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感知”“理知”“自我認知”是哲學家、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資深教授陳嘉映先生長期思考和研究的主題。秉持一貫的論述特點,在《感知·理知·自我認知》一書中,他從精微的概念辨析入手,去分析哲學中此類論理詞背后的理路,進而拆掉概念的圍墻,將其貫穿、打通,讓我們看到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與我們生活的聯(lián)系。本文摘自該書。
貝多芬的形象
特別有意思的,是維特根斯坦說,一個語詞有一張臉。他說,“貝多芬創(chuàng)作第九交響樂”,這時你可以有一個畫面,“歌德創(chuàng)作第九交響樂”就不行。你可以想象貝多芬指揮第九交響樂,實際上有那張畫,他指揮第九交響樂,一轉(zhuǎn)身,滿場在鼓掌,他轉(zhuǎn)身之前不知道,因為他已經(jīng)聾了,他什么都沒聽到,一轉(zhuǎn)身,滿場在鼓掌、歡呼,那個場面非常震撼。你想象歌德一轉(zhuǎn)身,的確有點兒可笑。我們都記得,維特根斯坦一開始是把語句理解成語詞在邏輯空間中配置的可能性,說得簡單點,就是邏輯上是否能搭配,那么,歌德跟創(chuàng)作第九交響樂在邏輯上一點問題都沒有?,F(xiàn)在讓維特根斯坦不爽的是,這么搭配很尷尬。
貝多芬
然后是這段話,他說:“但若我可能覺得句子像一幅話語的圖畫而句子里的每個詞都像其中的一個形象,那就無怪乎即使孤立地不派用場地說出一個詞,它也會似乎帶有一種特定的含義?!蹦阋橇私饩S特根斯坦,你就知道他說出來這話有多難過,肯定有一種東西在糾纏他,有一個他擺脫不掉的東西在,他才會這么說,因為他的主導思想是,唯當一個語詞在句子里有個用法,它才有意義。早期他的確把句子和語詞比作圖畫,但他要說明的是另一個思路,這條思路已經(jīng)被拋棄了,早期他說的是邏輯圖畫,現(xiàn)在側(cè)重于形象,說的是這個形象本身就有含義。一個語詞離開了用法和上下文,它獨立地具有意義,因為它有一個形象,這個形象約束了它的用法,能這么用,不能那么用,有點像歌德的形象擺在那兒,我們就知道他能寫《浮士德》,不能夠指揮第九交響樂。順便提一句,究竟應該在詞的層面上講形象還是句子的層面上講形象,這也是個問題,值得探討,不過,這些都需要細細探討,我在這兒就不講了。
語詞形象
其實,跳開維特根斯坦,講語詞有個形象,這個講法十分常見,在語言學里可以說是個常規(guī)概念,語詞形象(verbal image),也有叫作內(nèi)部語言的。維果茨基啊、福多(Jerry Fodor)啊、平克(Steven Pinker)啊這些語言學家、語言心理學家都這么講,就是在語言和索緒爾所講的那個混沌一片之間,還有一個層面。至于這個層面到底是個什么,各有各的看法。這個層面,語言學里談得多,語言哲學里談得少—語言哲學在好大程度上被邏輯學興趣壟斷了。提到貝多芬,你就浮現(xiàn)出貝多芬的形象,這個很自然。貝多芬是個人名嘛,一個人總有個形象。提到堂吉訶德,你心里也會浮現(xiàn)出一個形象,其實,不像巴爾扎克,寫到一個人就用半頁一頁描寫他的模樣,塞萬提斯那一大本書里根本沒描述過堂吉訶德長什么樣子。但這里說的不是一個人有個形象,而是一個普遍的陳述(statement):語詞都帶著形象。
比如像“咬”,它不僅有個定義,還有個形象,有嘴有牙,有一種表情,甚至還帶著疼痛感,這些都匯集在了“咬”這個詞里。據(jù)神經(jīng)科學家說,“咬”這個詞連到了好多感知器官上。你在用“咬”這個詞做推論的時候,你在用“咬”這個詞描述一個場景的時候,這個形象是起作用的?!吧圃孪麻T”還是“僧敲月下門”?推和敲的語義你早知道,你現(xiàn)在動用形象來推敲一番。你推論出來的東西,可能在邏輯上成立,在感覺上卻不能接受,或者不那么妥帖。當然,也有相反的情況,你在形象上接受的東西最后會被推論證否。維特根斯坦講的一段話跟這個意思差不多,我記得好像是說茶壺吧,他說,你要說一個茶壺在笑,我就不知道它怎么笑,因為它沒有嘴——哦,茶壺有個壺嘴,但那個嘴它不適合用來笑。要笑,至少得有嘴,最好也有眼睛。動畫片里要畫茶壺在笑,得硬生生在茶壺面上畫兩只眼睛一張嘴。
象
