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穎（中）與作家陳村（左）、張怡微（右）對談她的“雙城系列”三部曲
著名女作家唐穎的三本小說《阿飛街女生》、《另一座城》、《初夜》最近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了新版。這三本小說被稱為唐穎的“雙城系列”三部曲。所謂“雙城”，按照唐穎的說法，就是上海跟紐約或者上海跟美國之間的一些互相的對照。
唐穎素以擅長書寫都市而著稱，其作品被認(rèn)為是了解當(dāng)代上海的“必備指南”。她關(guān)注繁華都市中的女性生活、情感、心理與命運等問題。本次推出的唐穎“雙城系列”三部曲，講述都市女性的情感命運與成長蛻變。從青春少女的“阿飛街女生”，到成長陣痛的“初夜”，再到婚姻生活的“另一座城”，是2000年以來唐穎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收獲。7月8日，唐穎做客上海書城全國新書發(fā)布廳第70期活動，與作家陳村、張怡微對談她的“雙城系列”三部曲。
《阿飛街女生》
唐穎寫的是淮海路的小姑娘
唐穎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第三代上海人。她認(rèn)為，這幾年，城市文化開始受到重視。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期里，城市文學(xué)是邊緣化的。在中國文學(xué)界，鄉(xiāng)村文學(xué)是主流。寫災(zāi)難文學(xué)，也是主流。而在這樣的主流文學(xué)圖景里，上海就變成一個很特別的城市?！八渌胤讲灰粯印Ｔ跇O左的年代，上海也是一個負(fù)面的詞語，它幾乎就是十里洋場、殖民社會等等，它是被批判的，所以上海的生活，或者上海人的一些他們的生命歷程也是被疏忽的。”
唐穎自述道，她所有的書，都是跟她自己的成長有關(guān)的。作家走走寫過一篇關(guān)于唐穎的評論，她說唐穎有些小說是寫成年成長后的成長。“也就是說，從成人的角度來說，我們到了18歲以后已經(jīng)是成人了，但是我的小說一直在寫一個女性的成長過程。其實女性的成長過程，其實是貫穿了一生，包含了她自己的一個精神成長。所以我的小說，很多也是寫女性的精神成長的過程，就是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我們女性也會遇到很多挫折，甚至是非常傷心的一個過程。因此我就是通過這些，她在生命成長過程中，遇到的很多挫折、坎坷，甚至是心碎，然后就把她成熟的過程寫出來。因為我自己是女性，所以我的城市文學(xué)很多都是通過一個女性的視角來寫。這三本書，應(yīng)該就是以這樣一個女性的視角來寫的?！?/p>
陳村也談到上海這座城市的一些不受待見?！熬拖裎业角鄭u覺得不屬于山東，覺得青島這么洋氣跟山東大漢的城市好像有點不一樣。”上海人也是中國內(nèi)部的一個獨特人種。陳村談到根據(jù)唐穎小說《紅顏》改編的電影《做頭》，里面關(guān)之琳說了一句話：“上海人就有上海人的那種樣子”。沒做頭發(fā)怎么能夠出去呀？這個就是上海人，上海人有一種風(fēng)雅，有一種時尚。
但是陳村認(rèn)為，唐穎寫的上海人，跟平常所說的上海人有點不一樣。“她寫的就是很有名的淮海路的小姑娘?；春Ｂ返男」媚?，是這個城市里面小姑娘的一個驕傲。她們眼界很高，一般不愛搭理人。如果我年輕，她也年輕的話，我要跟她說話，她肯定不睬我。她們都有一種自愛，包括一種對男性的警惕。她們是領(lǐng)了這個城市、大都市的風(fēng)氣之先，她們?nèi)ハ牒芏嗍虑?。包括：去想海外的事情。在中國的大多?shù)人民，還是不大去往外看的時候，這些人看到的都是海外的很多事情。包括：她看到的好東西，都是海外的。我們那個時候比較好的牌子可能是海外的，可能你在內(nèi)地會看到上海產(chǎn)的東西很好。但是上海人有時候講起來的那些好的東西，是外面的牌子，而不是上海的牌子?！标惔逵幸痪湓捴v得很形象：她們眼睛是朝外看的。
