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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舊事:峨眉王仙卿串連的一段道教散史

歷史記載是不均衡且不平等的,有的人沒有獲得銘記,但卻可以化作絲縷,串連起時代的軌轍與后世的回響。


青城山常道觀前之集仙橋(陶金攝)

青城山常道觀前之集仙橋(陶金攝)

歷史記載是不均衡且不平等的,有的人沒有獲得銘記,但卻可以化作絲縷,串連起時代的軌轍與后世的回響。

一、故事之外的故事

在邂逅我們的線索式人物前,請容我先做一段稍顯曲折的鋪墊。

(一)玄宗夢真容與玉真公主的譙郡之旅

唐開元二十九年(741),已穩(wěn)坐皇位半甲子的玄宗皇帝,在夢中邂逅了自家圣祖——太上老君。銘記這一事件的《夢真容敕碑》記載道,玄宗自稱在一日朝禮之后、天色蒙昧之時,“端坐靜慮,有若假寐”。恍惚間,夢遇老君真容。老君自稱為李氏遠(yuǎn)祖,有造像“可三尺余”,藏于京城西南一百余里處,令玄宗尋訪。夢境之中,老君親口保證佑護大唐,“享祚無窮”,宣稱將與玄宗“于興慶中相見”。玄宗于是命使者及道士尋訪造像,最終在終南山樓觀東南的山間尋獲真容,并將之迎入玄宗身為藩王時的宅邸興慶宮。時任中書門下兵部尚書的牛仙客盛贊老君靈應(yīng),“鎮(zhèn)我皇家,啟無疆之休,論大慶之應(yīng)”,故當(dāng)“宣示中外,編諸簡冊”。玄宗聞此頗感欣慰,于開元廿九年閏四月廿一日下敕,應(yīng)允牛仙客所請。接著,博州刺史李成裕上奏,認(rèn)為雖然史籍已記載此事,但碑石仍未刊刻(“雖縑緗已載,而琬琰未書”),尚不足以廣宣玄元神異,“伏請開元觀具寫綸言,勒于貞石,入仙宮而物睹,知圣祚之天長?!睂τ诶畛稍5膽┱垼谧匀簧畋硇牢?,予以贊許。[1]由此,一場沸沸揚揚的“夢真容”運動在大唐宇內(nèi)展開,這場運動標(biāo)志著天寶時期李唐國家形象和意識形態(tài)整體道教化趨勢正式展開。一年多后,天寶二年(743)春,玄宗的妹妹、已經(jīng)入道三十多年的玉真公主作為朝廷使者,帶領(lǐng)團隊從長安出發(fā),去往傳說中的老子故里譙郡紫極宮(即老君廟)建齋設(shè)醮,向老君及老君的母親先天太后表達敬意,希求獲得祖先神的庇佑。這場帶有國家信仰和意識形態(tài)宣傳目的的朝圣之旅,是玄宗“夢真容”運動的組成部分。玉真在紫極宮的齋醮活動,留下一方《玉真公主朝謁真源紫極宮頌》,這方碑刻在宋代金石著作中曾獲著錄(但內(nèi)容不詳),此后便不知所蹤,直到2006年太清宮進行考古挖掘時才重見天日。[2]從譙郡回程途中,玉真公主的使團先后造訪了嵩山和王屋山等道教圣地。路經(jīng)嵩山時,玉真公主跟從善于煉丹的女道士焦靜真修行存思之法,而焦靜真則是盛唐時期最有影響力的道士司馬承禎的杰出弟子。在王屋山上,玉真公主獲得人生最后一次受法的機會,由恒代地區(qū)而來的某位胡尊師開度,獲得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師這一最高法位。玉真公主這趟出行中截止此次受法前的活動,被洛陽大宏道觀道士蔡瑋記錄在一方碑銘里。這方碑石保存至今,目前安置于濟瀆廟,即《玉真公主受道靈壇祥應(yīng)記》。[3]令玉真公主心心念念的王屋山是一座極端重要的道教圣地,擁有天下第一洞天、王褒和魏華存的傳說與圣跡、司馬承禎的陽臺觀,以及天壇和仙人臺等道家圣境。而就在仙人臺下,玉真公主建造了自己的靈都觀,并獲得玄宗親自書額的優(yōu)待。

