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4月18日,杜立特飛行中隊出其不意地突襲日本,投下炸彈和燃燒彈。這是二戰(zhàn)開始后日本本土首次遭到攻擊,日本大受震懾,盟國大為振奮。“其實,整個突襲行動包含兩部分,不僅有前面的轟炸,還有后面中國老百姓對美國飛行員的營救,”杜立特行動的民間研究者鄭偉勇說,“沒有營救,轟炸日本就不能算是成功?!?0年后,當(dāng)鄭偉勇再次談起這段歷史,仍能感受到當(dāng)時的驚心動魄。
轟炸日本本土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視其為“一個無恥的日子”。遇襲后幾個小時,美軍就開始研究轟炸日本本土的作戰(zhàn)計劃。日本和美國之間任何陸地機場都隔得很遠,超過了當(dāng)時轟炸機的飛行距離。航母特混隊倒是有可能隱蔽前進到打擊范圍內(nèi),但是艦載機必須從離日本海岸不到200英里的地方起飛。如此,航母就處于一個極易遭受攻擊的位置上——因為它必須等待飛機返航。損失一艘或者多艘寶貴的航母,這種風(fēng)險是美國無法承受的。
珍珠港事件之后,美軍襲擊了南太平洋馬紹爾群島(1942年2月1日)、拉包爾東部海域(2月20日)、威克島(2月24日)、馬庫斯島(3月4日)與新幾內(nèi)亞的萊城和薩拉馬瓦(3月10日),但這些攻擊既沒有對日軍造成嚴重破壞,也沒有延緩日軍進攻的速度。
日本當(dāng)然害怕遭到報復(fù),不過美軍的戰(zhàn)事不利讓他們放心不少。1942年2月,《國際寫真情報》雜志向讀者保證,東京已經(jīng)沒有遭受轟炸的危險,因為作戰(zhàn)范圍內(nèi)的所有航空基地都在日軍的掌控之中?!霸S多美國軍人害怕炸彈,”《日本時報與廣知報》在1942年4月17日的報道中稱,“他們?yōu)槿毡救虽撹F般的意志所震驚?!?/p>
美國海軍高級參謀F.S. 洛(F.S. Low)的“靈光一閃”打破了僵局。在視察新建成的“大黃蜂號”航母時,他注意到海軍基地跑道上畫著飛行甲板的輪廓,突然想到:雖然雙引擎中型轟炸機無法在航母上降落,但是這種飛機卻有可能頂著狂風(fēng)從航母上起飛。如果轟炸機的配置適用于一定的長距離飛行,一個轟炸機中隊就可以在離日本海岸500英里遠的地方起飛,在日本完成投彈后飛往對岸中國東南沿海的機場降落。
陸軍航空隊司令阿諾德(Henry Harley Arnold)渴望將這一設(shè)想付諸行動,他任命傳奇飛行員詹姆斯·H. 杜立特(James H. Doolittle)中校為行動指揮官,秘密推進這個計劃。杜立特選中B-25“米切爾”轟炸機,經(jīng)過改裝,B-25可以攜帶1噸重的炸彈,飛行范圍可達2400海里。杜立特從美國陸軍航空隊第17轟炸機大隊中招募了一批志愿飛行員,由海軍飛行教官亨利·米勒上尉訓(xùn)練他們短距離起飛技術(shù)。
詹姆斯·H·杜立特
一切準備就緒。4月1日,舊金山的阿拉梅達海軍飛機場,16架B-25“米切爾”轟炸機被起重機吊到航空母艦“大黃蜂號”的甲板上,用結(jié)實的麻繩固定住,擺成交錯的兩列,擠滿整個飛行甲板的后段。第二天,“大黃蜂號”出海,11天后與從珍珠港出發(fā)的“企業(yè)號”航母會合,合編為第16特混艦隊,一同歸海軍上將哈爾西(William Frederick Halsey, Jr.)指揮。
“大黃蜂號”載著B-25轟炸機駛向日本