關(guān)于城市文學(xué)在中國不受待見的問題，陳村認(rèn)為，這確實是事實，但這是沒有道理的?！拔覀兡敲炊嗳讼蛲鞘校敲炊啻髮W(xué)畢業(yè)生希望留在中國最大的那些城市，他們向往這樣的地方，他們喜歡這樣的生活，他們覺得適合這樣的節(jié)奏，他們千辛萬苦地要住下來。什么是城市？城市里的人的想法，城市里的人的那種遭遇，那種心靈遭遇。我覺得看唐穎的書是非常好的，尤其是女性?！?/p>
關(guān)于唐穎寫的是淮海路小姑娘這一說法，唐穎本人的解釋是，在“極左”的年代里，其實這個街區(qū)的人是最壓抑的，因為他們是被批判的群體?！熬褪悄愕纳罘绞绞琴Y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在這個街區(qū)的人，他們整體上就有一種被壓抑的感覺，因此互相會有一個聯(lián)盟。好像我們互相認(rèn)同了，我們就是在這樣一個被壓抑、被人罵得最厲害的地方長大。然后呢，這個地方的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弱點，他們都比較自私，或者比較保住自己，他們有一些上海人的一些特點的。因為《阿飛街女生》里面就講到，當(dāng)年70年代，在這條街上發(fā)生過一個非常殘酷的一個事件，所有的人其實都不自覺地參與了。一個女孩子被強暴了以后，所有的人家其實都有責(zé)任的。因為那天晚上她們是聽到她的呼救的，但是所有的人都把門窗關(guān)緊，沒有人出來救她，這對于所有女孩子內(nèi)心都有陰影。在美國展現(xiàn)非常自由、非常讓個性解放的時候，她們那個時候的回憶就出來了。也就是說，她們都是帶著某種原罪在那里生活的。因為每個人在生活當(dāng)中遇到的那些遭遇，其實她是跟著你的。你即使是暫時性忘記，在你的生活變得更自由的時候，它反而會出來騷擾你。我就用《阿飛街女生》，就是這條街上的女生，她們在美國見到以后，往事就出來干擾她們了。她們也很想解決這個心結(jié)的，但是這個心結(jié)可能就忘記不了?！?/p>
80年代，淮海路上的小姑娘們都經(jīng)歷了“勝利大逃亡”，當(dāng)時很多人考托福出去。唐穎講了一個故事，她一個親戚跟她都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他是法語系的。那個親戚就用法語翻譯《紅樓夢》，后來他全班同學(xué)都出國了，但是他不出國。原因是他想吃媽媽做的那口飯。年輕的唐穎當(dāng)時覺得他腦殘。他說：“沒有辦法，我母親做的飯?zhí)贸粤?，我沒有辦法忍受在國外吃不到她做的飯?！碑?dāng)時他們覺得，出國是最好的出路。但是回過頭來，時過境遷，留下的人反而又被人羨慕。“我有一個朋友在雁蕩路上有一棟樓。他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這棟樓這么值錢，早知道我就不出國了。這棟樓在他們一家都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被收走了?！倍切┏鰢牡谝淮泼癯鰢院蟛胖?，他們遇到的挑戰(zhàn)也是非常大的。
但是唐穎筆下的淮海路上的小姑娘并不是今天印象中那種小資化的人物，相反，這些人經(jīng)歷過傷痛的青春期。按照陳村的說法，革命的風(fēng)暴一來，很多本來趾高氣昂的活得有滋有味的小姑娘突然間家道中落了。魯迅說：“從家道中落的家庭走出來的人，更容易看到人生的真相”。這種家道中落也給了作家意外的創(chuàng)作財富。
《初夜》
《做頭》庸俗化了我的故事
關(guān)之琳、霍建華主演的電影《做頭》改編自唐穎的中篇小說《紅顏》，但對這個電影，唐穎頗不以為然，認(rèn)為這個電影已經(jīng)和自己的小說無關(guān)。
“我不是寫當(dāng)年做頭發(fā)的事情。我是通過理發(fā)店寫到從那個女主角的眼睛里面看到時代在變化、價值觀在變化，從旋轉(zhuǎn)門走進來的人，二奶、妓女。她們進來怎么做頭發(fā)，好像給的消費怎么那么高。我一個良家婦女才給了五塊錢，她們隨便給就是一百塊錢。在社會急劇變化過程當(dāng)中，她受到?jīng)_擊。她為什么來做頭發(fā)？她跟理發(fā)師之間有曖昧的感覺，她在跟丈夫夫妻生活里面的一些空白，在理發(fā)師那里得到了一些補償。當(dāng)然，她沒有跟理發(fā)師發(fā)生什么事情，到了電影里面就上床了，其實我的小說里面沒有寫到那么厲害的，是文學(xué)性的描寫。所以我看到那個電影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不高興了，感覺完全庸俗化了我的那個故事的感覺?！?/p>
