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有網(wǎng)友稱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辛棄疾的書，但是“看到這一頁驚呆了”，在隨文的配圖中顯示，這是一本萬卷出版公司出版于2009年的《辛棄疾詞》，在發(fā)布者展示的書籍內(nèi)頁中，在《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一詞后面，名為“詞人逸事”的部分寫道：
辛棄疾罷官閑居于帶湖之后，結(jié)識了曾任吏部尚書的韓元吉，因韓元吉辭官歸隱后也寄居于此地，兩人又都有抗金復(fù)國的雄心壯志，所以兩個人的交往甚是頻繁。這時距宋金簽訂“隆興和議”已達二十年之久，南宋統(tǒng)治者文恬武嬉，不思進取，懷著一片愛國之心的韓元吉作《水龍吟》一首，其詞曰:
燕云十八飛騎，奔騰如虎風(fēng)煙舉。老魔小丑，豈堪一擊，勝之不武。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念枉求美眷，良緣安在。枯井底，污泥處。
酒罷問君三語。為誰開，茶花滿路。王孫落魄，怎生消得，楊枝玉露。敝履榮華，浮云生死，此身何懼。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
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恰逢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也作了一首《水龍吟》為其祝壽，正是本詞（《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這一部分最突出的、也讓網(wǎng)友直呼“驚呆了”的錯誤是，這首被認為是韓元吉創(chuàng)作的《水龍吟》的作者并非是韓元吉，而是大名鼎鼎的金庸。金庸迷們對這首詞可謂耳熟能詳，因為其拆開作為了金庸《天龍八部》小說10個章回的回目。
《辛棄疾詞》書影、版權(quán)頁和將金庸的詞錯認為韓元吉詞的第105頁
《天龍八部》章節(jié)回目
筆者隨即找到這本《辛棄疾詞》，發(fā)現(xiàn)這本由萬卷出版公司出版的插圖本《辛棄疾詞》首版于2009年，并標明在各地新華書店銷售，從豆瓣讀者留言中可知，一些高校書店也在銷售。
由于這樣一個錯置，《水龍吟》、辛棄疾、韓元吉、金庸都被牽涉其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出入？而市面上銷售的《辛棄疾詞》哪些是有保障的？要搞清楚這其中原委，以及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錯認，我們從以下幾個角度來尋求解答。
一、什么樣的辛棄疾詞集才可靠？
辛棄疾（1140—1207年），中年后別號稼軒，為山東歷城人，南宋時期官員、將領(lǐng)、詞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于辛棄疾詞評價很高：“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p>
由于留下了極為豐富的詞作和豪放的個人特點，辛棄疾為歷代學(xué)者所關(guān)注。早在淳熙十五年（1188），辛棄疾門人范開就將其詞收集成書，編為《稼軒詞》，后稱為稼軒詞甲集，而后陸續(xù)有學(xué)者收集整理稼軒詞成集。稼軒詞版本有四卷本和十二卷本兩個系統(tǒng)傳世，其一是明代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稼軒詞》四卷與汲古閣影宋抄本《稼軒詞》甲乙丙丁四卷本，收詞427首；其二是元大德三年（1299），廣信書院所刻《稼軒長短句》十二卷本及其傳本，收詞572首。
歷史學(xué)家、研究辛棄疾最為精深的鄧廣銘先生從1937年開始，耗費極大的心血編寫了《稼軒詞編年箋注》，輯錄稼軒詞626首，可謂卷帙浩繁。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自1957年問世以來，迭經(jīng)重版。上海古籍出版社也根據(jù)初版，重新增訂整理了多個版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稼軒詞編年箋注》