《玉真公主受道靈壇祥應(yīng)記》拓片[4]

《玉真公主受道靈壇祥應(yīng)記》拓片[4]


濟源濟瀆廟之龍池,乃歷代投龍簡之所(陶金攝)

濟源濟瀆廟之龍池,乃歷代投龍簡之所(陶金攝)

(二)蔡瑋《張?zhí)叫分械陌l(fā)現(xiàn)

負(fù)責(zé)撰寫《玉真公主受道靈壇祥應(yīng)記》的大宏道觀道士蔡瑋,在當(dāng)年六月又幫玉真公主撰寫了另外一方碑銘。這方碑銘就是《唐東京道門威儀使圣真玄元兩觀觀主清虛洞府靈都仙臺貞玄先生張尊師遺烈碑》(簡稱《張?zhí)叫罚?。從碑題可知,張?zhí)叫葥?dān)任道官重任,同時又身兼兩座道觀的觀主之職,是當(dāng)日中州地區(qū)權(quán)力最大的道士之一。從碑文來看,張?zhí)叫?jù)信為正一真人張道陵的后裔,玉真公主王屋山中的靈都觀,正由這位天師后人督造建設(shè)——可惜工程未克完成,張?zhí)叫阌鸹o世了。據(jù)《張?zhí)叫酚涊d,開元十四年(726),玄宗皇帝計劃祭祀大圣祖玄元皇帝廟(也就是老君廟),[5]親自精選黃冠,最終決定由張?zhí)叫c“峨眉王仙卿、青城趙仙甫、漢中梁虛舟、齊國田仙寮”五位高道主持齋醮。蔡瑋稱,五人一路上獲得地方官府熱情接待,“登邙山,俯河洛,飄飄明霞之外,窈窈凝玄之跡,望者以為神仙之會也”。[6]五人中,除張?zhí)叫斜憘魇劳?,田仙寮亦有墓志留存,藏于千唐志齋。根據(jù)《大洞法師齊國田仙寮墓志》之記載,田仙寮正是那位前后兩次為玉真公主撰寫碑銘的大宏道觀蔡瑋的師傅。[7]青城趙仙甫和漢中梁虛舟的情況目前尚不清楚,但峨眉王仙卿則因一個特殊事件引人注意——我們的線索式人物“王仙卿”終于登場了。

一番曲折的鋪墊和倒敘的手法,不是(至少不純是)為了故作高深,而是試圖藉此揭開盛唐道教錯綜關(guān)系網(wǎng)的一角,并呈現(xiàn)彼時道教與政治骨肉相連的歷史背景。接下來,讓我們把焦點轉(zhuǎn)向開元十二年(724)發(fā)生在蜀中青城山上的一起“奪觀”事件。[8]

二、青城山中的“奪觀”事件

記載“奪觀”事件的最主要材料是一方碑刻。

(一)《青城山常道觀敕并表碑》記載的故事

這方碑刻被命名為《青城山常道觀敕并表》,碑石保存至今,依舊屹立在青城山上,向后人講述著開元年間發(fā)生的那個故事。此方碑石陰、陽及兩側(cè)均有刻文。碑陽主體為玄宗手寫敕書,后接敕書下達過程;碑陰為地方官僚和教界合作解決事件后,張敬忠所上之表文;碑右系開元十八年(730)奉敕齋醮投龍活動的記述,碑左則是參與此次齋醮活動的官員和道士題名。[9]

《青城山常道觀敕并表》碑陽拓片[10]

《青城山常道觀敕并表》碑陽拓片[10]

