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張潔：靈魂是用來流浪的

在通常的印象里，張潔有性格，有俠氣，甚至有時會讓人下不來臺，生活中的她，更多的是溫文。

張潔

迄今為止唯一兩獲茅盾文學(xué)獎的著名作家張潔，1月21日在美國逝世，享年85歲。今天，中國作家網(wǎng)等傳媒刊出消息，立即在文學(xué)界和廣大讀者中引發(fā)大量關(guān)注，雖不說“刷屏”，也在熱議。

張潔在美國女兒處生活近十年，北京的房子也賣了，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離開中國文壇，但正如她沒有忘記故土老友一樣，大家其實也沒有忘記她。作家們聚會，尤其是和她同輩或稍晚者，偶爾相互探聽她的近況，雖然消息甚少。誰偶有聯(lián)系，同坐諸君一定詳細打問，隨之回憶這位美麗知性、個性鮮明、歷經(jīng)風(fēng)霜而風(fēng)華不減的文壇俠女。

張潔

龔自珍贈友黃蓉石詩作有句“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一百余年后，用之張潔，也是確的。在通常的印象里，張潔有性格，有俠氣，甚至有時會讓人下不來臺，此類故事所在不少。但在我記憶中留存的，是她作為長者、女性的溫文。

2008年，時近中秋，時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金炳華同志囑我給張潔送上海杏花樓月餅。我到了位于天安門廣場附近的北京文聯(lián)宿舍，敲門進了張潔的家。當(dāng)時我從上海宣傳部到中國作協(xié)工作時間不長，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出身的我，作品讀過不少，親眼見作家，也是夢想之一。錢鍾書吃雞蛋不用見母雞的名言，是謙虛，但不可當(dāng)真，知人論文，還是很重要的。由于激動，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直接到衛(wèi)生間去洗手。為自己這程序之外的動作作解釋，我說，在外走了很久，進屋洗手，干凈一點。本是避免尷尬的托辭，卻得到張潔意外的高興和贊揚。她說，這習(xí)慣好，小李干干凈凈，我進房間也是先洗手。月餅放下，轉(zhuǎn)達了金書記的問候，閑聊幾句，說到房子。那幾年上海幾乎全民在議論房子，我離開時間不久，慣性地聊到這個話題。張潔說，這是單位的房改房，交了10萬元錢。要交錢，手頭沒有，正好一部小說賣了影視版權(quán)，購買方問我要多少錢，我想起要交房款，就說10萬，錢到手，直接抱到單位。說著，做了一個雙手捧著又摜下來的手勢。

第二次到張潔家，好像是取她的簽名書。她開門后即說，今天中午在我家吃飯，我其他飯做得一般，煎牛排很好。我推辭不過，只好從命。她在廚房忙活，我到書房，看見創(chuàng)作了一半的油畫。一會，牛排上桌，大大的一塊，倒了紅酒，真有吃西餐的感覺?；蛟S，她在有意為不久后的美國生活做準備吧。我說，張老師多才多藝啊。她回答，我沒怎么學(xué)過畫畫，有感覺了就畫。眼花了，看書咬不住字，畫畫可以。作家寫字畫畫，所在不少，越來越多，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寫毛筆字、畫國畫，畫油畫的極少，張潔的確不走尋常路。

張潔油畫

當(dāng)時浩然剛?cè)ナ溃沧⊥淮睒?。吃飯間，張潔給我講北京作家的往事，包括浩然得意和失意時的事，對浩然評價不低。我們學(xué)當(dāng)代文學(xué)史，認為《金光大道》的作者，一定一副高大全的樣子，其實真實并非如此。當(dāng)時她講浩然，正如今天開始的眾口說她一樣，是人走入歷史，成了先人之后的身后功名，當(dāng)是更真實的。