4月18日早上,第16特混艦隊被日本哨戒船發(fā)現(xiàn),行蹤暴露。雖距放飛地點尚有150海里,哈爾西也只能下令轟炸機立即起飛。80名突襲隊員5人一組分乘16架B-25逐次起飛,轟炸機上裝載數(shù)枚炸彈或集束燃燒彈,有些炸彈系著日本政府戰(zhàn)前向美國軍人頒發(fā)的勛章,還有些炸彈上潦草地寫著“我不想燒掉世界,只要燒了東京就行”以及“你們將被炸上天”。
杜立特將日本勛章系在炸彈上
4月18日中午,第一批轟炸機來到東京灣上空。船上和地面的日本觀察哨以為入侵者是友機,歡快地向他們揮手。載著日本首相東條英機的飛機當(dāng)時也飛過東京灣,這架飛機離轟炸機很近,一個乘客甚至看出對方的飛行員是白種人。12:30,東京遭受初次襲擊,日本陷入混亂。
返航的第16特混艦隊在東京廣播電臺的播報中,得知了杜立特中隊突襲的戰(zhàn)果。當(dāng)?shù)貢r間兩點左右(東京的中午),英語播報員突然中止了播報,大約沉默了30秒后,變成了刺耳的日語播報,雖然幾乎沒人能聽懂日語,但大家還是能從背景音中聽到呼嘯的空襲警報聲。船員們一陣歡呼,杜立特行動成功了。
遭受轟炸后的日本
二戰(zhàn)后,美軍公開的日軍文件中顯示,杜立特突襲給日本造成的實際損失為:50人死亡,252人受傷,90座建筑物遭到破壞被徹底摧毀。日本民間統(tǒng)計比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略高。雖然行動的戰(zhàn)果并不顯著,但其起到的戰(zhàn)略意義以及給盟軍帶來的信心是數(shù)字無法體現(xiàn)的。
降落中國
以后世眼光來看,杜立特突襲者們注定要與衢州(當(dāng)時稱衢縣,為行文方便,下文均寫作衢州)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按計劃,杜立特中隊完成在日本的轟炸后,將飛到當(dāng)時中國空軍控制的最東面的機場——衢州機場,加滿油后再飛往重慶機場。為此,衢州機場在1942年3月下旬到4月中旬間,加速完成了一次大規(guī)模擴建。在萬分困難的條件下,這項“重大國防工程”依靠人力手工勞動,完成了寬60余米、長1200米的土石跑道一條,隱蔽線4條共5000米,適合各種機型的起降和隱蔽。但衢州機場只有輕裝備,沒有專門的加油、掛彈設(shè)備,沒有塔臺,也沒有夜航燈光等設(shè)備。
然而,由于美方的過度保密以及中美雙方溝通的失誤,中國方面并未收到杜立特突襲行動的通知,未開放機場,也沒有開燈。據(jù)當(dāng)時中國空軍的一名翻譯回憶:衢州機場不敢開燈,怕日本飛機來轟炸。
16架轟炸機飛離日本時,天氣由好變壞,云霧包裹著每一架飛機,暴風(fēng)雨敲打著機身,駕駛員和副駕駛員奮力保持平衡,維持正確航線。8號機因為油耗過高選擇飛往蘇聯(lián),17:25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以東95公里烏納施的機場降落。其余15架B-25傍晚飛到中國海岸時,燃油均所剩無幾。
4架飛機選擇在浙江東部沿海迫降,另外11架飛進內(nèi)陸,繼續(xù)徒勞地尋找著預(yù)計著陸的機場。在無法找到引導(dǎo)降落衢州機場無線電信標(biāo)的情況下,隨著引擎逐漸耗盡最后一滴燃油,飛行員和機組成員們只能系好降落傘,打開艙門,縱身一躍,跳進茫茫夜色之中。在所有隊員中,只有杜立特有過跳傘經(jīng)歷。
當(dāng)杜立特中隊全部迫降或棄機跳傘的幾個小時后,身處上饒的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顧祝同才了解情況,連夜通知地方政府和軍隊營救美國飛行員。但最早發(fā)現(xiàn)并幫助杜立特突襲者的是中國的老百姓,當(dāng)時營救通知尚未傳達到民眾,大部分百姓還是第一次見到白種人。
