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不出彩的老虎

老虎，東方獸中之王，看著就威風(fēng)凜凜，可是在《西游記》的動物世界里，老虎實在不怎么出色。

相逢七只虎

師徒四人的故事還沒正式開始，有四只虎就已經(jīng)出過場了，可能很多人都不記得了。

第一只，在大唐邊界的雙叉嶺。唐僧和他的兩個隨從落入了妖精事先挖好的坑——對，唐僧出長安的時候不是一個人，是帶著隨從的。這個妖精就是“寅將軍”：“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電目飛光艷，雷聲振四方。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錦繡圍身體，文斑裹脊梁。鋼須稀見肉，鉤爪利如霜。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

不消說了，一只標(biāo)準的老虎。之后，“寅將軍”的兩個朋友“熊山君”（熊精）和“特處士”（野牛精）來拜訪，擺酒吃人肉?？磥磉@三個妖精，并不知道唐僧肉的奇特功效，所以只吃了兩個侍從而留著唐僧，和后面出場的妖精相比檔次實在不高。

這一難的可怕之處在于，唐僧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侍從被吃掉，“寅將軍”吩咐手下“將（兩侍從的）首級與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給各妖。只聽啯啅（guō zhuó）之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唐僧是凡人，第一次親眼看見妖精吃人的全過程，“幾乎唬死”，所以說“這才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難”。好在有驚無險，天亮?xí)r分，唐僧就被太白金星所救?！耙鷮④姟币换锏某霈F(xiàn)，似乎就是為了告訴唐僧，西天路險，膽量要時時操練；西天路險，普通的侍從根本保護不了他。

唐僧被金星救下，繼續(xù)上路，很快遇到了第二、第三只攔路虎。這兩只是虛寫，文中交代得也簡單，上得嶺來（雙叉嶺），“前面有兩只猛虎咆哮”。這兩只虛寫的老虎也不是沒作用，它們的叫聲嚇壞了唐僧騎的凡馬，連路都走不了了。這是為了告訴他，唐王送的這匹凡馬去不了西天。

危難之際，獵戶劉伯欽及時出場，接下來就是了一段“伯欽打虎”。死虎被劉伯欽帶回家，當(dāng)晚就做成了大餐。是為第四只虎。

在劉伯欽家稍作休息，又幫他念了一天經(jīng)超度其故世的父親，第三天獵戶送唐僧到兩界山，提醒他前面就出了大唐地界，于是引出了壓在兩界山即五行山下的孫悟空。唐僧揭掉了山頂佛祖的壓帖，悟空出山，掣出五百年不用的金箍棒，第一個打的又是一只虎，虎皮剝下來，做了兩條虎皮裙——還是可以替換的。

下一只虎的等級稍微高一點，高老莊收了豬八戒之后，唐僧師徒在黃風(fēng)嶺遇到了黃風(fēng)怪手下的虎先鋒?；⑾蠕h雖是個“打工仔”，卻也有些本事，重點是會給自己“扒皮”：“那只虎直挺挺站將起來，把那前左爪掄起，摳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滑剌的一聲，把個皮剝將下來，站立道旁。你看他怎生惡相！咦，那模樣：血津津的赤剝身軀，紅的彎環(huán)腿足?；鹧嫜娴膬婶W蓬松，硬搠搠的雙眉直豎。白森森的四個鋼牙，光耀耀的一雙金眼。氣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糾糾的厲聲高喊?！?/p>

[清]可翁繪《猛虎圖》

這一段，看著讓人想起《聊齋》中的那一出《畫皮》，陰森恐怖?；⑾蠕h的“扒皮術(shù)”不僅是用來嚇人的，接下來還有用場——“那怪見他趕得至近，卻又摳著胸膛，剝下皮來，苫蓋在那臥虎石上，脫真身，化一陣狂風(fēng)，徑回路口。路口上那師父正念《多心經(jīng)》，被他一把拿住，駕長風(fēng)攝將去了。”

