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9日,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辛德勇受蘭州大學(xué)敦煌研究所邀請,在線進行了題為“亂世功德頌——《劉福功德頌》辨?zhèn)巍钡闹v座,以下為講稿全文。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朋友:
大家好。感謝鄭炳林先生給我這個機會,和各位朋友交流。
不過感激和高興的同時,也很惶恐。惶恐的是我們這里是國家研究敦煌學(xué)的中心,是敦煌學(xué)研究的重要基地,來到這里,本該向各位請教敦煌學(xué)研究中的問題。無奈我對這門國際顯學(xué)素?zé)o研究,甚至缺乏基本的了解,實在提不出來像樣的問題。
萬不得已,只好選了個同我們甘肅有關(guān)、但按照常理卻又實在不大該來講的問題。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我來到甘肅的省會蘭州,總不該講甘肅的壞話,揭甘肅的丑事兒??蓪ξ叶嗌儆行┝私獾呐笥讯紤?yīng)該知道,我是個很傻很傻的書呆子,面對學(xué)術(shù)問題,總是要冒傻氣講真心話,想忍也忍不?。粵r且我實在沒什么別的話題好說,只好請大家諒解,來講這個煞風(fēng)景的問題。
《劉福功德頌》實景照片(據(jù)《金石研究》之《新見東漢摩崖刻石文字二種》)
這是關(guān)于甘肅省天水市張家川縣恭門鎮(zhèn)河峪村的一處摩崖刻石,人稱《劉福功德頌》。銘文題署的時間,是東漢桓帝和平元年。當?shù)赜行┤水斎话阉攤€寶供著,可我卻覺得這篇石刻銘文乃是當代手藝人制作的仿古贗品。
現(xiàn)在把我的想法講出來,講給大家聽,只是防止它以假亂真,干擾學(xué)術(shù)研究,并不是不尊重手藝人,更不是同我們甘肅的鄉(xiāng)親們作對。
一、無字功德碑
所謂《劉福功德頌》這篇摩崖刻石銘文,據(jù)說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被“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多年了??晌夜侣崖?,不知世事,直到2018年愚人節(jié)前一天,才偶然在一本名叫《金石研究》的不定期集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了解到它的存在。在這本集刊上刊布的《新見東漢摩崖刻石文字二種》一文,專門對這篇銘文進行了研究,并附印了原石的照片和兩種不同形式的拓本。由于這篇銘文沒有篇題,發(fā)表這篇文章的作者,將其擬名為《故漢陽太守劉福功德頌》,或簡稱為《劉福功德頌》。
《劉福功德頌》拓本(據(jù)《金石研究》之《新見東漢摩崖刻石文字二種》)
這種定位,雖然未必妥當,但至少是我們分析這篇銘文的內(nèi)容是不是具有合理性的一個切入點。如同《新見東漢摩崖刻石文字二種》這篇文章所披露的那樣,還另有人擬議將其命名為《河峪頌》,以與同在甘肅的著名的《西狹頌》相并比,而所謂《西狹頌》就是贊頌東漢武都太守李翕功德的“功德碑”??梢?,給摩崖石刻所針對的“主人”歌功頌德,這也是研究者對這篇銘文內(nèi)容的一個基本定位。
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通讀這篇殘缺不全的文字,再來比較一下目前所知各種東漢時期的石刻銘文,如果說《劉福功德頌》還確實存在一個內(nèi)在主旨的話,那么,現(xiàn)在也只能像這樣思考的人一樣,把這篇銘文的內(nèi)在主旨假想為頌揚碑主的功德。這是因為銘文中畢竟還有“吏民追思渥惠?”、“?伊君德”、“?合功實配往古”這些或許同歌功頌德具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文句。
可是,在這篇銘文中,我們卻看不到碑主劉福留存給當?shù)睾喂蔚?,而且就連一丁點兒痕跡也沒有。或許有人會說,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這篇《劉福功德頌》,文字泐損漫漶之處頗多,不足以依據(jù)殘存的碑文,對其內(nèi)容做出清楚的判斷。這樣的想法,看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實際上也講不通。
為什么呢?第一,粗略估計,損毀的文字,大致在三分之一上下。這樣,我們簡單地從統(tǒng)計概率來講,不大可能在剩存的三分之二左右的碑文中會根本體現(xiàn)不出其“紀功”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
《通湖山碑刻》實景照片(友人提供)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在《發(fā)現(xiàn)燕然山銘》一書里提到的所謂《通湖山碑刻》殘片,是很能說明問題的。這篇銘文,通篇上下,原來大致應(yīng)有五百字左右,無奈經(jīng)過當?shù)刂鞴芄賳T一番莫名其妙的折騰之后,僅僅留存下來不過一百二十個上下的字來,而且還上半句下半句的,七零八落,哪一句和哪一句都不搭不靠。盡管如此,稍微認真些看一遍這通殘石,還是不難看出其通篇的宗旨——這通刻石應(yīng)是東漢安帝永初元年或稍后武威郡地方官員在整修邊防設(shè)施完工之后用以紀功的摩崖銘文。其紀功的目的以及紀的是什么功,都有清晰的痕跡可以追尋。
