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綿延上千年,隨時代而更新改進,是中國古人的一大制度發(fā)明,影響傳統(tǒng)中國至深且遠。清代科舉已然成熟,從多方面維系著帝國的秩序。雖任何良法美制均難免末流之弊,但制度文明絕非一日之功,易科舉實難以善其后。
清季西潮東來,中西競爭不斷加劇,中國屢遭敗衄,踏入了千年未有之變局。因此,如何盡快走上一條變革舊制、仿行新法的富強之路,越來越成為朝野上下追逐的目標。隨著“學校者,人才所由出,人才者,國勢所由強”的說法漸成“共識”,興學育才就被當成是救時的不二法門。中西新舊對比之下,固有的負責培才、掄才的書院與科舉制度詬病日多。
結果,當英、法、美等國師中國科舉美意,逐漸建立文官考試制度之時,中國的科舉制變革卻漸由“坐言”走向“起行”,至百日維新時幾度頒下改制之諭而達到高潮。迨庚子事變,中國創(chuàng)巨痛深,痛定思痛,厲行新政,科舉首當其沖。所以,甫入20世紀,在興學堂的同時,科舉改制再次啟動。只是究竟如何改,關系國家民族的發(fā)展走向和千家萬戶的切實利益,既異常關鍵,又紛繁復雜。
兩條脈絡的科舉改制
清季科舉制變革,是內(nèi)外諸多因素合力的結果。其中,作為改制方案的制定者和改制決策的參與者,若干實力督撫與朝內(nèi)重臣的主張、運作和權力格局值得特別關注。既往研究更多側重于督撫方面,在中樞、禮部、翰林院方面相對薄弱。
其實,從戊戌變法開始,科舉制變革就包含兩條相輔相成的改制脈絡。一是科舉考試新章脈絡。從廢八股文、試帖詩,改試中國政治史事論、各國政治藝學策、四書五經(jīng)義入手,希望透過改內(nèi)容、調(diào)場次、變文體等措施,注重中國“實學”,引入“西學”時務,拔取應時人才。二是從整飭翰林院到詔開進士館的脈絡。希望以速成之法,教科舉已取之才。既令資深翰林群體研習經(jīng)世實學,而自癸卯科會試開始,新科進士中的翰林、主事和中書須入京師大學堂特設的進士館肄習法政、理財?shù)刃聦W,以期從科舉精英中培訓出略通西學時務的新政人才,同時引導士人學習風氣向“實學”、“新學”轉變。前一改制脈絡旨在直接用所謂的“經(jīng)世實學”取士,后一改制脈絡則對已取之士再課以西學時務,兩相配套,皆為解決科舉為人詬病的學非所用、用非所學之弊。前者由督撫主動發(fā)起并竭力運作,而受到中樞、禮部的制約;后者因系科舉改制在高層的推進,所以是由部分中樞大臣主動發(fā)起并積極促成的。
就辛丑科舉新章來說,在改制之始,朝臣與督撫、京官與外官以及督撫之間頗有分歧,且一開始就與鄉(xiāng)試、會試展期問題糾葛纏繞。1901年春夏,正在醞釀改科舉的東南督撫劉坤一和張之洞,鑒于科舉新章頗來不及在辛丑鄉(xiāng)試中實施,擔心再考八股舊科舉,不僅會拖延落實作為新政首務的科舉改章,甚至也會影響興學堂等新政次第展開,故奏請辛丑鄉(xiāng)試展期一年(鄉(xiāng)試展期,會試自然延后)。與此同時,清廷高層希望通過盡快舉行鄉(xiāng)試以收庚子殘局下的人心士心。王文韶、孫家鼐等重臣對劉坤一、張之洞一再奏請鄉(xiāng)試展期大不以為然;張百熙甚至代表京官激烈陳奏,“詰責”劉、張。然而,在辛丑之際兩宮西狩、東南互保的權力格局下,劉坤一、張之洞舉足輕重,中央正深倚重。他們既對中樞重申己見,又向各省串聯(lián)施壓,堅持鄉(xiāng)試展期。結果,經(jīng)過多回合明爭暗斗,最終辛丑年鄉(xiāng)試或展或行,雙方主張均未實現(xiàn)。但這加劇了中樞、禮部與東南督撫在科舉議題上的分歧,并投射到了科舉新章的制定出臺上,直接影響了科舉改章的內(nèi)容和走向。