14號機副駕駛西姆斯(Jack A.Sims)與村民交流時畫的圖
1號機的突襲隊隊長杜立特算是比較幸運的。他降落在浙江于潛縣盛村的一塊稻田里,沒有受傷。只是這塊稻田剛施過肥,杜立特腰部以下都浸濕了,還沾上令人作嘔的大糞味兒。天亮后一位村民把他領(lǐng)到盛村以南一千米的白灘溪,這里駐扎著浙西行署青年營。他的出現(xiàn)讓中國官兵深感疑惑,直到找到降落傘,青年營少校立刻同杜立特握手,將其送到浙西行署主任賀揚靈處。杜立特詢問此地距日占區(qū)多遠,營長告訴他約40公里,杜立特不禁感嘆:好險??!早跳幾分鐘就變成俘虜了。
3號機的曼奇(Jacob E.Manch)降落在浙江遂昌縣北洋村以北的山上,在被村民發(fā)現(xiàn)時,他又累又餓,手、臉都被茅草劃破了,鮮血淋淋。村民們護送他下山,見他實在走不動了,村民毛繼富主動要求背他。毛繼富身高174厘米,年輕力壯,背起193厘米的曼奇毫不費力,只是他的雙腳拖在地上,得由另一個人幫忙托著。后來,曼奇送給幫助他下山的村民一只金掛表,山里人清苦,這只金掛表后被換成了糧食,沒能留下來。
同是3號機的領(lǐng)航員奧扎克(Charles J.Ozuk)降落在浙江江山縣長臺鎮(zhèn)大見坑尾山上,落地時左小腿被尖銳的巖脊劃開一道大口子,脛骨都露了出來。他在山頂上待了兩天兩夜,才掙扎著用樹枝做了一個拐棍,努力尋找下山的路,被巡山人發(fā)現(xiàn)。大見坑村村民朱財、朱天才等人上山,找到奧扎克,攙扶他下山。保長廖詩元把奧扎克抬到自己家,妻子周蘭花為他清洗傷口,敷好草藥。白天讓他躺在堂前的竹躺椅上曬太陽,隨時移動躺椅位置,好讓他總能曬到太陽。晚上,廖詩元的弟弟廖詩清把自己的房間讓給奧扎克,自己在閣樓上打地鋪。
廖詩元和周蘭花
奧扎克曾在這張床上休息
4號機投彈手史蒂文斯(Robert J.Stephens)降落在福建崇安縣北部的五府山上,他冒著大雨在山上待了四天四夜,沒有東西可吃。第五天,他遇到了幾個游擊隊員,給了他米飯和湯水。史蒂文斯隨著游擊隊員們來到一處營地。當(dāng)晚,他跟十名中國士兵同睡在一起。多年后,他仍能回憶起山上的寒冷。“我現(xiàn)在還常常夢到他們,因為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被子都蓋在我身上。”
泰德·勞森(Ted W.Lawson)試圖駕駛7號機降落在浙江三門縣南天島大沙村東面的海灘上,但在下降過程中兩個引擎突然熄火,飛機墜落在近岸的海水里。除位于后艙的戴維·撒切爾(David J.Thatcher)受輕傷外,其他四人都受了重傷。勞森受傷最重,他的臉被撞凹進去,牙齒脫落,左腿剮到了掛耳機的金屬鉤,傷口從大腿一直延伸到小腿,深達骨頭,左邊的肱二頭肌被切了下來,翻倒在肘彎里。大沙村的村民聽到動靜前來幫助,把他們抬到村里。第二天,鄭財富的游擊隊護送他們到島的另一頭,找來船從五嶼門洋面偷越敵艦封鎖線,將其送到三門縣治海游鎮(zhèn),又轉(zhuǎn)送到臨海恩澤醫(yī)院,中國醫(yī)生陳慎言和他父親陳省幾參與了傷員救治。勞森的左腿最終被截了肢。
陳慎言和陳省幾
