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已經(jīng)以養(yǎng)老院為家的學者錢理群出版新書《魯迅與當代中國》。
7月8日,在北京舉辦的新書發(fā)布會中,他就魯迅思想與當代問題做了演講。今年已79歲高齡的錢理群談吐幽默亦飽含智慧,說起魯迅,可侃侃而談。
錢理群就魯迅思想與當代問題做演講。
《魯迅與當代中國》匯集了錢理群散見于報刊,收在隨筆集中的有關魯迅的文字,且基本都為錢理群在2002年退休以后的作品,大多數(shù)是演講稿和序言。此外,該書還編選了供不同年齡讀者閱讀的魯迅作品讀本,旨在將魯迅思想轉化為當代思想文化教育資源。命名為《魯迅與當代中國》,即體現(xiàn)了作者將魯迅思想寫入當代語境的思想要義。
迄今為止,錢理群出版的研究魯迅的專著與論文集已有十本,分別為《心靈的探尋》《話說周氏兄弟》《走進當代的魯迅》《與魯迅相遇》《魯迅作品十五講》《遠行以后——魯迅接受史的一種描述(1936—2001)》《魯迅九講》《錢理群中學講魯迅》《活著的魯迅》《中學語文教材中的魯迅作品解析》。
《魯迅與當代中國》共分為三輯,第一輯為“我們?yōu)槭裁葱枰斞浮钡诙嫗椤棒斞概c當代青年的相遇”,第三輯為“重看歷史中的魯迅”。每一輯各有側重。錢理群試圖概括出不同時期持不同主張的魯迅,如中國文化中“另一種存在,另一種可能性”的魯迅,“具有原創(chuàng)性與民族精神源泉性的思想家、文學家”魯迅,“左翼魯迅”和“東亞魯迅”等。此外,通過與不同的人群談論魯迅,錢理群自覺地開拓一個當代中國人與魯迅交流的廣闊空間,并試圖闡釋魯迅的當代接受。錢理群也將魯迅復原到歷史的語境與關系中,希望激發(fā)這個時代對于魯迅的新的思考。
錢理群大半生從事魯迅研究,他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他對于20世紀中國思想、文學與社會持續(xù)關注,亦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與精神有著深度考察。
魯迅和海嬰
今天我們怎么說話?
演講中,錢理群以關于魯迅的三個故事作為開場。
第一個故事是“令人擔憂的小白象”。魯迅的妻子許廣平生下孩子海嬰后,夫妻倆商量給孩子起什么小名,魯迅見到剛生下不久的海嬰周體通紅,便將他喚做“小紅象”。魯迅的老朋友林語堂曾給他取了綽號,他說魯迅是頭“另人擔憂的白象”。許廣平解釋說,我們在動物園里看到的象,大多是灰色;遇到一頭白色的象,就顯得“難能可貴”,同時,又讓人感到“特別”:不放心,令人擔憂。
第二個故事是關于魯迅的文章《論“他媽的!”》。
文章中,魯迅寫:“晉朝已經(jīng)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yè),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于拓跋氏,士人卻更其發(fā)狂似的講究閥閱,區(qū)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實不過承祖宗余蔭,以舊業(yè)驕人,空腹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p>
錢理群說:“這個文章就可見魯迅思維的特別之處,‘他媽的’本來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國罵,魯迅卻對其進行考證,從晉代的門閥制度導致的門第之見說起,寫下品寒門出身的人曲線反抗,通過詛咒貴胄的媽,表達自己對于他們仰仗上一輩蔭庇的反抗,且是一種卑劣的反抗?!?/p>
“從‘他媽的’這個國罵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中國的等級制度和國民的弱點:即卑劣的反抗?!卞X理群說。
第三個故事是關于魯迅的文章《我要騙人》。
“很多人都認為魯迅一定是說真話的人,這個文章他公開承認自己騙人,魯迅也是有所講有所不講的,且在一定的情況下,還要騙人。那么我們該如何說話?”錢理群說。
“比如人家生了孩子,你說:這孩子將來一定要死的。你說的是真話,可是會挨打,但是你又不愿意說類似于這孩子將來一定要升官發(fā)財?shù)募僭?。這時候,你可以這樣說:‘你瞧,這個孩子,他多么……哈哈哈’這樣模棱兩可的話。”錢理群說。
“但是,如果有非要讓你表態(tài)的場合,你該怎么說話,我說了三個建議:第一,說真話本來是一個人的基本的道德,作為年輕人要盡量說真話;第二,不能說真話的時候你就沉默,不表態(tài)就可以了;第三,如果不表態(tài)不行,你必須要說假話,說假話三個底線:第一你要分清是非,你要知道自己的表態(tài)是錯的,你要知道真話是對的,假話是錯的;第二你說假話是被迫的,不能是為了給自己謀私利而說假話;第三不能傷害第三者。”錢理群說。
