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這個名字并非本名,而是她從藝之后別人幫她取的藝名。當(dāng)事人曾經(jīng)撰文提過一句:“十三歲的那年,由章文(作者按:原名‘章錦文’)女士的介紹,我就加入了黎錦暉先生主辦的明月歌舞社,周璇的名字就是黎先生為我起的。(我的小名是‘小紅’)”(《萬象》1941年第一卷第二期)很可惜,沒有展開來談。
周璇為《春色》雜志拍攝的封面,1936年
周璇為《大同新歌選》拍攝的封面,1940年
關(guān)于周璇藝名之由來,有兩種說法。最主流的版本認(rèn)為它出自愛國歌曲《民族之光》的歌詞“周旋于沙場之上”?;旧?,為周璇立傳著文的作者們都是這種說法的信徒。唯獨吳劍女士劍走偏鋒,她從1934年6月14日的《大晚報》翻到一篇文章,內(nèi)中寫道:“她原名小紅,自己嫌這芳名兒太平凡,教我改做今名。女士性情溫柔,心思靈敏,而對人接物偏偏又很圓通周到,猛然想起‘璇’字的字義是圓形的美玉,于是取定了這個雋雅的名字……”吳劍女士篤信這段文字,認(rèn)為“歌詞說”以及相關(guān)異說在“54年前印在《大晚報》上的黎錦暉的文章面前都是不能成立的”(《何日君再來——流行歌曲滄桑史話[1927-1949]》,北方文藝出版社,2010年4月版)。
我估摸吳女士的信心源于這段文字的作者叫黎錦暉。黎先生是時代曲的鼻祖,學(xué)界公認(rèn)中國的流行音樂史要從他1927年發(fā)表的歌曲《毛毛雨》算起;而且,周璇從藝的第一步,是加入黎先生統(tǒng)帥的明月歌舞社??蓡栴}是,“歌詞說”的旗手也是黎錦暉。1965年,黎先生在王人藝、王浮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數(shù)萬字的回憶錄《我與明月社》。這篇長文生不逢時,要到1983年才公開發(fā)表,里面有一段寫到周璇:“這時在滬還公開招考一次,聶紫藝(聶耳)、李果等五人被錄取。不久,章錦文又介紹一個十二歲的孤女周小紅。我覺得小紅這名字不雅,那時正在‘一·二八’后,抗戰(zhàn)期間,我寫《民族之光》一劇的歌詞中有‘與敵人周旋于沙場之上’一句,于是為小紅改名‘周旋’。她正式當(dāng)了電影演員又改為‘周璇’?!保ā段幕妨希▍部返谒妮嫞?983年1月版)
黎錦暉,1930年留影
不少人輕信了這段回憶,隨后依據(jù)周璇從影的時間,判斷周璇這個藝名誕生于1935年。其實只要登陸《申報》的數(shù)據(jù)庫,檢索“周璇”二字,就會發(fā)現(xiàn)1935年的推理是錯的。《申報》上最早的周璇記載是一條演出預(yù)告,刊登在1933年5月11日的12版上,同樣的預(yù)告在同一天的《時事新報》上也有露出,涉及周璇的有兩個節(jié)目:《特別快車》《泡泡舞》。
人在回憶過往的時候,很難做到滴水不漏。黎錦暉在1965年發(fā)出了“歌詞說”的強音,在1934年寫下了“圓形美玉說”的底本,或許在吳劍女士眼中,時間更早的版本更接近周璇改名的真相??墒俏胰耘f傾向于為“歌詞說”投上一票,因為除了黎錦暉,周璇生前的其他同事、朋友在他們晚年接受采訪時對周璇改藝名的回憶是高度一致的。
1979年12月12日,黎錦光在中唱小紅樓接受梁茂春的專訪,他說:“1932年‘一·二八事變’之后,黎錦暉編演愛國節(jié)目,其中有一首愛國歌曲叫《民族之光》,讓周小紅上臺演唱。歌的最后有一句‘與敵人周旋于沙場之上’,她唱得特別動人。根據(jù)這句歌詞,黎錦暉就給她改了名字叫‘周旋’,后來又在‘旋’字旁加了斜玉,成了‘周璇’?!保ā短旖蛞魳穼W(xué)報》2013年第1期)王人藝給出的解釋與之大同小異(詳見《音樂藝術(shù)》1985年第3期)。黎、王兩位先生都是明月社的骨干,是周璇的前輩?!懊髟隆敝獾奈乃嚱缛耸?,導(dǎo)演鄭君里早在1957年周璇去世后即寫下紀(jì)念文章《一個優(yōu)秀電影女演員的一生(周璇的生平和她的表演)》,內(nèi)文談到周璇改名也是高舉“歌詞說”的大旗(《中國電影》1957年第10期)。
那么多親歷者的“供詞”如果無法指向真相,那么,他們便有“串供”的嫌疑,換言之,他們都忘了周璇為何改名,于是人云亦云。同樣的,假設(shè)“歌詞說”真實可靠,那么黎錦暉為何1934年會在報紙上虛構(gòu)一個“圓形美玉說”呢?要解答這個疑問,首先應(yīng)該了解黎錦暉寫那篇文章的背景。
