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史叢刊》,孟森著,中華書局,2006年版
一
董小宛入清宮一事,出自民間,紛擾久之。自孟心史《董小宛考》駁之,始成定論。
不意數(shù)十年間,高陽在前,鄧小軍在后,皆以董入清宮確有其事。奈心史之論,深入人心;于高、鄧二位,信之者少。
孟心史《董小宛考》,實(shí)以《影梅庵憶語》為框架,述各階段冒董二人之聯(lián)系,本不以考董入宮一事真?zhèn)螢轾]的。論此事最集中者,不過以下一段:
董小宛之歿也,在順治八年辛卯之正月初二日,得年二十有八。蓋生于明天啟四年甲子,是為清太祖天命九年,國號后金,未定名為清也。越十四年,為明崇禎十一年戊寅。清太祖于是年之前二年改元崇德,始建國號曰清,于此為崇德三年。正月三十日戌時(shí),世祖始生,而為小宛之十五歲。
此段句句扎實(shí),實(shí)則句句繚繞,請將“是為清太祖天命九年,國號后金,未定名為清也”及“清太祖于是年之前二年改元崇德,始建國號曰清,于此為崇德三年”兩句刪去,始稍清晰。所言即清世祖生時(shí),董已十五歲,此為二人愛戀之不可能。一方出生,一已十五,心史以此懸殊之場面示人,以說動(dòng)人心。若以世祖十四時(shí)論,董二十八,雖年歲倍之,亦不可斷言二人愛戀之絕無可能。
順治七年(1650)底,多爾袞死。八年,世祖親政。正十四歲。九年,查禁復(fù)社,行事果決。十一年,整頓南黨,殺陳名夏。其人如何,可見一斑。
董小宛病死之年歲,心史謂“年二十八卒”,張明弼《董小宛傳》及余懷《板橋雜記》言“年二十七以勞瘁死”“事辟疆九年”。其歧義之成因,在于董之死期為“正月初二”,張、余不以此二天為意,堅(jiān)持“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卒”;心史則認(rèn)為已過大年初一即是第二年,故稱“年二十八卒”。
以今律之,本科畢業(yè)二十二,碩士畢業(yè)二十五,博士畢業(yè)二十八。一博士畢業(yè)生至某中學(xué)任教,其人顏值在線,雙商爆表,諸生則十四五歲,試問可不可能產(chǎn)生戀情?
明憲宗苦戀萬貴妃,萬長十七歲;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苦戀其高中老師布麗吉特,布老師長總統(tǒng)兩輪。心史以董小宛入宮為不可信,一語道斷,萬人從之,竟別無所藉,僅年齡差距一項(xiàng)而已。
董小宛
二
董小宛入宮事,不無可疑,因其明確載記者晚。
今所見較早而最為集中者為羅癭公《賓退隨筆》“董妃 董小宛”條,略云:
又《題董君畫扇詩》,列《題像詩》后,即接以《古意六首》,亦暗指小宛,詞意甚明,編詩時(shí)具有深意。第二首云:“可憐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賣履中?!钡谒氖自疲骸笆职讯ㄇ榻鸷献樱旁嘁娚械皖^?!鄙w謂姬自傷改節(jié),愧對辟疆也。第六首云:“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hù)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眲t意更明顯矣。向讀梅村此詩,多謂為梅村自傷之作,詞意多不可通,無寧謂指小宛之為近也。
龔芝麓《題〈影梅庵憶語〉》(賀新郎詞)下闋云:“碧海青天何恨事,難倩附書黃犬。藉棋日酒年寬免,搔首涼宵風(fēng)露下。羨煙霄破鏡猶堪展,雙鳳帶,再生翦?!彼啤氨毯G嗵臁?、“附書黃犬”、“破鏡堪展”皆生別語,非慰悼亡語也。董妃之為董小宛,證佐甚繁,自故老相傳已如此。