赴美長居之前，她每年都到美國女兒處，住幾個月又回來。一次，她給我來電，說回來了，叫我一起吃烤鴨。我以為北京吃烤鴨，當(dāng)然是全聚德或便宜坊，張潔帶我去的，卻是北京市政協(xié)的餐廳。張潔曾任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和這里很熟悉，稱贊烤鴨味道地道。果然，好幾位服務(wù)員和她打招呼，問出去了多少時間，女兒情況安好。食客還是兩人，食物卻變了，成了正宗的京味主菜?，F(xiàn)在回想，她應(yīng)該是想家了。邊吃邊聊，說起工業(yè)題材創(chuàng)作，我說自己從小生活在國企煤礦，屬于“企三代”，對國企有很深的感情，一定好好讀讀您的《沉重的翅膀》。她說，八十年代初，她到美國訪問，看到超市里那么多東西，非常羨慕，想我們什么時候物質(zhì)也能這樣豐富。當(dāng)時她在一機部工作，知道中國工業(yè)水平，非常著急，是改革開放，使得中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張潔油畫

一服務(wù)員過來說，張老師，鴨架幫您打包吧?？礃幼?，她每次都是這樣的。張潔解釋，我拿鴨架子回去做湯?，F(xiàn)在年紀越來越大了，雖然鄰居都很好，一個人生活還是不方便，我準備把北京的房子賣了，到美國和女兒生活，這樣有人照顧。我說，您以后回來得住賓館了。她回答，坐飛機時間太長，身體也吃不消，還能不能回來真不一定了。她去美國長居前，房子賣了700萬。賬面上增值巨大，但考慮到房子的位置和稀缺性，現(xiàn)今價值更大。說罷，從隨身的布袋里掏出幾本書，有三本《無字》，還有兩本散文集，都簽了名，題字：曉東惠存，說，連包一起送給你。食畢，天正雨，半天打不到車，當(dāng)時還沒有叫車軟件。張潔問餐廳借了傘，我陪她走回家去。過長安街過街通道，明顯看出來她步履艱難，力不從心。不久雨停，夜的長安街更見寬闊氣派。到小區(qū)門口，張潔說，曉東，夠哥們！

可惜我至今沒讀過《沉重的翅膀》，《無字》也沒看完，她送我的書應(yīng)該還在，但也一時難尋了。她的作品，我認真看過的，是《靈魂是用來流浪的》，寫對美洲瑪雅人文化和生活的探尋，很殘酷，也不算她的代表作，但仿佛正隱喻了她的歸宿。而今，斯人已逝，唯愿安息。

（2022年2月7日）

張潔在夜光杯上發(fā)表的兩篇文章，今日讀來仍能感受到她的真性情：

替你還了一個你已經(jīng)忘記的愿

張潔/文

記得我在美國的時候就對我的英語老師說過，像《灰姑娘》、《白雪公主》這類的童話美麗是美麗，人讀人愛。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可能有毒。

因為讀過這些童話的少年人，從此可能就等待著一個白馬王子或是公主的出現(xiàn)，并和他(她)“從此他們就幸福地生活下去”——你可以在每個童話的結(jié)尾處看到這句話。

還真有等到白頭的癡心人，或從此本末倒置，以為幻想才是生活，生活卻是錯誤。不但沒有“從此他們就幸福地生活下去”，而是與此滿擰地過了不幸的一輩子。

當(dāng)然大部分人最終還能腳踏實地度過此生。等到年紀一年年地大起來，生活的具體、瑣碎、庸常也會將這幻想漸漸地磨滅，明白了幻想并不一定都能變成現(xiàn)實。偶爾回想起少年時代的這個夢，就會淡淡地一笑，是那種不相信自己有過這樣的夢、也不再相信人間會有這種夢的笑?？僧?dāng)氛圍合適、特別是某個樂曲響起來的時候，這些幼稚的夢也會猛然地閃過心頭，只剩下了一閃，沒有別的。

