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說》與《新民叢報》同時誕生,同名新民,自然不是巧合。1902年初的梁啟超,已經(jīng)把新民當作燃眉之急的政治與文化主題。
“新民”二字,取自《大學(xué)》開篇:“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親,又作新。當然梁啟超的新民,不同于儒家的新民。他在《新民叢報》創(chuàng)刊號告白云:“本報取大學(xué)新民之義,以為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中國所以不振,由于國民公德缺乏,智慧不開,故本報專對此病而藥治之,務(wù)采中西道德以為德育之方針,廣羅政學(xué)理論以為智育之本原?!逼渲小坝S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一語,呼應(yīng)《新民說》之主旨“欲強國,必先新民”“國民茍有能力者,則國家有能力”;“務(wù)采中西道德”云云,呼應(yīng)《新民說》兼顧中西之義:“新民云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二者缺一,時乃無功?!薄按銋柶渌居小敝赶蛑袊鴤鹘y(tǒng),“采補其所本無”指向西方文明,此即“新學(xué)輸入,古義調(diào)和”。
告白第二條云:“本報以教育為主腦,以政治為附從?!睘槭裁匆呀逃龜[在首位呢?正如此際之梁啟超,為什么開始大談新民呢?
這里還得重申一下梁啟超所處的困境,一言以蔽之,曰“改良無門,革命無路”。改良講求與體制互動,由上而下,借風(fēng)駛船,然而對康梁而言,上層路線早已堵死——大清實權(quán),操諸慈禧太后之手,她對康梁深惡痛絕,欲殺之而后快,而且她領(lǐng)導(dǎo)的庚子新政此刻已經(jīng)起步,中國正在改良,不過與康梁無關(guān)——只剩一個困守瀛臺、形同木偶的光緒帝,是以康有為打出?;实恼信?。怎么保皇呢?徐勤向康有為訴苦道:“今各埠之人,弟子所到者動問曰:皇上不復(fù)位,則如何?則必應(yīng)之曰:求自立。欲保救皇上,則如之何?則必應(yīng)之曰:起兵。若云待時聽天則失人心矣,漢口亦可不起矣,□□起兵及自立之說,實與?;氏嘁蚨烈?。若云起兵不可,自立不可,則人必曰開會何用,又何必籌款乎!天下之事豈有束手而待耶。”繞了一大圈,竟又回到他們原本反對、放棄的那條路:起兵與自立,即革命。怎么革命呢?一來康梁麾下缺乏革命人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二來與革命黨關(guān)系徹底破裂,無以借力打力,這也是一條絕路。
前后都是絕路,只好另辟蹊徑。對此,寓居日本的章太炎旁觀者清,1902年3月18日(光緒二十八年二月初九日),他致信吳君遂等,稱梁啟超與孫中山意氣之爭,“所爭不在宗旨,而在權(quán)利也”——此處之權(quán)利指權(quán)力與利益——可見梁啟超本心贊成革命之宗旨;又云梁啟超彷徨于改良與革命之間,“彼固知事無可為,而專以昌明文化自任”,這即指梁啟超辦《新民叢報》、著《新民說》、“維新吾民”而言。
此外還有一種視角。1922年,為了慶賀《申報》創(chuàng)刊五十周年,梁啟超撰寫壽文《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將五十年來中國進化歷程分作三個時期:器物,制度,文化(這被后世總結(jié)為器物之變、制度之變、文化之變,以此論斷中國近代史的曲折與展開)。他所參與的戊戌變法,正對應(yīng)制度之變。變法失敗,痛定思痛,他意識到相比變政,培養(yǎng)“國民元氣”才是根本。此間他深受福澤諭吉影響,接受了“先改革人心,其次才能波及政令,最后方至有形之物”的進化路徑,投身新民運動:“……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非爾者,則雖今日變一法,明日易一人,東涂西抹,學(xué)步效顰,吾未見其能濟也。夫吾國言新法數(shù)十年而效不睹者何也?則于新民之道未有留意焉者也?!备脑靽覐母脑烊诵娜胧郑脑靷€體從改造精神入手,正是那個時代的潮流。