碑陽刻寫的玄宗墨敕,系發(fā)給益州長史張敬忠的文件,原始文件于開元十二年閏十二月十一日下發(fā)。敕書中,玄宗首先表彰張敬忠治理邊疆的辛勞,給予關(guān)懷問候,并賜衣一領(lǐng)。接著,玄宗開始進入正題。敕書稱:蜀州青城山,先有常道觀位于山中,聽聞有飛赴寺僧奪此觀為寺。鑒于蜀州歸屬劍南道節(jié)度使管轄,而張敬忠此時除擔(dān)任益州長史外,還任劍南節(jié)度使一職,故玄宗特令其過問此事。務(wù)必使僧道不再相侵,“觀還道家,寺依山外舊所,使佛道兩所,各有區(qū)分。”同時派遣內(nèi)品官毛懷景、道士王仙卿往蜀州公干,令二人帶去敕書。張敬忠收到玄宗手詔后,對“奪觀”一事非常重視。其在開元十三年正月一日收到敕書,二日即將敕書下達蜀州,并令“節(jié)度使判官、彭州司倉楊璹”加“專檢校移寺官”之任,與蜀州刺史平嗣先、青城縣令沈從簡一同處理此案。碑陰為常道觀觀主甘遺榮所書,上半段抄寫張敬忠上呈玄宗的表奏。張敬忠的上表,首先按照文書體例抄寫玄宗敕書所交托之事務(wù),而后表示已差派楊璹往青城山,“準(zhǔn)敕處置”;在當(dāng)月九日,已將飛赴寺僧移置山外舊所,“觀還道家”,責(zé)成僧、道“更無相侵”。張敬忠接著稱,常道觀舊地歸還道士后,觀主甘遺榮繼續(xù)申訴,指出此前飛赴寺占領(lǐng)常道觀期間所種植的竹木不易移動,此時僧人既已居于山外,唯恐未來再有爭執(zhí),特請區(qū)分。張敬忠將此事委托所屬州縣(即蜀州青城縣)辦理,令常道觀道士收領(lǐng)竹木。至此,相關(guān)事務(wù)處置妥當(dāng),僧道各安其處,但張敬忠等當(dāng)?shù)毓賳T似乎沒有嚴(yán)厲苛責(zé)僧人。最后,張敬忠將表奏附于采藥使內(nèi)品官毛懷景奏狀上達。碑陰下段為道士題名,其中上座蔡守仙、建齋勾靈相與觀主甘遺榮共同組成常道觀的“三綱”。

(二)對開元時期“奪觀”記載的分析

以上即《青城山常道觀敕并表》所呈現(xiàn)的“奪觀”事件始末。負(fù)責(zé)處理事件的張敬忠是盛唐時期著名官員,史料中常見他的記載,并有詩歌傳世,收入《全唐詩》中。[11]青城山是道教信仰中極負(fù)盛名的圣地之一,是司馬承禎《天地宮府圖》洞天系統(tǒng)中第五洞天青城山洞的所在,“周回二千里,名曰寶仙九室之洞天”,由青城丈人治之。[12]亦是道教傳說中,天師張道陵與六天魔鬼戰(zhàn)斗并立定誓約、昌盛正一盟威之道的地方,[13]同時也是傳說中黃帝求道寧封子的所在。而寧封子則因為黃帝受道的功勞,獲封“五岳丈人”。青城山所擁有的以上圣跡,在唐玄宗統(tǒng)治時期及之后的年代里常常被一并提及。如開元十五年(727)司馬承禎建議在五岳廟外另造“五岳真人祠”,“配套”的青城丈人祠也在開元十八年(730)獲得敕建祠宇的待遇。祠廟建好后所立之《青城山丈人祠廟碑》,開篇便高調(diào)列述青城山的三種道教身份:

夫丈人山者,本青城山,周回二千七百里,高五千一百丈,即道家第五寶仙九室之天矣。黃帝拜為五岳丈人,因以為稱。服朱光之袍,戴蓋天之冠,佩三庭之印,乘科車,主五岳,上司六時降水。仙唱泠泠而霄轉(zhuǎn),神燈爛爛而夕照。仙都眾妙之奧,福地會昌之域,張?zhí)鞄熡鸹幯伞14]