1934年5月,《大晚報》發(fā)起了“三大播音歌星競選”的活動,評選結(jié)果登在同年6月14日的報紙上,白虹、周璇、汪曼杰當(dāng)選。報社的編輯為這三位歌星配了照片以及獨立的介紹文章,類似于今日的頒獎詞。為冠軍白虹撰文的是民國畫家丁悚,而介紹周璇的那篇則由黎錦暉操刀。在如此喜慶的氣氛下,假設(shè)黎錦暉告訴讀者,周璇的藝名來自一句反帝國主義反殖民統(tǒng)治的歌詞,是否會對剛剛起飛的周璇女士產(chǎn)生不良影響?關(guān)于這個話題,我向幾位民國文史的研究者求教,祝淳翔老師給出了一種解釋:“在1937年國民政府正式表態(tài)抗日之前,抗日有時是一種禁忌話題?!?/p>
周璇(后排右一)、白虹(右三)1933年參演《泡泡舞》,該舞由胡笳(前排)主演
周璇(左一)、白虹(左三)1933年參演滑稽歌舞《特別快車》
我在黎錦暉的自傳里為這種解釋找到了一個證據(jù):“《民族之光》應(yīng)準(zhǔn)上演。其中我作的歌詞曾錄有唱片,以后也遭到日本通知租界禁唱。”王人美的自傳里也有相似的證據(jù):“說到這里,我想起周璇的改名。大約在一九三二年初春,歌舞班又增加一名十二歲的孤女周小紅。她來之前,上海剛剛發(fā)生過‘一·二八’抗戰(zhàn)。在同仇敵愾的氣氛中,黎先生為歌舞劇《民族之光》寫了主題歌。以后歌舞劇雖被禁止上演,但主題歌《民族之光》卻多次演唱……”(《我的成名與不幸:王人美回憶錄》,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11月版)
時空環(huán)境的改變會導(dǎo)致彼之砒霜今之甘露的局面。到了1965年,黎錦暉為自己立傳,寫到周璇時,他非但可以公開抗日,而且需要公開抗日,畢竟在新社會,他一直活在“黃色作曲家”的陰影里。他何嘗不希望公眾能夠看到他在民國的光明面,能夠公允公正地對他有一個客觀的評價。這種心理活動并沒有因為黎錦暉的去世、平反而消失,哪怕是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王人美仍然要在她的自傳里為恩師疾呼:“長期以來,不少人認(rèn)為黎錦暉的代表作是《毛毛雨》、《桃花江》等歌曲,并由此斷定他是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黃色歌曲的代表人物……黎錦暉先生寫過許多進步的、愛國的歌曲?!?/p>
以上所述,并非旨在駁倒吳劍女士的觀點,而是研判“歌詞說”的可靠程度。顯然,推演“歌詞說”的成立,第一步是得證明歌舞劇《民族之光》以及同名歌曲的存在。我在1933年的《申報》上翻到了三則廣告。登載于2月18日第29版的廣告宣傳了明月社于2月19日開啟的上海公演,演出場地是北京大戲院,廣告底下注明:特別排演《野玫瑰》《民族之光》《娘子軍》。2月23日第8版、2月28日第12版的廣告則是RCA勝利公司投的,預(yù)告即將上市的新唱片,歌曲《民族之光》赫然在列,演唱者是王人美、白麗珠(白虹)、嚴(yán)華,這三位都是明月社當(dāng)年的臺柱;在這兩則唱片廣告里還登了一句宣傳語——“王人美女士等曾表演于北京大戲院看過諸君應(yīng)即購其唱片時時開奏取樂”。
明月社歌舞劇《民族之光》公演廣告,《申報》1933年2月18日29版
歌曲《民族之光》的唱片廣告,《申報》1933年2月28日12版
假設(shè)歌舞劇《民族之光》是1933年2月19日在北京大戲院首演的,那么黎錦暉為周璇改名字應(yīng)該發(fā)生在2月19日或那日之后,5月11日之前(上文已表,目前可查考的最早的周璇記載刊登于1933年5月11日的《申報》與《時事新報》)。這個區(qū)間還可以進一步縮小。參考黎錦暉的自傳,明月社在1933年初春有過一次解散,之后,周璇改投嚴(yán)華主導(dǎo)的新月歌劇社。至于明月社那次解散的具體時間,《聶耳日記》給出了答案。3月1日,聶耳去明月社串門,他在當(dāng)天的日記里寫道:“‘明月’便是這樣瓦解了!人美大概是沒問題的和‘聯(lián)華’定了約!我們談起過去最快樂的時期不禁感傷幾至流淚。她說‘明月’的尾聲是227一II,這是一個沒有靜止的尾聲?!?/p>