張之洞
因此,雖然辛丑年(1901)七月清廷部分采納《江楚會奏變法三折》之建議,下詔改科舉、興學堂。但是,科舉詳細章程的擬定和頒行充滿爭議。盡管劉坤一、張之洞屢次奏請鄉(xiāng)試、會試采用分場去取之法,但中樞、禮部對科舉大典的理解顯然頗為不同,在穩(wěn)定士心、三場平衡、可操作性等方面另有考量,終不松口,然又不能完全否決彼時權勢煊赫的劉、張,故“兩害相權取其輕”,議準其臨時提出的廢謄錄主張,以為“補償”。千年以來“無害于選才而有益于防弊”的糊名易書制度就此廢除,給鄉(xiāng)試、會試帶來了嚴重惡果,與科舉改制的初衷背道而馳。
進言之,張之洞辛丑年提出的科舉新章是由其戊戌新章延續(xù)而來。但后者因有與康梁派競爭“學術霸權”的考量,所以不免炫博,以中體西用為標榜,號稱熔科舉、經(jīng)濟、學堂于一爐,實則求全求難,標置太高,未必適于改章之初的社會實情;雖曾頒行天下,但卻是在百日維新的特殊時期,未經(jīng)廣泛討論就由光緒帝徑自允準的。但正因曾經(jīng)頒行,加以張之洞、劉坤一在辛丑時地位凸顯,所以張之洞的科舉方案自然占了上風,成為新政伊始科舉改章的底本。雖然張之洞也意識到其戊戌新章規(guī)定二場考試聲光化電太過“荒唐”,辛丑改章時將其刪除,但其方案中頭、二場論、策題量太多,內(nèi)容偏難,頗有可議之處,四書五經(jīng)既置于三場且題量甚少,自然又難免荒經(jīng)之弊。但是,急于富強,不惜倡導西學皮毛亦可救國的張之洞,在辛丑時已有廢科舉、專重學堂之心,所以改科舉方案只是過渡時期的權宜之計。因而就既未能跳出學堂、科舉新舊勢不兩立的非黑即白式的認識局限,更未能站在更高的層面,深入理解科舉對國家、社會與文化的意義,將制度設計斟酌妥當。
因此,1901年沈曾植的變法條議雖然作為《江楚會奏變法三折》的底稿,但其中更為穩(wěn)健的不廢八股,科舉、學堂分途考試方案,卻被劉坤一、張之洞舍棄。值得注意的是,沈曾植的科舉、學堂分途考試的思路與其戊戌年為總理衙門擬定的經(jīng)濟常科方案一脈相承,意在保留科舉舊法以安頓舊人,保持政局、人心的相對穩(wěn)定,同時開辟新科舉之途,為學堂“新學”學生謀出路。二者分途進行,兩不相妨而相安。期望漸進地轉移風氣,實現(xiàn)新舊人才的穩(wěn)妥交替,使中國的固有秩序、禮教、文化不致斷裂崩潰。當年這一業(yè)經(jīng)頒行的方案被康梁派急進的改科舉行動所推翻;迨辛丑之際,又被同樣急于效西法的張之洞所舍棄。其實,在未受庚子事變巨大刺激之前,舊學權威但頗為趨新的吳汝綸,就中學、西學,科舉、學堂的分合問題,亦有類似的冷靜思考。所以,戊戌至辛丑改科舉的思路和方案還有更多選項,歷史的復雜性和可能性顯然超過我們既有認知。這也提示我們?nèi)ヌ骄坑绊憞颐褡迩巴竞兔\的重大決策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何以最終形成了如此局面。總之,變法改制既急切進行,決策高層又分歧巨大,群臣不能平心靜氣地從容探討,將掄才大典斟酌至善,為國家策萬全之安,而是權謀相加,輕變舊制。所以改制決策頗多可議,為此后的考試實踐埋下了隱憂。