相比之下,我們對比一下這兩通銘文殘石的照片或拓本,大家應(yīng)該不難看出,按照碑文比例來說,所謂《劉福功德頌》的殘損程度是大大低于《通湖山碑刻》的,而且這些剩存的文字也要更連貫一些。
這一點,只要不是盲人,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不用再掰扯什么深奧的道理。這樣,參照《通湖山碑刻》殘石的情況來推論相關(guān)人士對《劉福功德頌》的解讀,假若這通碑石確實是用以贊頌劉福建樹的功德,那么,即使摩崖銘文損毀若此,我們還是應(yīng)該能夠清楚地看到其功其德何在或是書銘刻石者具體想要頌揚些什么。
那么,有些朋友一定會問:為什么事兒就這么簡單呢?這是因為每一通碑石的用途都是非常明確的,也就是說碑石銘文的指向都是朝向同一個方向的。其實這也就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講給同學(xué)們的“中心思想”。大家知道,在正常情況下,每一篇文章、每一部書,不管它寫得多長、結(jié)構(gòu)有多復(fù)雜,作者都會設(shè)定一個簡單明了的“中心思想”,但其中有很多著述論述的方式和過程會比較繁復(fù)曲折,其“中心思想”也就不那么容易一眼看到底,或者說不會每一句話都那么直接地緊貼在其主旨之上。摩崖刻石與立碑鐫銘因有供人觀摩的紀念意義,敘述的文筆當然需要簡明扼要,盡量突出主事者的基本旨意,所以不會有太多游移于主旨之外的文字。這就是通過很少一部分殘存文字也能大致推斷碑石銘文主體內(nèi)容的緣由。
因此,基于上述這一般的情理,如果非要說這通摩崖刻石的主題是給漢陽太守劉福歌功頌德,那它的實際情況,也就猶如一方無字碑一樣,對這個主題未著一字。這顯然是一件相當費解的事情。
二、揮麈來談天
人世間說話做事兒的總體特征,是大道理好講,實事兒不好做。從事歷史研究是這樣,編歷史瞎話也是這樣,贗造古代銘文尤其如此。干這活兒,難就難在如何編造出從未出現(xiàn)過的史事來。在這里,大家一定先要搞明白,做這種贗品并不是寫小說,所以并不能隨心所欲想怎么編就怎么編。也正因為這樣,這活兒才會有很大難度。
若以為胡亂編造容易露出馬腳,那照著現(xiàn)成的東西抄行不行?這也不大行。首先是抄來的東西沒有獨特的價值,不易從那些酷愛新史料、熱衷新史料的人身上激發(fā)出強烈的興趣;更明白地說,是那些恩公買主不愿意出大價錢。沒人愿意買,你還造它干啥?這又不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
再說,這么做,也很容易被人查到襲用的來源。很多研究歷史的人對這“來源”二字的意義缺乏基本的認知,甚至可謂完全“無感”。那么,這個“來源”的重要意義在哪里呢?在現(xiàn)實社會中,人們寫下的每一種文字,都有特定的目的和用途,自然也會有與之相應(yīng)的文體和表述形式。簡單地說,這就是特定的文體適用于特定的需求。古往今來,一向如此。
這種情況,決定了贗造古代的銘文,不宜把甲類文字移用到乙類的地方。隨手胡挪亂用,在這方面就很容易出錯。譬如我研究過的一件所謂“元朔五年弩”的機郭銘文,就是把《史記》《漢書》的紀事文字抄錄成野戰(zhàn)士卒所荷兵器上的紀念性銘文。這相當于把一匹汗血馬錯哄到羊群里由牧羊犬趕著放,只要你不是傻子,一眼就能看出不對頭(拙文《漢“元朔五年弩”機郭銘文述疑》,收入拙著《建元與改元》)。所以,稍微講究一點兒的手藝人,也輕易不會這么做。不光蒙不了人,還丟人現(xiàn)眼,有傷自尊。這么干活兒,對自己的侮辱性太強。
那么,這可怎么辦是好呢?生活就是這么不容易,但是那一行都不容易,不光是贗造文物這一行。再難,大家也都得挺著過,活人誰也不會被尿憋死。過去在討論所謂《李訓(xùn)墓志》的真?zhèn)螁栴}時,我曾特別談到,贗造古代銘文的手藝人,為防止瞎編亂造史事露出作假的馬腳,常走的路子,是避實就虛,盡量往空了寫,盡量回避具體的行事(見拙文《由打虎武松看日本國朝臣備的真假》,收入拙著《金銘與石刻》)。
不過即使這樣努力往虛著寫,往空里寫,躲在21世紀小黑屋里的仿古匠人想要做出昔日儒生學(xué)士的文章,也是一項幾乎無法完成的困難事兒,稍一不慎,就會顯現(xiàn)作偽的破綻。當然這得要求學(xué)人不能偏恃新史料,佞信新史料,才能勘破其中的破綻,不然非被那些能工巧匠帶到溝兒里不可。
前面已經(jīng)談到,編造這篇《劉福功德頌》的工匠,沒有寫劉福其人有何功何德可歌可頌。在我看來,這顯然是在刻意回避實事,以防露餡。若說虛著寫,空著寫,就不能不讓我想到魏晉名士手揮麈尾談玄論道的場景。其實人世間的事兒再玄也玄不過天。天高,天空,天也難問?,F(xiàn)在,編造這篇銘文的匠人,就干脆把銘文的玄虛徑直談到了蒼天上去。
在這篇銘文中,有如下文字:
(劉福)其先漢景帝少子,封昴畢野。
這里所說“封昴畢野”,講的是所謂“天文分野”;具體地講,是趙國的天文分野。由于事關(guān)“天文”,所以我說作者是在揮麈談天。
