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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人世間”的梁曉聲:我想寫寫80后的愛情

近日,作家梁曉聲最新作品,小說《中文桃李》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近日,作家梁曉聲最新作品,小說《中文桃李》由作家出版社推出。4月22日,北京,出版社為他在集團會議室舉行了一場在京+線上媒體懇談會——見面會原本定于20日舉辦,不想19日午間梁曉聲的健康寶突遭彈窗,活動召集人火急火燎地通知一眾媒體改期再見!在默默的祈禱與等待中,大家盼來了他核酸結(jié)果陰性的好消息。

這段不大不小的“插曲”,窺見疫情之下生活與工作中的諸般不確定。但之于現(xiàn)年73歲的作家本人,有一點是分外確定的:自年初電視劇《人世間》熱播以來,推不開的活動站臺和蜂擁而至的媒體采訪,讓梁曉聲早已身心俱疲。饒是他自1977年復旦中文系畢業(yè)后,在京城兩家國營電影制片廠擔任編劇,“抓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多年,要說對影視圈并不陌生,也被這“流量時代”切身嚇到了。

作家梁曉聲 澎湃新聞記者?王諍 圖

作家梁曉聲 澎湃新聞記者 王諍 圖

多憂患、多沉重?“我不是這樣的人”

“希望大家能讀一讀我的新小說,這次就不談《人世間》了?!?月22日的懇談會舉辦前,各家媒體的與會記者就收到了這條傳話,并回復確認。

而作家總是無時無刻不在觀察生活的,“這幾個月我注意到一個問題,不管哪一家媒體,大多數(shù)上來,我一說我好累啊,他馬上說一個短視頻就好,就兩分鐘,但兩分鐘我也要倒騰一個小時。請饒了我,體恤我一下。這時,大多數(shù)男生先是無語,你突然感覺到他在手機那頭真的體恤你了,雖然能感到他也很失落。但女生的那種咄咄逼人和抓住就不放的死纏爛打,真讓人抵擋不住。我就有了疑問,女生放棄了又如何?對她的人生、職業(yè)有很大影響嗎?什么影響都沒有,從前是‘半邊天’沒上來,現(xiàn)在一上來,這種極度要強,成功、上升(的感覺)……”會上,梁曉聲一臉無奈。

巧的是,現(xiàn)而今的職場映射也出現(xiàn)在他的新作《中文桃李》中。這部長篇小說照例沒有前言和后記:新千年,兩名80后的中文系大學生,男生李曉東和女生徐冉,從校園時代的歡喜冤家,到婚后走上社會,“京漂”被生活搞得一地雞毛。男生終于因床前盡孝回到故鄉(xiāng),女生而后夫唱婦隨,兩人一同在故鄉(xiāng)找到了人生的價值與心靈的歸宿。小說是以“我”,李曉東的第一視角展開,考慮到作家本人就有一個80后的兒子,以及在北京語言大學任教的經(jīng)歷,代入感十分明晰。

“?”(duǐ),活靈活現(xiàn)了小說中兩位大學生的人生初見,也是第一章的關(guān)鍵詞。澎湃新聞記者現(xiàn)場拋給作家的第一個問題:“?人”“互?”是八零后的口頭禪,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竟然關(guān)注到了,能不能講講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字的用法和語匯背后的時髦的?

梁曉聲先是一怔,“這個字大家口語中好像都在用,我還跟編輯們有幾次過招,因為我也搞不清楚,我們一般都是用‘懟’(duì)這個字,在央視上看到字幕也是這個字。但‘懟’是一個動詞嗎?好像更多用作形容詞,是我們當下對于古漢語文字不正確的用法。我和編輯們一道找準了這個音正確的寫法,‘?’?!?/p>

“還有一點?!绷簳月暯又f,“寫完《人世間》后,我想放松一些,寫一部不那么沉重的小說,否則大家以為我就是一個不知道有多憂患、多沉重的人,其實我不是。在《中文桃李》中經(jīng)常有小小的幽默掩藏在字里行間,這也是我在生活中比較愿意(處在)的狀態(tài)?!?/p>

他當眾宣告,《中文桃李》的影視改編已經(jīng)提上日程,甚至向在座的記者們征詢意見——小說中兩位主人公的大學老師汪教授,自己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人選,“你們覺得范偉怎么樣?”當聽到有人說,范偉曾憑借《不是問題的問題》摘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后,作家會心地笑了。

