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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董四札

2022年4月、5月,上海封城,兩個月困居在家,檢出香港牛津版的董橋散文集,一本一本重讀?!兑患埰桨病罚?012)中有篇《夏先生》,寫的是董橋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香港結(jié)識的前輩。

2022年4月、5月,上海封城,兩個月困居在家,檢出香港牛津版的董橋散文集,一本一本重讀。

《一紙平安》(2012)中有篇《夏先生》,寫的是董橋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香港結(jié)識的前輩。夏先生告訴董橋:“讀書樂趣不外一葉知秋,腹中有書,眼前的書不難引出腹中的書,兩相呼應(yīng),不亦快哉?!?/p>

我讀書不多,不能像錢鍾書讀書那樣“一波才動萬波隨”,幾個音符就能奏出一曲波瀾壯闊的交響樂,對我來說,偶爾能跟著哼上幾段旋律,已是不亦快哉。

2011年出版的《橄欖香》,說是“小說人生初集”,我也是當散文讀的。有篇《杜公館》,寫董橋在臺南成功大學讀書時,常去住在嘉義的父執(zhí)杜先生家。杜先生藏了幾百件明清書畫,有一本李復(fù)堂的花卉冊頁,其中有一開畫紫荊題的那首七絕,董橋說他最喜歡:“盆塘江上是吾家,君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p>

三十多年前,我去北京宣南雙棔書屋拜訪吳曉鈴先生,問起書齋名,吳先生說,院子里有兩棵棔樹,棔樹在北方很普遍,又名合歡樹、夜合花、馬纓花:“黃土為墻茅作屋,門前一樹馬纓花?!眳窍壬恐嘲l(fā),口銜煙斗,吟出這兩句詩。我問詩的出處,吳先生笑著說,是清代一部筆記小說中描寫女鬼的房子。

作者在北京宣南雙棔書屋拜訪吳曉鈴先生

作者在北京宣南雙棔書屋拜訪吳曉鈴先生

后來讀《聊齋志異》,在第十二卷《王桂菴》一篇中讀到了。王桂菴是大名世家子,南游泊舟江岸,見鄰舟有一女子風姿韻絕,便想入非非。某夜,夢中來到一江村,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nèi)疏竹為籬,猜測是個亭園,便走了進去。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心里想: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會注會評本注明是元代詩人虞集的詩:“錢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馬纓花?!庇终f詩題是“水仙神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4月新一版,第四冊,1633頁)。

虞集的《道園學古錄》,我手邊沒有,查顧嗣立編的《元詩選》丁集·虞學士集,未收此詩。倒是在壬集·句曲外史集中看到張雨的一首《湖州竹枝詞》:“臨湖門外吳儂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中華書局,2021年3月版,第三冊,2440頁)

應(yīng)該是同一首詩的兩個版本。不料還有第三個版本。同樣是元人,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卷四有篇“奇遇”,說的是元代文人揭傒斯未成名時,常常游于湖湘間。有一次坐船停在江邊,半夜攬衣露坐,有一小船靠了過來,船上一素衣女子,容儀清雅,自稱商婦。與揭傒斯侃侃而談,皆世外恍惚事。天快亮時,才依依不舍而去,臨別對揭說:“君大富貴人也,亦宜自重?!边€留詩一首:“盤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作墻茅蓋屋,庭前一樹紫荊花。”第二天有風船不能行,揭傒斯上岸沽酒,才知此地就是盤塘鎮(zhèn)。走幾步,見一水仙祠,墻垣皆黃土,中庭紫荊芬然,殿中所設(shè)像與夜中女子無異(中華書局,1959年2月第一版,51頁)。

董橋2004出版的《甲申年紀事》,第148頁的圖版是李鱓的一開畫片《水仙圖》,圖的右側(cè)題的正是《杜公館》一文中引述的這首絕句。兩年前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舉辦過一場“領(lǐng)異標新——清代揚州畫派精品展”,展品中有李鱓(復(fù)堂)一本《花卉冊頁》,其中一開畫一株水仙,左側(cè)也題了同樣的詩,只是詩后有一句跋:“此水仙精所作之詩?!憋@然這幾本冊頁上李復(fù)堂題的這首詩,都應(yīng)該是從《南村輟耕錄》而來。

《甲申年紀事》中的李鱓《水仙圖》畫片

《甲申年紀事》中的李鱓《水仙圖》畫片


李鱓花卉冊頁中水仙那一開

李鱓花卉冊頁中水仙那一開

2011年出版的《清白家風》,有一篇《在春風里》,是在“陳之藩研討會上的閑談”。陳之藩1962年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在春風里》,紀念那年剛剛?cè)ナ赖暮m。陳之藩在書中引了多通胡適給他的信,董橋這篇文章也引了不少陳之藩給他的信里的文字。

