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自幼生于宮中,長于婦人之手,足不出宮閫,很少有徜徉市廛的機會,一旦信步長街,覺得別是一番境界。只見歌臺舞榭,酒市花樓,極為繁華,不知不覺,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時分?;兆诰紒碇烈环?,名為金線巷,街道兩旁,盡是妓館,只聽見簾子底下笑語喧呼,簫韶盈耳,妓女們打扮妖嬈,一個個粉頸酥胸,桃腮杏臉,徽宗甚覺新奇。又前行五七步,來至一座宅院,粉墻鴛瓦,朱戶獸環(huán),飛簾映襯綠郁郁的高槐,繡戶正對青森森的瘦竹,別有一番情致?;兆谡儐柺钦l家宅院,驀地看見翠簾高卷,繡幕低垂,簾子下立著一位妙齡女郎,只見她發(fā)亸烏云,釵簪金鳳,眼橫秋水,眉拂春山,腰如弱柳,膚若凝脂,恰似嫦娥離月殿,恍如洛女下瑤階,徽宗看罷多時,不禁心旌搖蕩,神魂飛越。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京師大名鼎鼎的行首李師師。
李師師
李師師何許人也?原來她是汴京東二廂永慶坊染局匠王寅之女,師師呱呱墜地時,其母難產而死,王寅無奈,只得以豆?jié){代乳,師師才得以成活,在襁褓中從未啼哭。宋代汴京風俗,凡男女降生,父母鐘愛至極,必定舍身于佛寺中,以清除罪愆。王寅雖是貧窶之家,卻愛女心切,將女兒送入寶光寺中。一位老僧看著這個小女孩說:“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來到了這里?”從不啼哭的女孩此時忽然大聲啼哭,老僧用手摩挲其頂,女孩啼哭聲遂戛然而止。王寅心中大喜,對老僧說:“這女孩真是佛門弟子呀!”京師風俗,凡為佛弟子者,俗呼為“師”,因此王寅之女被稱為“師師”,其真實姓名反而被人遺忘。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師師4歲時,王寅因犯罪系于獄中,不久便撒手塵寰,師師頓時成了飄零無依的釜底游魂。正在這時,一個姓李的歌妓收養(yǎng)了她,于是師師改姓李,人們也都以李師師稱呼她了。在李某的撫養(yǎng)下,師師由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成長為大姑娘,不但風情萬種,艷冶無匹,而且曼吟低詠,歌喉婉轉,余音繞梁,在教坊中獨領風騷,馳譽京師?!稏|京夢華錄》載,崇寧、大觀以來,在京師的瓦肆伎藝人中,以歌唱而名播四方者有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孫三四等,而為首的便是李師師。此時的師師豆蔻年華,艷名四播,因而車馬駢溢,門館如市。
宋徽宗
李師師名噪一時,徽宗平時早有耳聞,自然也想獵艷。剛好他寵幸的貼身宦官中,有一個叫張迪的人,未當太監(jiān)時,是汴京城中的狎客,天天游走于花街柳巷之間,因此與撫養(yǎng)師師的李姥頗為熟悉,也與李師師有一面之緣,當下便認出簾下佳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師師,連忙告訴了徽宗。第二天,徽宗命張迪手持宮掖所藏珍貴的紫茸兩匹、霞兩端、瑟瑟珠兩顆、白金二十鎰(二十四兩為一鎰),獻給李姥,謊稱東京大商人趙乙,久仰李師師之名,愿過廬一顧。李姥雖然倚仗李師師的歌喉掙了一些家私,但從未見過如此貴重的禮物,自然欣然應允。
