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原(1934.11.2-2022.2.21)
1978年7月8日,古裝武俠影片《蝙蝠傳奇》上映。這部影片的導(dǎo)演是楚原,編劇是秦雨,秦雨實際也是楚原,主演是狄龍、岳華、井莉,在當時也屬于豪華陣容。故事改編的是古龍“楚留香傳奇”系列中的一種。古龍好友倪匡聽說《蝙蝠傳奇》要上映,就給古龍打電話“沖喜”。因為倒霉的古龍前一年不幸染上了肝病,元氣大傷,這一年創(chuàng)作銳減,僅寫了一部湊合及格的《七星龍王》,而比較叫好的《英雄無淚》還沒有動筆。倪匡有意借機讓古龍高興高興,盡快恢復(fù)健康。果然天遂人愿,古龍聞訊大喜,不久就又有精力夜夜笙歌。
1984年11月12日,古裝武俠電視劇《蝙蝠傳奇》開播。這部電視劇由蕭笙指導(dǎo),領(lǐng)銜主演是翁美玲、苗僑偉、任達華,演員陣容可謂一時無兩。翁、苗二人還帶著上一年主演的封神劇集《射雕英雄傳》的榮耀光環(huán)。倪匡聽說之后,又給古龍打電話“沖喜”。倒霉的古龍仍遭肝病糾纏,著名的“吟松閣事件”導(dǎo)致他的健康每況愈下。這次發(fā)病來勢洶洶,古龍臥床不起,時??┭?,要動手術(shù)。倪匡心系老友,但逢喜事,無時或忘。不過,這次“沖喜”的結(jié)果就沒有上次那么美好了,次年古龍終因肝病而不治。一代新派武俠小說大師,就此告別江湖。
武俠影片有“新派”
武俠小說分舊派和新派,對應(yīng)的武俠影片也分舊派(指黑白片)和新派(指彩色片)。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崛起的邵氏電影公司,率先宣布武俠新世紀的開始,提出了“彩色武俠世紀”和“新派武俠片”的口號,雖然重點強調(diào)“彩色”,但在選景、拍攝、化妝、道具以及武打設(shè)計、特技、營造氣氛等諸多方面,全部破舊立新,使得武俠片類型掀起新高潮,新晉導(dǎo)演張徹、胡金銓、徐增宏等自此風(fēng)生水起。好導(dǎo)演、好演員,再加上好編劇,不出意外的話,就可以產(chǎn)生一部具有高水準的武俠片。而最難求的是好編劇,溯本求源,有好水才能釀出好酒。當時最受歡迎的編劇是倪匡。他幾天就寫完一個劇本,數(shù)錢數(shù)到手軟,感覺比起寫小說來又輕快又好賺,一度擲筆不寫小說,專攻劇本。
1967年年底,楚原與南紅結(jié)婚。而在這一年的年中,倪匡與古龍相識,兩人一見如故。倪匡一讀古龍的小說,便驚為天人。江湖上曾有傳言說,兩人相識之際,倪匡正在寫一部《英雄無淚》,自覺很得意,可是看到古龍的同名作品,悄悄撕掉了還沒寫完的《英雄無淚》。實則倪匡根本沒寫過《英雄無淚》,古龍倒是寫過,但那是1978年的事,此時連《英雄無淚》的影子都沒有。再則,古龍寫得確實好,倪匡寫得也絕非那么爛。
倪匡看了很多古龍的武俠小說,越看越愛,開始向各大新派導(dǎo)演極力推薦古龍小說,打包票說“改編古龍小說,可以成為好電影,情節(jié)又曲折,人物性格又浪漫”??上г僭趺促u力吆喝,也沒有一個導(dǎo)演肯干。
好女也愁嫁,只因有些生不逢時,七十年代初,偏巧流行民初動作片和少林功夫片,拳打腳踢的多,舞刀弄劍的少,1972年至1975年之間,張徹的暴力美學(xué)影片占據(jù)影壇半壁江山,《馬永貞》《黃飛鴻》《方世玉與洪熙官》《洪拳與詠春》《少林五祖》,直到1976年也沒有退燒,還上映了《洪拳小子》《方世玉與胡惠乾》《陸阿采與黃飛鴻》《蔡李佛小子》《少林寺》等。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還沒轉(zhuǎn)到古龍這兒。
尤其讓人望而卻步的是,1971年邵氏拍過一部改編古龍的《蕭十一郎》,由徐增宏執(zhí)導(dǎo),但票房“仆街”。出師不利,這就尷尬了。萬幸,拳傾天下的時代很快就要走到山窮水盡的境地,舊的將去,新的沒來,恰在此時,一場飯局讓倪匡與楚原意外相遇,正如流星遇到蝴蝶、楚留香遇到李尋歡,誰也遮掩不了誰的鋒芒,交相輝映,絢爛綻放。