新民本身并無問題,問題在于怎么新民?!缎旅裾f》的內(nèi)在分裂,正源于此。翻開此書,函矢相攻、矛盾重生之處,比比皆是。開宗明義之后,梁啟超大談公德(第五節(jié)),從第六節(jié)(論國家思想)到第十七節(jié)(論尚武),都屬公德范疇,顯而易見,在其新民計劃當中,公德建設(shè)乃是第一要務(wù),因為中國傳統(tǒng)私德富有而公德闕如,“無公德則不能團,雖有無量數(shù)束身自好廉謹良愿之人,仍無以為國也”。至第十八節(jié),忽而轉(zhuǎn)向私德,這一節(jié)篇幅之長,位居全書之首,抵得上其他三五節(jié),足見重要。其主旨,不是對公德的補充,而是否定或替代。梁啟超不憚打自己的臉,坦言以前認為中國之舊道德恐不足以范圍今后之人心,而渴望發(fā)明一種新道德即公德作為補助,“由今以思,此直理想之言,而決非今日可以見諸實際者也”。隨后把公德建設(shè)與私德建設(shè)的地位反轉(zhuǎn):“是故欲鑄國民,必以培養(yǎng)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欲從事于鑄國民者,必以自培養(yǎng)其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逼渌扑降拢创饲八蓷壍摹爸袊f道德”。如此變臉,令人始料未及,不知該相信哪個才是真面目。
細究梁啟超的公德與私德之分,未必站得住腳。所謂“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二者之間并非涇渭分明,反而縱橫交錯:獨善其身與相善其群,就個體德行的涵養(yǎng)而言,如何能截然二分?那么,不妨打破公私,免受皮相之惑。拋開皮相,直擊內(nèi)核,我們會發(fā)現(xiàn),談公德的時候,梁啟超傾向?qū)W習(xí)西方,其關(guān)鍵詞是國家思想、權(quán)利思想、自由、自治等;談私德的時候,則傾向回歸“吾中國遺傳固有之舊道德”,其關(guān)鍵詞是正本、慎獨、謹小等,此刻他儼然不是維新派,而是守舊派。這一對比,《新民說》斷裂于何處,歷歷可見。
梁啟超
與此相應(yīng),梁啟超以公德建設(shè)為新民第一義之時,其說教對象,乃是四萬萬中國人,不分賢愚圣凡,不分高下貴賤,所依賴路徑在于自新:“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則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边@正契合了康德所描述的啟蒙運動之義:啟蒙是人類擺脫自己強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所謂不成熟,指不經(jīng)他人引導(dǎo),便無法運用自己的理性……因此啟蒙的口號是:要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性(Sapereaude)!當私德取公德而代之,所新之民,順而換成了“中等社會”:“……國民所以無能力,則由中等社會之無能力,實有以致之。故本論所研究之范圍,不曰吾輩當從何途始可推能力以度諸人也,曰吾輩當從何途始可積能力以有諸己而已。非有所歆于能力以自私,實則吾輩茍有能力者,則國民有能力;國民茍有能力者,則國家有能力。以此因緣,故養(yǎng)政治能力,必自我輩始?!逼渎窂?,還是以自新為主,不過范疇已經(jīng)縮小到“吾輩”即中等社會,待中等社會完成自新,再嘗試去新其余國民,這有點接近孟子所云的牧民與孫中山所云的訓(xùn)政。