所謂“景帝少子”,名舜,《漢書·景帝紀》和《漢書·景十三王傳》都記載他在景帝中五年受封為常山王?!胺怅漠呉啊?,是講劉舜受封的地方,在天文分野上屬于昴宿和畢宿這兩個星宿罩著的地方,也就是屬于這兩個星宿的“分野”。
《周禮·春官·保章氏》載述所謂“分野”的涵義說:“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以星土辨九州島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薄八夥庥?,皆有分星”,就是所謂“分野”的本義,即每一個姬周的封國在天上都有與它對應(yīng)的星體,這就是所謂“分星”,而這些“分星”的天文狀況,可以兆示相應(yīng)地域或兇或吉的際遇。
具體地講,當時人們所相信的或者說人為設(shè)定的“分星”,是二十八宿(見《漢書·地理志》),或北斗七星(如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卷二六引緯書《春秋緯文耀鉤》),而這二十八宿在天文分野學(xué)說中的具體體現(xiàn)形式,則或者是直接舉述具體的星宿,或為天文刻度“十二次”。原因,是所謂二十八宿乃為天赤道帶上的二十八組恒星,而星紀、玄枵等十二次是對天赤道帶的十二等分,同二十八宿存在著固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二十八宿或北斗七星所對應(yīng)的地域分野,并不都是兩周以來的封國,還有九州島(如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卷二六引《春秋緯文耀鉤》)、十二州(見《史記·天官書》)這樣的大規(guī)模地域單元;甚至比這更大的地域單元,例如把華夏大地一分為三的北斗杓、衡、魁三分野說(見《史記·天官書》)。
盡管如此,從其生成次序和主次差異來看,竊以為與列國封域之分野相比,諸如九州島、十二州和杓、衡、魁三分野等分野說應(yīng)是次生的和次要的,我們在考慮相關(guān)天文分野問題時,還是應(yīng)該首先重點考慮原生的列國封地分野說。
南宋寧宗慶元年間建陽書坊刊《漢書》(日本京都朋友書店影印本)
目前所知存世最早的一套二十八宿對列國封地的天文分野說,見于《漢書·地理志》的記述。據(jù)班固自己講,這套說法,是劉向在漢成帝時講述的,當時他把這個叫作“域分”(今中華書局點校本《漢書》改作“地分”,乃誤)。按照《漢書·地理志》載述的劉向的說法,這昴、畢兩宿所對應(yīng)的“域分”是“趙地”,可這個“趙”指的并不是西漢朝廷的諸侯王國,而是戰(zhàn)國時期與韓、魏兩國并立的那個趙國?!稘h書·地理志》一一記述這個“趙地”所涵蓋的西漢郡國有:趙國、信都、真定、常山、中山、廣平、巨鹿、清河、太原、定襄、云中、五原、上黨以及渤??さ狞S河以北大部分地區(qū)等,可見劉舜所封常山國不過是其中很小一部分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用“封昴畢野”來表述常山國的封域,顯然是很不合理的;至少是很牽強的。
不過這一記述更不合理的是,在這樣一通摩崖刻石中,是完全沒有理由這么牽強地講述常山國的天文分野的。印象中我所讀過的漢碑,沒有一方,在講述碑主身世時還會述及現(xiàn)世封地的天文分野(后世神道碑也是如此)。這是因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天文分野本用以占驗妖祥,《漢書·地理志》載錄各地的天文分野,也是要給天文占驗提供依據(jù)??晌覀兛催@通《劉福功德頌》摩崖刻石,在講述碑主世系的時候,無緣無故地談?wù)撨@套說法干什么?這樣的內(nèi)容,游離于主題之外,從行文角度看,猶如贅疣,什么時候人都不該這么寫,漢朝人更根本沒有這種用法。
《史記·三王世家》全文載錄有漢武帝冊封齊王劉閎、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的詔書,亦即所謂“封策書”,其間完全沒有提及各國的天文分野。這就是諸侯分封與天文分野關(guān)系的實際情況。景帝少子劉舜被冊封于常山為王,也不會有什么例外。
在這種情況下,劉福作為這位常山王的后人,東漢人在敘述他的先祖時,更沒有理由特地去講什么其封地的天文分野。這是我看到“封昴畢野”這句話后就感到這通摩崖刻石很不對頭的一個顯著的地方。
三、黥面黑老虎
回顧歷史,可以看到,在西晉以后,伴隨著紙本書籍的普遍通行,石刻拓本應(yīng)當已經(jīng)在一定范圍內(nèi)流行;至遲從南朝時期開始,中國就有了成熟的碑石捶拓技術(shù),也就是人們已經(jīng)很好地掌握了制作拓本的方法。
關(guān)于這一點,《隋書·經(jīng)籍志》在小學(xué)類書籍中載錄的下列這樣一些著述,可以做出很好的說明:
《秦皇東巡會稽刻石文》一卷。
《一字石經(jīng)周易》一卷。梁有三卷。
《一字石經(jīng)尚書》六卷。梁有《今字石經(jīng)鄭氏尙書》八卷,亡。
《一字石經(jīng)魯詩》六卷。梁有《毛詩》二卷,亡。
《一字石經(jīng)儀禮》九卷。
《一字石經(jīng)春秋》一卷。梁有一卷。
《一字石經(jīng)公羊傳》九卷。
《一字石經(jīng)論語》一卷。梁有二卷。
《一字石經(jīng)典論》一卷。
《三字石經(jīng)尚書》九卷。梁有十三卷。