寫作《中文桃李》時相對放松的心態(tài),還體現(xiàn)在作家毫不介意“梁曉聲”的名字,以被調(diào)侃的筆觸出現(xiàn)在小說中。今年2月15日,梁曉聲為小說《中文桃李》落筆收尾,“那個梁曉聲嘛,他如果也像我的冉一樣,經(jīng)常轉(zhuǎn)移于生死二場(小說中,李曉東的妻子徐冉回到家鄉(xiāng),在市府下屬離退休老干部服務(wù)處當主任,經(jīng)常要主持操辦追悼會),估計他就不會再到處賣他那狗皮膏藥了……”

“實際上是這樣的,我經(jīng)歷了1980年代,像我們這些人讀了一點書出來,有相當長一個時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們裝出深刻的樣子,這個深刻要裝的,本身也很吃力,是最吃力的活兒,話也不好好說了,小說也變得晦澀了。其實小說沒那么大,應(yīng)該說許多人拿起筆來寫人生的話,只要文字不錯,它都可以稱作文學作品。你要看網(wǎng)絡(luò)上,動不動評‘十大小說家’,總之還是在把小說拎在一個高處,好像多么玄妙,都是扯淡。你寫小說和從前的靴匠定制一雙好靴子,定制一個高檔的包包,我個人覺得是差不多的,和人家釀出世界名酒,制作出世界品牌香水,都可以放在同一個層次。因此我不認為小說家這一職業(yè)在今天的人類社會可以束之高閣,好像多么高出別的職業(yè)。我可能要表達的是這個意思,調(diào)侃了一下。”梁曉聲說。

小說作家與時代記錄員,“我也經(jīng)歷過撕裂的狀態(tài)”

2017年推出小說《人世間》,2019年藉此摘得“茅獎”,和現(xiàn)而今改編電視劇帶來的巨大關(guān)注度相較,世人多半沒有注意到梁曉聲在近三年來,一口氣推出了三部長篇小說:《我和我的命》(2020)、《田園賦》(2021)和眼下的《中文桃李》。

自上世紀80年代側(cè)身“知青文學”登上文壇起,梁曉聲一直秉持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道統(tǒng),熟悉他作品的讀者們都清楚,他的“高產(chǎn)”狀態(tài)可不獨是古稀之年后的老驥伏櫪。于小說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自1997年推出轟動一時的《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他還在這十年間推出了《郁悶的中國人》(2012)、《忐忑的中國人》(2013)、《中國生存啟示錄》(2014)等書店“社科類”上架的著作。2014年,參加文藝工作座談會后,梁曉聲于次年年初推出了《我們的時代與社會》《我相信中國的未來》兩本著述,一樣不乏憂患,同樣又抱持希望。人們從中,看到了那個將知識分子身份定義為“社會良心”的梁曉聲。

《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中,他如此描摹“當代中產(chǎn)階層”:中國的中產(chǎn)者們,在中國近代歷史中,幾乎就從未形成過什么不可忽視的階層,更幾乎無任何社會影響力。而在中國當代社會中,這階層由于是新生的,則還根本沒有什么階層的意識傳統(tǒng)可言。好比一個三歲兒童,餓了哭、飽了笑、尿了鬧,被一只溫柔的手撫摸感到舒服,拍幾下就會乖乖地睡著過去。它的階層意識的本能,充其量作出如此平庸的反應(yīng)罷了。

《郁悶的中國人》里,他借雨果的三句話表達對大學精神的當下讀解:“平等的第一步是公正。”“改革意識,是一種道德意識?!薄斑M步,才是人應(yīng)有的現(xiàn)象?!倍凇鹅闹袊恕纷詈?,梁曉聲設(shè)問人文情懷?“更文明的人以自身之文明影響并引領(lǐng)社會文明的自覺而已。高科技是可以用外匯從國外買回來的,但人文精神買不到。希望諸君日后能成為有一等的從業(yè)能力、又兼?zhèn)淙宋那閼训娜恕!?/p>

這些言論,固然可以視作作家在小說作品中付之闕如的前言與后記的補白,但更令人感興趣的是,這二十多年來,梁曉聲如何在小說創(chuàng)作與“社科類”寫作間做身份轉(zhuǎn)換,或者說個人寫作狀態(tài)的轉(zhuǎn)圜?這是澎湃新聞記者現(xiàn)場提出的第二個問題。