《新民說》的分裂,不僅表現(xiàn)于后三節(jié)對前十七節(jié)的背叛,哪怕在區(qū)區(qū)后三節(jié)中,亦有不一之處。第十八節(jié)論私德,梁啟超分析中國人私德墮落的五大原因,第一由于專制政體之陶鑄:“吾民族數(shù)千年生息于專制空氣之下,茍欲進取,必以詐偽,茍欲自全,必以卑屈。”這不由令人想起一句名言:一遇專制,俱為奴才。待第二十節(jié)論政治能力,則為“卑屈狡詐”的國民性辯護起來:“今之尤國民者,動曰其性卑屈,其心狡詐,其欲望劣下,其團體渙離,曾亦思民之生彼時代處彼境遇者,非卑屈狡詐,何以自全?”此一時彼一時,此一論彼一論,大抵如是。
相比這些,《新民說》最值得辨析的一處分裂,應(yīng)屬對破壞的態(tài)度。第十節(jié)論進步,梁啟超指出,“古今萬國求進步者獨一無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曰破壞而已”,進而大聲疾呼:
不祥哉!破壞之事也。不仁哉!破壞之言也。古今萬國之仁人志士,茍非有所萬不得已,豈其好為俶詭涼薄,憤世嫉俗,快一時之意氣,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蓋當夫破壞之運之相迫也,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破壞既終不可免,早一日則受一日之福,遲一日則重一日之害。早破壞者,其所破壞可以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遲破壞者,其所破壞不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彌寡。用人力以破壞者,為有意識之破壞,則隨破壞隨建設(shè),一度破壞,而可以永絕第二次破壞之根,故將來之樂利,可以償目前之苦痛而有余。聽自然而破壞者,為無意識之破壞,則有破壞無建設(shè),一度破壞之不已而至于再,再度不已而至于三,如是者可以歷數(shù)百年千年,而國與民交受其病,至于魚爛而自亡。嗚呼!痛矣哉破壞。嗚呼!難矣哉不破壞。
隨之他以英國、法國、日本等為例,大談破壞之道,“其群治之光華美滿也如彼,其人民之和親康樂也如彼,其政府之安富尊榮也如彼,而烏知乎皆由前此之仁人志士,揮破壞之淚,絞破壞之腦,敝破壞之舌,禿破壞之筆,瀝破壞之血,填破壞之尸,以易之者也?!被谶@些成功案例,“痛矣哉破壞”演變?yōu)椤翱煲釉掌茐摹薄叭室釉掌茐摹保瑸槠茐拇蟪澑?,堪稱破壞王。他還把破壞分作“無血之破壞”與“有血之破壞”,聲稱欲救中國,如果能依賴無血之破壞,固然最好;否則,有血之破壞,必須接受。最后他緩和口氣,引用馬志尼的話作為結(jié)語:“破壞也者,為建設(shè)而破壞,非為破壞而破壞?!?/p>
如果熟悉梁啟超的作品,當知他對破壞的態(tài)度,流亡日本這些年來幾乎一以貫之。試舉二例?!蹲杂蓵吩杖搿镀茐闹髁x》一文,作于1899年秋,從伊藤博文、大隈重信等明治維新重臣主張破壞主義談起,認為唯有破壞才能打破守舊,摧毀數(shù)千年之舊物,“快刀斷亂麻,一拳碎黃鶴,使百千萬億蠕蠕戀舊之徒,瞠目結(jié)舌,一旦盡喪其根據(jù)之地,雖欲戀而無可戀,然后驅(qū)之以上進步之途,與天下萬國馳驟于大劇場,其庶乎其可也”。1901年六七月間,他撰《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最后一對德性,即破壞與成立(建設(shè))。