《三字石經(jīng)尚書》五卷。
《三字石經(jīng)春秋》三卷。梁有十二卷。
關(guān)于這《秦皇東巡會稽刻石文》和各種石經(jīng)本書籍的性質(zhì),《隋書·經(jīng)籍志》復(fù)具體講述說:
后漢鐫刻七經(jīng),著于石碑,皆蔡邕所書。魏正始中,又立三字石經(jīng),相承以為七經(jīng)正字。后魏之末,齊神武執(zhí)政,自洛陽徙于鄴都,行至河陽,值岸崩,遂沒于水。其得至鄴者,不盈太半。至隋開皇六年,又自鄴京載入長安,置于秘書內(nèi)省,議欲補緝,立于國學(xué)。尋屬隋亂,事遂寢廢,營造之司,因用為柱礎(chǔ)。貞觀初,秘書監(jiān)臣魏征,始收聚之,十不存一。其相承傳拓之本,猶在秘府,并秦帝刻石,附于此篇,以備小學(xué)。
前后對照,這里所說“相承傳拓之本,猶在秘府”自然是就《秦皇東巡會稽刻石文》暨各種石經(jīng)本書籍而言(清劉傳瑩《漢魏石經(jīng)考》上篇“漢石經(jīng)”條、下篇“魏石經(jīng)止尚書春秋左氏傳說”條),而《隋書·經(jīng)籍志》自注“梁有”者,乃是出自阮孝緒《七錄》以及其他蕭梁書目(說見清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首《敘錄》及卷二九《子部·縱橫家》卷末)。石經(jīng)刊刻、豎立于洛陽,典午南渡以后便很難捶制拓本,故這些石經(jīng)拓本理應(yīng)拓制于西晉之時或者更早,至遲不得晚于南朝蕭梁時期。
由于時下很多人講述拓本的起源,與事實真相相去過遠,所以這里在講述《劉福功德頌》的出現(xiàn)與碑刻拓本的商業(yè)性流通狀況時附帶著先說明一下墨拓之本的歷史淵源。
《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記“一字石經(jīng)”即東漢熹平石經(jīng),這也是最早刊刻的石經(jīng)。當時這樣做,本來是為經(jīng)書的研讀和傳布提供一個標準的模板,即所謂“正定六經(jīng)文字”。其前提,是當時還沒有發(fā)明雕版印刷技術(shù)。而當石經(jīng)刻成之后,“后儒晚學(xué),咸取正焉”,“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乗日千余輛,填塞阡陌”(《后漢書·蔡邕傳》)。
可全國的儒生都坐著牛車進京去核對這個標準的文本,實在也是難以想象。拓制技術(shù)的出現(xiàn),可以使石碑化身千百,一下子就解決了這個難題。了解這一緣起,就會很容易理解,拓印石刻的銘文,首先是因其能夠完全保存文本的原貌而受到世人的珍重。
在唐開元年間發(fā)明雕版印刷術(shù)并從北宋時期起全面普及應(yīng)用之后,石刻拓印這一復(fù)制形式,仍然具有不可取代的特殊價值。這就是它一可以更加真切地保持字劃或是畫筆的原貌,藝術(shù)性高;二能夠突破雕版印刷版片木板幅度的限制,完全按照原來的大小規(guī)格和整體形制,整幅復(fù)制較為寬大的間距或畫面,準確性強。
這兩點,特別是前一點因素,致使人們在雕版印刷術(shù)通行之后,直到今天,仍然十分重視、更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十分珍視碑刻拓本。物以稀為貴。那些早的、好的拓本,相應(yīng)地也就有了更好的價錢。好的拓本既然得之不易,于是,一些心靈手巧的匠人,就開始造作贗品。
這樣一來,便魚目混珠,真贗雜陳。很久以來,在碑版拓片的市場上,水就一直很深也很渾,以至渾得黑黝黝的,仿佛深不見底。于是,行里的黑話,便把這種碑版生意稱作“黑老虎”——拿他小黑屋做的假活兒,活喇喇地吞噬你的錢財,就像老虎吃人似的,并不像大家從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只是墨拓的紙本一片黑乎乎而已。
不過干什么行當都不會“自古以來”就一成不變。人都有上進心,干什么都要與時俱進。過去,干這種造黑老虎、養(yǎng)黑老虎的事兒,都是躲在小家后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偷著做,近若干年來出現(xiàn)的新動向,卻是登上高山之巔大大方方地干。原因很簡單,因為山是真的,連帶著人們也就不會懷疑山頂石砬子上鐫刻的銘文竟是假的。
在《金石研究》上刊布的這篇《新見東漢摩崖刻石文字二種》,除了這通《劉福功德頌》銘文之外談到的另一種“新見東漢摩崖刻石文字”,同樣是刻在山坡石砬子上的仿古新作,題作《張泛請雨銘》。我有一篇以“《張泛請雨銘》辨?zhèn)巍睘轭}的講稿(收入拙作《金銘與石刻》),指明了它的本來面目。
《劉福功德頌》與《張泛請雨銘》真是一對同生共存的難兄難弟,彼假,此亦非真??吹竭@通《劉福功德頌》的拓片,讓我感到最扎眼的地方,是它“碑額”處刊刻的那個大大的“漢”字。
《劉福功德頌》“黥面”之“額”(據(jù)《金石研究》之《新見東漢摩崖刻石文字二種》)
所謂“碑額”,是一個大致相當于文章標題的構(gòu)件。近人柯昌泗說“碑額本以題署祠墓之名”(《柯昌泗《語石異同評》卷三《碑額》》,大體得之。那么,這個孤零零的“漢”字算是哪門子名目呢?除了作偽者擔心無知買家不明白這是一通他假造的“漢碑”之外,誰還會這樣題署碑額呢?