當(dāng)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夠活下來。位于3號機后艙的法克特(Leland D.Faktor)沒有跳傘成功,發(fā)現(xiàn)飛機遺骸的遂昌縣柘德鄉(xiāng)北洋村村民把他的遺體運到村里停在板上,搭起棚子守護了兩天兩夜,后轉(zhuǎn)送至衢州汪村第十三航空總站臨時指揮部。在一個月后的5月19日,衢州第十三航空總站站長陳又超少校和200位航空總站人員,代表中國空軍以軍禮安葬了法克特,汪村小學(xué)的學(xué)生也參加了葬禮。他的墓地坐西朝東,沒有墳丘,墓穴一前一后立著兩塊青石碑,高的那塊約120厘米高、80厘米寬,石碑上沿為半圓形,上部刻著美國航空隊的飛翼標(biāo)志。法克特的遺骨于1947年遷回美國,當(dāng)時新聞報道“最后一位杜立特隊員回家了”,并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墓前的兩塊青石碑留了下來,1980年代年還有當(dāng)?shù)厝艘姷竭^,青石碑的石料被用來鋪路。后來改造修路,青石碑又被挪作何用,就無人知曉了。
……
杜立特中隊80名突襲者,3人在跳傘時犧牲,5人在蘇聯(lián)降落,8人被侵華日軍俘虜,64人被中國百姓救起。
四個機組在衢州第十三航空總站防空洞前合影
杜立特突襲隊員在衢州的簽名
大部分獲救的杜立特突襲隊員聚集到衢州,經(jīng)過休整,分批撤向重慶。4月25日,第一批20位突襲隊員出發(fā),經(jīng)衡陽到達重慶。4月29日,第二批21位突襲隊員出發(fā),途中遇到后來成為語言學(xué)家的周有光先生,周有光臨時當(dāng)起了他們的翻譯,一路同行到衡陽,突襲隊員經(jīng)衡陽去到重慶。5月3日,在衢州的最后13位突襲隊員出發(fā),三天后在衡陽與9號機五名隊員會合;5月14日,這18位突襲者乘DC-3飛機到達重慶。5月18日,7號機的四位重傷隊員以及留下來照顧他們的15號機懷特醫(yī)生(Thomas R.White)也開始后撤,他們于5月28日到達桂林,6月4日抵達昆明。
宋美齡在重慶為杜立特、希爾格(John A.Hilger)等人授勛
震驚世界的杜立特突襲行動,至此告一段落。
尋找“杜立特”
鄭偉勇是衢州江山人,他第一次知道“杜立特行動”是在1980年代當(dāng)?shù)氐囊环菸氖焚Y料上,那時他還是一名學(xué)生?!爱?dāng)時是當(dāng)故事書看的,后來又看到親歷者寫的回憶錄,也在檔案館里看了民國檔案、翻舊報紙,慢慢地整個事情完整清晰起來。”
1994年,鄭偉勇參加工作,同時也正式開啟了他對“杜立特行動”的研究之路。了解得越是深入,就有越多細節(jié)模糊不清。他想了解每架飛機、每個隊員的降落位置;想知道是哪些村民救助了美國飛行員;想弄清楚這些飛行員是怎么被轉(zhuǎn)移的。
2008年,鄭偉勇開始實地探訪,尋找“杜立特”。他先根據(jù)已有的文字資料劃出可能的地點,再到現(xiàn)場實證調(diào)查,收集當(dāng)?shù)乩先说目谑鰵v史。首個目標(biāo)是到淳安尋找10號機,“飛機墜落的地點和五名飛行員跳傘的點全都找到了,還在村民家花50塊錢買到了一塊飛機殘骸。這塊鋁質(zhì)蒙皮被做成了火熜缽,裝在竹編殼子里,冬天作為烤火的容器?!?/p>
雖然開了個好頭,但像這么順利的實地探訪少之又少,更多的是一次次無功而返。最令鄭偉勇難受的是尋找5號機的過程,“機組五個人,四個人的降落地點在檔案上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實地考察也都得到了映證,但其中的副駕駛員的降落地點就是找不到。他明明就是降落在我們江山附近的,很惱火,就是找不到。差一個就不完美了嘛!”