從2016年版本的《稼軒詞編年箋注》中可感受到，作為我國宋史研究的主要開創(chuàng)者的鄧廣銘先生的校、箋都極為詳盡，針對辛棄疾這種喜歡“掉書袋”的詞家，鄧廣銘用傳統(tǒng)的注釋方式，直接引出典故?？紤]到辛棄疾因為滿含復(fù)國熱忱，針對萎靡腐朽的南宋政府寫下了諸多或尖利諷刺或微言大義的批判，鄧廣銘也靠著深厚的學(xué)術(shù)功底將其中以古諷今的幽微之處一一闡明，這項工作為后世所有的研究者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
考慮到辛棄疾留下的詞作實在太多，除了專業(yè)的研究者，讀者大抵沒有耐心讀上千頁的全集，市面上關(guān)于辛棄疾詞的選集比較多，比較重要的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推出的朱德才注釋本（1988年版）和中華書局辛更儒的注釋本（2005年版）。
我們找到人文社在2017年推出的新版本的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朱德才沒有選擇老一輩學(xué)者的那種直接引出典故的學(xué)術(shù)注釋方式，而是用通俗的語言加以解讀，詞作列在前面，然后對于詞作的主題立意與藝術(shù)趣味加以解釋，注釋集中在后面。筆者從人文社方面獲悉，朱德才已不在世。
人文社2017年新版本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在1988年版本基礎(chǔ)上調(diào)整
我們比對注釋內(nèi)容，發(fā)現(xiàn)萬卷出版公司出版的《辛棄疾詞》的注釋應(yīng)該是對于朱德才注釋版本內(nèi)容進行的洗稿，下文中我們將以《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為例進行比對。
辛更儒選本同樣務(wù)在通俗，和朱德才選本相似，詞作后附《評析》，注釋附后。
中華書局 2005年 辛更儒選注《辛棄疾詞選》
另外，比較重要的還有近些年商務(wù)印書館推出的王兆鵬選本的《辛棄疾詞選》等。
二、辛棄疾《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與韓元吉
被網(wǎng)友指出存在誤收情況的金庸詞作被放在《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這首詞后面，我們可以先從這首詞開始討論。
萬卷出版公司版本《辛棄疾詞》的編者提及“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恰逢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也作了一首《水龍吟》為其祝壽，正是本詞。”這種說法所言不虛。
辛棄疾25歲時開啟了南宋的仕宦生涯，在南宋的前18年家無定所，隨任而居；后27年始定居信州之帶湖等地區(qū)，信州可以說是辛棄疾的第二故鄉(xiāng)。
信州在今江西上饒，由于信州的地形特點，在戰(zhàn)爭中往往成為人口集聚之地，它也總是在戰(zhàn)亂之時發(fā)展，比如安史之亂以后。南宋時期，信州也是南遷的大族與朝廷賦閑的士大夫集聚之地。學(xué)者錢建狀在《南宋初期的文化重組與文學(xué)新變》一書中指出：呂本中、韓元吉、曾幾等著名文人定居于信州的就有6家，而定居于兩湖的士人總共也不過8家。
辛棄疾在《新居上梁文》中開篇寫“百萬買宅，千萬買鄰”，可見他很看重與誰為伍。學(xué)者們也認為，影響辛棄疾選擇信州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韓元吉。
韓元吉（1118—1187），曾累官至吏部尚書、龍圖閣學(xué)士，進爵潁川郡公，地位很高。晚年退居信州，號南澗翁。韓元吉留有《南澗甲乙稿》七十卷。《焦尾集》一卷，宋以后散佚。今存《南澗甲乙稿》二十二卷，是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的。其中詞一卷，共保存其詞作64首。加上后人補輯，現(xiàn)存南澗詞共計80余首。