贗造的文物,固然以稀見者為貴,但不管多么罕見,總要符合當時的基本規(guī)矩,樣子總得長得差不多。長得太嚇人了,也不行?!秳⒏9Φ马灐飞先绱斯詮埖谋~題署形式,實在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而且它的樣子也太讓人驚駭了——誰能告訴我:它這到底是“漢”個什么呢!
從存世漢代刻石情況來看,一般來說,碑額只用于狹義的石碑。也就是說,與之配套的石面是地面上豎立的長方形石塊。而摩崖刻石的石面只是山崖的一部分,由于無“額”可言,所以也并不一定非要鐫制相當于碑額的文字不可。如《耿勛摩崖》、《蜀郡太守何君閣道碑》、《李禹通閣道記》以及《燕然山銘》都是這樣。由此看來,這個《劉福功德頌》既為摩崖刻石,又冠以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漢”字碑額,這就顯得更加怪異了。
又余所見前人講述此等碑額形式者,僅清末人葉昌熾在《語石》中提到有“《八都壇神君實錄》,額題‘大唐’二字”(《語石》卷三《碑額》)。這“大唐”二字雖然看起來同《劉福功德頌》的“漢”字碑額極為相像,但一者葉昌熾明言這是“自唐以后,事不師古”的體現(xiàn),并非漢代舊有的形式;二者歐陽修《集古錄》著錄此碑“碑首題云‘大唐八都壇神君之實錄’”(宋陳思《寶刻叢編》卷六“唐八都壇記”條引《集古錄》),即實際上并非徒有“大唐”二字,同《劉福功德頌》上僅題一個“漢”字的碑額是大不相同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
還有新近發(fā)現(xiàn)的《燕然山銘》,除了班固的銘文之外,在銘文的下方另外還鐫有“漢山”二字(別詳拙文《燕然山上的新發(fā)現(xiàn)》,收入拙著《金銘與石刻》),可這只是標記燕然山為漢匈之間的界山,同《燕然山銘》別是一事。再說它不僅位置在《燕然山銘》之下,而且不止一個孤零零的“漢”字,下面還緊壓著一座大“山”,這通《劉福功德銘》同它還是不能模擬。
這樣看來,這個大大的“漢”字,不僅未能起到讓買家信以為真皇漢的效果,反而猶如黥面般刻在《劉福功德頌》額頭上的罪犯標記,讓人一眼就看出它的黑暗來歷,看出它是一只漆黑漆黑的黑老虎。畫蛇添足,弄巧成拙,此之謂也。
四、皇漢真孫子
我說這個“漢”字是畫蛇添足把事兒弄砸了,是講活兒沒干好是干活兒的人太多事兒了,而這只是業(yè)務(wù)水平問題,與贗造者做事兒的態(tài)度無關(guān)。過去我在《眼見也不一定為實》的文稿里談到這通《劉福功德頌》的真?zhèn)螁栴}時曾經(jīng)寫到:“贗造古物的手藝人是想把它造得像真的一樣,而不是不一樣。只是理想和現(xiàn)實總是有差距的。做假文物這活兒,技術(shù)含量較高,要想做好,并不容易。相對而言,若是不包含文字,就好造一些,高手甚至足以以假亂真;可若是一涉及文字,特別是文字內(nèi)容較豐富時,就很難做到天衣無縫,不露出馬腳。因為這需要具備更多的知識,甚至需要較大的學(xué)問,而造假作偽干的是手藝活兒,這是另一個行道,跨界的難度太大?!保ù宋氖杖胱局督疸懪c石刻》)這里講的,就是現(xiàn)代人“自我作古”編造一篇先人文字的難度。
其實多事兒也就是手藝人做事兒的講究態(tài)度。對這一點,現(xiàn)在有個現(xiàn)成的詞兒,叫“工匠精神”。包括贗造古代銘文在內(nèi)的仿古工匠當然也是這樣。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他們做事兒真的都很認真,也都很講究。比如假造一個并不存在的古人,他姓甚名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叫啥還不行?可講究的匠人、或者說多事兒的工匠卻不這么想。
過去我在研究新莽“始建國天鳳”這個年號時,曾經(jīng)撰著長文,考辨一件偽刻的磚銘,乃題作:“天鳳三年二月鄣郡都尉錢君。”當時我講,雖然就這么短短的十二個字兒,但這篇銘文“幾乎無所不假,完全稱得上是一件頂級贗作樣品”。銘文中“錢君”二字雖然不能說純屬無中生有,但制作匠人刻意選擇這個姓氏來討取口彩,以利更多地招財進寶,這意圖是顯而易見的(拙著《建元與改元——西漢新莽年號研究》下篇《所謂“天鳳三年鄣郡都尉”磚銘文與秦“故鄣郡”的名稱以及莽漢之際的年號問題》)。