明月社解散后,周璇加入嚴(yán)華主導(dǎo)的新月社,幾個月后改投新華社,此圖為周璇1934年留影
文中的“人美”指王人美,她當(dāng)時已是成名的影星,與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簽了合同,所以聶耳說她大概沒問題。這段日記我請楊寧老師過目,他說“227”應(yīng)該是簡譜里的re resi,“一II”是長音和表示結(jié)束的小節(jié)線,整體來看,是一個沒有終止感、懸停的結(jié)尾??晌乙膊桓遗懦跞嗣勒Z帶雙關(guān)的可能性,也許明月社解散的日子是2月27日。
3月1日也罷,2月27日也罷,這都不影響將周璇改名字的具體時間鎖定在1933年的2月下旬。
說起《聶耳日記》,有一件事情讓我相當(dāng)費解,它牽扯到周璇加入明月社的時間。這個時間點歷來沒有定論,只是因為黎錦暉在自傳里寫道:“這時在滬還公開招考一次,聶紫藝(聶耳)、李果等五人被錄取。不久,章錦文又介紹一個十二歲的孤女周小紅?!痹S多人便斷言周璇加入明月社是在1931年,因為聶耳考取“明月”(當(dāng)時叫“聯(lián)華歌舞班”)是1931年4月——借助《聶耳日記》,甚至可以精確到4月8日。假定周璇真是聶耳進社后不久來的,那么周璇在《聶耳日記》為什么遲至1933年1月31日才第一次露臉呢?(那日,涉及周璇的內(nèi)容如下:“想起紅小姐的事,也就可笑,他們竟以為是真的,其實他們已給我開了玩笑。他們以為所以有如此成績者,全在昨晚小白的壽餐?!保?/p>
章錦文女士,改變周璇命運的大恩人,明月社的琴師,人稱“胖姐姐”,1934年改名“章文”
明月社那么多的雞毛蒜皮都進了聶耳的日記,阿狗阿貓都不放過,即便周璇當(dāng)時只是一個跑龍?zhí)椎模胰耘f無法理解她在《聶耳日記》中的長期失蹤。因此我猜想,周璇加入明月社時,聶耳已經(jīng)退社了。聶耳離開明月社源于著名的“黑天使”事件,因為文藝路線與黎錦暉、黎錦光發(fā)生了激烈沖突,他是被動退社的;參考他的日記,時間點是1932年8月6日。次日,他離開了上海,乘船北上。
我推斷周璇是在聶耳退社之后才加入“明月”的,有一個重要依據(jù),那是周璇的第一任丈夫嚴(yán)華1986年3月寫的文章《難以淡忘的回憶》。那篇文章是嚴(yán)華應(yīng)周璇次子周偉的委約,專門為《我的媽媽周璇》一書寫的。文中回憶了他第一次見到周璇時的情景:“那是在‘一·二八’淞滬戰(zhàn)爭后,一九三二年深秋的一個黃昏里。我吃過晚飯,正在明月歌劇社排練大廳外的天井里和音樂隊員張其琴老先生閑聊,恰逢鋼琴手人稱胖姐姐的章錦文領(lǐng)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瘦小的姑娘走進來?!保ㄉ轿魅嗣癯霭嫔?,1987年8月版)
嚴(yán)華簽名照片,1935年《夜城》雜志
周璇嚴(yán)華婚后在茂齡新邨住過一段時間,這組照片由翁飛鵬拍攝于1940年
1932年的深秋,彼時聶耳已在北平,這恰好解釋了周璇為何不曾在“明月”時期的聶耳日記中出現(xiàn)。
1932年11月8日,聶耳回滬,隔天的日記寫道:“在卜萬蒼宅午飯后往‘明月’取箱子,遇七嫂子。四處參觀一周,一切如故,可是凄涼多矣!七嫂子好像比以前活潑些,對我很好感。”
所謂七嫂子,指七爺黎錦光當(dāng)時的太太(白虹是黎的第二任妻子,第三任是祁芬)。聶耳對一位住在“明月”的非“明月”成員都要記上幾筆,何況周璇?難道聶耳在明月社供職的那五百多天(1931年4月-1932年8月),周璇就無法給他留下任何印象嗎?
聶耳重返上海之后,偶爾回“明月”串門,周璇在這一時期的聶耳日記里有兩次亮相,也是她在整本《聶耳日記》里僅有的兩次登場,第一次的稱謂是“紅女士”,第二次叫“小紅”。
從1932年深秋加入,到1933年初春離開,周璇在明月社其實只待了半年。這半年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她從孤苦少女周小紅變?yōu)楦栉栊滦侵荑?;這半年是如此關(guān)鍵,這也是我深感有必要費心耗時地把一些事件、時間梳理清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