古龍小說的主要特點是故事布局極其曲折離奇,而人物性格又極其浪漫多情,常有“一劍西來,天外飛仙”的神來意境。古龍這種帶有詩人氣質(zhì)的風(fēng)格,擊中了楚原那顆天生的文藝青年之心,兩人在精神境界上高度吻合,正如著名影評人秦天南所言,從唯美、主觀、浪漫、超現(xiàn)實上來說,楚原與古龍就是精神上的一對孿生子。
一家都是電影圈
楚原原名張寶堅,“楚原”是藝名。他還叫張寶堅的時候,想要取個藝名,隨手翻開字典,先翻到一個“楚”字,又翻了一下,翻到一個“原”字,合成“楚原”。倪匡當年取筆名也是采用這種方式,隨便一翻,翻到一個“匡”,再用原本的姓組合成“倪匡”。楚原更灑脫,連姓都不用。編劇用名“秦雨”,是不是也這么翻字典取的,就不得而知了。
楚原的父親名叫張活游,也是著名導(dǎo)演,曾和白燕組建過山聯(lián)影業(yè)公司。子承父業(yè),所以楚原投身電影界自也順理成章。師傅領(lǐng)進門,成功靠個人,師徒如父子,所以父親領(lǐng)進門也是一樣。不過,楚原能夠功成名就,還是打鐵自身硬,自身有才華,神仙擋不住。
楚原的妻子南紅,也是著名演員,兩人相濡以沫攜手幾十年,始終恩愛如初。南紅當時還是一線明星,比楚原名氣大。他們拍拖時,南紅正和謝賢拍攝《嫂夫人》,楚原聽說有一場親吻的戲,氣得大呷干醋,但劇本已定,不能刪改,只有賭氣不看。雖然一般親熱戲都有技術(shù)處理,但南紅從此再也不拍任何有親熱鏡頭的電影。由此可見南紅對楚原的尊重和喜愛。而楚原更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據(jù)南紅回憶,有一次兩人在商場閑逛,商場正放映一部西片(外國電影),南紅駐足觀看,饒有興趣,楚原也就在旁陪著,直到看完為止。南紅對楚原說,她非常喜歡這個片子。說者或許無心,聽者不妨有意,楚原隨后竟將這部西片改編,重拍給南紅看。自己有手藝,就是這么方便。至于具體是哪部片子,南紅沒說清楚,也不重要,“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浪漫的人表達浪漫的事,有時就是這么直露?!鞍缘揽偛谩彼查g化身“寵妻狂魔”的俗套劇情,也不全是那些網(wǎng)文憑空瞎編出來的。
楚原與南紅的結(jié)婚照
楚原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很早就出入片場,也有意成為一名電影工作者。他讀書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念的是化學(xué)系,和電影并不搭邊。讀到大二,患了胃潰瘍,停學(xué)到香港治療養(yǎng)病期間,有空就去片場閑逛,偶爾也客串一下,后來病好了,書也不念了,就混進了電影圈。
一路摸爬滾打,楚原積累經(jīng)驗,不斷進步,取得成績,到他拍攝《七十二家房客》時達到了巔峰。楚原和南紅以及他們的兒子張詩樂都在片中客串出演。這部影片改編自舞臺劇,貼近現(xiàn)實生活,充滿人間煙火,本就很受歡迎,屬于自帶粉絲,經(jīng)楚原用電影的藝術(shù)手段重新演繹,更是大獲成功,上映后可謂相當賣座,打破了香港票房紀錄。當時李小龍的《猛龍過江》排名第一,票房收了五百三十多萬,而楚原這部電影收了五百六十多萬。邵氏慶功宴上,連自律嚴謹?shù)纳垡莘蛏劾习宥几吲d得喝大了。
高峰過去就是低谷,楚原也不能脫俗,隨后再拍片,拍一部仆一部,拍兩部仆一雙,最后仆得爬不起來。文藝片走了下坡路,搞得楚原九個月沒戲拍。但這期間楚原看了不少古龍、金庸的武俠小說,萌生了拍武俠片的念頭,說干就干,于是寫了一些電影劇本、分場,拿給邵老板看。邵老板此時對楚原失去了信心,不管楚原拿來什么,都說“Ban!Ban!”,次數(shù)多了,邵老板一見到楚原搶先就說“Ban!Ban!”,搞得楚原很納悶,還以為問候語改成“Ban!Ban!”了呢。
天無絕人之路,此時倪匡出現(xiàn)了。
拍古龍影片再現(xiàn)輝煌