九月二十五日，應(yīng)中信旅游總公司的邀請，美國冰上舞蹈團《灰姑娘》劇組在北京首都體育館作訪華的首場演出。

因為朋友的熱心，我得以躬逢其盛。

劇組的陣容是強大的，其中不乏曾在世界比賽中多次獲獎的運動員，一般來說，美國那些得過世界獎牌的花樣滑冰運動員，退役后大部分會在冰上芭蕾舞臺上開始他們的又一春。但是這次來華訪問演出的還有風(fēng)華正茂、如日中天的一九九五年女子世界花樣滑冰冠軍關(guān)穎珊，雖然她在表演中連摔三跤(第一次表演中摔了兩跤、第二次表演中摔了一跤)，甚至在最后出來謝幕的滑行中也差點摔了一跤，但觀眾們還是給了她熱烈的掌聲。他們并沒有因關(guān)小姐在去年的世界冠軍賽中，奪走了中國代表的機會，而在天時地利人和三項條件都對她不算有利的情況下，對她眼下的失敗給予報復(fù)。由此可見北京的觀眾是很講義氣的觀眾，是很有水平的觀眾。當(dāng)然，也許還因為那點血緣關(guān)系——關(guān)穎珊小姐是個ABC，也就是我們說的華裔，而這個夜晚的演出，還是她為中國希望工程參加的義演。

冰上芭蕾是一個集滑冰運動和芭蕾藝術(shù)于一體的特殊表演形式，不僅要求表演者有一流的花樣滑冰技巧，還要有較嚴格的芭蕾舞訓(xùn)練?？梢哉f，劇中的每一個角色的技藝對這一表演形式不僅勝任，而且出色。特別應(yīng)該指出的是灰姑娘的朋友巴藤的扮演者。

美國人以他們快樂(我不說幽默，美國人的幽默和英國人的幽默比起來還差著一個檔次)的天性和方式，給了《灰姑娘》新的解釋，把冰上運動和這個古老的故事結(jié)合得亦莊亦諧、老少咸宜，經(jīng)過這樣的解釋，是難以生出那些不著邊際、無謂而又傷人的幻想的，而只留下了對這個老故事以及高超的滑冰藝術(shù)的享受，或是，頂多給熟悉或是曾經(jīng)迷戀過這個老故事的幾代人，那么一點無傷大雅的回味——帶著一種否定之后的否定在冰上重讀這個故事，已不再是舊時情懷。

雖然美國也在走向貧困，這樣的不幸在一九九五年的裁員大潮中已見端倪，這次裁員大潮，連白領(lǐng)的中產(chǎn)階級也沒有能夠幸免，甚至可以說是直逼生活穩(wěn)定的中產(chǎn)階級。但是《灰姑娘》舞劇場景的豪華、鋪張，卻說明餓死的駱駝比馬大。歐洲人是干不起這個事了，冰上芭蕾這一耗資昂貴的表演形式也只有在美國才得以發(fā)揚，并發(fā)揚得起。以后呢?也許有一天中國人會廣招天下冰上奇才，擔(dān)負起發(fā)揚冰上芭蕾藝術(shù)的重任也難說。

這次中信旅游公司能一擲千金請來這樣價值不菲的表演團體，讓國人大開了眼界。

遺憾的是，音響效果差了一些——請諒我不得不說出這一點。據(jù)說，這種情況很快得到了改善。

新民晚報1996.10.02

張潔油畫

最愛自助游

張潔/文

我保證不會參加旅游團。

只要看到前頭有人打著面小旗兒，后面跟著一群至少一周內(nèi)不得不朝夕相處、秉性各異的陌生人，我就發(fā)怵。

2000年在巴黎轉(zhuǎn)機，自本國某一旅游團進入候機室后，頓時硝煙四起。彼此之間，旅游團成員與導(dǎo)游之間，為各式各樣的雞毛蒜皮和旅行社的經(jīng)濟陷阱，或想當(dāng)然的經(jīng)濟陷阱。難得有幾個不打仗的，卻是兩個腦袋湊在一起講他人的“閑話”，不過幾天相處，竟有那樣多的是非可說。幸虧來了一輛食品小車，補償他們因誤機影響的就餐損失，這才宣告停戰(zhàn)。