沈曾植
科舉改制的另一條脈絡,是從庚子前后整飭翰林院到壬寅年(1902)十一月詔開進士館。這一脈絡是在最高層調(diào)適科舉與學堂關系的重要步驟,鮮明地體現(xiàn)了中樞大臣主動變革科舉的努力,既與辛丑科舉新章相配套,是科舉改制的擴大,又蘊涵著抑科舉而揚學堂的深意,因而在科舉改制中具有風向標的意義。研究顯示,整飭翰林院主要由孫家鼐發(fā)起和主持,而詔開進士館是瞿鴻禨、榮慶極力推動的結果。此舉延續(xù)翰林院整改的思路,用速成之法,育科舉已成之才,實現(xiàn)了翰林院庶吉士制度的重大變革,并與京師大學堂仕學館的籌備工作緊密銜接。但在政務處初期討論中,王文韶、鹿傳霖與瞿鴻禨意見參差,既包含理念之爭,又牽扯人事安排,反映出翰林院與大學堂、科舉與學堂關系的重重糾葛。由于翰林院不僅接近政治核心,而且與科舉關系至密,是士人觀瞻所在,故其改革直接反映清廷推行科舉改制的決心與力度,極具示范效應。同時,開設進士館還涉及官員的養(yǎng)成制度,關系新進士的出路和仕途,自然影響甚大。
正因為如此,詔開進士館不僅在樞臣中頗有論爭,在京外官、士子群體及報刊輿論界,更引發(fā)了多方面回響。雖然當局此舉有意抑科舉而揚學堂,但彼時津、滬報界已經(jīng)傾向廢科舉,故并不滿足此漸進改革。所以,開進士館不僅未能贏得一年前廢八股時那樣的好評如潮,反而引來不同程度的差評。趨新的報界輿論并以此為絕好題目,將批評開進士館演化成了廢科舉的宣傳鼓吹。同時,開進士館給新進士心理層面與實際出路皆帶來不小沖擊。不少新進士頗為抵拒也就可以想見,而依戀科舉的朝官亦多有訾議。這導致進士館章程屢變,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它的落實和成效。當局擴大科舉改制的努力遭遇重重阻力。在這樣紛紛擾擾以及學堂、科舉勢不兩立的聒噪下,科舉的形象進一步遭受貶損。
從改科舉到廢科舉
當樞臣瞿鴻禨等籌劃詔開進士館之時,袁世凱、張之洞、岑春煊、端方等督撫也在串聯(lián)著推進三科遞減漸廢科舉。其實,從1901年開始,在改、廢科舉過程中,趨新督撫就形成一個交互激進的模式。1901年袁世凱之所以在新政復奏中提出用實科徹底取代舊科舉的主張,就頗因張之洞的助推之力。隨后,劉坤一、張之洞在《江楚會奏變法三折》中提出三科遞減科舉方案,也受到陶模、袁世凱的“啟發(fā)”。劉坤一去世后,袁世凱舊事重提,擬訂三科遞減奏折,會同張之洞于1903年陳奏,遭到王文韶以下諸多京官的強烈抵制。當年張之洞進京,努力半載,最終實現(xiàn)了三科遞減方案。故1903年至1904年的三科遞減一事,出頭在袁世凱,達成卻是張之洞。袁世凱在給徐世昌的私信中就說:“此老(指張之洞)竟將科舉辦減,近日稱贊不去口。”可是,僅僅一年多之后,袁世凱、端方等人又聯(lián)絡奏請立停科舉,結果在1905年9月2日,延續(xù)一千多年的科舉制被清廷宣告立停。在此過程中,袁世凱、端方又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而1905年亦甚特殊。因為有恩科及庚子事變的沖擊,科舉考試的年份被徹底打亂,其中1901年至1904年,鄉(xiāng)試、會試連綿舉行。同時,按照此前上諭,1906年、1907年將分別舉行鄉(xiāng)試和會試。所以,從1901年到1907年,只有1905年沒有鄉(xiāng)、會試。鑒于鄉(xiāng)、會試之年,例不言科舉。因此,除了議修京師貢院和王文韶出軍機等因素外,對于趨新督撫來說,1905年也是奏??婆e的最佳年份。