文中云:“今日之中國,又積數(shù)千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盤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則一切調(diào)攝滋補榮衛(wèi)之術(shù),皆無所用。故破壞之藥,遂成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為今日第一美德!……破壞主義者,實沖破文明進步之阻力,掃蕩魑魅罔兩之巢穴,而救國救種之下手第一著也?!彼€說:“吾非不懼破壞,顧吾尤懼夫今日不破壞,而他日之破壞終不可免,且愈劇而愈烈也。故與其聽彼自然之破壞而終不可救,無寧加以人為之破壞而尚可有為。自然之破壞者,即以病致死之喻也;人為之破壞者,即以藥攻病之喻也。故破壞主義之在今日,實萬無可避者也?!焙竺孢@番話可照搬到《新民說》中。
《論進步》分作兩篇,刊于《新民叢報》第10、11期,時值1902年夏。一年過后,即1903年下半年,梁啟超連作三篇《論私德》,對破壞的態(tài)度完全反轉(zhuǎn)。短短一年,裂成兩面,一年前的梁啟超,淪為了一年后的梁啟超所集中批判的靶子。彼時他主張“一切破壞”,此時則認為“一切破壞之言,流弊千百,而收效卒不得一也”,“茍有破壞者,有不破壞者,則其應(yīng)破壞之部分,尚可食破壞之利,茍一切破壞,則不惟將來宜成立者不能成立,即目前宜破壞者亦卒不得破壞……”;彼時他只是稍稍提及,破壞不能忘了建設(shè),此時則直接拿建設(shè)來苛責破壞,“不惟于破壞后當有建設(shè),即破壞前亦當有建設(shè)”;彼時他呼吁破壞,對革命黨至少也是同情立場,此時則斥革命黨為“瞎鬧派”,譏諷其非惟不能救國,反將加速亡國……
對破壞的態(tài)度,大體代表了對革命的態(tài)度。梁啟超放棄革命,發(fā)生在1903年游歷美洲期間。8月19日(光緒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七日)致蔣觀云信云:“中國之亡,不亡于頑固,而亡于新黨,悲夫!悲夫!”并表示近數(shù)月來,“懲新黨棼亂腐敗之狀,乃益不敢復(fù)倡革義矣”。這應(yīng)是他在朋友圈中首次表態(tài)。11月18日(光緒二十九年九月三十日),他終于向康有為低頭,承認“革義難行”。12月,他收到一封署名“和事人”的公開信,信中云:“閱《新民叢報》三十八九號,得讀大作,知從美洲回來,宗旨頓改,標明保王,力辟革命,且聲言當與異己者宣戰(zhàn)?!笨磥恚簡⒊霓D(zhuǎn)向,已經(jīng)是坊間一大新聞。請注意,和事人說“閱《新民叢報》三十八九號,得讀大作”,極有可能指《論私德》第一篇?!墩撍降隆啡群蟀l(fā)表于《新民叢報》第38—39、40—41、46—48期,從舊歷八月到十二月,正好貫穿了梁啟超放棄革命的傳播過程。不妨斷言,梁啟超放棄革命,對內(nèi)通過書信,對外則通過《論私德》等文章,其意義之重大,可見一斑。
1903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促使梁啟超從禮贊革命轉(zhuǎn)向反對革命?且來看他的兩段自述:
……其后見留學(xué)界及內(nèi)地學(xué)校,因革命思想傳播之故,頻鬧風(fēng)潮,竊計學(xué)生求學(xué),將以為國家建設(shè)之用,雅不欲破壞之學(xué)說,深入青年之腦中。又見乎無限制之自由平等說,流弊無窮,惴惴然懼。又默察人民程度,增進非易,恐秩序一破之后,青黃不接,暴民踵興,雖提倡革命諸賢,亦苦于收拾。加以比年國家財政國民生計,艱窘皆達極點,恐事機一發(fā),為人劫持,或至亡國。而現(xiàn)在西藏蒙古離畔分攜之噩耗,又當時所日夜念及而引以為戚。自此種思想來往于胸中,于是極端之破壞,不敢主張矣。故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叢報》,專言政治革命,不復(fù)言種族革命。質(zhì)言之,則對于國體主維持現(xiàn)狀,對于政體則懸一理想以求必達也。