梁曉聲略作沉吟,“其實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之前,我也寫過《九三斷想》《凝視九七》等等。實際上中國轉(zhuǎn)型時期開始后,有一年類似拐點,那一年社會上出現(xiàn)了很多現(xiàn)象,我的印象里北京突然間多了好多公司,皮包公司,社會上除了出現(xiàn)好多類似買辦的人,下崗、失業(yè)也出現(xiàn)了。”

在社會拐點來臨的時候,梁曉聲說自己把寫作這件事定義為時代記錄員,“我也不是直接記錄,所以就變成像魯迅他們那樣,就是個雜文,這時候確實放下了小說構(gòu)思,想起了雜文接近戰(zhàn)斗性那樣一個狀態(tài),可能這個狀態(tài)持續(xù)得比較長。到寫《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的時候,它就是相對更宏觀一點,有一點跨界的感覺。”

現(xiàn)場他若有所思,“這么大的跨界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是不太多的,可能王蒙先生有時候會在文學和隨筆間跨界,但直接跨界到寫這么多‘社會性作文’的是我,而且我不會因為自己一個時期的跨越而覺得害羞,我覺得那些也都是值得寫的。我甚至有時候還會沾沾自喜,覺得我寫得還是可以的,因為中國社會各階層,當年我們的領(lǐng)導到社科院去的時候還聽人家講,你看我們要做的事情讓梁曉聲給做了,說明我寫的東西還是受到了關(guān)注。我在《光明日報》上發(fā)過一篇文章叫《老地稅員的自白》,差不多是整版,之后有位地稅專家在上課的時候還說,你看我們上課討論講這些問題,小說家?guī)浊ё志桶阉鼘懺谀莾毫?。?/p>

梁曉聲坦言,那些寫小說、看小說時,眼里就只有小說的作家,自己是不同他們來往的。“我覺得小說家眼中要有更多的事情,更多的現(xiàn)象。我們回過頭去看文學史,好多優(yōu)秀的小說家都是如此,托爾斯泰如此,雨果如此,狄更斯如此,屠格涅夫如此,甚至包括雪萊、拜倫、海涅這些詩人也如此,他們從來就是這樣,我認為他們那個時候還是把自己放在既是詩人,同時又是知識分子的狀態(tài),是到后來就開始相對變得平和。這跟年齡有關(guān),跟歲數(shù)有關(guān)?!?/p>

于作家的身份之外,梁曉聲還當過兩屆十年的海淀區(qū)政協(xié)委員,當過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介紹說,自己在四十多歲后開始接觸到“另外一類”知識分子,“他們可能還是官員,聽他們談國是。在這個平臺上,大家參政議政提出建言——這么長時間至少讓我學會了一點:只要你說的對,當然還要有可操作性,各級政府幾乎都會采納。這就迫使你要去更全面、更客觀地看待社會,提出問題?!?/p>

梁曉聲說在會上,自己也有“聲高”的時候,“聲音那么高,把你的憂慮、意見都表達完了之后,就覺得脾氣釋放了些,可能再寫小說的時候就不會覺得撕裂。(反之)你在小說里面開始使暗勁,我覺得這樣的小說家活得也比較擰巴。”他笑言自己在政協(xié)會上的“段子”是比較多的,“我該怎么說全說了,我已經(jīng)表達了,到小說里邊我可以不那樣了。我也經(jīng)歷過撕裂的狀態(tài),到逐漸逐漸不撕裂的狀態(tài),更像知識分子?!?/p>

面對媒體的提問,他有時候還會把自己的問題拋給記者,“你來北京多久了?有沒有自己的房子、車子?我給你舉個例子,我的碩士生當年畢業(yè)后,回到重慶,在當?shù)仉娨暸_新聞部工作。他回去之后就哭,要是我的兒子我會踹他一腳,太矯情了,哭什么,重慶怎么了?重慶電視臺怎么了?你在北京又怎么了?何況在北京等著他的不是什么好工作,還沒有單位(戶口)。我覺得在人生規(guī)劃中,這個規(guī)劃一定會包含我生活在哪個城市,但要說北京就是我的規(guī)劃重心,那就太要命了?!?/p>

以下是整場見面會的速記整理(有順序調(diào)整與刪節(jié)),以梁曉聲口述的形式呈現(xiàn)。

作家梁曉聲 澎湃新聞記者?王諍 圖

作家梁曉聲 澎湃新聞記者 王諍 圖

小說里的汪教授就是“我”