常道觀三清殿西廊,其額曰:“第五大洞寶仙九室之天”(陶金攝)

常道觀三清殿西廊,其額曰:“第五大洞寶仙九室之天”(陶金攝)

這樣的描述,在保存至今的青城碑銘和蜀地方志中都很常見,在杜光庭的《修青城山諸觀功德記》和《青城山記》等著述中獲得反復(fù)回響。[15]“奪觀案”的原告方常道觀,與青城山黃帝受道寧封子的傳說關(guān)系密切。晚年隱居青城山的杜光庭,在其《道教靈驗記·青城山宗玄觀驗》中稱:“青城山宗玄觀,古常道觀也。在皇帝受箓壇前。”[16]明代曹學(xué)佺整理碑石文獻等材料,在《蜀中廣記》對常道觀的基本情況進行描述,稱明代的延慶宮就是古常道觀,“乃古黃帝祠址”,據(jù)信初建于隋大業(yè)七年(611)。[17]“奪觀案”的被告方飛赴寺,也有一些記載留下。宋代祝穆《方輿勝覽》云:“飛赴寺,在青城縣飛赴山下,名昌圣院,乃唐左軍容使嚴(yán)君美舍宅,有四望亭。”[18]但陳艷玲根據(jù)《續(xù)高僧傳》的記載,指出南朝蕭梁之初青城山便有飛赴寺,[19]則飛赴寺的歷史比《方輿勝覽》記載的要早很多。在“奪觀案”發(fā)生時,常道觀與飛赴寺均為當(dāng)?shù)仡H具傳統(tǒng)的宗教場所,考慮到常道觀與黃帝受道青城傳說的緊密聯(lián)系,且唐代青城山和蜀地的道教勢力強大,飛赴寺僧如何能夠輕易侵占此觀不禁令人心中疑惑。于是,兩個問題自然產(chǎn)生:第一,飛赴寺到底是如何侵占常道觀?第二,此事為何能獲得玄宗皇帝親自過問?

常道觀天師殿內(nèi)景(陶金攝)

常道觀天師殿內(nèi)景(陶金攝)

有關(guān)第二個問題,很可能是線索人物王仙卿的功勞。正如天寶二年大弘道觀道士蔡瑋的追憶所述,深受玄宗器重的王仙卿是一位“峨眉”道士,且他的圈子里還有一位“青城趙仙甫”。鑒于王仙卿由玄宗派往青城檢?!皧Z冠案”,推測常道觀觀主甘道榮等人可能與王仙卿(甚至趙仙甫)有舊誼,故借王仙卿之口向玄宗提出訴求。事實上,杜光庭《道教靈驗記·青城山宗玄觀驗》中便直接說,“道士王仙卿奏請移道觀還舊所,寺出山外?!盵20]至于第一個問題,目前并無史料給出解釋,但杜光庭《青城山宗玄觀驗》中的記載或許能提供某些啟發(fā)。

常道觀山門(陶金攝)

常道觀山門(陶金攝)

(三)另一起飛赴寺奪常道觀事件及其啟發(fā)

《青城山宗玄觀驗》中,杜光庭首先給出玄宗時期“奪觀案”的記載。但與保存至今的玄宗手詔碑對比,便可發(fā)現(xiàn)收入《道藏》的《青城山宗玄觀驗》版本在文字上存在明顯疏漏,例如:將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寫為“開元十九年”(其實應(yīng)該是開元十二、十三年);將“內(nèi)品官毛懷景”寫為“高品官王懷景”等。繼而,杜光庭記述事件結(jié)束后常道觀獲得金仙、玉真公主“道像石真”等石雕碑刻。再接著,杜光庭給出一個不見于其他著作的故事,稱:咸通(860-874)末年,常道觀無道士居住,道觀荒廢,僅剩尊殿石壇,余皆成墟丘,為草木所覆蓋。有僧人二人,欲復(fù)移飛赴寺于此。二僧居常道觀月余,計議已定,即將摧毀造像壇場,搶奪其地。但此時開始,二僧夜臥,便有巨蛇臥腹;晝飯,則有飛沙投食;并見巨手、毛腳等怪異。二僧驚懼,奔馳而去。乾符己亥年(879),縣令崔正規(guī)與道士張素卿重興常道觀;至僖宗幸蜀時,奏改為宗玄觀。[21]

