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繩人看本島的日本人：雖然腦袋好，但是沒有心
2017年7月，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班與騰訊文化頻道抵達沖繩。
滿目都是美景，內(nèi)心只有一個字——忍。沖繩的風景分分寸寸都是小清新的，但烈日灼燒，使人感官分裂，眼睛嘗的是薄荷冰茶，皮膚感受的是火炭炙烤。
小清新的風景與沖繩的政治文化背景同樣是割裂的，誰能想到不遠處就是戒備森嚴的美國空軍基地，駐扎了美軍海、陸、空及海軍陸戰(zhàn)隊四個兵種，士兵超過2萬名，軍事基地占用的土地達沖繩島面積的20%，用鐵絲網(wǎng)圍著，禁止沖繩人踏入，致使許多沖繩人連祭拜祖先都只能隔著鐵絲網(wǎng)進行。沖繩在美國軍事政治統(tǒng)治下，一度被用作核武基地，以及美軍進行越戰(zhàn)相關(guān)毒氣武器的前哨安置點。
二戰(zhàn)期間，美國與日本之間的“沖繩戰(zhàn)役”被丘吉爾稱為“戰(zhàn)爭史上最慘烈的戰(zhàn)役之一”。1945年3月26日，位于日本和馬里亞納群島之間的硫磺島被美軍攻占，沖繩島成了掩護日本本土的最后一道南部屏障。能否守住沖繩島，對日本帝國生死攸關(guān)。日本軍國政府要求沖繩人全民皆兵，堅守沖繩，若守不住則強迫沖繩平民以村為單位“集體自決”，即所謂的“玉碎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據(jù)統(tǒng)計，沖繩人被日軍脅迫“集體自殺”喪生二十余萬人，整個沖繩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沖繩先被日軍作為棋子，而后成為棄子。至今很多沖繩人不喜歡日本，更愿意自稱沖繩人或琉球人。一位沖繩普通居民說：“本島的日本人雖然腦袋好，但是沒有心?！?/p>
大江健三郎：我此生唯一一次被告，我絕不能輸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在30多歲時寫過一本長篇隨筆《沖繩札記》，揭發(fā)沖繩戰(zhàn)役中民眾被軍國政府要求集體自殺的事實，指出戰(zhàn)后日本本土的和平與繁榮是以犧牲沖繩換來的，而日本本土人卻并未意識到了這一點，甚至對沖繩帶有歧視。大江健三郎希望借此反?。核^“日本”這個近代國家是如何成立的？它果真強大嗎？日本人真正吸取了戰(zhàn)敗的悲慘教訓嗎？若不牢記歷史教訓，日本將來仍將是戰(zhàn)爭之國。
《沖繩札記》出版近40年后，日本右翼團體向法院起訴大江健三郎及《沖繩札記》的出版方巖坡書店，右翼否認沖繩戰(zhàn)役時日軍曾向平民下達過集體自殺的命令，同時日本文部省也刪去教科書上該事件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為此沖繩當?shù)匕耸f民眾上街抗議。大江健三郎稱：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被告，但是我絕不能輸！
審判的爭議點圍繞《沖繩札記》中所涉及的沖繩人被日軍強制集體自殺事件展開。很多幸存者證言此事確實存在，向忘記了或者不了解事實的日本國民傳達歷史真相。但另一方面，右翼團體也在積極制造偽證，在高等法院的二審中有“證言”稱：“當時在場的少年耳聞目睹島上那位可憐的軍官命令島民說：你們不能死！”最終，高等法院審判長斷定這個證詞是謊言。但是，即便已被證實為謊言，偽證協(xié)力者們編纂的教科書仍被幾所學校采用。這就是日本的現(xiàn)狀：正視歷史與篡改歷史并存。
《沖繩札記》引發(fā)的訴訟歷時6年，經(jīng)過一審、二審、終審判決，大江健三郎和日本最具人文傳統(tǒng)的出版社巖波書店勝訴。日本最高法院裁定，太平洋戰(zhàn)爭末期沖繩戰(zhàn)役中許多日本平民集體自殺確實與日軍的參與有關(guān)，《沖繩札記》中所涉相關(guān)內(nèi)容并未損害他人名譽。
大江健三郎《沖繩札記》中譯本
《島歌》：最感動日本人的100首歌之一