同時,督撫請廢科舉,經(jīng)歷了一個從分奏到聯(lián)銜的過程,體現(xiàn)了中樞與督撫權力格局的變化。在辛丑議復新政時,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等本欲聯(lián)銜會奏,但中樞示意分奏,所以最終劉、張二位參預政務大臣聯(lián)銜會奏,其他督撫則單銜復奏。迨1903年奏請三科遞減,袁世凱、張之洞本欲多拉幾位督撫以壯聲勢,周馥、端方、岑春煊亦愿意會銜。但之所以最終僅袁、張會奏,蓋有“京友”提醒“不宜多會銜,恐嫌為疆臣要在必行”,說明中樞高層仍不愿督撫聯(lián)銜奏事。然而,1905年立??婆e之奏,則由袁世凱、端方、張之洞、周馥、岑春煊、趙爾巽等多位督撫聯(lián)銜,再不見中樞高層示意反對,既折射出中樞與督撫權力格局的變化,也很可能是迎合上意的結果。無論如何,這為1910年多位督撫奏請開國會、設責任內(nèi)閣的聯(lián)銜行動開了先河,而清廷再也管束不住督撫的串聯(lián)活動。
國史上最后的兩科會試
借闈河南開封貢院的癸卯、甲辰二科既是中國歷史上最后的會試,亦是清季科舉改制的重要實踐。因為英國公使薩道義在《辛丑條約》談判中固執(zhí)己見,堅持北京五年內(nèi)不可舉行鄉(xiāng)試、會試,結果有清一代會試不在京師舉行,這還是頭一遭。所以,遭庚子兵燹焚毀的京師貢院也就沒有了迅速修復的緊迫感。迨1905年再議修復時,科舉三科減額方案已經(jīng)頒行,最終定議緩修。但北京不能會試,并不意味著定要借闈河南。事實上,南京曾是禮部和議和全權大臣奏請借闈的首選地,但由于兩江總督劉坤一態(tài)度消極,政務處最終退而求其次改選河南。借闈河南令廣大東南士子頗感不便,導致考生人數(shù)較往常減少許多。各省士子人數(shù)的多寡起伏,又直接影響到會試考中的機會。同時,借闈河南也影響了科舉的聲價。
劉坤一
考官基本按照辛丑科舉奏定新章主持了會試大典。從三場考試題目來看,注重觀照現(xiàn)實,連史論題和經(jīng)義題都有影射現(xiàn)實的意思在。頭場中國政治史事論題意在鼓勵士子究心經(jīng)世實學,二場各國政治藝學策題意在引導士子關注新學時務。史論題效果稍好,但考題以輔佐富強為上,且首道題不出周秦范圍,考生既不難預擬題目,考官出題亦易撞題,似較八股時代更甚。策題指向性強,答卷雷同度高,尚難稱其為“學”,效果實屬有限。四書五經(jīng)義題置于三場,且題量太少,荒經(jīng)之弊不可避免。從閱卷取中的實際過程來觀察,重頭場主要是薦卷、閱卷程序導致的。但二、三場既有補薦機會,且兩科會試,尤其是甲辰恩科頭場區(qū)分度明顯下降,以致頭場薦卷率大幅提升,故二、三場的作用亦不可輕忽。頭場未薦而二場新學出彩、三場經(jīng)義湛深,通過補薦而中式的考生,大約占會試中額的十五分之一。