為了找到這名飛行員,鄭偉勇從江山一路走下去,一個村一個村地找,仔細爬梳檔案里的蛛絲馬跡,前后用了四年的時間,探索了方圓700公里的區(qū)域,終于在江山縣大橋鎮(zhèn)蘇源村找到了5號機副駕駛員魏爾德(Rodney R.Wilder)的降落地點。
“找到蘇源村的時候,我問村里人有沒有飛行員掉下來。村里一個老人說有,是美國人轟炸東京的飛行員。我一聽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接著問怎么把飛行員送走的,老人說送到下鎮(zhèn)火車站了。這跟戴維·瓊斯(David M.Jones,同乘5號機)的日記完全對應(yīng)起來了!”
江山縣營救友機降落飛行員出力人員事實清冊
在實地探訪的過程中,方言是一大考驗。衢州周邊的方言鄭偉勇也不一定都能聽懂,而到了安徽、江西、福建等地,只能找當(dāng)?shù)啬贻p人幫忙翻譯。此外,最大的問題來自他“民間研究者”的身份。當(dāng)時參加營救的很多都是地方上的保長、鎮(zhèn)長,新中國成立后受到?jīng)_擊了,于是很少愿意說起從前。鄭偉勇來到村子里,“人家就問你是哪里來的?你有證明嗎?如果有問題,先讓村干部找我,我再跟你說?!泵鎸ΨN種質(zhì)疑,他不得不說些善意的謊言?!拔抑荒苷f我是記者,如果我說我是業(yè)余愛好者來調(diào)查,村民就很難對我這個外鄉(xiāng)人暢所欲言。但是我堅信這段歷史值得我們?nèi)パ芯?、去銘記。我這么說是不得已而為之,同時堅持不能做傷害他們的事?!?/p>
就這樣,鄭偉勇花了十年時間,從檔案到實地,尋訪浙閩贛皖四省幾百個村莊,一點一點確認了降落中國15架飛機的墜落地點以及68名飛行員的準確降落位置。“有七個飛行員的降落點確實找不到了,時間畢竟久遠,當(dāng)事人大多作古。人降落以后是要移動的,他們的降落傘被拿走之后,就一點痕跡都沒有了。我最后只能確定這七個降落點的大致區(qū)域,具體地點實在是找不到了。”
他覺得“多跑點路、花點錢,自己吃得差點、住得差點都無所謂”,能收集記錄這些將要湮滅的歷史細節(jié)都是值得的。“這么一個影響了整個二戰(zhàn)發(fā)展進程的歷史事件,中國老百姓是做出很大貢獻的,也付出了很多的犧牲,這些老百姓的名字我覺得都應(yīng)該被記住?!?/p>
通過“杜立特東京突襲者協(xié)會”,鄭偉勇還得到了部分杜立特中隊隊員的日記,有厚厚幾大本。雖然英文不好,他仍然一邊查字典一邊試著翻譯。這些日記讓鄭偉勇看到了“歷史的另一面”。如,抗戰(zhàn)期間生活艱苦,在招待美國飛行員的同時,負責(zé)接待的政府官員把藏起來的酒都拿出來喝了,自己也順便改善了一下生活。再如,有中國官員問,晚上要不要找婦女陪你睡覺?飛行員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
轎夫費收條、人力車費收條
鄭偉勇覺得,這些“小插曲”也是雙方增進了解的一個過程。從中美高層看,雙方交流不暢,多有齟齬;但是通過救助杜立特突襲隊隊員,美國平民和中國平民的有了一次非常深入的交往。美國士兵被中國百姓救起后,改變了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充分感受到了中國百姓的善良,進而看到兩國民眾很多共同的價值觀,也給予中國人民更多的同情。
11號機駕駛員格里寧(Chas R.Greening)記錄了他沿途的見聞:
我們通過街道被護送到山區(qū)。這是難以忍受的體驗:在那些日子里,這一地區(qū)的中國人是多么艱難。當(dāng)他們伏在路邊溝里躲避日本戰(zhàn)斗機掃射轟炸時,許多人被殺死在街頭。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被堆積在了一起,就像積木一樣,等待某種方式來處理。如此大量的尸體,對于我們來說是很痛苦的景象,因為我們以前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這種狀況。
12號機駕駛員鮑爾(William M.Bower)在日記中寫道:
我們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在洞穴里看日本佬的轟炸練習(xí),這是一種犯罪。但沒有反擊的跡象,我們只需要一架飛機。我們沒有一架飛機正常降落,太糟糕了。這些中國人是真正的男人,只字不提四年戰(zhàn)爭所造成的苦難?;蛟S我們可以伸出援助之手,我希望。
這些記錄讓鄭偉勇真真切切地感到,“當(dāng)時這些飛行員跟中國百姓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隊友!”