杜光庭給出的這則發(fā)生在咸通末年的故事,不見于其他記載。但記述中張素卿、崔正規(guī)、僖宗幸蜀、咸通末年等人物事件均與杜光庭同時代、同地域,周圍見證人恐多,且又能與稍后將要提到的《清城絕頂上清宮天池驗》的記述對應(yīng),純?nèi)弧岸抛钡目赡苄圆淮蟆9适轮械膬蓚€人物,張素卿和崔正規(guī)在當(dāng)時其他材料中均留下痕跡。張素卿是蜀地高道,生活于晚唐至王蜀時代,尤以繪畫著名。[22]《宣和畫譜》記載宋代內(nèi)府存張素卿畫作十四幅,又記載張素卿為簡州人,因少孤貧而為道士,在僖宗幸蜀時獲賜紫衣;并在僖宗欲封青城山為“希夷公”時上表,指出五岳均已封王,青城丈人山地位高出五岳,不當(dāng)僅僅封公。[23]盡管《宣和畫譜》記載僖宗應(yīng)允了張素卿的上表,但這顯然不是事實——根據(jù)唐僖宗中和元年(881)的《封青城丈人山為希夷公敕》碑來看,僖宗依舊只肯給予青城山“希夷公”的爵位。[24]崔正規(guī)也是杜光庭的同時代人,可能與杜光庭有直接往來。中和元年封青城山為希夷公時,由朝廷在青城山中施設(shè)醮禮,青城縣令崔正規(guī)便是執(zhí)行人之一。杜光庭乾寧二年(895)所撰《修青城山諸觀功德記》,同時提及崔正規(guī)修繕丈人祠、常道觀以及張素卿受命為這些道觀繪制壁畫的情況。因此,杜光庭有關(guān)咸通末飛赴寺又欲占常道觀地的記述,應(yīng)該不全是向壁虛構(gòu)。《青城山宗玄觀驗》有關(guān)較晚飛赴寺僧又欲侵占常道觀的記載,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想象開元十二年“奪觀案”背景的思路。彼時常道觀是否也曾荒廢,故飛赴寺僧才有占據(jù)此觀的愿望和可能?修整常道觀故地、并栽種“竹木”的飛赴寺僧是否有些冤枉,徒費修整之力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因知曉此中曲折,故張敬忠等地方官員才沒有明顯苛責(zé)僧人的舉措?因史料之缺,這些猜測尚難定案,是非曲直暫時無法判定。但不論如何,杜光庭對飛赴寺確實毫無好感。杜光庭在自己的作品中屢次三番地記述開元“奪觀”案,并屢屢展示玄宗手詔作為譴責(zé)僧侶的權(quán)威證據(jù)。

與此同時,如果我們選擇相信杜光庭的話,飛赴寺僧人似乎也確實非常覬覦常道觀的地產(chǎn)。根據(jù)收入《云笈七簽》的杜光庭《道教靈驗記·清城絕頂上清宮天池驗》所述,宗玄觀(常道觀)之南有玄宗御容碑:

乾符己亥年,觀未興修,水如常舊。忽有飛赴寺僧,竊據(jù)明皇真碑舍中,擬侵占靈境,創(chuàng)為佛院,其水遂絕。半歲余,僧為飛石所驚,蛇虺所擾,奔出山外。縣令崔正規(guī)秋醮入山,聞鄉(xiāng)閭所說,芟薙其下,焚香以請,水乃復(fù)降,至今不絕。[25]