推測起來，看似恐怖的“扒皮術(shù)”，應(yīng)該是妖精仍然處在修煉階段、未臻大成的一個標(biāo)志，因為，后文中的多少大妖精，都沒有用這一招的?？尚Φ氖?，靠這點小伎倆捉住了唐僧，虎先鋒立即膨脹了：“大王放心穩(wěn)便，高枕勿憂。小將不才，愿帶領(lǐng)五十個小妖校出去，把那甚么孫行者拿來湊吃?！背龆匆娏宋蚩?、八戒，繼續(xù)口出狂言：“你師父是我拿了，要與我大王做頓下飯。你識起倒，回去罷！不然，拿住你，一齊湊吃，卻不是‘買一個又饒一個’？”找死的節(jié)奏。且看吳老先生如何評價它：“那怪是個真鵝卵，悟空是個鵝卵石。赤銅刀架美猴王，渾如壘卵來擊石。鳥鵲怎與鳳凰爭？鵓鴿敢和鷹鷂敵？”沒幾分鐘，虎先鋒就被豬八戒打死了，算是“呆子”加入取經(jīng)團隊的第一功。

再下一只虎，其實是唐僧。黃袍怪（奎木狼下界）變成英俊的“駙馬”來到寶象國，為了證明自己是從猛虎的口中救出了百花羞公主，當(dāng)場施展“黑眼定身法”噴了一口水，把唐僧變成了一只斑斕猛虎，并且立即把虎關(guān)進了籠子。直到豬八戒去花果山請回了孫悟空，解決了黃袍怪的一干是非，才讓唐僧脫去了虎形，再次為人。

這七只虎啊，到底是虎，還是貓啊……

虎力大仙

還好，有車遲國的虎力大仙給虎族挽回了一些顏面。這位大仙是一只黃毛老虎修煉成人形，而且法力不低。列舉一下他的本事：

第一，呼風(fēng)喚雨。烏雞國的獅俐王也會呼風(fēng)喚雨，他也和虎力、鹿力、羊力三仙一樣，靠著呼風(fēng)喚雨取得了國王的信任。不過獅俐王求雨，目的是完成替文殊菩薩報仇的任務(wù)——讓國王在井水里泡三年，虎、鹿、羊三仙求雨，就是為了顯一顯自己的本事，“貨與帝王家”，當(dāng)國師嘚瑟一下，順手欺負欺負和尚。待到“車遲國斗法”一節(jié)，虎力再次顯了顯這個本事。

“那里有一座高臺，約有三丈多高。臺左右插著二十八宿旗號，頂上放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個香爐，爐中香煙靄靄。兩邊有兩只燭臺，臺上風(fēng)燭煌煌。爐邊靠著一個金牌，牌上鐫的是雷神名號。底下有五個大缸，都注著滿缸清水，水上浮著楊柳枝。楊柳枝上，托著一面鐵牌，牌上書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個大樁，樁上寫著五方蠻雷使者的名錄。每一樁邊，立兩個道士，各執(zhí)鐵錘，伺候著打樁。臺后面有許多道士，在那里寫作文書。正中間設(shè)一架紙爐，又有幾個像生的人物，都是那執(zhí)符使者，土地贊教之神。那大仙走進去，更不謙遜，直上高臺立定。旁邊有個小道士，捧了幾張黃紙書就的符字，一口寶劍，遞與大仙。大仙執(zhí)著寶劍，念聲咒語，將一道符在燭上燒了。那底下兩三個道士，拿過一個執(zhí)符的像生，一道文書，亦點火焚之?！?/p>

