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作家賈平凹的長篇筆記小說《秦嶺記》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賈平凹談及秦嶺時說,它是“一條龍脈,橫亙在那里,提攜了黃河長江,統(tǒng)領(lǐng)著北方南方”,并認為“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在寫秦嶺,寫它歷史的光榮和苦難,寫它現(xiàn)實的振興和憂患,寫它山水草木和飛禽走獸的形勝”。
《秦嶺記》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是他第19部長篇小說,也是他的創(chuàng)作序列中頗具特色的一部。不同于之前長篇小說的主線明晰、浩浩蕩蕩,《秦嶺記》承續(xù)中國古代筆記小說“志人”“志怪”的傳統(tǒng),行文貌似實訪照錄,但更趨于志異奇談。
全書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秦嶺記”,分五十七章,每一章?lián)Q一位主人公、新起一個故事,寫作中隱約可見生存的時變境遷之痕以及山地深處的生命樣態(tài)及生活況味。第二部分是“《秦嶺記》外編一”,是一篇寫于1990年《太白山記》;第三部分是“《秦嶺記》外編二”,收錄了賈平凹于2000年前后創(chuàng)作的六篇舊作。
《秦嶺記》
賈平凹熟悉秦嶺,在秦嶺里,賈平凹體會到一只鳥飛進樹林子是什么狀態(tài),一棵草長在溝壑里是什么狀況。他把那些峰認作是挺拔英偉之氣所結(jié),把那些潭認作是陰涼潤澤之氣所聚,而那山坡上或洼地里出現(xiàn)的一片一片的樹林子,最能讓他成晌地注視著。每棵樹都是一個建筑,各種枝股的形態(tài)那是為了平衡,樹與樹的交錯節(jié)奏,以及它們與周遭環(huán)境的呼應,使他知道了這個地方的生命氣理,更使他懂得了時間的表情。長時間的凝望恍惚出神時,總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有了生命、都在呼吸。
同時,《山海經(jīng)》《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也為賈平凹的寫作給出指引?!渡胶=?jīng)》寫先民行經(jīng)的山水以及對世界的想象,是保存中國古代神話材料最多的一部古書,其中汪洋閎肆,包羅萬象;《聊齋志異》則是用幾百個短篇故事,在繼承魏晉志怪和唐宋傳奇的基礎(chǔ)上,以其異彩紛呈的人物故事、不同流俗的美學思想,成為中國文言小說的瑰寶。賈平凹早在寫作《商州》時,已在內(nèi)心對《山海經(jīng)》致敬,后來的很多作品中,也隱約可見《聊齋志異》的故事講法。
賈平凹給筆記小說的體裁中填充的是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書中,讀者可以看到:可以聽懂人話的忠犬;高僧進入便會流出泉水的山洞;人抱著哭,葉子就會一起流眼淚的皂角樹;可以進入別人夢境的小職員……這些故事帶領(lǐng)讀者突破局促狹窄、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進入到一個混沌磅礴的境地。
賈平凹長期生活于秦嶺,在《秦嶺記》中,他筆下的山川、草木、花鳥、蟲魚都是有靈性的,它們不僅有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生命姿態(tài),還不斷地以自身的存在狀態(tài)和時間因緣無言地提醒著每一位進入秦嶺的人要尊重傳統(tǒng)、敬畏自然。
在《秦嶺記》的后記中,賈平凹說:“我笑我自己,生在秦嶺長在秦嶺,不過是秦嶺溝溝岔岔里的一只螻蟻,不停地去寫秦嶺,即便有多大的想法,末了也僅僅把自己寫成了秦嶺里的一棵小樹?!?/p>
附:《秦嶺記》選摘
一
中國多山,昆侖為山祖,寄居著天上之神。玉皇、王母、太上、祝融、風姨、雷伯以及百獸精怪、萬花仙子,諸神充滿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沐浴。時海動七天。經(jīng)過的路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嶺。