這段記述看似清楚,實際卻存在疑問。第一,杜光庭這則記述與其《青城山宗玄觀驗》后半段類似,除搶占常道觀地產(chǎn)外,《清城絕頂上清宮天池驗》所述飛赴寺僧為“飛石所驚,蛇虺所擾”與咸通末飛赴寺二僧的遭遇尤其吻合。第二,《青城山宗玄觀驗》中的崔正規(guī)正是《修青城山諸觀功德記》中與張素卿一同重修常道觀的青城縣令,兩則材料所給出的重要時間點都有乾符己亥年(879)。這些“巧合”不禁使人懷疑兩個傳說擁有共同的源頭、指向同一起事件,但卻被杜光庭在有意無意間區(qū)分為唐懿宗咸通末與唐僖宗乾符己亥年兩場鬧劇。根據(jù)《青城山宗玄觀驗》所謂“縣令崔正規(guī)秋醮入山,聞鄉(xiāng)閭所說”的記載,推測相關(guān)情況或許是杜光庭從崔正規(guī)口中得知,而崔的信息來源則是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綜合以上討論,可以發(fā)現(xiàn)杜光庭筆下共記錄了三起飛赴寺僧搶占常道觀的事件,第一起發(fā)生在開元年間,有玄宗手詔為證;第二和第三起分別發(fā)生于唐懿宗和唐僖宗時代,但其實很可能是由同一個事件演繹而成的不同靈驗故事。

常道觀山門內(nèi)景(陶金攝)

常道觀山門內(nèi)景(陶金攝)

三、開元十八年青城山上的齋醮

常道觀的“奪觀案”至此已講述完畢,讓我們再把視線拉回峨眉王仙卿身上。

(一)開元十八年的王仙卿青城山齋醮

開元十三年從青城返回長安后,王仙卿依舊獲得玄宗重視,次年受玄宗之命參與玄元皇帝廟的齋醮活動。四年之后,也就是開元十八年,王仙卿再次來到青城山。《青城山常道觀敕表》碑的左右兩側(cè),記錄下開元十八年青城山齋醮活動的歷史瞬間。石碑右側(cè)的刻文,記載太常少卿專知禮儀集賢院修撰韋韜,奉玄宗圣旨,“令檢校內(nèi)供奉精勤道士、東明觀主王仙卿”,“就此青城丈人靈山修齋設(shè)醮,并奉龍璧?!碑?dāng)年“六月七日庚申,入凈齋醮,十一日甲子,敬投龍璧?!北笥涊d下參與道教儀式的主要官員姓名,包括時任蜀州刺史的楊勵本等。參與此次青城山齋醮活動時,王仙卿已成為東明觀的觀主。這一身份并沒有出現(xiàn)在此前的玄宗手詔、張敬忠上表以及蔡瑋的《張?zhí)叫分?,推測王仙卿可能是在開元十三、十四年后才開始擔(dān)任東明觀主,此前是否隸屬東明觀尚不清楚。東明觀是唐代長安城中最著名的道觀之一。此觀最初與西明寺一起,系為高宗太子李弘求福而建,擁有一定官方性質(zhì),是組織官方崇道活動及長安佛道論辯的重要場所。[26]東明觀有多位頗具影響的道士,與皇室和朝廷關(guān)系密切,常奉皇命行事,開元十八年王仙卿奉命齋醮青城山亦屬此類。東明觀高道中有數(shù)位來自巴蜀,如極富副盛名的重玄學(xué)家李榮是綿陽人;《大唐故東明觀孫法師墓志銘》中記載的孫思,于蜀郡青城山受三洞法等。王仙卿得以進入東明觀并擔(dān)任觀主一職,或許存在地緣人脈的關(guān)系。