在1980年代,中文可是非常風光的一個專業(yè)、一個系,曾經(jīng)的才子和才女們都在中文系,一個學校如果沒有中文系,那如何得了?像中央美術(shù)學院、舞蹈學院,那時的學生們也都辦文學刊物,都是寫詩的。所有的報紙幾乎都搶著辦副刊。

后來文學開始邊緣了,當書中的主人公們開始學中文的時候,情況已經(jīng)不一樣了。中文系好像變成了一個“筐”——過去是喜歡中文才去讀,現(xiàn)在可能是權(quán)宜考慮,可能是在理科方面不能夠與男生們在競爭時取得優(yōu)勢,是屬于一種無奈的考慮。雖然你們記者中女生多,我認為尤其是女生,現(xiàn)在恨不得考進中文系,考研時趕快再搖身一變跳出去擺脫中文。我們是經(jīng)歷了這些的,后來她們也會感恩于中文,因為最后她們的從業(yè)能力還是靠的中文。

小說里那位汪教授就是我,包括他講課的內(nèi)容基本上也是我講過的課。我有一個什么想法呢?大家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坐在大學課堂里,尤其是家境不太寬裕人家的兒女,還要承擔學費壓力,如果在中文的課堂上只是來帶著大家如何讀懂一部小說,那就顯得太沒有智性了。我個人覺得如果是古文課,一定需要老師們、老先生們來談?,F(xiàn)代文學的話,是不需要老師來講的,學生們到了高中之后幾乎就沒有讀不懂的現(xiàn)代文學書籍,只不過是不同的懂法。因此我覺得更好的上課形式是通過一部文學作品引發(fā)了怎樣的思考,思考性的話題以及延伸的討論才是有價值的。

中文其實是非常特殊的一個專業(yè),特殊性就在于哪怕我是半瓶水,也可以晃蕩得很厲害,裝出特別深刻的樣子,這點不但有時候會使學生如此,可能老師講課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如此。因此我們在聽學過文史哲知識分子說話的時候,總覺得有時貌似深刻,仔細琢磨起來又覺得不著調(diào)。你看現(xiàn)在一些知識分子講話的時候,把許多場合都變得有娛樂性了,開場白不像脫口秀一樣熱一下場,好像就不能進入正題。一堂課45分鐘,時間都是人家交學費才有資格坐在那兒,這種情況可能是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一個問題。

我在上大課的時候,有時候周邊林業(yè)大學、地質(zhì)大學、礦業(yè)大學的學生也來聽課,他們也沒讀過多少小說,現(xiàn)在誰還看完過《戰(zhàn)爭與和平》呢?有一版曾經(jīng)是六卷,我讀的是上中下三卷,可考研之前誰讀過呢?我?guī)麄內(nèi)タ措娪啊冻鲎廛囁緳C》,后兩堂討論,會讓同學出去買飲料、面包和糖果,大家可以含著糖趴在桌子上聽課,怎么舒服怎么來,只是老師一人在講臺上拿著粉筆走來走去。我覺得文學課其實這樣講才對路,但可能在其他大學里不允許。

我在2002年到北京語言大學,那時班里有將近10名男生或者還要多,他們都是沖著“中文”兩個字來的,你擋不住他那種激情,要辦刊物,當年北語的刊物辦得還不錯,吸納了周邊高校同學們也來投稿,而且他們自己還辦專欄,有評論、有創(chuàng)作、有詩歌,我還給他們頒發(fā)過證書。

我有時候上二百多人的大課,周邊的同學也來。再后來,男生越來越少,最少的時候一個班里只有兩三個男生,這應(yīng)該是六七年前開始的。男生少到這樣程度,如果他們又很內(nèi)向,不發(fā)言,實際上你聽到的那些討論之聲都是同一性別的觀點,這對討論本身是一種遺憾。討論問題可以說這種聲音、那種聲音,不同的觀點,其實還有一點——性別,男人怎么看,女人怎么看?這個碰撞也是很有意義的。

小說中,兩位主人公徐冉和李曉東走出校門,在社會上打拼,也一同來到了北京。實際上,在書中我也寫到了,不是說成為北京人就是最好的人生選擇,這絕對是一個可笑的人生方向。也不是非要出人頭地,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小說中有三層場景,臨泉、省城和北京,我想表達的是主人公最終的選擇沒有所謂對錯,它只是一種利弊,一種權(quán)衡。當然,如果北京的房價要是要很低的話,我還是贊同大家在北京的(笑)。