從閱卷取中的因素和內(nèi)幕來看,改章之后,史學功底、古文素養(yǎng)的作用更為凸顯,答卷則須新警動人,廢謄錄突出了楷法的重要性,而認字取中的弊端亦所不免。從貢士舉人科分構成來分析,由于壬寅、癸卯兩科“策論”舉人已通過科舉改制下鄉(xiāng)試的“洗禮”和選拔,在知識結構、答題技巧、楷法等方面更為擅長,所以在癸、甲會試中表現(xiàn)格外出色。這同時也說明,科舉改制后的鄉(xiāng)試、會試確實變動不小,拔取的人才也與此前有所不同,具有一定程度的同構性和一體性。但由于科舉新章之不善,科舉改制的成效尚難言樂觀。
浮沉進退與流風遺韻:最后的進士群體的命運
1904年進士館正式開館,近百名新進士入館肄習法政、理財?shù)刃聦W。在科舉、學堂此消彼長的轉型時代,進士的選擇和趨向業(yè)已多元,分化已經(jīng)開始并正在加速。因此,如錢振锽、溫肅等抵拒入館的進士固然所在多有,但像甘鵬云、湯化龍等希望入館學習,更新知識結構、改善地位、實現(xiàn)抱負的與時俱進之士,亦不乏人。隨后,有多批進士出洋游學,絕大多數(shù)赴日,但也不乏負笈歐美者;留日進士以法政大學速成科為主,但亦有在早稻田大學、中央大學、法政大學肄業(yè)三年以上,獲得選科甚至本科文憑者;專業(yè)雖以法政為主,亦有學習工商,甚至軍事者。進士館和留學的背景,使得癸、甲進士中許多人成為特殊的一代:科舉知名士、學堂肄業(yè)生。無疑,對于大多數(shù)進士的新學造詣,我們不宜過高估價。但在清末民初的轉型時代,這樣的雙重身份和背景,卻迅速拉高了他們的地位和身價。
在預備立憲時代,策論出身且擁有法政、理財?shù)刃聦W背景的部分癸、甲進士,恰好適應了新政需要。加以部院擴張,缺分增多。因此,癸、甲二科主事、中書的補缺及升遷速度,竟遠超其進士前輩。進士分部學習主事通常非一二十年不能補缺的既往認知,已與清季最后幾年的實情不符。在辛亥鼎革中,癸、甲兩科部屬群體因其衙門多有承繼,既不像翰林群體因翰林院被裁而集體失業(yè),亦非如知縣群體守土有責,在革命洪流沖擊下紛紛丟官去職。因此,雖然不乏像陳毅、陳曾壽、王季烈、蘇輿等實缺司官掛冠而去,甘做遺老,不仕民國,但絕大多數(shù)癸、甲部屬仍官新朝,尤以度支部到財政部、郵傳部到交通部、法部到司法部的延續(xù)性明顯。不過,因民初教育部由蔡元培、范源廉和董鴻祎等極新人物掌控,原在學部兼差的近二十位癸、甲翰林幾乎全部退出。
廢科舉切斷了榜下即用知縣的來源,地方進士出身的知縣日少,物以稀為貴,各省即用知縣反而逐漸吃香。近2/3(至少136人)的癸、甲即用知縣在中進士后的七八年內(nèi)已補實缺,遠快于此前通常十余年得缺的速度。因此,奇詭的是,廢科舉對癸、甲進士中的即用知縣竟似“利好”。但是,“得官偏遇國亡時”,辛亥鼎革對實缺知縣沖擊甚大。雖亦有少數(shù)癸、甲進士繼續(xù)在原省任州縣官,且有像呂調(diào)元那樣驟升至封疆者,但大多數(shù)則經(jīng)歷了被迫丟官或主動去職的過程。此后或不再出仕,或在仕幕之間,雖亦不乏數(shù)十人“光復舊物”,但已頗受波折。