楚原一直不死心,有一天陪邵老板吃飯,又拿出《多情劍客無情劍》劇本給邵老板看,邵老板還沒來得及說“Ban!Ban!”,在座的倪匡看見了,搭眼一瞅,這不是古龍的小說嗎?倪匡正幫好哥們古龍在香港推銷作品呢,就問楚原,你也喜歡古龍?楚原答是。兩人這么一聊,就吸引了邵老板的注意。邵老板對楚原缺乏信心,對古龍也不在意,對倪匡卻非常有信心。倪匡編劇是一塊金字招牌,就像邵氏電影公司的招牌一樣。想想張徹李小龍等等那些大名鼎鼎的導(dǎo)演,賣座的都是倪匡編劇。倪匡編劇的《金燕子》,七萬多字的劇本,最后被張徹改得只剩下篇名“金燕子”三個字,也沒影響賣座。于是,邵老板就問倪匡,古龍有什么好小說,倪匡剛看完古龍的《流星·蝴蝶·劍》,向邵老板極力推薦,說是改編《教父》的劇情,倪匡口才極佳,煽情渲染不在話下,任是神佛也動心,于是邵老板就請倪匡寫劇本,幫楚原拍《流星·蝴蝶·劍》。
1976年3月20日,《流星·蝴蝶·劍》上映。這部由楚原導(dǎo)演,倪匡編劇,古龍原著,唐佳、袁祥仁武術(shù)指導(dǎo),宗華、岳華、井莉主演的彩色國語武俠片,橫掃香港影壇,開啟了第二次武俠新世紀。
據(jù)說,楚原在倪匡劇本的基礎(chǔ)上,又做了很大改動。他忠于原著精神,卻重新安排了劇情和布局。畢竟小說和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電影更要突出戲劇性。楚原抓住古龍情節(jié)的“突變”特征,把古龍小說的精髓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今重溫,還完全可以感受到。楚原只管牢牢把握住劇情與對白,至于道具、服裝、布景之類,倒是沒有在意,也不在乎,以后的影片,也都沿續(xù)這個模樣。觀眾在欣賞楚原的武俠片時,很容易發(fā)現(xiàn)隨意的服裝、粗糙的道具、簡陋的布景。有人曾問楚原,你電影里的人物穿的那叫什么衣服,那個朝代有那樣的嗎?楚原說,我也不懂歷史啊。人家不服氣,又說,那你考證一下嘛!楚原故意氣人,答說,我是學(xué)化學(xué)的嘛。
《流星·蝴蝶·劍》拿到臺灣地區(qū)放映,打破了當年的票房紀錄。楚原又揚眉吐氣了,再請示邵老板拍啥,這回邵老板說,你愛拍啥就拍啥,我就負責(zé)出錢。楚原翻看了一下古龍作品,找出和《流星·蝴蝶·劍》名字對應(yīng)的《天涯·明月·刀》,又是倪匡編劇,劇中狄龍扮演的主角是胡子拉碴的傅紅雪,迥異于《流星·蝴蝶·劍》里宗華扮演的主角孟星魂的奶油小生造型,卻營造出凄迷悲壯之美,再次大獲好評。
《天涯·明月·刀》劇照
倪匡編劇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劇本出門,只字不改,恕不退貨。只要劇本費落袋,倪匡就與自己的劇本一拍兩散,至于怎么改,甚至用不用,那是買主該操心的事,楚原也樂得隨心所欲,大刀闊斧,任意增刪。所以,楚原的成片,和倪匡的劇本,可能是兩個不一樣的故事,貨不對版是常事,但好朋友照做。倪匡后來又編劇了一部《楚留香》,之后就跑去改編金庸的作品,其余古龍武俠片的編劇,都由楚原親自操刀,署名“秦雨”。
最大樂趣是“數(shù)零”
楚原拍《流星·蝴蝶·劍》的時候,薪金是每月六萬塊。那是1976年。拍完之后,邵老板確認楚原是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主動提出與他簽八年合約,每年給邵氏拍四部影片,二十萬一部。楚原一聽,這當然要簽。1976年的每年八十萬,真是做夢都會笑醒。據(jù)說楚原舉著支票出屋,像醉酒了一樣。
楚原曾說過:電影界里,一萬人中只有一個成功,一百個成功的,只有一個賺到錢,一百個賺到錢的,只有一個能夠把錢積存下來。
而楚原,恰好就是他自己說的“一個”。雖然更有錢了,但楚原省吃儉用的本性反而愈發(fā)強烈。觀眾看楚原的電影布景就一目了然,總是小橋、流水、紅葉、晚霞老幾樣,十年如一日。布景是公司出錢,而楚原卻是誰的錢也不浪費。拍第一部《流星·蝴蝶·劍》時,買了一批紅楓葉做布景,用了一些沒用完,于是下一部戲的布景還是紅楓葉,再拍仍是。演員也是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個,狄龍、爾冬升、井莉等,一來用得熟,二來熟人便宜。楚原“愛廠如愛家”的精神,哪個老板不喜歡呢?