在沖繩旅行，走在路上常常會聽到一首叫做《島歌》的民謠：“刺桐花盛開，風狂吹，暴風雨欲來，往復(fù)的悲傷如同過島的波浪，在甘蔗林中與你相遇，又在甘蔗下和你永別……”
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也與沖繩戰(zhàn)役的殘酷歷史相關(guān)。日本搖滾樂隊The Boom主唱宮澤和史大學畢業(yè)不久，到?jīng)_繩采風，看到島上風景靜美，但甘蔗田邊藏著可怖的防空壕，沖繩人唱著優(yōu)美的民謠，但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戰(zhàn)爭的慘烈回憶。在沖繩的所見、所聞、所感觸動宮澤和史創(chuàng)作了《島歌》，于1992年發(fā)表。為體現(xiàn)“沖繩戰(zhàn)役”歷史的滄桑與哀傷，宮澤和史特意用沖繩島最流行的民族樂器三味線做前奏，伴奏則用了古老的太鼓，使得《島歌》古樸綿長，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首流傳了幾百年的老歌。《島歌》發(fā)表后不久，就被日本國民評選為最感動日本人的100首歌之一。
雖然我們是第一次到?jīng)_繩，第一次聽《島歌》，但總覺得旋律似曾相識，張口就能跟著唱。仔細回想，我們在中國至少有三個翻唱版本，艾敬、周華健、梁靜茹。其中以梁靜茹的翻唱版《不想睡》最為流行，KTV里常能聽到。只可惜改得面目全非，變成一首都市情歌了。
圖位沖繩海灘
周華健《花心》：你以為這是一首情歌？
沖繩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十分陌生，其實，我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沖繩文化深深地影響過。90年代周華健一首《花心》紅遍中國，連小學生都會唱，但很少有人知道周華健的《花心》改編自沖繩音樂人喜納昌吉創(chuàng)作的《花》。這首歌是喜納昌吉根據(jù)沖繩民謠為日本電影《姬百合之塔》譜寫的主題曲。喜納昌吉是一名堅定的反戰(zhàn)人士，主張“用樂器取代武器”，把所有的軍事基地都變成花園。《姬百合之塔》是日本戰(zhàn)后最著名的反戰(zhàn)電影之一，自1953年上映之后，多次被搬上銀幕，被反復(fù)翻拍，有1962年版、1968年版、1987年版、1995年版、2007年版等等，每一版都啟用一批當時代最受歡迎的少女偶像們來出演。
圖片為沖繩縣立第一女子高中的師生
“姬百合”這個詞來源于沖繩縣立第一女子高中的別號。 1945年3月22日，222名女學生和18名老師被沖繩駐守軍以“保家衛(wèi)國”的名義征用，組成“姬百合護士隊”，以學生看護的身份到南風原陸軍醫(yī)院充當護士工作。這些學生大都在15～18歲，是真正的花季少女。她們一開始并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很多人都帶著梳子、文具和課本去報到，準備一邊工作一邊讀書。可她們沒想到的是，美日雙方的實力對比太過懸殊，日軍根本沒打算保住沖繩，而是把沖繩之戰(zhàn)定位為“消耗戰(zhàn)”，唯一的目的就是為日本本土爭取更多的時間，因此這場戰(zhàn)爭進行得異常慘烈。這些天真的女學生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開始了救助傷員的“神圣”工作，日夜守在潮濕腥臭的壕洞里為傷兵看護、擔水、做飯，埋葬尸體。在激烈的炮擊之中，她們?yōu)榱私o傷員提供干凈的水，總是冒著生命危險出去擔水。日軍節(jié)節(jié)敗退，為了躲避空襲，軍醫(yī)院開始轉(zhuǎn)移，6月18日日軍突然宣布護士隊解散，讓女學生們“自謀生路”。這些手無寸鐵的女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山洞外兇猛的炮火，解散后頭兩天就有100多人死亡。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受武士道精神毒害，自殺而亡。