羅惇曧,字孝遹,號癭公,廣東順德人,晚清名士。羅癭公在此十則隨筆之后有跋語,謂:“甲寅三月,湘潭王壬秋先生至京師,相從游宴,必叩以掌故,先生告必詳盡,右載十則,皆聞諸先生者也?!敝苏f自王湘綺(1833-1916)出,甲寅為1914年。而謂“證佐甚繁,自故老相傳已如此”,知由來已久,不自湘綺始。
《賓退隨筆》所舉,皆為“故老”讀吳梅村、龔芝麓、陳迦陵等人詩詞所得,不得明言又不肯不言,至此,此事陷入混沌。雙方所執(zhí),皆不宜一語抹殺。
一方面,吳梅村之時(shí)代,無法明確載記,廋辭隱語,待后人發(fā)皇張大。而另一方面,雖稱有“詩史”,然詩語模糊,歧義互現(xiàn),略能證史,不能寫史。孤立情形下,面臨尷尬之境地。
三
孟心史(1869-1938)與羅癭公(1872-1924)年相若,但一信史,一疑史。心史《董小宛考》不僅斥小宛進(jìn)宮為虛妄,更篤信《御制行狀》,以董鄂妃十八歲入宮為史實(shí),規(guī)矩嫁娶,然后病亡。
真正撼動(dòng)《董小宛考》者為陳援庵(1880-1971)。援庵于1938年作《湯若望與木陳忞》,根據(jù)德人魏特所撰《湯若望傳》,認(rèn)為董鄂妃乃一滿籍軍人之妻,世祖對此軍人之妻產(chǎn)生畸戀,后逼此軍人自殺,奪其妻入宮。湯若望未言此軍人為誰。援庵推定為世祖之弟博穆博果爾,略云:
博穆博果爾順治十三年七月初三卒,年十六,二十七日服滿,即八月,故董妃以八月冊賢妃,其時(shí)日適符也。
援庵雖在文首宣稱,董妃非董小宛“已經(jīng)友人孟心史先生證明矣”,然此文實(shí)撬動(dòng)神經(jīng),令人普遍產(chǎn)生懷疑。此軍人之妻子,為滿人抑為劫取來之漢人?援庵置而勿論,則“董妃非董小宛,已經(jīng)友人孟心史先生證明矣”一語亦不能落實(shí)。
與陳援庵同,陳寅恪(1890-1969)《柳如是別傳》卷四亦先言“小宛非董鄂妃,自不待言”,下注引心史《董小宛考》,似于心史無異議。繼言:“然則小宛雖非董鄂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庇盅裕?/p>
可知辟疆亦暗示小宛非真死,實(shí)被劫去也。觀牧齋“吳殿金釵葬幾回”之語,其意亦謂冒氏所述順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小宛之死,乃其假死。清廷所發(fā)布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鄂妃之死,即小宛之死,故云“葬幾回”。(《柳如是別傳》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76-777頁)
陳義寧明言“董鄂妃之死乃小宛之死”,以二董為一人。
義寧解讀吳梅村《聽卞玉京彈琴歌》,卞玉京入道避禍,因“碧玉班中怕點(diǎn)留”,引起義寧注意,認(rèn)為“點(diǎn)留”即“點(diǎn)取”,即列一黑名單一一劫取。云:
今讀此歌,別有一可注意之事,即順治七年末、八年初,清人似有點(diǎn)取強(qiáng)奪秦淮當(dāng)時(shí)及舊日樂籍名姝之舉,此舉或與世祖之喜愛戲劇有關(guān)。
雖為推論,卻將此事置于某歷史語境中討論,得出結(jié)論:“董小宛入清宮”為可能。
高陽之情形,亦有趣,有前后之反復(fù)。1974年連載《明末四公子》,1977年結(jié)集,《冒辟疆》一篇受心史影響巨大,以入宮為不可能。1983年重出《明末四公子》,此篇改寫,認(rèn)為確有其事。謂受友人蘇同炳指點(diǎn),實(shí)即受到二陳啟發(fā),改變看法。又專作《董小宛入清宮始末詩證》長文,長六十頁,稍顯蕪雜。鄧小軍又增新證,語亦稍繁。