這一段描寫，有點像《三國演義》中“借東風(fēng)”那個段落。都是祈求天氣的事。據(jù)諸葛亮說，他懂得“看云識天氣”，早預(yù)測到十一月甲子日前后幾天會刮東南風(fēng)，不過借風(fēng)臺的設(shè)置，卻是為了唬住周瑜，并且方便諸葛亮自己逃走?；⒘Υ笙伤@示的求雨法，比“借東風(fēng)”鄭重其事得多，吳承恩先生應(yīng)該是正經(jīng)直擊過道士求雨的場面的，或者至少是理論（書本）與實際（直擊）相結(jié)合，仔細研究過的，否則怎能寫得這樣規(guī)則齊全且富有儀式感呢？

在小說《西游記》中，這么大規(guī)模的求雨不是擺擺樣子的，而是真管用?！澳巧厦嫫沟囊宦暳钆祈?，只見那半空里，悠悠的風(fēng)色飄來。豬八戒口里作念道：‘不好了！不好了！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響了一下，果然就刮風(fēng)！’”事實上，虎力的神符叫來了全套的風(fēng)雨雷電班底——風(fēng)婆婆、巽二郎、推云童子、布霧郎君、鄧天君（傳說中的雷神主帥）、雷公、電母、四海龍王，厲害！鄧天君說得明白：“那道士五雷法是個真的。他發(fā)了文書，燒了文檄，驚動玉帝，玉帝擲下旨意，徑至‘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來，助雷電下雨?！彼^“五雷法”，就是與雷神溝通的方法，傳說雷神有五位，所以叫“五雷法”。

話說這雷雨之事，對古人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大計起著決定性作用，所謂“靠天吃飯”是也，哪怕是神界仙界，等閑也輕慢不得。涇河龍王就因為和人賭氣，擅自更改下雨的時辰點數(shù)等，被玉帝下令斬首；連四海龍王，看似威風(fēng)凜凜，下雨也必須聽玉帝指令——記得“朱紫國”那一回嗎？孫悟空說他做好的丸藥需要“無根水”來送服，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特意請東海龍王幫忙下點雨，龍王說什么——降雨必須有玉帝的指令，不能也不敢隨便下（是啊，現(xiàn)放著他的親戚涇河龍王的例子呢）。好在所需雨水不多，龍王變通了一下，打了幾個噴嚏，下了三盞“無根水”，算是不違規(guī)地幫了這個忙。而虎力大仙一個“妖”，燒個符紙就能驚動玉帝、命令風(fēng)雨雷電諸神，有此功力，確實不一般。

[明]佚名繪《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的雷公電母

有人質(zhì)疑虎力的“五雷法”是和誰學(xué)的。從前面“三清觀”一回來看，他們手下多的是小道士，對道教在車遲國的普及功不可沒；他們驅(qū)使和尚們大興土木供奉三清，誤以為悟空兄弟三人變成的三清是“三清爺爺下界”，由此鬧出“喝圣水”的一場大笑話。這些“表現(xiàn)”說明，他們應(yīng)該就是在三清門下學(xué)的本事，不過不是直接跟三清學(xué)的，而是跟不知傳了多少輩兒的三清弟子學(xué)的。不過論人氣論本事，虎力和孫悟空還是有很大的差距。雷神、龍王等雖然被虎力的神符招了來，卻怎么也不敢得罪孫悟空，不敢打雷下雨。

第二，云梯顯圣，即高臺坐禪，“要一百張桌子，五十張作一禪臺，一張一張疊將起去，不許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駕一朵云頭，上臺坐下，約定幾個時辰不動?！睍U的唐僧是靠了孫悟空幫助，才坐上了五十張桌的高臺，而虎力大仙是既會飛騰又會坐禪?？墒牵暮眯值苈沽Υ笙?，非得往唐僧的頭上放虱子，惹惱了孫悟空，用一條蜈蚣干擾得虎力大仙直接摔下了臺。如果不是這場意外，這禪還不知坐到什么時候，虎力大仙的坐禪功力，還是可以的。