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晚,徽宗微服夾雜于四十余人的宦官隊伍中,出東華門,迤邐來至李姥所居之地。徽宗止住眾人,獨與張迪步入李姥家中。賓主分庭落座,寒暄備至。李姥為表示殷勤,不時供以瓜果,其中有香雪藕、水晶蘋果,而鮮棗大如雞卵?;兆谂c李姥邊吃邊談,而師師并未出現。李姥看出徽宗有些焦躁不安,與張迪耳語了幾句,張迪抽身而退,她這才領著徽宗至一小屋中,但見棐幾(榧木做的小桌)臨窗,桌上放著數帙書籍,窗外新竹婆娑,參差弄影。徽宗兀坐屋內,意態(tài)安閑,只是未見師師出來侍候,不知何故。正胡思亂想間,李姥又把徽宗領至后堂,原來是一間頗為精致的餐廳,鹿炙、雞酢、魚膾、羊臛等菜肴已經擺上,主食是香噴噴的稻米飯?;兆谝延叙囈?,便獨自品嘗這桌美味佳肴,李姥侍立一旁。飯后,師師仍未露面?;兆谡苫箝g,李姥又請徽宗沐浴,徽宗辭以沒有心情,李姥附在徽宗耳邊說:“我女兒性喜潔凈,請不要忤她之意。”徽宗不得已,隨李姥至一小樓下的浴室中,沐浴完畢,又被李姥領至剛才就餐的后堂中,桌上已擺滿果品茶酥,杯盤新潔,李姥又連聲勸酒。為消磨時光,徽宗徐徐飲酒,而師師終未現身,徽宗心中未免不快。
過了許久,李姥才執(zhí)蠟燭引徽宗至一房中,搴簾而入,只見一燈熒然,并未見師師身影?;兆诓唤?,今夜是否還能見到師師。他徘徊在幾榻之間,又過了許久,才見李姥擁一少女姍姍而來。只見她秀眉奪山黛,媚眼流河波,豐姿妙曼,顧影無儔,說不盡的裊娜,道不完的娉婷。只是她淡妝而不施脂粉,一身日常穿著,并無新艷衣服。當時她新浴方罷,嬌艷如出水芙蓉,見了徽宗,流露出不屑的神態(tài),倨傲而不為禮。李姥小聲對徽宗說:“此兒性格倔強,客人勿怪?!被兆谟跓粝伦屑毚蛄繋煄?,只覺得幽姿逸韻,光彩照人,問她年紀幾何,師師拒而不答,徽宗再問,師師即遷坐于他處,頗有鄙夷不屑之意。李姥又附在徽宗耳邊說:“女兒喜歡清靜,唐突客人之處,幸勿在意。”說罷便放下帷幔,退出門外?;兆陔m貴為天子,此時也不敢相強,雖距師師近在咫尺,卻有邈若山河之感。師師見母親離去,才解開玄絹褐襖,換一身輕便裝束,卷起右手衣袖,取下壁上所懸之琴,端坐幾前彈奏一曲《平沙落雁》。只見她輕攏慢捻,轉軸撥弦,只覺得音韻悠揚,沁人心脾。師師彈了三首曲子,已隱約聽得有雞啼之聲,徽宗怕回宮晚了引起群臣懷疑,忙潛身退出,在內侍簇擁下回宮。
師師并不知道她接待的就是當今天子,李姥怪她冷落客人,師師認為趙乙不過一名富商而已,不值得巴結。而京城人言籍籍,傳說來李師師家的所謂富商就是當今皇帝,李姥恐慌不已,怕有斧鉞之誅。李師師從容說道:“天子既肯光顧,必不肯要我性命,不須杞憂。”事實證明了師師的揣猜,徽宗亮明身份后,派張迪賜給師師一架蛇跗琴。所謂蛇跗琴,指琴盒上漆有黑紋,如蛇腹下的橫鱗,這些橫鱗稱之為跗。此琴價值連城,乃大內所藏珍品,輕易不肯示人?;兆跒椴┘讶饲嗖A,不惜一擲千金,置帑藏于不顧。
不久,徽宗再次微服臨幸李師師家,師師淡妝素裹,匍匐門階迎駕?;兆诘翘萌胧?,見以前所經之處,均以蟠龍錦繡覆之,小軒和后堂皆已修繕得畫棟朱欄,無復當初那種平淡悠遠的韻味了。徽宗命人宣李姥,她先是匿避,后來看見天子,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伏地不能起,再無當初調寒送暖之態(tài),徽宗連忙好言撫慰。其時師師新建一樓,剛剛落成,師師請求徽宗御書匾額,時值陽春三月,樓前杏花怒放,徽宗隨手寫了“醉杏樓”三字賜之。李姥又置酒為徽宗壽,徽宗命師師彈奏所賜蛇跗琴,師師彈了一曲《梅花三疊》,徽宗銜杯飲聽,再三稱善。
本文經授權摘自《宋徽宗》,標題為后擬。
《宋徽宗》,任崇岳/著,岳麓書社,202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