現(xiàn)實中,我的學生凡是回到了自己原籍的,現(xiàn)在生活都相對滋潤。所謂回到原籍,多半都是在省會城市。第一省會城市有較好的工作,雖然北語既不是211,也不是985,但在人文學科這方面還可以,另外他們談到自己的老師曾經(jīng)是梁(梁曉聲),回去工作還相對好找(笑)。房價也低,可以用較少的錢買到大房子,很快在職場上也會上升,成為忠誠的、執(zhí)行力很強的一些骨干,然后在那兒生兒育女,開上車,經(jīng)常到北京來看下老師。

當然,我留在北京的學生也很優(yōu)秀,有的做了公務(wù)員,有的在出版社,但現(xiàn)實的生活壓力是明擺著的。做老師的都希望學生們幸福,我的學生到北京來,我都會問他們,房子買的還是租的?我建議他們買下來,我還會非常具體地問多大面積?在我印象中,底線是120平米,120平米在北京可能得1200萬,還不見得是特別好的地段。我覺得這才是人生,至于其他方面是在這個物質(zhì)基礎(chǔ)上開始的。這是不是有一點被認為很俗?不浪漫,不激情。

小說《中文桃李》

小說《中文桃李》

女主人公的人生是“報告文學”

小說女主人公徐冉說生活可以分為歌類的、詩類的、散文類的、報告文學類的、史詩類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我是怎么寫的,但徐冉最后說的是“報告文學”。這是過來人的看法,我已經(jīng)70多歲了,70多歲的人對于人生的看法和對于文學的看法,可能或多或少會有一些些的宗教情愫。一些科學工作者在他們從事了畢生的科學工作之后,對于那么多的不可解有時最后也會處于困惑,實際上人文知識分子也是如此。

在《人世間》中,我也通過光明這個角色寫到了?!度耸篱g》寫到光明最后出家,我跟兩位責編探討過這個問題,小說出版前此處我曾想加一段,就是光明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了,當他去到北普陀的路上,沒有想到中途下了大雨,他又是盲人,然后迷路。我腦海中始終有那么一個畫面,那畫面我一想自己就很感動:迷路又遇上暴雨傾盆,天上閃電雷鳴,這個十八九歲的瞎少年就地盤坐,在天地之間,他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他是在發(fā)燒的情況下被北普陀寺的僧人們背回去了,老僧人問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他說我要回家。老僧人聽罷,說,你到家了。

寫到這的時候,我個人也走過了70多歲的人生,我始終有那么一種想法,就是人這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呢,什么是最主要的?想來想去,除了真善美,其他確實過眼煙云。我可能從少年時期就在想自己的人生,這輩子就是“報告文學”,寫實來不得半點的浪漫、抽象、虛偽,因為你家里那么困難,父親在外省,母親體弱多病,她撐起來這個家,你還有一個生病的哥哥……雖然我看了很多小說,但當時并沒有浪漫起來,我的這種浪漫情愫可能最多是在早期一些知青小說里頭出現(xiàn)過。

實際上我從一開始寫作,就是在寫“情”,只不過這個“情”不僅僅是愛情。當別人問我《人世間》中哪些地方最感動我,我跟他們說,男女之情不會打動我,我從最早讀書的時候,可能是男孩子的緣故,我們怎么會被賈寶玉和林黛玉、唐明皇和楊貴妃感動呢?那是你們女生的事。我個人可能更感動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誼,女人和女人之間友情又會是如何的?徐冉是菜農(nóng)的女兒,所以她的人生注定了是“報告文學”,男主人公李曉東倒是有一點小資。

《中文桃李》里也寫到了兩代人的婚姻觀。在我看來,門當戶對是這個地球上所有生物,植物、動物和人類之間從來的共性。你很少能看到,兩株很大的植物在自然界中生長得很緊密,有一株肯定要爭奪養(yǎng)分?;橐霾粌H僅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家庭的事,門不當戶不對,差不多就是周秉義那么一個結(jié)果。當然,我個人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中是不大存在周秉義的,另一半差不多也是自己這個階層的。

人生的伴侶,當然比你的工作選擇,城市的選擇重要。當然你也可以獻身工作,我們有這樣的典型人物。革命年代的革命烈士都獻身于信仰,但他們也要結(jié)婚,因此我覺得伴侶比一切都重要。

