫作的豐收時期。他存詩四十五首,過半數(shù)作于岳州。獨孤及有詩題作《賈員外處見中書賈舍人巴陵詩集覽之懷舊代書寄贈》,應(yīng)該是賈至曾編岳州詩為《巴陵詩集》,當(dāng)時即流傳于友人之間。獨孤及述讀后感云:“取公《詠懷》詩,示我江海瀾。暫若窺武庫,森然矛戟寒。眼明遺頭風(fēng),心悅忘朝餐?!闭f賈至有《詠懷》詩,如江海一樣波瀾壯闊。武庫用西晉杜預(yù)的故事,說他的詩氣象森嚴(yán),讀之凜然敬畏。又說如同曹操讀陳琳文章可以治療頭風(fēng),高興得忘了吃早飯?!对亼选吩姴粋鳎烙嬕彩亲窋M阮籍抒寫心情郁悶之作。

五、賈至文學(xué)命運的幸與不幸

賈至在岳州三年,待肅宗去世,代宗繼位,被召復(fù)為中書舍人。寶應(yīng)二年(763)為尚書左丞。此時禮部侍郎楊綰建議改更貢舉法,賈至與嚴(yán)武都表贊同。其后,嚴(yán)武入蜀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賈至則晉為禮部侍郎,知東都選事。

大歷三年(768),為兵部侍郎。大歷五年,為京兆尹。大歷七年,以右散騎常侍卒,年五十五。獲謚文,是對他一身文學(xué)成就的肯定。

賈至晚年官位順?biāo)?,與同首相元載關(guān)系良好有關(guān)。晚唐蘇鶚筆記《杜陽雜編》說元載“寵姬薛瑤英,攻詩書,善歌舞,仙姿玉質(zhì),肌香體輕”,賈至不僅曾見其歌舞,還作詩捧場,詩云:“舞怯銖衣重,笑疑桃臉開。方知漢武帝,虛筑避風(fēng)臺?!彪m然無法考實,但確實算不上光彩。

杜甫于永泰元年(765)因嚴(yán)武推薦而得授檢校工部員外郎,尋買船東下,擬取道襄漢入京。出行不久,嚴(yán)武去世,他又因自己病重,長期滯留夔州。其間杜甫有詩《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最后云:“南宮吾故人,白馬金盤陀。雄筆映千古,見賢心靡他。念子善師事,歲寒守舊柯。為吾謝賈公,病肺臥江沱?!蹦蠈m即指禮部,稱賈是故人,是老朋友,人才與詩文都很杰出,特別愿意吸引人才。他要唐誡到京后,以賈為師,歲寒不移其操。他最后要唐告訴賈至,自己因病留滯三峽,當(dāng)然是希望賈給以關(guān)心和支持。就杜甫存詩分析,他多次感嘆因病耽擱赴京,朝廷視自己如棄物,極度失望。其間賈至是否得到杜甫消息,他是否有可能給其以有力的幫助,都無法揣測。

賈至去世后,獨孤及作《祭賈尚書文》一文,后半對賈至的文學(xué)見解與古文寫作,有很高評價:“追念夙昔,嘗陪討論。綜核微言,揭厲孔門。匪究枝葉,必探本根。高論拔俗,精義入神。誓將以儒,訓(xùn)齊斯民。文章陵夷,鄭聲奪倫。兄于其中,振三代風(fēng)。復(fù)雕為樸,正始是崇。學(xué)者歸仁,如川朝宗。文義炳焉,自兄中興。大名全才,儀刑百工。”此文是他積極倡導(dǎo)復(fù)興儒學(xué),將其作為“訓(xùn)齊斯民”的根本學(xué)說。文學(xué)上則倡導(dǎo)復(fù)古,主張返璞歸真,特別推崇正始文學(xué),也就是以嵇康、阮籍為代表的文學(xué),以《詠懷》最著名,慷慨而有風(fēng)骨。

《新唐書·藝文志》載賈至文集二十卷,另有別集十五卷。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則云北宋李淑家藏本為蘇弁編次,常仲孺為序,二人皆貞元年間人。南宋時此本已亡,尚存十卷本文集,晁、陳二家皆曾見,洪邁編《萬首唐人絕句》曾據(jù)此錄絕句十九首。此本后亦不存。

賈至長期立朝,長掌王言,文學(xué)主張也卓立當(dāng)時。他不以詩名,與盛唐大詩人李白、杜甫、王維、高適、岑參交往密切則有如前述,存詩亦不乏佳作。在盛唐諸大家中,雖未能引領(lǐng)風(fēng)氣,卓立一代,但自成一家,稍具成就,則應(yīng)無問題。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

本文首發(fā)于中華書局《文史知識》雜志202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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