這里我們要停下來用心體會一下,語詞形象并不是要回到維特根斯坦那么警惕的那個心理主義。語詞形象肯定不是什么先驗的東西,但它也不是特殊的心理經(jīng)驗。笑有一個語詞形象,這不是說,你心里浮現(xiàn)出“仰天大笑出門去”,笑的意思就是這個意象,他心里浮現(xiàn)出“笑向檀郎唾”,笑的意思就是那個意象。這個形象斷然不是你心里浮現(xiàn)出來的那個畫面。那樣的話,你就回到羅素了。語詞形象說的是,無論你心里浮現(xiàn)的是什么形象,它都是圍繞著語詞用法得到理解的,就此而言,可以像維特根斯坦那樣把它叫作次級的含義。這個說法有點兒僵硬,但不去管它。這么說吧,語詞形象是被語詞用法穩(wěn)定住的形象,比如說笑需要嘴,這是你對笑的理解,你理解了笑你就知道得有嘴才能笑,沒有嘴的東西它笑不了。在這個方向上,你可以區(qū)分鑰匙的形與鑰匙的象。
這層意思,也許用“象”這個概念來說最合適。講語言通常采用兩分法的框架,語詞與含義,言說與被言說的東西,但此外也有采用三分框架的。剛才我們說到,維果茨基他們談論語言形象、內(nèi)部語言。中國思想傳統(tǒng)上更突出,這個大家都知道,言、象、意,圣人立象,然后再立言,聽音而知象,知象而知意,分出三層。漢語思想里有時兩分,名實之分,言意之分,有時三分,言、象、意,或者言、形、意。但是就像漢語思想比較常見的情況一樣,分就這么分了,基本上沒怎么分析。的確,象是被直觀到的,當然,這個直觀是概念直觀,也許可以跟胡塞爾的概念直觀聯(lián)系起來考慮。象是直觀到的,不是靠分析得到的,但這不意味著不能對它進行分析。
傳統(tǒng)上講這個意、象、言的時候,好像是三個階段,從意到象,然后從象到言。但我更同意維特根斯坦,你直接從意到言,象不是一個階段,象是言的另外一面,索緒爾說概念就是語詞的另外一面,現(xiàn)在我要說,這個語詞就是兩面,一面就是它的邏輯位置,另外一面就是它的象。在邏輯課堂上,你根據(jù)邏輯位置做推理,但平常推理,你還受到象的約束,好處是你有感知,壞處是你的推理走不遠。
我一直對“象”這個概念很感興趣,但不一定用“象”這個詞兒,現(xiàn)代漢語不用“象”這個詞兒了,用“形象”,象是個單音詞,用起來不方便,不說象,說語詞形象什么的。形和象意思好像差不多,古人有時候說言、象、意,有時候說言、形、意,兩個都用。但有時區(qū)分形和象,“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大象無形”。分開來說,語詞形象更多是從象上說的,不是從形上說的。心里浮現(xiàn)的意象、看到的圖像,是形——語詞形象,是象——象是圖畫里面跟語詞連在一起的那部分。這么說不好,象指的是圖畫和語詞之間的聯(lián)系,象把分散的經(jīng)驗跟一個概念聯(lián)系起來。給你的是一幅具象的圖畫,你心里浮現(xiàn)的是一幅圖畫,但現(xiàn)在它是作為語詞的示例出現(xiàn)的。對,就像舉例子,你聽到的是一個具體例子,你明白的是這個例子要說明的道理,明白的是形所體現(xiàn)的道理、理知,所謂“象,道也”。說到三角形的時候,你心里浮現(xiàn)出一個大大的直角三角形,我心里浮現(xiàn)出一個袖珍的等邊三角形,無所謂,你浮現(xiàn)出一個歪歪扭扭的三角形也無所謂。因為不是它在決定“三角形”這個詞的含義,無論我浮現(xiàn)出什么三角形,它都是“三角形”這個詞的一個示例,受到“三角形”這個詞的約束。這個三角形的形象是用來服務于“三角形”這個詞的。
最要緊的是不要把這個象理解成具體物事的抽象。教科書里會這么說,三角形這個概念是所有具體三角形的抽象,桃子這個概念是這個桃子那個桃子的抽象。第一,是所有桃子的抽象——你沒有桃子這個概念,你怎么確定所有桃子的外延?第二,認出兩個桃子屬于同一種類,不需要語言和概念,猴子就認出那是個桃子。而人們似乎一直認為,概念和語言能力是專屬于人的。第三,三角形那么不同,舅舅那么不同,你是怎么抽象出舅舅和三角形的?兔子的腳印跟恐龍的腳印有啥相似之處?這個前面說過了。所謂抽象,實際上是帶入了一個特定系統(tǒng),向語言系統(tǒng)抽象,抽象成一個特定的語詞,比如說三角形、腳印。
象不是各個具體圖像的共同點,象不是從各個具體圖像中概括出來、抽象出來的一個圖形。要是從這個路子來想,倒不如說,象不是已成的形象,而是成形的過程,“雖未形,不害象在其中”,在已成的形象中體現(xiàn)出成形的過程,有點兒像萊辛評論拉奧孔時所說的靜態(tài)中的動勢、空間中的時間。時間有象而無形。形與視覺對應,象則對感呈現(xiàn),形是外觀,象是內(nèi)觀。說到這里,“象”這個詞的優(yōu)越性就顯出來了,它可以是一個具體形象,但它服務于邏輯的目的。前面講視覺的時候講到過,我們有時候講的是視覺的感性內(nèi)容,有時候講的是視覺對象之所是,可以說視覺把感知跟理知聯(lián)系了起來。這個聯(lián)系用“象”這個概念來說最合適。
《感知·理知·自我認知》,陳嘉映著,北京日報出版社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