開元十八年六月青城山齋醮投龍的核心儀式場所,應(yīng)該就設(shè)在常道觀。杜光庭《青城山記》記載玄宗敕王仙卿青城設(shè)醮之所是“黃帝壇”,而常道觀本為古黃帝祠,黃帝壇就在常道觀前。王仙卿、楊勵本等人選擇在舊碑兩側(cè)刻銘紀(jì)念,似乎是希望將此次儀式活動與不久前玄宗的青城護道行為聯(lián)系起來。此時,更適合作為祭山儀式場所的青城丈人祠尚未建立。根據(jù)徐太亨《青城山丈人祠廟碑》的記載,就在王仙卿、楊勵本舉辦齋醮儀式的半年后(閏六月十八日),玄宗皇帝下敕“于青城丈人山置祠室?!盵27]但丈人祠的建立可能要到開元二十年方才真正付諸實現(xiàn)?!督鹗洝分浶焯唷肚喑巧秸扇遂魪R碑》,系為開元二十年正月;[28]《冊府元龜》記錄開元二十年四月己酉敕,令廬山使者廟及青城丈人廟準(zhǔn)五岳真君祠之待遇,與徐太亨碑記中“八月二十五日敕”內(nèi)容呼應(yīng)。[29]可推《青城山丈人祠廟碑》確實應(yīng)當(dāng)是在開元二十年撰寫樹立,故文中所謂“今年八月二十一日敕”,指的就是開元二十年的玄宗詔令。在這則敕書中,玄宗命令下轄青城山的州縣“揀本山幽靜處與立祠廟。其圖分付道士,將往建立?!笔裰荽淌窏顒畋尽胺钭疱分?,恭惟靈廟。親畫規(guī)模,改興版筑”,不多時便建成祠廟。碑文記載,同年八月二十五日,玄宗下敕,“青城丈人廟準(zhǔn)五岳真君廟例,抽德行道士五人焚香供奉?!卑凑G闆r而論,二十一日敕擇地建丈人祠,二十五日祠廟不太可能建造成功,但道士配備已提前著手準(zhǔn)備。

青城山麓之建福宮,即古之丈人觀,主奉寧封子(陶金攝)

青城山麓之建福宮,即古之丈人觀,主奉寧封子(陶金攝)

(二)開元十八年王仙卿齋醮的歷史回響

或許正是因為玄宗手詔碑的妥善保存和聲威廣被,開元十八年王仙卿的青城山齋醮,在一百六十多年后杜光庭的筆下獲得回響。據(jù)杜光庭所述,王仙卿受玄宗之命修醮青城黃帝壇時,出現(xiàn)靈燈遍山的靈瑞。而僖宗幸蜀之年,在青城山中修靈寶道場羅天大醮時,這一神奇的景象得到復(fù)現(xiàn)——此時“神燈千余,輝灼林表”(《青城山記》)。玄宗手詔碑兩側(cè)的刻文中并沒有提及開元十八年出現(xiàn)靈燈祥瑞,杜光庭的追憶更像是在創(chuàng)造記憶。當(dāng)這樣的記憶被創(chuàng)造出來后,僖宗時代青城靈燈的出現(xiàn),便將正在遭受入蜀避難窘境的僖宗與擁有同樣經(jīng)歷的玄宗聯(lián)系起來,兩個時代如出一轍的際遇和完全相同的靈瑞,昭示著大唐必將浴火重生的希望。

小結(jié)

一個人的身上,可以寄寓一個時代的聲音;一個時代的聲音,在另一個時代獲得回響。王仙卿不是一個生命軌跡清晰明白的歷史人物,但他的一些經(jīng)歷,以及這些經(jīng)歷在不遠(yuǎn)的后世的回響,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錯綜重疊的圖畫。

在放任意識涌動的追憶中,我們既目睹了開元道教的盛世光鮮,也意識到晚唐朝廷避難蜀地后以神道設(shè)教提振士氣的無奈,佛道之間的矛盾為這些記憶涂抹上一層奇幻的色彩,使本已破碎的歷史景象更加曲折迷離。以王仙卿為線索,時代的聲音和后世的回響,交織成一場松散但有情節(jié)的音樂劇。這場音樂劇不免雜亂與瑣碎,但道教歷史的一段“印象”或許已在心中浮現(xiàn)。

注釋:

[1] 《夢真容敕碑》,見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6-127頁。

[2] 周建山:《豫東碑刻集萃·唐<玉真公主朝謁真源紫極宮頌碑>》,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