日軍的報復(fù)
時間撥回80年前。杜立特突襲行動落幕了,日軍隨之而來的瘋狂報復(fù)卻剛剛拉開帷幕。
1942年4月22日,日軍大本營下令“擊潰浙江省方面之?dāng)?,摧毀主要的航空根?jù)地,以粉碎敵人利用該方面轟炸我本土的企圖”。5月15日,浙贛會戰(zhàn)正式爆發(fā)。日軍第13軍五個師團由杭州往西進攻,第11軍的兩個師團則由南昌往東進攻,14萬日軍大舉進犯,金華、蘭溪、衢州先后陷落。
日軍海軍航空兵在浙贛戰(zhàn)役時轟炸衢州城
在曾營救美軍的地區(qū),日軍特別殘暴,受懷疑參與救助的人都被折磨致死,他們的家人也不例外,為了報復(fù),還在多處進行滅村式屠殺。曾經(jīng)幫助過杜立特中隊5號機隊員的江山湖前村、臺長賀陳村,據(jù)湖前村村民徐馀泉回憶:浙贛會戰(zhàn)時,湖前村民抓住一個落單的日本鬼子小隊長,當(dāng)?shù)厥剀娪檬貍}庫的中國兵的槍打死了這個鬼子。守倉庫的中國兵已逃離,日本鬼子大隊人馬殺到村里進行報復(fù),在村里殺害了許多村民。根據(jù)江山檔案館的民國檔案記錄:湖前村被日寇殺害13人,被毀房屋455間;賀陳村被日寇殺害14人,被毀房屋11間。
美機降落地居民被敵打死統(tǒng)計表、美機降落地被敵房屋焚毀統(tǒng)計表
衢州機場的命運令人唏噓。侵占衢州后,日軍沒有急于破壞衢州機場,反而先行修復(fù),便于其飛機運送傷員、運輸掠奪物資。數(shù)千名擄劫來的平民和被俘軍人每日被槍押繩牽,搜掘地雷,填平壕塹,稍不如意,即予殺戮,死尸狼藉。撤退前,日軍令中國苦役用鋤頭及圓鍬挖土,每隔一段距離挖一與跑道垂直的壕溝。溝寬2-3米,深1.5米,長800米,53道這樣的壕溝垂直排列于2000米的跑道上。跑道硬度高,開挖量大,日軍規(guī)定每人每日進度,如不能達到要求,立即就地槍決,因此死于機場者不知其數(shù)。衢州歷史學(xué)家徐映璞在《衢州機場記》中寫道:“時值酷暑,終日揮鋤,饑不得食,渴不得飲,汗不得浴,倦不得休,老者、弱者、病者、疲者、索食者、逡巡欲遁者,輒殺之,尸骸稠疊,幸而免者,什不二三?!?/p>
更加駭人聽聞的是,為了阻止中國再度修復(fù)機場,日軍決定在機場周圍地區(qū)撒布多種細菌,“以返回居民為目標(biāo),造成無人地帶?!比哲姵吠撕?,江西南城、玉山,浙江衢州、金華、麗水機場一帶,數(shù)種疫病肆虐。
發(fā)動細菌戰(zhàn)在當(dāng)時日軍指揮官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贊成。日本陸軍中將、第13軍司令澤田茂在他的《陣中日記》中記載:“辻中佐稱,大本營考慮要使用石井部隊,(我)陳述了反對意見卻被擱置,這將在日中關(guān)系上留下百年傷痕,而且不知利與害,給我方防疫上也帶來麻煩,還將犧牲山區(qū)、田園百姓,何益之有?”
