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美才是摩登美
自近代以來，傳統(tǒng)中國士大夫旨趣主導的女性美在西方文化看來是孱弱甚至病態(tài)的，纏足所造成的畸形小腳就是傳統(tǒng)加諸女性身體的野蠻鐵證。在被西方冠以“東亞病夫”的刻板印象之下，中國的女性自然被視為“東亞病婦”，亟待改造。曾經(jīng)從屬于私宅后院的婦女們被放置于公共領域，置于大眾的關注與品評之中，美的樣態(tài)不再取決于士大夫的一家之言。“蓋身體之改造乃一切改造之根本，必先有健全之身體乃后有健全之心”，在病態(tài)與落后、強壯與文明成為同構詞后，健康便取代了溫柔嫻靜成為衡量女性美丑的標準。
這幅漫畫以夸張的對比方式展現(xiàn)古今女性美“病態(tài)美”與“健康美”的不同標準：古代女性身形纖細弱不禁風，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而代表“健康美”的現(xiàn)代女性身著短袖短褲，雙手叉腰，兩肩寬闊平展，一雙大腳顯得強壯有力。挺起胸膛的她顯得充滿自信。民國漫畫：女性美的古今—病態(tài)美與健康美，譚沫子作。（載民國報刊《實報半月刊》）
俗話說人靠衣裝，然而在健康美的風潮中，真正的“摩登”是思想、行為、體態(tài)等全方位的內(nèi)在美。相較于粉雕玉砌的外在修飾，天然的健康美最能夠打動人心。這一觀念隱含著基于戰(zhàn)爭局勢的現(xiàn)實考慮——美的意義在于實用，傳統(tǒng)的風花雪月式的審美觀被實用主義所取代，花木蘭和梁紅玉這些力挽狂瀾的女英雄們被發(fā)掘出來，“女戰(zhàn)士”成為新時代女性的標桿形象。
隨著健康成為衡量年輕女性是否美麗的重要標準，各大女校開設形式多樣的體育課程，設置游泳、田徑、體操等運動項目，重視女性的體能發(fā)展。1923年英國哲學家羅素攜夫人訪華，在上海參觀女子學校的體操課后，羅素夫人驚嘆于中國女性現(xiàn)代教育的迅猛發(fā)展，竟然能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扭轉傳統(tǒng)對纖細女性固執(zhí)的偏愛。這些身著運動短褲的女學生訓練有素，體質(zhì)強健，甚至還向來賓演示了革命擾亂時期抗擊士兵的保衛(wèi)演習。
金陵女子大學健康選舉當選的七位健康小姐（載民國期刊《體育研究與通訊》）
1930年代，金陵女子學院發(fā)起了一場評選“健康小姐”的比賽。與校園的“舞會皇后”、演藝界的“電影皇后”以及風月場的“花魁總統(tǒng)”等選美不同，這次的選舉以健康為標準，包括“器官健全（由校醫(yī)檢驗）、姿勢正確（包括體重）、行動自然、精神活潑”四大方面。這一選美受到諸多媒體的關注并持續(xù)報道。經(jīng)過層層篩選，最終在全校范圍內(nèi)選出七位 “健康小姐”，除兩位來自體育專業(yè)外，其余均來自其他文理院系。這些天之驕女們身穿裁剪得體的旗袍，身材健美，與傳統(tǒng)文弱纖細的深閨淑女迥然不同。對于“健康小姐”的評選可算是一次在國難中求“厚生強種的運動”，各界對這一提倡女性健身強國的選美評價頗高，認為其所追求的女性美符合時代需求。這一選拔亦引發(fā)全國各地女校和社會團體的效仿。
身姿豐盈添魅力
如果說充滿活力的健康朝氣具有美的資格，那么在健康的基礎之上體現(xiàn)的豐盈肉感則是成為標準美人的必修課。身材性感豐滿的好萊塢女性成為新美女的典型。說到身材，最為著名的民國“肉感美”代言人則非錢鍾書《圍城》里的鮑小姐莫屬。被錢鍾書刻薄為“熟肉鋪子”的鮑小姐豐滿可人，使得同船的男學生個個“心頭起火，口角流水”。白皙瘦削、更顯古典美的蘇小姐反倒相形見絀，絲毫不能夠吸引方鴻漸的側目。
