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戰(zhàn)天京:晚清軍政傳信錄》,譚伯牛 著,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7月
圖源于網絡
每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
咸豐四年末,收復武漢后,湘軍水陸并下,在田家鎮(zhèn)大敗太平軍,隨即進攻九江、湖口。水師一部沖入鄱陽湖,被太平軍封鎖湖口,不得重返長江,水師遂被分割成外江、內湖兩部分。外江水師多大船,不能近戰(zhàn);內湖水師多小艇,不利補給。太平軍堅守九江等處,又分兵攻擊武漢、江西,準備活生生把湘軍“枯”死在長江中段。從咸豐五年被困到七年二月丁憂回鄉(xiāng),曾國藩一直困守江西,每日都處于愁苦凄涼的境況。軍事方面,名將塔齊布、羅澤南遞相淪謝,后繼無人,攻守俱憊。經濟方面,江西省官方吝于給餉,晉、陜、川、浙等處撥餉則多為空頭支票,全靠湖南協餉和辦捐收厘苦苦支撐。形格勢禁,師久無功,朝廷不僅不予諒解,甚至以“頓兵不戰(zhàn),坐耗軍需”[ 咸豐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上諭。]嚴詞詰責。
“每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帆之上駛,則繞屋彷徨”[ 《統籌全局折》(咸豐五年二月二十七日),《曾國藩全集·奏稿》(一)?!对鴩废挛暮喎Q為《曾集》。],這是曾國藩當日向皇上哭訴的哀辭。既是杜鵑泣血似的無奈心聲,也是精衛(wèi)填海似的真實寫照。自湘軍創(chuàng)辦,迄于困守江西,差不多五年時間;這五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五年。
三個湘鄉(xiāng)人
咸豐二年八月,太平軍圍攻長沙,失敗。年底,巡撫張亮基隨即調令羅澤南、王錱率領一千零八個湘鄉(xiāng)農民組成的勇團進駐長沙,幫助防御。恰在此時,在籍丁憂侍郎曾國藩接奉圣旨,命令在鄉(xiāng)辦理團練,于是實行拿來主義:在兵源上,全面接管這一千多人;在練法上,則借鑒戚繼光的營制,開始籌建湘軍。
根據羅爾綱的統計,湘軍將領中,書生出身的占到58%的比例,在統領一路乃至多路人馬的高級將領中,這個比例更是達到了67%。湘軍草創(chuàng),分別率領中、左、右三營的羅澤南、王錱和鄒壽璋,就全由書生起家。較之腐朽潰爛的綠營,文員帶勇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以道義相磨礪,稍存知恥、愛民之心,可以切實做到“不怕死、不要錢”。而時人稱為“羅山先生”的羅澤南,一生服膺宋儒,與同好此道的曾國藩氣味相投,一拍即合,更是在私交層面成全了這次資源整合。
羅山先生的學問志向,根據曾國藩的總結,是“不憂門庭多故,而憂所學不能拔俗而入圣;不恥生事之艱,而恥無術以濟天下”[ 《羅忠節(jié)公神道碑銘》,《曾集·詩文》。]。羅澤南家里很窮,窮得每要吃飯,就去當鋪。他的命很苦,苦得十年之內,連遭十一次期功之喪。但是,再窮再苦,他也不放在心上,未嘗稍減問學求道之志。這么嚴重的窮苦都能扛過來,以后在軍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上馬殺敵、下馬講學的風范,無疑得益于這種鍛煉。他自己把這種心得稱為“亂極時站得定,才是有用之學”(臨終遺言)。至于一介書生,親臨行陣,而每每克敵制勝的原因,他總結為:“無他,熟讀《大學》‘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數語,盡之矣?!盵 《清史稿·列傳》卷一百九十四。按,此事最早的出處或在方宗誠《柏堂師友言行記》卷三:或問公(澤南)讀何書,公曰,吾只玩味《大學》“知止而后有定”一節(jié),無他兵法也。]