韓元吉為中原舊族，念念不忘故土。早年經(jīng)歷過靖康之亂，半生顛沛流離，所以其詞作中貫穿著一種故國之思，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他還在感嘆：“少年期，功名事，覓燕然。如今憔悴，蕭蕭華發(fā)抱塵編”。他的詞作豪放風(fēng)格者居多，如“笑談圓，風(fēng)滿座，氣橫秋。平生壯志，長嘯起舞看吳鉤”“夢繞神州歸路，卻趁雞啼起舞，余事勒燕然”“且醉吳淞月，重聽浙江潮”。從中可見他詞作之豪放風(fēng)格與隱含其中的政治抱負，都與辛棄疾相仿，由此二人才成為彼此的知己與同道。
一首金庸的詞被附會為韓元吉之作，這件事本身充滿吊詭，韓元吉留下的詞作并不多，僅60余首，一一排除后就真相大白，如果僅有這一個錯誤，似乎還可原諒，但是我們對比萬卷出版公司版本的內(nèi)容和其他學(xué)者的注釋時，發(fā)現(xiàn)了更大的問題。
三、名為參考，實為洗稿
還是以《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這首詞為例，這首詞被認為是充滿了激憤之感的諷喻之作、也是辛棄疾詞作中很值得關(guān)注的一篇。詞中“神州沉陸”等句，字字鏗鏘，鄧廣銘箋注的集子中這首詞的內(nèi)容為：
《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fēng)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fēng)云奔走。綠野風(fēng)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關(guān)于這首詞的題旨，鄧廣銘箋注的《稼軒詞編年箋注》的序言中介紹，由于南宋的統(tǒng)治集團中人，既大都是文恬武嬉，沉迷于醉夢腐朽的生活當中，而一般飄浮在社會上層的文人學(xué)士，又大都寄情于聲色，或把時光消磨在玩弄虛玄概念上。對于這樣的政風(fēng)和士習(xí)，辛棄疾在其痛心和憎恨之余，便時常在其歌詞當中給予一些潑辣尖銳的批評和抗議，冷諷和熱嘲。例如，為慶祝韓元吉的壽辰而作的《水龍吟》，很明顯地是借王衍作為南宋統(tǒng)治集團和社會上層人物的替身而痛加指斥。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辛棄疾的詞大多數(shù)都寫作于中年以后，寫作這首詞時，辛棄疾44歲左右，這首詞在各種按照編年摘選詞作的集子中，位置都相對靠前。另外，選集，如其名字所表明的，每位學(xué)者按照個人審美和學(xué)術(shù)偏好所選的詞應(yīng)該不盡相同，但是我們對比了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和2009年萬卷本《辛棄疾詞》發(fā)現(xiàn)，篇名和排序上重合度很高。
人文社1988年版本《辛棄疾詞選》部分目錄
萬卷出版公司2009版本《辛棄疾詞》目錄
我們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兩本書不僅篇目排序相仿，內(nèi)容也相似?，F(xiàn)在找不到1988版本的朱德才選注的《辛棄疾詞選》，我們選擇了在1988版本上略作調(diào)整的最新版本的2017版的朱德才版的內(nèi)容和萬卷本對比：
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對于《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的注釋
萬卷出版公司版《辛棄疾詞》對于《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的注釋
注釋內(nèi)容基本一致。
為了防止只是巧合，我們隨機再選了一首《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對比朱德才選注和萬卷版本
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
萬卷本
注釋內(nèi)容只是微調(diào)，再加一些無關(guān)重輕的內(nèi)容順一下語句。