做學(xué)問研究古代歷史問題,若是努力拓展視野把前后左右相關(guān)的史事通著看,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孤立地就事兒論事兒所不易發(fā)現(xiàn)的問題?,F(xiàn)在,由“天鳳三年鄣郡都尉”磚銘文上的這個“錢君”出發(fā),再來看這通《劉福功德頌》石刻銘文的主人“劉?!保蚁?,一定有人會笑了。你要是認同我對“天鳳三年鄣郡都尉”磚銘文上的那個“錢君”的解釋,你就不能不笑,想不笑都不行。
為啥?剛才我談到皇漢,大家都知道它是劉家天子打下來的江山。劉家打下的江山當然要由劉氏子孫一代代坐江山。須知“劉?!敝皠ⅰ本褪菨h家皇姓,前面我引述的“其先漢景帝少子”那句話即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對中國文物市場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篇皇氣堂堂的銘文當然會帶來更多的財富。
可是,“其先漢景帝少子”那句話講得對么?漢景帝不止一個兩個兒子,除了漢武帝以外,還有一十三個皇子。這些皇子有大有小不是一個媽一下子同時生下來的,當然也會有年齡最小的“少子”,這就是前面提到的常山王劉舜(《漢書·景十三王傳》)。然而這句話仍然絕對不對。
首先,東漢也還是漢。不僅國號之“漢”沿襲未改,國民也同樣覺得自己是大漢的臣民。所以,他們在提到“本朝”先帝的時候,講的就是自己的皇帝,這一點不言自明,通常是不必綴加那個“漢”字的。
其次,也是更加重要的是,“漢景帝”云云這樣的說法,乃是所謂“史家”之言,漢朝人自己,不管是西漢,還是東漢,在正式場合,特別是在形諸文字的時候,是絕對不能這樣說的,而應(yīng)當莊之重之,稱作“孝景皇帝”。這是因為“景帝”是個謚號,而漢朝諸帝的謚號,除了極個別者之外,都是在具體謚字的前面,冠加一個“孝”字。像“景帝”這樣的稱謂,不僅略去了前面冠加的那個“孝”字,同時還省略掉了“皇帝”的“皇”字。這個“皇帝”的稱號,是秦人趙正創(chuàng)設(shè)而被后世歷朝歷代的君主所普遍繼承了的,“景帝”之“帝”當然只是一個略稱。
西漢孝文廟甗鍑銘文(據(jù)孫慰祖等《秦漢金文匯編》)
這一點,只要我們看看《史記》、《漢書》中對諸位漢帝的記載幾乎無不以“孝某皇帝”開頭就可以獲取清楚的認知,如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孝武皇帝,等等,當時的金石銘文,更是如此。對此,唐人顏師古釋之曰:“孝子善述父之志,故漢家之謚,自惠帝已下皆稱孝也?!保ā稘h書·惠帝紀》唐顏師古注)傳說中的漢帝以孝治天下,這也是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
具體的例證,如《史記·孝文本紀》篇末載有一道“孝景皇帝元年十月,制詔御史”的詔書,其中提及文帝六次,都是書作“孝文皇帝”。又《漢書·貢禹傳》載貢禹在漢元帝初即位時嘗有奏疏云:
古者……天下家給人足,頌聲并作。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節(jié)儉,宮女不過十余,廐馬百余匹。孝文皇帝衣綈履革,器亡琱文金銀之飾。后世爭為奢侈,轉(zhuǎn)轉(zhuǎn)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衣服履绔刀劍亂于主上,主上時臨朝入廟,眾人不能別異,甚非其宜。
這是西漢臣子之稱謂。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景佑本《漢書》
再如漢元帝嘗就宗廟祭祀事頒有詔書云:
蓋聞王者祖有功而宗有徳,尊尊之大義也;存親廟四,親親之至恩也。高皇帝為天下誅暴除亂,受命而帝,功莫大焉。孝文皇帝國為代王,諸呂作亂,海內(nèi)揺動,然群臣黎庶靡不壹意,北面而歸心,猶謙辭固讓而后即位,削亂秦之跡,興三代之風(fēng),是以百姓晏然,咸獲嘉福,德莫盛焉。高皇帝為漢太祖,孝文皇帝為太宗,世世承祀,傳之無窮,朕甚樂之。孝宣皇帝為孝昭皇帝后,于義壹體。孝景皇帝廟及皇考廟皆親盡,其正禮儀。
丞相韋玄成等復(fù)奏曰:
祖宗之廟世世不毀,繼祖以下,五廟而迭毀。今高皇帝為太祖,孝文皇帝為太宗,孝景皇帝為昭,孝武皇帝為穆,孝昭皇帝與孝宣皇帝俱為昭?;士紡R親未盡。太上、孝惠廟皆親盡,宜毀。太上廟主宜瘞園,孝惠皇帝為穆,主遷于太祖廟,寢園皆無復(fù)修。(《漢書·韋賢傳》)
君臣之間這一大串兒對已故漢家天子的稱謂,正很好地體現(xiàn)了西漢時人通行的用法。至東漢時期,情況依然如此,如“孝景皇帝”,史籍中明確記載光武帝劉秀和順帝時人史弼就都是使用這樣的稱謂(《后漢書》之《竇融傳》、《史弼傳》。[案:雖然有時我們也可以在漢代史籍中見到簡稱其君主謚號為“某帝”的說法,如《漢書·貢禹傳》載貢氏奏疏,在以“孝文皇帝”云云開端的前提下,尚別提到“武帝”,但一者通觀上述記載,可知這只能是在特定場景下君臣私語中便宜的稱呼,與鐫諸石版、公諸天下的碑銘性質(zhì)不同;二者我非常懷疑傳世史籍的記述已經(jīng)有所省略,并非當時原貌]。當然,在存世東漢碑刻文字當中,我們也會看到與此完全相同的用法,其最為昭彰者如《西岳華山廟碑》稱“孝武皇帝修封禪之禮”。
《西岳華山廟碑》拓本(據(jù)永田英正《漢代石刻集成》)
在清楚了解漢代謚號構(gòu)成形式的前提下,明了兩漢時期人對其先皇先帝是采用這樣一種稱謂形式,我們就有十足的理由判斷,《劉福功德頌》中“其先漢景帝少子”的說法絕不會出自東漢人之手。
其實對那些皇漢真孫子而言,我們在《酸棗令劉熊碑》中是可以看到東漢時人是如何敘述這些皇族的家世的:
先直接打出這“天皇大帝”(似指漢高祖劉邦)和“光武皇帝”名號該何等響亮,何必竟費力突出“景帝少子”這一點!又請注意這里“光武皇帝之玄”的說法,用的仍然是劉秀標準的謚號,而在這種場合下也絕對沒有必要講述什么廣陵王國的天文分野。
尾聲:青龍知何在
要想成功地編造出一篇毫無破綻的古代銘文,特別是漢代以前的銘文,困難是巨大的,而最大的困難往往在那些很不起眼的細節(jié)。相比之下,裝裝孫子,哪怕是皇家的孫子,還是比較容易的。在這些不大好偽裝贗造的細節(jié)當中,天文歷法的表述,就是一項比較容易露出馬腳的地方。原因,是即使在學(xué)術(shù)界內(nèi)部,懂的人也實在太少。懂的人少,也就不大容易有人會把這些知識歸納總結(jié)好,更不大有人會把這些知識寫出來,供讀書人、也供手藝人參考。
這篇《劉福功德頌》銘文,一開篇就寫道:
和平元年歲庚寅?
東漢桓帝和平元年這一年,確實是干支紀年的庚寅年。不過這點兒知識太容易獲得了,隨便哪一種歷史年表上都會有,寫對了,也不能就說這通銘文就一定鐫刻于和平元年那一年,現(xiàn)代的匠人同樣寫得出來,刻得出來。
其實東漢和平元年的人是絕對不會這樣寫的,這一點,翻看一下存世漢代石刻的題寫形式,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檢核永田英正先生編著的《漢代石刻集成》,我們可以看到,東漢時人對這種紀年干支的題寫形式,有如下幾種情況:
(1)太歲在某甲子——如《永建五年食堂畫像題記》、《武氏祠石闕銘》、《安國祠堂題記》、《武斑碑》。
(2)太歲在某地支——如《永和二年食堂畫像題記》、《?臨為父作封記》。
(3)歲在某甲子——如《三老諱字忌日記》、《三公之碑》。
(4)歲在某歲陰——如《張遷碑》。
(5)青龍在某歲陰——如《韓勅碑》。
這看似繁復(fù)得有些眼花繚亂的幾年形式,實質(zhì)上都是同一回事兒,即表述的是以太陰或歲陰紀年。
太陰是古人假想的一個天體,它在天球上朝著與歲星運行相反的方向運行。人們還設(shè)定:它在十二年內(nèi),繞行一周。體現(xiàn)太陰運行狀況的刻度,是把太陰一個運行周期十二等分的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稱作十二辰。與這十二地支相對應(yīng)的,還有一套“歲名”,分別為困敦、赤奮若、攝提格、單閼、執(zhí)徐、大荒落、敦牂、協(xié)洽、涒灘、作噩、淹茂、大淵獻。由于人們還用焉逢、端蒙、游兆、強梧、徒維、祝犁、商橫、昭陽、橫艾、尚章這十個“歲陽”的名稱來表述甲乙丙丁等十個天干,相應(yīng)地,上述十二個“歲名”便又被稱作“歲陰”。