左宗棠不佩服羅澤南的理學,但是極為佩服他這種不學而能、觸類旁通的軍事天賦[ 《致嚴仙舫》(咸豐四年八月十五日):“羅山,一老學究耳。與宗棠素嘗論學,持論平實穩(wěn)愜,作事有條理;可見者不過如此。及其將兵,膽略俱壯,隨機立應,竟為宿將所不及?!币姟蹲笞谔娜拧罚ㄒ唬?。《左宗棠全集》下文簡稱為《左集》。]。塔齊布是湘軍名將,咸豐四年七月,曾經在岳陽和羅澤南合作,與太平軍展開遭遇戰(zhàn)。他本是瞧不起羅澤南這類“儒將”的,但是這次合作改變了他的看法。當日,羅澤南和弟子李續(xù)賓率領一千人守護岳州大橋,太平軍前來攻奪的軍隊卻有萬人之多。羅澤南從容調度,派五百人守營,五百人迎戰(zhàn)。前敵五百人又分為三路,每路不過一百多人,但是主攻、旁擊、抄尾,井井有條。就憑這種布置,竟然數戰(zhàn)數捷,力保大橋不失。此后,塔、羅并稱,就再也沒人輕視湘軍里帶兵的書生了。
王錱是曾國藩的老鄉(xiāng),又是羅澤南的弟子。他長相“清癯”,但是“聲大而遠”,語速極快。師徒們圍坐講學,一旦進入自由討論時段,就只聽到他的大嗓門嘰里呱啦,滔滔不絕,別人根本插不上嘴。羅澤南不止一次地對他發(fā)脾氣:“璞山(錱字)盍少休,讓吾儕一開口乎?”王錱這才自笑魯莽,把“話語霸權”交還給老師。他嗓門大,志向也大,十四歲就提筆刷墻,寫下一段豪言:“置身萬物之表,俯視一切,則理自明,氣自壯,量自宏。”用大白話表示,就是崇尚力量,不為人下。這種性格和他老師那種帶有腐儒氣味的性理之學大不相同,既成就了日后他以一己之力防衛(wèi)湖南的功績,也造成了他和曾國藩共事過程中產生矛盾,乃至決裂。
一開始,曾國藩很欣賞王錱這位充滿激情的血性男兒,稱贊他“真可愛也”[ 《批管帶左營湘勇候選縣丞王錱稟》(咸豐三年七月):“以極疲之卒,當極驍之賊,而能盡力苦戰(zhàn),大獲全勝,真可愛也?!币姟对づ鸂?。],引為臂膀。但是,王錱不是“以利為義”、一味愚勇的武夫,而是有點哲學思想的人;他不但有身先士卒的狠勁兒,更有澄清天下的大志向。以湖南為大后方,以湖北為后勤中心,支援江、皖,肅清東南,這是初起兵時曾國藩和王錱都能設想的遠大前程??墒?,戰(zhàn)略上能夠取得共識,不代表戰(zhàn)術方面能夠所見略同,更不代表實際操作的時候也能和衷共濟、事權明晰。具體來說,復雜微妙的人事關系決定了曾、王二人在戰(zhàn)術上不能達成統一,而針鋒相對的性格沖突則為日常操作設置了諸多障礙。
三個性格迥異的湘鄉(xiāng)人就這么走到一起,開創(chuàng)了湘軍。
作品簡介
《戰(zhàn)天京:晚清軍政傳信錄》,譚伯牛 著,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7月
《戰(zhàn)天京》是清史研究者譚伯牛關于晚清歷史的經典之作。在充分掌握歷史資料的基礎上,本書圍繞晚清中國的政治軍事大事件——“戰(zhàn)天京”這一清朝與太平天國之間的決戰(zhàn)來布局謀篇,以嚴密的邏輯細致厘清了這段歷史中的諸多誤讀,讓人有撥云見日之感。
作者對歷史人物抱以“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用深厚的史學功底和小說家般的想象力,描畫了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慈禧太后等晚清名人在大時局中的選擇與行動,還原了歷史事件中的“情與理”,也呈現出歷史人物的處事智慧與人生進階之道。本書在娓娓道來的敘事中始終做到字字有依憑、句句有出處,創(chuàng)造了歷史寫作的獨特范本,是一本經典的近代史入門讀物。
譚伯牛,近代史學者,1973年生,長沙人。致力于研究清史,尤長于太平天國史、湘軍史及曾國藩研究。先后出版《戰(zhàn)天京》《天下殘局》《湘軍崛起》《盛世偏多文字獄》《畢竟戰(zhàn)功誰第一》《近代史的明媚與深沉》等作品。2016年于“荔枝FM”開設音頻講史欄目《牛史》,鉤沉近世史話,為讀者所喜愛,累計收聽超過2500萬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