萬卷本的朱德才含量有些高，那么會不會將朱德才列為作者呢？我們找到了這個版本的版權(quán)頁（見文章開頭）和閱讀指南頁，發(fā)現(xiàn)并沒有提到朱德才，只是說注釋“參考權(quán)威說法”，那么，朱德才就是主要被參考、還是被隱沒的那位“權(quán)威”。
另外，萬卷本《辛棄疾詞》還是一個名為“家藏四庫”系列中的一本，這套書有很多很多本。
萬卷出版公司“家藏四庫”的部分目錄
雖然沒介紹作者，但是這本書請了一位學(xué)者以“國學(xué)與我們同在——《家藏四庫叢書》序”為題目，為萬卷本《辛棄疾詞》寫了豪氣沖天的同時，又對我國國學(xué)事業(yè)憂心忡忡的導(dǎo)讀：
對了，這本書還換了個裝幀，于2014年在一套名為“國學(xué)枕邊書”的系列中再次出版。我們也依舊對比了朱德才的注釋，發(fā)現(xiàn)依舊是洗了朱德才的注釋。
另外，如果這本書的腰封所言不虛，這本書還是中央電視臺重磅推薦，并且累計銷量突破300萬。
四、《水龍吟》和金庸
最后我們再補充一個知識點。
“水龍吟”是詞牌名，和我們熟悉的“念奴嬌”“水調(diào)歌頭”“蝶戀花”一樣，詞牌名是詞的一種制式曲調(diào)的名稱，它規(guī)定著詞的格式與聲律。
“水龍吟”被認為是南北朝時北齊的一組古琴曲。唐代君王出行有儀仗鼓吹，所奏樂曲有作為儀仗樂的《龍吟聲》，在宮內(nèi)娛樂時，也有類似的笛曲。中唐時，詩人李賀作《假龍吟歌》，歌為雜言，前半四言，后半七言，全用仄聲押韻，語言亦奇崛險怪，用各種奇特比喻寫龍吟聲。由唐代的風(fēng)俗文化出發(fā)，龍與水是不可分離的，漸漸由《龍吟聲》演變出《水龍吟》的曲名曲調(diào)。對于最早使用該曲調(diào)填詞之人，一說唐末五代時的道士呂巖；《見歷代詩余》卷七十四認為是柳永；一說為蘇軾。
《詞律》《欽定詞譜》均列此調(diào)，所舉體格頗為紛繁?！对~譜》共列體二十五種，并謂“此調(diào)句讀最為參差，今分立二譜”。一譜為起句七字、次句六字者，以蘇軾“霜寒煙冷蒹葭老”一詞為正體，雙調(diào)，一百零二字。一譜為起句六字、次句七字者，以秦觀“小樓連苑橫空”一詞為正體。又，《高麗史·樂志》所錄無名氏“玉皇金闕長春”一詞，雖亦為雙調(diào)一百零二字，然句讀韻律與蘇詞、秦詞迥異，名“水龍吟慢”?！端堃鳌返漠惷喽?。
秦觀、蘇軾、吳文英、辛棄疾等宋代詞人在《水龍吟》這一詞牌名之下，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詞作。
金庸的《水龍吟》沿用一百零二字的體格，整體風(fēng)格開闊，也算豪放。但是讀來不是宋人風(fēng)味，意象選取和文章整體意蘊不連貫（金庸也許考慮更多的是要貼合章回內(nèi)容？），而且其中也沒用典故，全以白文出之，還是很容易看出破綻的。
燕云十八飛騎，奔騰如虎風(fēng)煙舉。老魔小丑，豈堪一擊，勝之不武。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念枉求美眷，良緣安在?？菥?，污泥處。
酒罷問君三語。為誰開，茶花滿路。王孫落魄，怎生消得，楊枝玉露。敝履榮華，浮云生死，此身何懼。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
盤一下韓元吉寫作的諸首《水龍吟》，用在配文里的應(yīng)該是這首《水龍吟·壽辛侍郎》：
南風(fēng)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瀘聲在，宸衷懷舊。臥占湖山，樓橫百尺，成千首。正菖蒲葉老，芙蕖香嫩，高門瑞、人知否。
涼夜光躔牛斗。夢初回、長庚如晝。明年看取，鋒旗南下，六贏西走。功畫凌煙，萬釘寶帶，百壺清酒。便留公剩馥，蟠桃分我，作歸來壽。
仆賤生后一日也，故有分我蟠桃之戲。
至于為什么金庸的詞被歸到一個相對冷僻的宋代詞人韓元吉頭上，這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感謝這位指出這本書問題的虎撲網(wǎng)友為中國國學(xué)做出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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