[3] 蔡瑋:《玉真公主受道靈壇祥應(yīng)記》,見《道家金石略》,第139-140頁。

[4] 引自“中國金石總庫”數(shù)據(jù)庫,鏈接:http://www.ch5000.com.cn/jsk_sy.aspx

[5] 根據(jù)蔡瑋“登邙山,俯河洛”的記載,推測所祭祀的玄元皇帝廟就是北邙山上的玄元觀??雕墶秳≌勪洝肪硐掠涊d稱:“東都北邙山有玄元觀,南有老君廟,臺殿高敞,下瞰伊洛?!?/p>

[6] 蔡瑋:《張?zhí)叫?,見《道家金石略》,?36頁

[7] 《大洞法師齊國田仙寮墓志》,見周紹良主編,趙超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22頁。

[8] 有關(guān)此事的簡要梳理,以下論文亦可參考。玉吅(王家葵):《神仙告御狀》,《東方藝術(shù)》2012年第16期,第136-137頁;劉小平:《唐代佛道土地資源之爭》,《農(nóng)業(yè)考古》2013年第4期,第185-188頁;等。

[9] 《青城山常道觀敕并表》碑文錄文,參龍顯昭、黃海德主編:《巴蜀道教碑文集成》,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22-25頁。碑石陰陽左右之文字,均引自此書,后不繁出注。

[10] 拓片引自不二書齋:《唐玄宗李隆基行書賞析<常道觀敕墨>》,鏈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97724552351459568&wfr=spider&for=pc

[11] 有關(guān)張敬忠前后兩次擔(dān)任益州長史的時間等情況,參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222,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2944-2945頁。

[12] 司馬承禎:《天地宮府圖》,見張君房編,李永晟點校:《云笈七簽》卷27,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610頁。

[13] 葛洪撰,胡守為校釋:《神仙傳》卷5,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90-191頁。

[14] 徐太亨:《青城山丈人祠廟碑》,見《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25頁。

[15] 杜光庭:《修青城山諸觀功德記》,見《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64-67頁;《青城山記》,見董誥等編:《全唐文》卷932,第9709-9711a頁。后文所引此二文文字,皆出此版本,不贅出注。

[16] 杜光庭:《道教靈驗記》卷1,見《道藏》,北京、上海、天津: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冊10,第803a頁。

[17] 曹學(xué)佺:《蜀中廣記》卷6,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冊591,第82b-84a頁。

[18] 祝穆:《方輿勝覽》卷55,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冊471,第973a頁。

[19] 陳艷玲:《略論唐代巴蜀地區(qū)的佛道之爭》,《歷史教學(xué)問題》2008年第2期,第53頁。

[20] 杜光庭:《道教靈驗記》卷1,見《道藏》冊10,第803a頁。

[21] 杜光庭:《道教靈驗記》卷1,見《道藏》冊10,第803a-b頁。

[22] 有關(guān)張素卿的詳細(xì)情況,參Evelyne Mesnil, “Zhang Suqing 張素卿 et la peinture Tao?ste a Shu 蜀,” Cahiers d’Extrême-Asie vol. 9 (1996-1997): 131-158.

[23] 《宣和畫譜》卷2,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71,影元大德吳氏刻本,第10葉。

[24] 唐僖宗:《封青城丈人山為希夷公敕》,見《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48頁。

[25] 見張君房編:《云笈七簽》卷122,第2691頁。

[26] 此觀詳細(xì)情況,參劉康樂:《東明觀與唐代長安道教》,《中國本土宗教研究》第2輯,第127-136頁。

[27] 徐太亨:《青城山丈人祠廟碑》,見《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26頁。

[28] 趙明誠:《金石錄》卷6,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34頁。

[29] 王欽若等編,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53,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558頁。

白照杰,澳門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道家古典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致力于中國道教及佛道關(guān)系等領(lǐng)域之研究。

白照杰,澳門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道家古典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致力于中國道教及佛道關(guān)系等領(lǐng)域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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