秦嶺里有一條倒流河。河都是由西往東流,倒流河卻是從竺岳發(fā)源,逆向朝西,至白烏山下轉(zhuǎn)折入銀花河再往東去。山為空間,水為時間。倒流河晝夜逝著,水量并不大,天氣晴朗時,河逐溝而流,溝里多石,多坎,水觸及泛白,綻放如牡丹或滾雪。若是風雨陰暗,最容易暴發(fā)洪澇,那卻是驚濤拍岸,沿途地毀屋塌,群巒眾壑之間大水走泥,被稱之過山河。
白烏山是一塊整石形成,山上生長兩種樹,一種是楷樹,一種是模樹。樹間有一小廟。廟里的寬性和尚每年都逆河上行到竺岳。參天者多獨木,稱岳者無雙峰。這和尚一直向往著能再建一個小廟在竺岳之巔,但二十年里并未籌得一磚一椽。只是竺岳東崖上有窟,每次他來,窟里就出水,水在崖下聚成了池子才止??吆苌?,兩邊的壁上有水侵蝕的蟲紋,排列有序,如同文字,又不是文字。和尚要在窟里閉關(guān)四十九天。
倒流河沿岸是有著村莊,每個村莊七八戶人家,村莊與村莊相距也就二三十里。但其中有一個人口眾多的鎮(zhèn)子,字面上是夜鎮(zhèn),鎮(zhèn)上人都姓夜,姓夜不宜發(fā)“爺”音,所以叫黑。黑鎮(zhèn)是和尚經(jīng)過時要歇幾天的地方,多在那里化緣。
逆河上行,旱期里都沿著河灘,河水拐道或逢著山灣可以從河中的列石上來回,一會兒在河南,一會兒在河北。河里漲了水,只能去崖畔尋路,崖畔上滿是開了花的荊棘叢,常會遇到豺狼,褐色的蛇,還有鬼在什么地方哭。最艱難的是走七里峽,峽谷里一盡煙灰色,樹是黑的,樹上的藤蘿苔蘚也是黑的。而時不時見到水晶蘭,這種“冥花”如幽靈一般,通體雪白透亮,一遇到人,立即萎縮,迅速化一攤水消失。飯時沒有趕到村莊就得挨餓,去采拳芽,摘五倍子,挖老鴰蒜,老鴰蒜吃了頭暈,嘴里有白沫。每次跟隨著和尚的有十多人行至途中,大多身上衣衫被荊棘牽掛,襤褸敗絮,又食不果腹,胃疼作酸,或怕狼駭鬼,便陸續(xù)離開,總是剩下一個叫黑順的。
黑順是夜鎮(zhèn)人,性格頑拗,自跟著郎中的爹學得一些接骨術(shù)后就不再聽話,爹讓他往東他偏往西,爹說那就往西,他卻又往東。爹死時知道他逆反,說:我死了你把我埋在河灘。黑順想,十多年不聽爹的話,最后一次就順從爹吧,把爹真的埋在了河灘。一場洪澇,爹的墳被沖沒了。他幡然醒悟,在河灘啼哭的時候,遇見了和尚,從此廝跟了和尚。
兩人逆行,曾多少次,路上有背荷擔順河而下的人,都是嫌上游苦寒,要往山下安家。順溝逃竄的還有野豬、羚牛、獐子、巖羊和狐子。唯有一隊黃蟻始終在他們前面,逶迤四五丈長,如一根長繩。到了竺岳,岳上樹木盡半人高,倔枝扭節(jié),如是盆景,在風中發(fā)響銅音。東崖的窟里出水,崖下形成了一池,一只白嘴紅尾鳥往復在池面上,將飄落的樹葉一一銜走。黑順問:這是什么鳥?和尚說:凈水雉。黑順說了一句:今黑里做夢,我也做凈水雉。和尚卻看著放在腳旁的藤杖,覺得是條蛇,定睛再看,藤杖還是藤杖。
和尚到窟里閉關(guān)了,四十九天里不再吃喝,也不出來。黑順除了剜野菜、采蘑菇,生火燒毛栗子,大部分時間就守在窟外。
一日黃昏,黑順采了蕨根歸來,窟口的草叢中臥著一只花斑豹。有佛就有魔。他大聲叫喊,用木棒擊打石頭?;ò弑粗?,并沒有動,鼻臉上趴滿了蒼蠅和蚊蟲,過了一會兒,站起來,就走了。所有寺廟大門的兩側(cè)都塑有護法的天王,那花斑豹不是魔,是保衛(wèi)窟洞的。黑順一時迷糊,弄不清了花斑豹是自己還是自己就是了花斑豹。就坐在窟外捏瓷瓶。瓷瓶是打碎了裝在一只口袋的稻皮子里,他手伸在稻皮子里拼接瓷片,然后捧出一個拼接完整的瓷瓶。這是爹教給他接骨的技術(shù)訓練,他再一次把拼接好的瓷瓶搗碎,攪在稻皮子里,又雙手在稻皮子里拼接。
黑順的接骨術(shù)已經(jīng)是很精妙了,跟和尚再往竺岳,所經(jīng)村莊,只瞅視人的胳膊腿。凡是跌打損傷,行動不便的,就主動診治,聲明不收分文,能供他師徒吃一頓飯或住一宿就是。和尚在給人家講經(jīng)的時候,他坐在柴棚里喝酒,得意起來,失聲大笑,酒從口鼻里都噴出來。
一九八八年,倒流河沒有發(fā)洪水,卻刮了兩個月熱風,沿途的竹子全開花。竹子一開花便死去,這是兇歲。隨后山林起火,山上的人更多地順河去逃難,群鳥驚飛,眾獸奔竄。和尚和黑順行至夜鎮(zhèn),和尚圓寂在那里。黑順背著和尚依然到了竺岳,放置在崖窟里。崖窟從此再沒有出水,但和尚尸體在窟里并不腐敗。第二年黑順依舊來竺岳看望和尚,和尚還端坐窟里,身上有螞蟻、濕濕蟲爬動,而全身肌肉緊致,面部如初,按之有彈性。
消息傳開,不時有人來竺岳瞧稀奇,議論和尚是高僧,修得了金剛不壞身。不久,民眾籌資,在窟口修筑了一座小廟,稱之為窟寺。
黑順想著自己跟隨和尚多年,又到處行醫(yī),救死扶傷,也該功德圓滿,便在窟寺下的舊池址上放置一木箱,他坐進去,讓人把木箱釘死,說:半年后把我放在師父身邊。半年后,有人上竺岳,卻見木箱腐爛,黑順已是一堆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