戰(zhàn)后，死難學生的家長發(fā)現(xiàn)了壕洞，搜集了遺骨，建立了“姬百合之塔”。1989年沖繩設(shè)立了“姬百合和平祈念資料館”，以警示后人，反對戰(zhàn)爭，維護和平。資料館設(shè)有六個展室：姬百合的青春，姬百合的戰(zhàn)場，解散命令與面對死亡的彷徨，安魂，回想，邁向和平的廣場。
前文提到過的沖繩文化象征《島歌》，正是宮澤和史參觀了“姬百合之塔”后創(chuàng)作的。
圖片為姬百合之塔
圖片為姬百合之塔
圖片為沖繩戰(zhàn)役中死亡的部分女學生
在此說回周華健的《花心》，由臺灣作詞家厲曼婷填詞后變成一首浪漫情歌，旋律也改編得十分歡愉。而我們在沖繩當?shù)芈牭降脑妗痘ā穭t十分凄美，即使不懂歌詞，光是歌者沙啞的嗓音，時斷時續(xù)類似哽咽的唱腔，就唱得我們莫名哀傷。后來查了歌詞，再結(jié)合 “姬百合學生隊”的故事，便知這是一首安魂曲，為那些被戰(zhàn)爭摧毀的花季少女。
《花》詞曲：喜納昌吉
河水在流 你要流向哪里
人也在流 你將流向何方
在那流淌停止的地方
會有鮮花 美麗的花
為你迎風開放
哭吧 又或者笑吧
會有一天 終會有那么一天
你也會像鮮花般怒放
淚水在流 你要流向那里
愛也在流 你將流向何方
在愛恨流淌的旅途中
會有鮮花 美麗的花
迎接你的到來
哭吧 又或者笑吧
會有一天 終會有那么一天
你也會像鮮花般怒放
花兒有花兒的微笑
人也有傷心的眼淚
但那是大自然的歌聲
讓花兒在你的心中 在你的心底盛開吧
哭吧 又或者笑吧
永遠 永遠
你都在盛開
哭吧 又或者笑吧
會有一天 終將有那么一天
你會像鮮花般怒放
在國內(nèi)，一度有人呼吁抵制周華健的《花心》，理由是“《花心》原版是日本電影《姬百合之塔》的主題曲，’姬百合’少女們曾經(jīng)參與戰(zhàn)爭，電影記載少女們的天真美好，是在美化日本法西斯分子1945年反抗美軍的歷史……這樣美化日本軍國主義的歌曲竟在中國廣泛流行，特別是在青少年一代廣為傳唱，是在中國人民傷口上撒鹽，人們應(yīng)該知道歷史真相，拒絕這樣的歌曲。”
我想不只是中國人，任何熱愛和維護和平的人都理當?shù)种泼阑毡拒妵髁x的行為，但沖繩之行中，通過與當?shù)鼐用窠佑|，對沖繩的歷史尤其是沖繩戰(zhàn)役的歷史有所了解之后，我們大概知道了真相之真相——不可將日本本島和沖繩混為一談?！凹О俸稀鄙倥谋瘎∫膊荒芎唵蔚挠谜x與非正義來概括，她們矛盾而復(fù)雜，一方面為“保家衛(wèi)國”參與了戰(zhàn)爭，協(xié)助和救治日軍，而另一方面，她們又是受害者，被日軍欺騙、利用、遺棄、最終犧牲?！都О俸现分猿蔀槿毡咀钪姆磻?zhàn)電影，就在于它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而是細致入微地思索戰(zhàn)爭對人類的影響，平民如何被戰(zhàn)爭卷入，聽任命運的擺布。
這里有一個疑問，為什么著名的反戰(zhàn)電影，在抵制《花心》的傳言中變成了“美化日本軍國主義”？估計很少有中國人看過這部電影，那么這部電影究竟是“反戰(zhàn)”還是“美化”的呢？豆瓣上有一篇長評，獨立影評人卡夫卡·陸寫道：讓文弱的女孩子充當戰(zhàn)爭炮灰，這樣的政權(quán)注定朽滅，這些早夭的女孩子以她們的死亡控訴著戰(zhàn)爭的罪惡。
電影里，姬百合女孩們是美好的、悲劇的、值得同情的，但這是對戰(zhàn)爭的美化嗎？少女的本心和生命越是美好，奪走她們本心和生命的戰(zhàn)爭才越是丑惡和殘酷。電影使用獨特的視角，描繪被日軍棄之不顧的傷兵，和日軍利用完就拋棄的少女護衛(wèi)隊，更加體現(xiàn)了軍國主義的冷血無情?！都О俸现访恳话娑紗⒂卯敃r最受歡迎的少女偶像出演，使觀眾對少女的毀滅倍感心痛，從而反思泯滅人性的軍國主義，不再重蹈戰(zhàn)爭覆轍，這正是反戰(zhàn)電影的意義所在。（文/千喜，發(fā)自沖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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