[清]佚名繪《封神真形圖》中的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

第三，隔板猜物。這一段，仿佛重大賽事報道中的舒緩段落，比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歡樂（從唐僧師徒的角度說）?；?、鹿、羊一起上陣，卻抵不過孫悟空的小戲法，先變小蟲子飛進柜子，然后就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變“破爛流丟一口鐘”，鮮桃變桃核（這個簡單，孫悟空是“吃桃的積年”），小道士變小和尚（直接剃度）。不過，在唐僧師徒是歡樂無限，虎、鹿、羊卻被氣炸了肺，輸急了眼要玩命。

第四，割了頭能重新長上?；⒘Υ笙杀緛韺ψ约汉苡行判?，可是，他的好兄弟鹿力大仙再次給搗亂——居然讓土地按住孫悟空砍下的頭不讓動！不過這一招沒什么用，孫悟空的頭是可以再長出一個來的。反之，虎力的頭是長不出來的，在他砍下頭之后，孫悟空用毫毛變了條狗，直接叼了虎力的頭扔到了河里，剩下了“腔子”虎力只有死路一條。

正如虎、鹿、羊這三種動物在自然界的地位一樣，虎力大仙作為百獸之王，在三者中順理成章地處于主導(dǎo)地位。從實際“戰(zhàn)況”來看，虎力的確也是實力最強的。我們甚至可以推測，鹿力和羊力是被虎力“收服”才做了兄弟的?；⒘σ凰?，鹿力和羊力只能拼死一戰(zhàn)，最終都丟了性命。

虎力大仙以一個無名的草根妖精跟孫悟空斗法能斗那么久，也算是給《西游記》里的“虎族”挽回了一點面子。這一回，可討論的東西很多，我們只關(guān)注兩點——

其一，為什么老虎的待遇普遍偏差呢？其實不只是《西游記》，《水滸傳》里也是如此。殺虎的英雄太多了。最著名的是“景陽岡武松打虎”“李逵沂嶺殺四虎”；其實顧大嫂、孫立、孫新在登州造反，起因也是一只虎——顧大嫂的姑舅兄弟、獵戶解珍、解寶因為殺虎和人發(fā)生糾紛而惹禍上身；還有一位好漢綽號“打虎將”——李忠，史進的啟蒙師傅，在“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一回出現(xiàn)，書里沒交代，不過他是街頭賣藝賣膏藥的，拿“打虎將”這個名頭吹吹牛也可以理解?？傊?，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那年月，老虎還是很多的，所以人們并不太把它們當(dāng)回事。具體到《西游記》，因為老虎常見，不那么神秘，所以，就不像獅子那么受待見。當(dāng)然，再多的老虎也禁不起這樣打，到今天，世界上現(xiàn)存的老虎一共只有八種，全都是瀕危動物。和獅子不同，老虎是獨居動物，需要很大的領(lǐng)地，如今，它們的活動范圍在逐漸縮小，而且都在很偏遠的地方。

其二，來說說道士的事兒。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西游記》在明代是一本禁書。為什么呢？因為書里有多處罵國王偏信道士。前面“烏雞國”算一處，道士居然假冒國王?！败囘t國”也算一處。按說這虎力三兄弟，是靠著自己呼風(fēng)喚雨的本事獲得了國王的信任，沒做什么大壞事，為什么孫悟空一定要和他們斗法呢？因為——國王責(zé)怪和尚們求不來雨，所以把和尚們交給道士做奴才。受難的和尚們得到了神人們的指點，認定孫悟空是他們的救星。事情發(fā)展到后來，是虎力三人輸急了才“玩”了自己的命。歸根結(jié)底，還是國王不好，一切來“現(xiàn)”的，太實用主義。事情結(jié)束后，孫悟空不是跟他說了嘛，應(yīng)該對儒釋道一視同仁。

[周]虎形青銅器

《西游記》中罵國王好道的故事還不止這兩個，后文“比丘國”罵得更狠，而原因呢，是因為明朝正好有一位特別好道的皇帝——嘉靖，各種修道，差一點讓大明朝提前滅亡幾十年。

本文選自《西游妖物志》（趙爽 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