楚原對自己也摳門至極,從穿著上說,仿佛從來也不打扮,拍片那些年,冬天就是一件藍絲棉襖和一條灰絨褲,夏天則是一條花恤衫,下配一條藍短褲,有時還炫耀他那條藍短褲說,十八塊錢穿八年。他有時也穿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但褲腿太長,舍不得剪掉,就往上卷起來,卷起處用膠帶粘著,有時卷得高了,下邊還會露出兩條毛茸茸的細腿。
當然,楚原也有作為正裝的燕尾服和西褲。楚原的一套“踢死兔”(tuxedo)有人見過穿了十年,瘦的時候合身買的,穿到胖的時候扣不上紐扣,該扔了,楚原卻把紐扣剪下來扔了。西褲更搞笑,長度不夠,扎好皮帶,下面就露出皮鞋,像條八分褲,往下一拽,上面就露出褲頭。好友林冰題詩兩句:短褲之中它最長,長褲之中它最短。林冰勸楚原好好捯飭,反遭楚原詰問:我穿好的能去哪兒?我又穿給誰看?
楚原舍不得穿,也舍不得吃,賺得又多,理所當然攢下不少錢。拍片之外,他的最大樂趣就是“數(shù)零”——數(shù)數(shù)銀行戶頭上的數(shù)字又多了幾個零。據(jù)說,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戶頭后面多了兩個零,翻了一百倍之多,心中嘀咕,最近也沒有這個大的進項啊,再仔細一看,原來那兩個零前頭有個小數(shù)點。
楚原拍電影,主張流行什么就拍什么,一直拍到仆街為止。果不其然,古龍武俠片被楚原親手拍到仆街,他在邵氏公司說話又不靈了。在商言商,有時就是這么現(xiàn)實。不做導(dǎo)演,就做演員,楚原后期又出演了很多部影片,還是有錢賺,日有進項,不用吃老本。
歡聲淚影無負此生
2022年2月21日,楚原去世,享年八十七歲。
得知楚原離去的消息,含悲忍淚,再次看他獲頒香港電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時,在現(xiàn)場發(fā)表的獲獎感言,聲聲字字,令人動容。聽到方逸華說楚原“你根本不懂電影藝術(shù),你根本不懂拍電影”時,就像聽到有人說劉國梁是“那個不懂球的胖子”一樣。人生真的就是這樣,順境就是歡聲,逆境就是淚影。聽到“老到?jīng)]工作了,記得年少時要留個錢”時,又想起他的“數(shù)零”樂趣。楚原并不慳吝孤寒,有很多的“零”,都被他捐了出去,資助有困難的人。一個人是否值得懷念,并不在于他自身的事業(yè)成就有多么大,而是在于他的人格魅力、精神操守,在于他的提攜后輩、惠及眾生。回顧楚原的江湖生涯,有起有落,豐富多彩,但他沒有花邊緋聞,只有鮮花掌聲;沒有劣跡,只有善行;沒有仇家,只有朋友;沒有影片里的刀光劍影,只有俗世里的喜怒哀樂。
第三十七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楚原獲終身成就獎
回想楚原這么多的軼聞趣事,行文之際,不時會把自己逗笑,這么有趣好玩的老頭,還是走了。一頭白發(fā)飄拂,無扣的“踢死兔”,八分西褲,告別了流星蝴蝶,告別了天涯明月,揮手自茲去,走入楓葉晚霞的背景。想起他電影里的一句臺詞:人無生死,只不過色相輪回。楚原先生,千山獨行,請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