唐穎認(rèn)為，她的小說有時候超越了時代，過了那么多年以后。特別是80后、90后的孩子還在喜歡?！拔疫€是在里面要寫到一些超越時代的一些東西。比如我們在年幼的時候、成長當(dāng)中，還是遇到一些挫折跟一些令人心碎的地方。這些不一定是某個時代造成的，在每個時代都會有。”
陳村認(rèn)為，唐穎的小說不是勵志的小說，而是有種順著生活走下去，我就這么看下去的感覺。唐穎小說有一個女性人物說過一句話，她們一直都在走鋼索，但是一直沒有墮落下去。張怡微注意到，唐穎小說里的女性不大逆襲，會一筆帶過。有的時候因為運氣好，或者因為婚姻，婚姻當(dāng)中有小的權(quán)衡，過得也不錯。但是不強調(diào)吃了多少苦，奮斗成怎么樣。在今天，都是強調(diào)女性自力更生，做自己，但在唐穎的小說里，可能恰恰就是在很混沌的生活狀態(tài)下找到應(yīng)對的方式。
也因此，唐穎認(rèn)為她處理人物困境的手法和勵志小說有根本的差異。“勵志小說是非常簡單的，跨越了這個困難以后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是一個童話。但是真實的人生永遠不可能像童話一樣，說我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我們永遠不可能過上我們認(rèn)為的幸福生活。
《另一座城》
小說中，上海在外國人看來是及時行樂的城市
在《另一座城》里，唐穎處理了同妻的問題。但這個小說里的同妻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從小在美國長大，在美國受教育。因此，她對于同性戀的態(tài)度就有兩重性。一方面她從小的教育都告訴她不能有性取向歧視，這是政治正確。但另一方面，國外的華人家庭其實可能比國內(nèi)更保守，因為這些華人帶著更多傳統(tǒng)出國，沒有經(jīng)歷過動蕩年代對于傳統(tǒng)的破壞。而且在美國，家庭的觀念非常強大。這個女主角和她的同性戀丈夫都希望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庭，而她丈夫的同性戀身份就變成一個無法融合的困境。
在小說里，同性戀丈夫到了上海才解放自己，因為對于從小在國外長大的他來說，上海就是異鄉(xiāng)，成了他釋放原欲的地方，甚至可以說，上海比美國大城市更開放。
在唐穎的小說里，上海是一個“及時行樂”的城市。她談到，在美國華人當(dāng)中，他們認(rèn)為“上海是一個燈紅酒綠的，是一個可以放縱的地方?！泵绹莻€清教徒的社會，他不是那么可以隨便的，因為它是一個宗教社會，對每個人有一個自律?！拔覂鹤幽菚r候就說，在上海的酒吧里面，他才看到那么垃圾的老外。他就覺得那些垃圾老外在自己的國家不敢做的事情，他可以到上海來做。比如你在美國進酒吧得出示身份證，是有這個規(guī)定的。我們到超市去買酒，得把身份證拿出來，才可以買酒。在上海，這些都沒有。我的同學(xué)嚇?biāo)赖?，她說她兒子沒有成年，就在上海的酒吧喝酒了。在美國不能喝的，在美國得到了21歲才可以喝。就是在這種地方，他們會鉆一些法律上的空子。90年代的時候，上海對于部分的老外、對于部分在國外的華人來說，覺得這里是可以尋歡作樂的?！?/p>
而陳村則提到上海人的都市經(jīng)驗里有一些盲區(qū)，比如在上海住了很多年，但很多地方是不知道的，有很多階層的生活你是不知道的?！吧虾，F(xiàn)在建造了那么高的樓，其實不要說上海中心，就說外灘，一般的上海市民，一輩子能進幾次外灘里的大樓？講起來，那個樓是很漂亮，那么高的樓，別人造不出來。但那個地方，其實你平常不會去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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