了解到這些知識,大家也就很容易理解,上述五種東漢刻石上所見到的紀年方式,實質(zhì)上只是記明這一年在太陰十二年周期內(nèi)的哪一個位置上,即在某地支或某歲陰??蛇@些石刻銘文為什么不說太陰在哪兒而說太歲呢?這是因為太陰是從太歲那兒脫胎而出的,太歲也是一個假想的天體,它同歲星的運行節(jié)奏和速度完全相同,只是方向相反,但歲星運行一周的時間是11.86年而不是12年,這樣不方便紀年,所以人們才又創(chuàng)造出太陰這一假想天體來。就這樣,在采用太陰紀年之后,仍然會繼續(xù)沿用太歲的名稱,上述這些石刻銘文就是這樣。至于在某地支刻度上再附加天干,只是以十天干為周期的基礎(chǔ)上再循環(huán)十二地支的刻度而已,意在標記不同的紀年周期。
簡單地說,上述東漢刻石上用于紀年的“歲”只是“太歲”的簡稱,故“歲在某歲陰”同“太歲在某地支”實質(zhì)上是完全一模一樣的表述方式;同理,“歲在某甲子”和“太歲在某甲子”也是完全一模一樣的表述方式。
《韓勅碑》拓本(據(jù)永田英正《漢代石刻集成》)
稍顯特別的,只是《韓勅碑》中“青龍在某歲陰”這樣一種表述方式(實際書作“青龍在涒嘆”,“嘆”同“灘”),乍看好像很不一樣。其實這是由于太陰運行的起點,是子丑寅卯這十二地支刻度、亦即十二辰中的寅位,而寅位同接下來的卯、辰兩位對應(yīng)的天文背景,是二十八宿中的東方青龍(亦稱“蒼龍”)七宿,這樣太陰運行的起點也就成了四象中的東方青龍(這條“青龍”實際上是不會動的)。這樣,人們便用青龍來代指太歲,于是就有了《韓勅碑》中“青龍在涒嘆”的寫法,這也就相當于“太歲在申”(是年為桓帝永壽二年,干支紀年值丙申)。
與此稍有不同的是,《隸釋》卷一〇載《外黃令高彪碑》記此高君“光和七年龍在困敦月次鶉火六月丙申卒”,這個“龍”與《韓勅碑》中的“青龍”實乃同義,所謂“龍在困敦”即相當于“太歲在子”(光和七年于干支紀年屬甲子年)。
又《金石錄》卷一四載《漢祝長嚴欣碑》跋尾,述“碑云‘惟漢中興,卯金休烈,和平元年,歲治東宮,星屬角房,……’”等等。這里所說“東宮”系“東官”之訛,惟此訛誤已相沿甚久(別詳拙稿《天老爺?shù)摹拔骞佟遍L得是什么樣?》,刊《澎湃新聞·翻書黨》2021年6月28日),《史記·天官書》敘東方星體,首云“東官蒼龍”,指的就是東方青龍七宿。漢桓帝和平元年值干支紀年的庚寅年。因如上所述,與東方青龍對應(yīng)的是寅、卯、辰這三個辰位,而以寅位居首,故《嚴欣碑》所說“歲治東宮(官)”,指的就是歲值寅年,“治”字在這里也就相當于“在”。按照《史記·天官書》所記在每一個太陰運行的年份之內(nèi)歲星晨出的月份曁所伴星宿名稱,可知寅年歲星在十二月伴尾、箕二宿晨出,卯年歲星在十一月伴氐、房、心三宿晨出,而辰年歲星在十月伴角、亢二宿晨出,故《嚴欣碑》所說“星屬角房”,即謂寅年伴隨尾、箕二宿晨出的歲星,同辰、卯兩年伴隨角、房等宿晨出的歲星是相互連屬依次前行的同一顆星。
東漢刻石這些實例告訴我們,當時,人們在應(yīng)用這種太陰紀年方法的時候,還強烈地帶有它出身的“胎記”,即用一個“在”字(或“治”字)表明了太陰的動態(tài)運行狀況。編造那篇《劉福功德頌》銘文的手藝人不懂這些原理,以為查對一下歷史年表,看看和平元年對應(yīng)的干支紀年是庚寅,就隨手寫上了“歲庚寅”三個字。殊不知實際情況,猶如唐人柳宗元所說:“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柳宗元集》卷三一《與呂恭論墓中石書書》),“歲庚寅”這一紀年形式竟完全不對頭,從而也徹底敗露了作假的馬腳。
最后我要補充說明一下前面賣的那個關(guān)子——在上一節(jié)談到“劉?!边@個名字的時候,我說它像“天鳳三年鄣郡都尉”磚銘文上的那個“錢君”一樣,是一個很討口彩的姓名,可在前邊我只談了皇漢的“劉”姓而沒有說他這個“名”的作用。其實“?!边@個名真是好得不用做什么說明的。小民生活不容易,誰不想多有一些福分?那什么是福?你看這篇《劉福功德頌》,成了甘肅省級文保單位,不用說廣泛流行且為書法家珍之重之的拓本,印成的字帖甚至還在東瀛出版了日文本,名利雙收,當然是莫大的福分。
只是大家不要忘了老子講過的那句名言——福兮禍所伏。在中國,贗造文物并試圖以假亂真,在一定情況下,也是一種犯罪,學(xué)者總不好跟著起哄架秧子。還有,我把這篇講稿的題目擬作“亂世功德頌”,是講學(xué)者們?nèi)舨患犹岱?,一味爭著搶著利用“新史料”,一味想依靠“新史料”來顛覆既有的認知,就會被此等“銘文”攪亂學(xué)術(shù)的世界。
好了,今天我就講到這里。謝謝大家。
2021年10月11日晚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