《魯迅與當代中國》
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jù)的
錢理群大半生研究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與思想,7月8日的演講中,他說:“中國是文字的游戲國,中國人擅長做戲。漢語的靈活性就造成其有很多言外之意,你不能只是做表淺的把握。”錢理群說。
魯迅在《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中寫:“我們平時,是決不記得自己有一個頭,或一個肚子,應該加以優(yōu)待的,然而一旦頭痛肚瀉,這才記起了他們,并且大有休息要緊,飲食小心的議論。倘有誰聽了這些議論之后,便貿貿然決定這議論者為衛(wèi)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億里了?!?/p>
錢理群說,我們在后真相時代更加容易陷入困境,我們要有獨立的思考與判斷。
那么我們該如何去堅持和相信什么呢,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中寫:“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jù)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p>
錢理群亦認為,中國的脊梁與前途不在“狀元宰相”,而在底層:“看為中國前途而努力的底層,他們現(xiàn)在不光是不被注意,他們甚至是被抹殺的。我找到兩個群體,一是第一線的中小學的教師,每個學校都有一兩個為數(shù)不多的、但是堅持教育理想的真正的教育者。二是大學生中真正的志愿者,他們在行善舉,在踐行著理想。”
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中寫:“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p>
錢理群說:“我提出年輕人要健康地、快樂地、有意義地活著,要幸福而合理地活著:既要在物質和精神之間取得某種平衡,也要在個人發(fā)展和社會責任之間取得某種平衡。要控制自己,運用智慧,慢而不息地活著。”
錢理群在書中所收的《在臺灣講魯迅》一文中寫到:“魯迅對于民主、平等、自由、科學等西方工業(yè)文明的基本理念,采取極為復雜的態(tài)度:一方面肯定其意義,因為他們對東方專制主義是具有批判力的;另一方面也要提出批判,因為這些理念極端化,會使人成為物質的奴隸、科學技術的奴隸、民主的奴隸,也就是從根本上會導致對個體精神自由的壓抑?!?/p>
錢理群在演講中對這個觀點展開了闡述,他說:“如果把科學作為宗教,陷入了唯科學主義就是危險的。這樣的人生會陷入枯寂:缺少美感,缺少人類的情感。民主的一個原則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就有可能導致多數(shù)人對于少數(shù)人的壓迫。還有,自由絕對不是平均主義,為強調平等而把一切都削平是危險的?!?/p>
“從魯迅和胡適的演講的姿態(tài)和效果中,可以看出他們兩個人很大的不同。胡適的演講很有鼓動性,因為他目標明確,意志堅定,意氣風發(fā)地指導學生路應該怎么走,學生聽了也很激動,目光閃閃:跟著胡先生走就行了。魯迅則不然,總是猶豫不決,講完一個觀點,又立刻進行質疑。比如他講《娜拉走后怎樣》,剛剛講’經(jīng)濟權最要緊’,馬上就說:‘可惜我不知道這權如何取得。’也就是說,他不是自己掌握了真理,有現(xiàn)成的路指引青年走,而是自己也是尋路者,一切都不明確,要每一個聽眾自己去想?!卞X理群在其文章《對魯迅與胡適的幾點認知》中寫道。
錢理群以魯迅對于報恩和對于愛的看法來為佐證,他說:“魯迅認為,孩子對于父母,其實就是他們性交的自然的生育過程,是生命的繁衍,并沒有什么恩情可言。如果其背后隱含著一種:因為我生你,我就有權支配你的態(tài)度,那就把親子關系變成權利關系了,而真正的愛是出于本性、天性的、超越利害關系和交換關系的。同樣的,愛的糾葛,也會妨礙一個人獨來獨往,妨礙一個人做出獨立的選擇與價值判斷。”
“魯迅拒絕收編,同時也絕不收編我們。使我們成為獨立思考的人,這是魯迅對我們的意義。”錢理群說。(文/ 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