但大本營的命令澤田茂無法違抗。石井四郎親自帶領(lǐng)731部隊和1644部隊的“遠征隊”,在金華、衢州、麗水、上饒等地撒播細菌,在20多個縣域造成大面積的污染,使用的細菌包括炭疽/鼻疽、傷寒、副傷寒、霍亂、痢疾。
“浙贛會戰(zhàn)中的日軍細菌戰(zhàn),是日軍首次在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中部署細菌武器攻擊?!奔毦鷳?zhàn)研究者、“中國細菌戰(zhàn)受害者訴訟團”團長王選告訴澎湃新聞,“細菌戰(zhàn)不僅給中國軍民帶來災(zāi)難,甚至日軍人員自己也防不住。根據(jù)日軍的戰(zhàn)時記錄,浙贛會戰(zhàn)中第13軍人員第二階段的‘戰(zhàn)病’人數(shù)從第一階段的近500人猛增20倍,達到近1萬。攻打麗水的日軍支隊總?cè)藬?shù)為5千人左右,有3千多人‘戰(zhàn)病’,不得不用飛機從麗水機場運往杭州。當(dāng)時杭州的日軍陸軍醫(yī)院人滿為患。日軍參戰(zhàn)部隊、人員多處提到會戰(zhàn)前的混合疫苗接種,尚發(fā)生如此多的感染,毫無防備,缺醫(yī)少藥的中國農(nóng)村老百姓的疫情就可想而知了。衢州、金華浙贛鐵路沿線一帶,連片的稻田無人收割,因為村民都病倒了?!?/p>
日本關(guān)東軍作戰(zhàn)參謀主任井本熊男在日記中記錄了這次細菌攻擊的細節(jié):對廣信、廣豐、玉山投放鼠疫菌,分別用投放毒化跳蚤、施放經(jīng)過注射的鼠、把鼠疫干燥菌混入米中的方法投放,達到鼠、蚤、人間的傳染;對江山、常山用霍亂菌攻擊,將細菌直接投入井中、撒布在食物上、注射于水果中的方法進行傳播;對衢縣、麗水是用傷寒與副傷寒菌攻擊的。
日軍采用不同的細菌和不同的投放方式,以平民為對象,進行種種實戰(zhàn)實驗。他們將染毒的糕餅放在門邊、墻邊、石頭上,讓人看了就像遺忘在此一樣?;丶业拇迕癯粤诉@些糕餅,就會感染死亡?!斑h征隊”專門制作3000個燒餅,注射入傷寒與副傷寒菌,分發(fā)給在玉山等地戰(zhàn)俘集中營里的中國戰(zhàn)俘吃,然后把戰(zhàn)俘放走,目的是引起傷寒與副傷寒的流行。
浙贛會戰(zhàn)后,衢州、江山、金華、龍游、麗水、松陽一帶戰(zhàn)事發(fā)生地,特別是在鄉(xiāng)間,暴發(fā)大范圍的疑似日軍炭疽、鼻疽攻擊所致的“爛腳病”。上饒、衢州、金華各縣浙贛和麗水的城鄉(xiāng)居民區(qū)相繼發(fā)生鼠疫、霍亂、傷寒、副傷寒等傳染病。
1943年,浙贛交通沿線各縣城鄉(xiāng)鼠疫、霍亂、傷寒與副傷寒、痢疾、瘧疾與惡性瘧疾、炭疽等多種傳染病繼續(xù)流行。直至1948年末,疫情才得到有效控制。
最后的祝酒
撤到后方后,杜立特突襲隊員陸續(xù)收到了返回美國的命令,但最終仍有16名隊員留在了中緬印戰(zhàn)區(qū)和日本人繼續(xù)戰(zhàn)斗,其中5位飛行員后來陣亡在駝峰航線上。
羅斯福為杜立特授勛
回國的杜立特和突襲者們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Doolittle Tokyo Raid”(杜立特東京突襲)成為一個專用名詞。這些英雄一直對幫助過他們的中國人念念不忘。
1943年,7號機機長泰德·勞森根據(jù)自身經(jīng)歷寫成《東京上空三十秒》并出版發(fā)行,扉頁上寫著:獻給所有幫助過杜立特中隊的中國人。米高梅公司據(jù)此書改編的同名電影于1944年8月上映,該片獲第17屆奧斯卡最佳特效獎。