按,陳寅恪重詩證,陳垣用親見者言,一取“吳詩曲筆”,一取“湯傳直書”。高陽、鄧小軍皆主要延陳寅恪走,亦不得已也。
四
孟心史作《世祖出家事考實(shí)》,曾解吳梅村《古意六首》之六時(shí),遇到障礙。詩云:“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hù)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毙氖吩疲?/p>
第六首則可疑,若非董小宛與世祖年不相當(dāng),幾令人思冒氏愛寵旋納宮中為或有之事矣。余意此可有二說:(一)或廢后非卓禮克圖親王之親女,當(dāng)攝政王為世祖聘定之時(shí),由侍女作親女入選,以故世祖惡攝政王而并及此事,決意廢之。(二)或端敬實(shí)出廢后家,由侍媵入宮。
心史所持,仍以年齡問題為不可逾越之鴻溝。至于解決之法,較“吳詩曲筆”不遑多讓,至曲之又曲。
清初“太后下嫁”“董小宛入宮”“世祖出家”諸事,心史逐一考辨,皆持否定態(tài)度。1934年,其《太后下嫁考實(shí)》作成,曾寄胡適之指正,適之先生回一札,態(tài)度頗可注意。時(shí)風(fēng)裹挾,以上所及心史、二陳,及以下所及績溪諸學(xué)人,皆恐人以“輕信傳說”四字譏之,皆謹(jǐn)慎以對。胡札云:
心史先生:
《太后下嫁考實(shí)》大稿送還,承賜先讀為快,感謝感謝。
今早別后,車中讀此文,至佩先生不輕置信之精神。惟讀后終不免一個(gè)感想,即是終未能完全解釋“皇父”之稱之來由。《朝鮮實(shí)錄》所記,但云“臣問于來使”,來使當(dāng)然不能不作模棱之語,所云“今則去叔字”,似亦是所答非所問。但憑此一條回答,似仍未能完全證明無“下嫁”之事,只能證明在詔敕官書與使節(jié)辭令中無太后下嫁之文而已。
鄙意決非輕信傳說,終嫌“皇父”之稱似不能視之為與“尚父”、“仲父”一例。“下嫁”之傳說已無證據(jù)之可憑,而“皇父”之稱自是史實(shí)。后之史家于此事只能無說,據(jù)殿試策與紅本及《朝鮮實(shí)錄》,攝政王確改稱“皇父”,而民間有太后下嫁之傳說,但無從證實(shí)了。鄙見如此,乞先生恕其妄說。
胡適敬上廿三、六、廿六
胡札所及“惟讀后終不免一個(gè)感想,即是終未能完全解釋”,一針見血,雖云“考”,《太后下嫁考實(shí)》之問題為無確證,《董小宛考》之問題亦同。
胡札所及如何對待“民間傳說”之問題,認(rèn)為民間傳說一旦引入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進(jìn)行討論,必先撕去標(biāo)簽,消除蔑視,認(rèn)真對待,講求實(shí)證。若不能證實(shí),不能證偽,只能退回原點(diǎn),再待時(shí)機(jī)。
五
上引羅癭公《賓退錄》一條云:
梅村《題董白小像》詩……第八首云:“江城細(xì)雨碧桃村,寒食東風(fēng)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比粜⊥鹫娌{,則“侯門”作何解耶?豈有人家姬人之墓謂其“深阻侯門”者乎?
劉斯奮先生以為,“墓田丙舍,豪家盡踞”,故墓門之外,更阻侯門。(《“墓門深更阻侯門”析證》,《中華讀書報(bào)》2015年7月1日)友人王培軍教授認(rèn)為,當(dāng)解作“侯門一入,其深似海,而墓門之隔,更深于侯門”。癭公不待言,斯奮先生兼有家學(xué),培軍先生深于詩功,詩人解詩,猶個(gè)個(gè)不同,非解人難得,蓋此類詩難解?!稌闲氖废壬炊⊥鹂肌岛蟆凡莓?,附此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