陳之藩有封信里告訴董橋,他去瑞士開會,坐在湖邊想起馮至引過一句瑞士詩人的詩“生于波登湖畔,死于肚子痛”,是馮先生在湖邊見到的墓志銘云云。這兩句詩,陳之藩在1985年寫的《閑云與亂想》一文中也引過,說他去瑞士開會,隨身帶了一本近人沈祖棻的油印詩集,途中讀到沈的兩句詩:“人生只合住吳城,片石叢花俱有情?!边@兩句自然讓人想到張祜的名句“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想到此,陳之藩卻大笑起來。“因為由張祜的詩句想到瑞士一位詩人自撰的墓志銘。忘了是什么地方看到的了,一位瑞士詩人墓旁的石碑上刻著這樣的句子:——生于波登湖畔,死于肚子痛?!标愔f他正要去瑞士,不是去波登湖,而是去露卡諾湖,“想到這句‘死于肚子痛’出人意表的瀟灑名句,怎么會不笑出聲來”。

陳之藩寫這篇文章時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給董橋?qū)懶艜r想起是馮至引的。不錯,正是馮至在《山村的墓碣》一文中引的。

馮至這篇文章1943年寫于昆明,收入1947年出版的《山水》一書。文中說他在德國和瑞士交界的一帶山里,偶然看到一座墓碣,上面刻著:

一個過路人,不知為什么,

走到這里就死了。

一切過路人,從這里經(jīng)過。

請給他作個祈禱。

這四行簡陋的詩句讓馮至非常感動,他開始留意山村山林的路旁,卻再也沒有遇到別的墓碣。等他回到繁華的城市,卻在書店看到一本叫《山村的墓碣》的小冊子,是一個鄉(xiāng)村牧師搜集的瑞士山村中墓碣上的銘語,許多銘文別饒風趣,流露出瑞士農(nóng)人的樸實與幽默。其中有一段這樣寫著:

我生于波登湖畔,

我死于肚子痛。

(《山水》,天津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版,93-96頁)

董橋說:“陳之藩是個怪人,我也是個怪人,我們通信通了上百封卻沒有見過面。”還好我不是怪人,與陳之藩先生通信可能只有十幾通,卻見過多次面。

陳之藩這篇《閑云于亂想》收在臺灣遠東圖書公司1996年元月出版的《時空之海》中。我這本書是一個臺灣書友送給我的,2002年5月,陳之藩先生偕童元方先生來上海,我請他們在新天地吃飯,帶了這本書請陳先生簽名。那天陳先生興致好,在書前襯頁上題了一段話:

歷史產(chǎn)生傳統(tǒng),傳統(tǒng)產(chǎn)生品味,品味產(chǎn)生藝術(shù)。

這幾句話,好像是從屠格涅夫英譯本的序中看到的,這個序是誰寫的,忘了;序中這幾句話引自何人,我也忘了。反正不是我說的,我說不出來。

《時空之海》

《時空之?!?/p>


陳之藩先生在《時空之?!非耙r頁上題寫的話

陳之藩先生在《時空之?!非耙r頁上題寫的話

這幾句話,在這本書里《何以譯起詩來》一文中是這樣表述的:“大家要知道:要有好久好久的歷史,才能產(chǎn)生一點兒傳統(tǒng);要有好長好長的傳統(tǒng),才能產(chǎn)生一點兒品味;要有好多好多的品味,才能產(chǎn)生一點兒藝術(shù)。”

2013年出版的《克雷莫納的月光》,有一篇《懷秦蘋》,說六十年代他父親來香港,南宮搏先生替一位朋友求寫扇頁,講明要八分字寫蔣箸超幾句筆記:“庭廣則爽,冬累于風。樹密則幽,夏累于蟬。水近可以滌硯,蚊集中宵。屋小可以御寒,客窘炎午?!蹦蠈m搏說寥寥三十六字不輸《陋室銘》,比《陋室銘》多了四分風趣。董橋說他小時候在父親書房里讀過蔣箸超的《聽雨樓隨筆》,一邊讀故事一邊學造句。

現(xiàn)在的讀者,知道蔣箸超的名字恐怕不多。他是清末民初紹興籍文人,鄭逸梅“南社社友事略”有他的簡介:名子旌,號抱玄。辛亥后應(yīng)聘《民權(quán)報》編輯附刊,后編輯《民權(quán)素》月刊。抑郁不得志,抗戰(zhàn)前逝世。著有《聽雨樓隨筆》等,與徐吁公合撰《蝶花劫》說部(《南社叢談》,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2月版,257-258頁)。

蔣箸超還撰有一部詩話,《蔽廬非詩話》甲集四卷,民國四年海上蔽廬出版,民權(quán)出版部發(fā)行。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九十七則評論此書“文理未通,聲律未解。俳諧之作,皆‘上海灘小熱昏’格調(diào),惡俗極矣”。正是最后四字評論,勾起我閱讀興趣,上海圖書館藏有此書。

小熱昏,又叫“賣梨膏糖的”,最早是走街串巷叫賣梨膏糖時的說說唱唱,加些笑料插科打諢,后來變成一種民間說唱曲藝?!侗螐]非詩話》卷之二說有個福建讀者寫來一首“非詩話歌”,旁注“仿小熱昏賣橄欖調(diào)”,大致可以看出“賣梨膏糖的”調(diào)調(diào):“舊肚皮、新笑話,大家來看非詩話。人若勿看非詩話,會吃會拆總勿化。老爺勿看非詩話,萎靡不振只管臥。老爺看仔非詩話,老筋老骨勿懶惰。少爺勿看非詩話,單遂春江花月夜。少爺看仔非詩話,茶余酒后有功課……”