《東京上空三十秒》封面
醫(yī)治過泰德·勞森和他戰(zhàn)友的中國醫(yī)生陳慎言,于1944年獲邀公費赴美學(xué)習(xí)。1945年3月15日,陳慎言受到美國副總統(tǒng)杜魯門接見,當(dāng)天晚上還特意為他一人放了專場電影《東京上空三十秒》。電影中,陳慎言看到了恩澤醫(yī)院,也看到了自己,熱淚盈眶。
1946年,周有光到紐約杜立特的辦公室敘舊。杜立特對周有光說:“時間過得真快,你見到的那些小伙子們,現(xiàn)在都禿頂了?!?/p>
二戰(zhàn)結(jié)束時,80名突襲隊員共有60人活了下來。他們除了1951年和1966年因為朝鮮戰(zhàn)爭和越南戰(zhàn)爭以外,每一年都聚會一次,還成立了“杜立特東京突襲者協(xié)會”。
中美正式建交后,由“杜立特行動”帶來的友誼得以延續(xù)。1980-1990年代,1號機領(lǐng)航員亨利·波特(Henry A.Potter)和杜立特的朋友布萊恩·穆恩組織考察團來到中國探訪杜立特突襲者迫降點。1992年轟炸東京50周年時,五位曾經(jīng)幫助過杜立特飛行員的中國老人獲邀訪問美國,在明尼蘇達州雷德溫市與部分突襲隊員重逢。1994年,衢州市與雷德溫市結(jié)交為“姐妹城市”。
1999年毛繼富與美國杜立特行動研究者共同拿著一大片3號機碎片
研究了多年歷史,鄭偉勇自己也走進了歷史。2012年,“杜立特行動”70周年時,鄭偉勇獲邀參加。當(dāng)時只有五位突襲者在世,四位參加了紀念活動。
2012年鄭偉勇(后排左二)與杜立特中隊老兵合影
第二年的另一場活動更加令鄭偉勇印象深刻。1956年,杜立特獲贈一瓶他出生年份——1896年釀制的軒尼詩干邑酒,突襲者們約定,等到只有最后兩位突襲者在世時,他們就打開這瓶酒對飲,舉杯祭奠逝去的戰(zhàn)友。1959年,亞利桑那州圖克森市贈給杜立特突襲者協(xié)會80只銀質(zhì)高腳杯,每只杯子上刻著一位突襲者的名字,當(dāng)突襲者謝世時,有他名字的那只杯子就倒置過來。
2013年下半年,僅剩四只高腳杯挺立,這四位突襲隊員均已年過九旬,于是他們決定,11月9日在美國空軍博物館舉行最后的慶典。最終,三位突襲者出席,16號機的羅伯特·海特(Robert L.Hite)由于身體原因未能參加。
鄭偉勇是唯一現(xiàn)場見證這場慶典的中國人。當(dāng)年的1號機副駕駛理查德·科爾(Richard E.Cole)端著百年美酒,緩緩站起身來,說了最后的祝酒詞:“先生們,我提議為我們在任務(wù)中犧牲的和已去世的戰(zhàn)友們干杯,非常感謝你們,愿他們安息?!?/p>
最后的祝酒
鄭偉勇從中國帶了一些特殊的紀念品。他送給7號機機械師兼機槍手戴維·撒切爾一瓶沙子,它來自7號機迫降的海灘;送給15號機投彈手兼機械師愛德華·塞勒(Edward J.Saylor)16枚貝殼,這些貝殼來自15號機迫降點旁邊的檀頭山島;送給理查德·科爾一小塊來自1號機的碎片,科爾接過禮物,久久凝望著,這是他當(dāng)年駕駛過的那架飛機上的一小部分。
鄭偉勇將1號機碎片贈給科爾
2018年的4月3日,最后一位杜立特突襲者理查德·科爾去世,享年103歲。同年10月25日,位于衢州市羅漢井6號的杜立特行動紀念館正式開館,鄭偉勇和朋友們拿出多年的收藏,做了精心布展,他希望這段歷史能夠永遠被世人銘記。
(薛瑞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