好萊塢女性美（載民國期刊《新銀星》）
在民國“天乳運動”的風潮中，女性從傳統(tǒng)束胸陋習中解放出來，擁有一對好萊塢女星的豐滿胸部成為摩登女郎們的夢想。如何使扁平胸部變?yōu)樨S滿酥胸成為報刊上經(jīng)久不衰的熱門話題。相比于使用義乳（胸罩）托起胸部制造的假象，現(xiàn)代醫(yī)學告訴渴求豐滿美的新女性們，若想真正獲得的好身材，只要通過適當?shù)腻憻?，就能夠通過增加肌肉獲得健康緊實的身形。
各種以按摩、食補的方式促進胸部再次發(fā)育的言論充斥著報刊輿論。商家們抓住這一商機，推出了各種口服補藥和外用乳膏。當時有一種聲稱能夠助力女性妊娠的女性專用藥劑“女用生殖素”橫空出世，廣告商還宣稱服用這一德國婦科專家研制多年的靈藥能夠“使女性乳房發(fā)育繁榮，促進骨骼肌肉豐潤”，輕松擁有高聳的胸部和曼妙的女性曲線。在生殖素廣告刊登后不久，《申報》的醫(yī)藥版面上便刊登了一封感謝生殖素的讀者來信。來信者馮潔是一位苦于先天發(fā)育不足的少女，因體質(zhì)太弱而被女校拒之門外，在經(jīng)西醫(yī)師推薦，服用生殖素并堅持鍛煉兩個月后，她的體重增加，以前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嫌小，肌肉結實，“胸部發(fā)育特別顯的豐腴，終日操作也不覺疲乏”，再回到中學去讀書，同學們見其體格強壯，簡直要推她為“健美皇后”了。
女用生殖素廣告（載民國報刊《新聞報》，1937年2月4日。）
暫不論馮潔之變化是否為生殖素的軟廣告，摩登女郎們對于豐滿胸部的渴求卻是毋庸置疑的，1940年代滬上還出現(xiàn)了注射豐胸的最新方法，將號稱能促進結締組織膨脹的藥水注射到胸部以達到再次發(fā)育的效果，注射過程不痛不見血，也不用住院，修養(yǎng)幾日即可如?；顒?。孫女士向《健力美》的健身專家咨詢滬上近來新興的隆乳手術是否可行，專家則建議她盡量通過天然的擴胸方法來增加肌肉的活力，“切勿輕易嘗試注射隆乳”。有多少愛美的女性身先士卒做了隆乳手術如今已不可考，但當時的新聞報道卻留下了求美不成反而損傷健康的例證。1947年的《新聞報》刊登了一則“欲美反不美，控告整容院”的社會新聞。新聞中的趙女士為了使胸部看起來更加豐滿堅挺，在一家新開的整容院接受了最新的注射豐胸術。沒想到術后不但未取得預期效果，反而造成胸部發(fā)炎痛苦萬分。除了注射豐胸，報紙上還介紹了香港美容院新增的開刀填充豐胸手術，作者感慨滬上美容院只有割眼皮隆鼻之類的整容術，不能滿足豐胸女性的要求，稱此項發(fā)明乃“愛美婦女之佳音”，有志者不妨“渡海一試”。
外敷內(nèi)服的養(yǎng)顏術
美貌在任何時代都是稀缺資源，不施粉黛的美并非人人所有，大部分相貌平平的女性需要依靠妝容修飾變得更美。在女性對美的不斷追求中，有頭腦的商人看準了這一巨大的商機，招徠化工和醫(yī)學人才投入美容行業(yè)與洋商爭利。一些愛美的女性將這一愛好變?yōu)槭聵I(yè)，開設化妝品公司為自己代言，成為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傳奇女性?；瘖y品商不厭其煩地通過光鮮亮麗的美女月份牌和大幅廣告告訴讀者：天生麗質(zhì)早已是舊時代過時的老觀念。對于現(xiàn)代女性來說，美需要通過金錢和持續(xù)不斷的專注認真經(jīng)營。