小說《中文桃李》

小說《中文桃李》

“《中文桃李》是我倒數(shù)第二本長篇小說”

說句實在話,有一種絕好的東西,超過任何一個家族財富的東西,留給絕大多數(shù)像我們這樣平凡而普通人家的兒女,就是書籍。任何個人、家族都無法壟斷,你再往細了想,他們對于我們從書籍中獲得怎樣的能量也不在意。如果我們仔細考察的話,相當多普通家庭的兒女,從先人留下文化書籍的源流中獲取過力量,一代一代都會有人承擔起來。作家中這樣的人有很多,在17、18世紀啟蒙的時候,作家是貴族行業(yè),但到后來就不是了,回歸到平民,這里產(chǎn)生了作家、學者、教授,他們的著作是屬于我們的,只看你讀到什么程度。

80后現(xiàn)在都40多歲了,40多歲的人,生活上沒有壓力是很少的。80后的作家,我看過東三省,尤其是沈陽的作家,看過他們的小說,其他的看的就很少了。所以說,我這一次想寫寫年輕人的愛情,但這個代溝不是想沒有就沒有的,不是說我們要深入群眾,要到人民中去,到年輕人中去,和他們天天打成一片就沒有代溝了。比如我現(xiàn)在對互聯(lián)網(wǎng)還是不大熟悉,前年剛剛學會用手機回短信,現(xiàn)在都不會用手機約車、付款。但是代溝不影響我們在沒有代溝的方面去交流,你在“溝”那邊,我在“溝”這邊,還是可以親密地交流,前提是你不能認為你所知道的,理解的都是對的。

我把寫小說看成跟一個面點老師傅開面館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的,要保證食材的環(huán)保,做了一輩子,也就做到這個程度上。人有的時候還是要放下,人也不要太執(zhí)拗,放下一些事情,只不過我現(xiàn)在缸里還有一團面,這團面不能浪費。我為80后學子,為我教過的學生們寫一本書,始終是一個心念,寫這本小說很大程度上是完成這種心念。

所以敘事上我有親近感,換位思考嘛,就站在他們的角度上。另外,在寫《我和我的命》的時候,那本小說也是以“我”的視角展開,但寫的是女孩,所以語言上和性別上總有一種不完全匹配的狀態(tài)。雖然我70多歲了,但覺得自己寫男孩子也還可以。我是不愿意靠愛情線索和愛情內(nèi)容來撐起一部書,但有時也會沾沾自喜,雖然70多歲了,寫年輕人的愛情還可以寫到信手拈來。當然,寫年輕一代對我而言是一個挑戰(zhàn),首先語言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的語言變化太大了,尤其是網(wǎng)語出現(xiàn)后,我沒有辦法融入到那個語言中去。但80后還好,就是我兒子的年齡,他跟我的語言有一些貼近。

我其實發(fā)現(xiàn),80后、70后的不少作家們寫起自己同代人的時候,都或多或少有頑主的氣質(zhì),好像不那樣寫就不像自己的同代,寫女孩子的話差不多都有劉索拉筆下女孩的樣子,一到寫作的時候就會有一個有意代際的標簽化。但在生活中,我接觸下來,會發(fā)現(xiàn)尤其是我的學生們根本不是這樣,我更喜歡我筆下的這些80后們,他們也開玩笑,也幽默,但身上沒有頑主的氣質(zhì)。

老實說,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不喜歡頑主,無論是任何年齡的,我是不喜歡的。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是要莊重對待的,如果你在應(yīng)該莊重去思考和認知問題時摻雜進了游戲,摻雜進了討好,有了取悅聽眾和觀眾這個心思——至少在《中文桃李》中我沒用這樣的橋段。徐冉最后做的工作是我比較喜歡的,我突然覺得又有點像《人世間》里春燕的兒子。這是巧合,我寫《中文桃李》時完全忘了春燕那回事,可能也是越來越在想生死是怎么回事,所以安排了她那樣一個工作。一個人經(jīng)常參加追悼會,我覺得她應(yīng)該把許多事情都能夠參透。

《中文桃李》用第一人稱“我”的敘述展開故事,還因為我現(xiàn)在在做的事情之于自己是非常的事情?!吨形奶依睢肥俏业箶?shù)第二本長篇小說,還有一本在寫著,那本寫完后,不管水平怎么樣,“梁記面食店”就要關(guān)張。沒有再下一部了,再下一部,我就是坐路邊曬太陽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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