當(dāng)然，也不拒絕西方出版社為我安排的“公費旅行”。因作品在西方多個國家翻譯出版發(fā)行，為此旅行過歐洲十多個國家，但那只是在一位翻譯的陪同下。

不過自助旅行還是我的最愛，雖則需要自己支付旅費。那種背只破包、游走天下的情狀，就像背著一柄神劍游走天下的孤俠，真讓我向往。如果真有來生，如果問我來生的愿望，就是做一個孤身游走天下的行者，而絕不當(dāng)什么作家。

如若不想自己支付旅費，就得付出別的，比如個人的空間，比如行止的隨意，比如不得不有的一點兒虛偽……比較起來，還是付錢容易，付出別的可能就沒那么容易，甚至是尷尬的。

再說為自己的每一份享受付出代價，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義？好比想吃一塊地道的牛排，可是囊中羞澀，又不認可那些“小資”出沒的假冒偽劣西餐廳，只得自助。在不怎么吃牛排的環(huán)境里，為尋找一塊牛眼肉而辛苦，還有那些特別的香料呢，就得像驢一樣一批批從國外馱回。為求口味上乘，甚至帶回一些香料種子，種在自家的陽臺上，如此等等?？墒钱?dāng)你在餐桌旁坐下，急不可待地咬上那塊牛排時，所有為之付出的辛苦，也都得到了回報。

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趣事，總會在自助旅行的小道上與你一次次地相逢。

那年在葡萄牙，想去里斯本附近的Sesimbra看看，問旅館前臺，去Sesimbra費用若干？答曰：四十二美金。

又問：包括午飯在內(nèi)嗎？

答曰：否。

于是我決定乘公共汽車，往返只需七個美金，省下的開支可以用來美餐一頓。

我經(jīng)常與旅館前臺負責(zé)推銷旅游的那位先生，進行這樣的物價類比，他那永不枯竭的笑臉，終于漸漸地蔫了。這讓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可是我的錢包時時提醒我不能感情用事，尤其在異國他鄉(xiāng)，我不得不認同錢包的智慧，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智慧。

沒想到，不到一個小時Sesimbra就逛完了。

時間還早，想到下一個旅游點看看，左等右等也等不來公共汽車。向本地人打聽，原來從里斯本到Sesimbra的公共汽車每天上午一趟，返回里斯本每天下午一趟。有否taxi？回說也是只有一輛，目前正在運營，不在出租汽車站上。那一會兒我意識到，即便對出身名門的旅游手冊，也需仔細研讀。

我蹲在樹蔭下，盤算著如何打發(fā)剩下的時光，忽地來了一輛出租，載來一個像我一樣不明就里的旅游者。他一眼就看出我們是“同行”，向我發(fā)出“海內(nèi)存知己”的微笑，我報以一個虛情假意的微笑，便迅速跳上那輛出租。因為心懷鬼胎，禁不住從后車窗鬼頭鬼腦地將他打量，只見“知己”臉上掛著恍惚的微笑，不解地望著絕塵而去的出租，我趕緊縮下自己的腦袋，掩嘴呼嚕而笑……一小時后，當(dāng)他像我一樣蹲在樹下守候一只“兔子”的時候，肯定就會明白我為什么倉皇而逃。

在里斯本，見到一家經(jīng)營咖啡豆的老字號，馬上進去，想要買些帶走。豈不知那些與我一樣老的大媽，根本不搭理我，并一味揮手讓我走人，我進退兩難地呆在了店鋪的中央。明明一家掛牌店鋪，為什么不售貨呢？懵里懵懂走出那家店鋪，向一位像是學(xué)生身份的人打聽，他回答說，這是一家只批發(fā)不零售的店鋪，而且她們不說英語。

如此興之所至地游逛，自然可以見識許多他人不會注意的風(fēng)情，比如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的那些小壁畫；葡萄牙特有的瓷質(zhì)門牌；老建筑上的石雕……

新民晚報2004.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