在商人們持續(xù)不斷地努力下，女性雜志的美容?？瞥龈黝惷廊菝丶榱藫碛腥巳似G羨的好皮膚，美女必須用美容商品將自己全副武裝：洗臉要使用帶有最新護膚成分生活素E的肥皂，用進口不傷膚的長絨棉毛巾搽干水分，涂上優(yōu)質(zhì)雪花膏和白蘭霜滋養(yǎng)皮膚，再用最新款的進口化妝品和美容工具來修飾容顏。一些趨新趨奇的刊物介紹了五花八門的好萊塢最新美容法，如滿臉敷滿冰塊達到凍齡效果的“美容飛機帽”，價值高昂的提純“皮膚油”、“香水浴油”以及保證睫毛持續(xù)卷翹的“石油脂”。這些聞所未聞的美容法一經(jīng)登出，便會收到如雪片般的讀者信函詢問購買渠道和操作方法。
美容飛機帽：好萊塢女性的新奇美容術（載《快活林》，1947年第60期。）
雖然西式的審美觀改變了女性對于身材的看法，但與戶外運動配套的小麥膚色卻被摩登女性們屏蔽在外。中國女性對膚白勝雪有著迷之癡戀，在對“沒有最白，只有更白”的極致追求中，“白”與“美”畫上了等號，“美白”成為延續(xù)至今的美妝話題。對美白近乎狂熱的執(zhí)念使得帶有修飾膚色功能的粉底和雪花膏成為民國時髦女性梳妝臺上的寵兒。雖然這些單品價格不菲，但銷售量和關注度遠高于眉筆和口紅。所謂“一白遮百丑”，幾乎所有的摩登女郎都渴望成為瓷娃娃一般白凈的面龐，因此美白的議題在如何變得更白之外，還聚焦于如何去除皮膚上的瑕疵，祛痣和去斑手術因此成為當時流行的美容小手術。
廣告：美國COLCATE'S優(yōu)秀之化妝品、面友白嫩去斑霜（載民國報刊《新聞報》，1921年5月13日。）
對于那些囊中羞澀買不起護膚品的女性來說，依然有許多經(jīng)濟的辦法獲得更美的臉蛋。面向女性的刊物上經(jīng)常分享一些免費的美容小方法，利用唾手可得的食材保養(yǎng)皮膚——如果沒有添購雪花膏的預算，那么睡前于面部敷上生豬油和雞蛋清過夜，待到晨間洗去，如此堅持一二個月，可使“膚白如雪皮膚白嫩”。對于頑固的雀斑和黑痣，如果買不起昂貴的祛斑霜，可以用含有祛斑素的茄子和檸檬片每日擦拭，長期堅持可取到淡斑效果。
除了使用護膚品和化妝品修飾容貌外，醫(yī)藥補身也是大眾的需求。為了進一步擴大市場，售賣藥品的商人將人們拉進藥房中購買補品，補藥商借助傳統(tǒng)的中醫(yī)理論，告誡那些不注重補血的女性們：氣血虧損是每個中國女性都會遇到的問題，想要擁健康美，僅依靠日常鍛煉是不夠的，重視內(nèi)服保養(yǎng)才能夠青春永駐。通過服用對女性身體有調(diào)劑滋補良效的月月紅或女界寶，能夠獲得健康好氣色。補血藥劑的功效同時代女性亟需獲得的健康美聯(lián)系了起來，強調(diào)“女以血為帥”，以中國女性更為熟悉、更易接受的理論對藥品進行宣傳，足見其把握住時代脈搏又深諳消費者心理。
雖然美的標準一直在改變，然而女性的愛美之心卻永不改變。無論是付出時間、精力以及忍受美容手術的痛苦，這些都不足以成為追求美麗的阻礙。她們不再滿足于身材的局部改變，渴求更為直觀的西方美——即擁有與外國女郎一樣的卷發(fā)媚眼，高鼻深目。對美的狂熱和執(zhí)著將帶領摩登女郎們發(fā)現(xiàn)美容事業(yè)的新大陸——外科整容術——寧愿忍受剝皮蝕骨的疼痛，也要獲得顛倒眾生的容顏，以改造眼型與鼻形為代表的整容術開始成為近代女性攀登美顏巔峰的新工具。（文/王書吟）
參考文獻：
湯嘉：《美人制造：民國女性身體之美的塑造》，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6年。
（美）約翰?奧尼爾：《身體形體：現(xiàn)代社會的五種身體》，張旭春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
吳昊：《中國婦女服飾與身體革命（1911-1935）》，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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