伴隨著改、廢科舉的新政過程,往日清貴顯要的翰林群體迅速式微。雖亦有個別癸、甲翰林遽補司道實缺,但整體來看,后科舉時代翰林受到的沖擊最大,地位降低得最快。作為最后的兩科,癸、甲二科翰林在光宣之交是翰林院內(nèi)最大的群體。故宣統(tǒng)年間翰苑的生死存亡危機,他們感受最切,因而也更努力地奔走保存翰林院。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保住衙門,但又迅速在辛亥鼎革的洪流中失去了家園。民國肇建后,癸、甲翰林中不乏遺老,甚至像胡嗣瑗、章梫、溫肅、商衍瀛、朱汝珍、黎湛枝等人皆是復辟干將,但自狀元王壽彭、劉春霖以下,奔走于民國官場、效力于大員門庭者實繁有徒。所以,癸、甲翰林在民初的“遺民”和“貳臣”互見,勢力相當。
此外,湯化龍、譚延闿、蒲殿俊、張國溶、陳黻宸、沈鈞儒、梁善濟、楊毓泗、蕭湘、杜嚴、方貞等癸、甲進士,借清季立憲之東風而崛起,領導各省諮議局,發(fā)起國會請愿,成為預備立憲精英。辛亥鼎革前后,此輩多乘時而起,與革命合流,致身通顯,隨后又通過組織政黨而擴充實力,在政壇占據(jù)一席之地。
總之,最后的進士群體在科舉廢除后既未明顯地邊緣化,也未籠統(tǒng)地出路更寬。在新舊劇變的轉型時代,部分人與時俱進,仕途順遂,火速升遷,部分人衙門被裁,地位驟降,無所適從。同年之間的分化更為嚴重。鼎革之際,癸、甲進士的出處浮沉至為不一。將停廢科舉與辛亥鼎革通盤考慮,從較長時段著眼,可以更好地觀察最后的進士精英的政治生命。
科舉時代,政學相依,仕學并途。翰林、進士群體作為全國精英,既占據(jù)大多數(shù)官場高位,又是學問與知識的化身,代表著士大夫的文化時尚。癸、甲進士孕育于科舉、學堂此消彼長的變局之中,不少人因應時趨,入館納新知,出國求新學,在后科舉時代,承繼在籍翰林、進士出掌書院山長之流風遺韻,廣泛參與了清季的興學大潮,人數(shù)近百,無省無之。
民國以降,陳黻宸、李景濂、左霈、袁嘉谷、商衍鎏、王天木(汝榆)、郭家聲、易順豫、狄樓海、孫智敏、賴際熙、區(qū)大典、章鈺、郭則沄、尚秉和、甘鵬云、李景銘等一大批癸、甲進士在大學、書院內(nèi)外,守先待后,傳授舊學,培養(yǎng)后輩。當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后,不少癸、甲進士痛感斯文將喪,強烈抵拒白話詩文,堅持經(jīng)史詩文的獨立地位。以關賡麟、郭則沄、顧承曾、何震彝、何啟椿、林步隨、靳志、陳宗蕃、溫肅、朱汝珍、李景濂、王揖唐、吳璆、饒孟任、劉敦謹、郭宗熙、胡嗣瑗、陳曾壽、章鈺為代表的一大批癸、甲進士,尤其是關賡麟和郭則沄,先后在北京、天津、南京等地,主持寒山、稊園、蟄園、冰社(津)、須社(津)、清溪(寧)、瓶花簃、咫社等詩詞社,吟詠酬唱,維持風雅,自民初至五十年代,歷半個世紀之久。但在后科舉時代的學校教育體制下,吳汝綸稱之為吾國之瑰寶的詩賦,終難以扭轉逐漸淪亡的命運。當諸人年事漸高,一旦去世,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詩詞結社便難以維持。要之,在后科舉時代,癸、甲進士對本國人文傳統(tǒng)的種種護持、堅守和傳承,皆構成中國歷史上最后的進士的流風遺韻。
(本文摘自《科舉改制與最后的進士》,韓策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5月。經(jīng)授權,澎湃新聞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