《蔽廬非詩話》

《蔽廬非詩話》

作者在卷之二有一段關(guān)于“非詩話”的題解:“既曰非詩話,必別求一奇妙之見解,方可名實相符??傊痪?,余亦有心拆爛污而已?!薄度莅拆^札記》摘錄了四則,第一則只摘了一句“會稽鄉(xiāng)人赴滬工部局訪杜工部”,就呼應(yīng)出一串“腹中書”了。這則蠻好玩的,不妨介紹一下,說會稽某書呆子嗜杜詩,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這么喜歡杜詩,工部有知,必當引君為知己。此人大喜,決定去找知己。來到上海,看見工部局招牌,想杜甫一定住這里,拿了名片前來拜謁。被守門捕攔住,硬闖,吃了木棍,邊退邊大呼:“工部負我!工部負我!”

摘錄第三則只一句話,在卷之三,原文是:“教育教……育;學生學……生。非女學校之諧聯(lián)耶?”錢按: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作者不止一處說:“無論詼諧與否,第一以警世為上?!彼酝ㄗx全書,真正“惡俗極矣”的并沒有。卷之一有一則說,作者某次坐黃包車,車夫給他一張紙條讓他看看上面寫了什么,原來是一首絕妙五古,作者沒有全錄,只引了第二聯(lián):“懊惱出門去,歡喜進門來。”及末聯(lián):“最后五分鐘,噯唷要死哉!”

2014年出版的《夜望》,最后一篇《憶老丁》,說到有學生問故交老丁,中英文怎么叫精通、怎么叫好,老丁淡淡說:“寫文章學會不用感嘆號,那叫精通,叫好?!崩隙『苜澷p北宋詩人左緯的一首詩,抄錄下來送給那位學生:

短棹無尋處,嚴城欲閉門。

水邊人獨自,沙上月黃昏。

“詩題是〈許少伊被召追送至白沙不及〉。許少伊是許景衡,說是許景衡赴召之前趕不及告訴左緯,左緯得了消息連忙追送,到了白沙,不見蹤影,水邊沉吟。老丁對那位學生說,這二十個字絲毫不動肝,不挖腸,惜別之情全在字里,不妨多揣摩,細心領(lǐng)會?!?/p>

這位老丁,董橋2008年出版的《絕色》一書中有一篇《老丁的星星月亮太陽》寫過他,是董橋六十年代的香港老朋友,迷戀〇〇七,喜歡舊書喜歡文玩。他喜歡的這位北宋詩人左緯,名氣不大,留下的詩也不多,卻曾得到錢鍾書的好評,說左緯雖然“名位卑微”,但他的詩“不搬弄典故,用平淡淺易的詞句,真切細膩的抒寫情感”,尤其是能夠“擺脫蘇軾、黃庭堅的籠罩”。錢鍾書1958年出版的《宋詩選注》收了左緯三題九首詩,且寫了近千字的小傳(上引文即出自小傳),可見對他的重視。但1963年11月第二次印刷時,卻把左緯的詩全刪了。后來在回答一位問學者時,錢鍾書明言:“左緯詩中之‘寇’不知所指,恐惹是非,遂爾刪去。膽小如鼠,思之自哂?!蓖跛站痛嗽袑N摹丁此卧娺x注〉刪落左緯之因及其他——初讀〈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論述(王水照《錢鍾書的學術(shù)人生》,中華書局,2020年11月版,153-182頁)。

老丁欣賞的這首詩,初版《宋詩選注》沒有收錄,但錢鍾書在《容安館札記》第二八六則論左緯《委羽居士集》中抄錄了,不僅詩題略有不同“送許左丞至白沙為舟人所誤”,且是一首五律:“短棹無尋處,嚴城欲閉門。水邊人獨立,沙上月黃昏。老別難禁淚,空歸易斷腸。豈知今夜夢,先過白沙村?!卞X有按語云:“《詩人玉屑》卷十九黃玉林引前四句,《宋詩紀事》遂誤為五絕矣?!薄端卧娂o事》卷四十收了左緯這首詩的前四句,附了《詩人玉屑》的評論:“此二十自可謂道盡惜別之情,至今使人黯然魂消。”錢鍾書在《宋詩紀事補訂》中改了題目,補全了后面四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9月影印版,第二冊,1041頁)。估計老丁讀的是《詩人玉屑》或《宋詩紀事》。

《容安館札記》論左緯

《容安館札記》論左緯


錢鍾書在《宋詩紀事補訂》中的增改

錢鍾書在《宋詩紀事補訂》中的增改

不管五絕還是五律,詩中“水邊人獨立,沙上月黃昏”一聯(lián),錢鍾書評價甚高,《管錐編》中說到送別情景時,認為此聯(lián)比之蘇軾、張先、梅堯臣、王安石等人的詩句,“庶幾后來居上”(中華書局,1986年6月第二版,第一冊,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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