啟超既日倡革命排滿共和之論,而其師康有為深不謂然,屢責備之,繼以婉勸,兩年間函札數(shù)萬言。啟超亦不慊于當時革命家之所為,懲羹而吹齏,持論稍變矣。然其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zhàn)于胸中,隨感情而發(fā),所執(zhí)往往前后相矛盾。嘗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世多以此為詬病,而其言論之效力亦往往相消,蓋生性之弱點然矣。
這兩段話,幾乎把梁啟超轉(zhuǎn)向的緣由一網(wǎng)打盡。歸結(jié)起來,一是對革命或破壞的恐懼,二是對國民素質(zhì)的憂慮,三是不滿革命黨的言行,四是康有為的壓力,五是“見理不定,屢變屢遷”的個性。另有一條,未嘗提及,即黃遵憲的影響。
戊戌變法失敗之后,作為維新派健將,黃遵憲得英國、日本庇護,幸免于大難,自此回鄉(xiāng)隱居不出,直至1905年病逝。這六七年間,他與梁啟超通信逾十萬言。論政治立場,他是典型的立憲派,而且是中國最早的一批立憲派。1880年代初,他在日本做外交官,讀到盧梭、孟德斯鳩的著作,心志為之一變,“輒心醉其說,謂太平世必在民主國無疑也”,此后赴美國、英國,見識了民主政治的利弊,“既留美三載,乃知共和政體萬不可施于今日之吾國,自是以往,守漸進主義,以立憲為歸宿,至于今未改”。他堅信“二十世紀之中國,必改而為立憲政體”,路徑則是“奉王權(quán)以開民智,分官權(quán)以保民生”“平生所最希望,專欲尊王權(quán)以導(dǎo)民權(quán),以為其勢較順,其事稍易”?;诖?,他對梁啟超的《新民說》有贊有彈:
公所草《新民說》,若權(quán)利,若自由,若自尊,若自治,若進步,若合群,皆腹中之所欲言,舌底筆下之所不能言,其精思偉論,吾敢宣布于眾曰:賈、董無此識,韓、蘇無此文也。然讀至冒險進取破壞主義,竊以為中國之民,不可無此理想,然未可見諸行事也。……總而言之,胥天下皆懵懵無知、碌碌無能之輩而已。以如此無權(quán)利思想、無政治思想、無國家思想之民而率之以冒險進取,聳之以破壞主義,譬之八九歲幼童,授以利刃,其不至引刀自戕者幾希。
黃遵憲立憲思想的著力點有三:一民智,二國情,三漸進。罔顧這三點而一味鼓吹破壞主義,其結(jié)果當如義和團:“神拳之神,義民之義,火教堂,戮教民,攻使館之愚,其肇禍也如此;順民之旗,都統(tǒng)之傘,通事之訛索,士夫之獻媚,京師破城之歌舞,聯(lián)軍撤退之挽留,其遭難也如彼……”“順民之旗,都統(tǒng)之傘”一句,應(yīng)化自《新民說》第六節(jié)(論國家思想):“不見乎聯(lián)軍入北京,而順民之旗,戶戶高懸;德政之傘,署銜千百?!庇纱丝梢婞S遵憲對《新民說》的熟悉度。他最后質(zhì)問:“以如此之民,能用之行革命類族分治乎?”類族即民族,此處指民族主義。
黃遵憲
黃遵憲這封長信,作于1902年舊歷十一月,此時《新民說》的連載進度條已至第十四節(jié)。若把此信比作藥,并非即刻見效——稍后梁啟超繼續(xù)連載“論毅力”“義務(wù)思想”“尚武”三節(jié),也許是主題的緣故,未見反思之痕跡——得等到大半年后,《論私德》一出,政治觀有如天翻地覆,轉(zhuǎn)體180度,令人瞠目。此后如“論民氣”一節(jié),認為民氣必須與民力、民智、民德相結(jié)合,否則將不可恃,內(nèi)如義和團,外如法國大革命,都是前車之鑒云云,毋寧在拾黃遵憲牙慧。事實上,黃遵憲對梁啟超的影響,遠不止《新民說》最后三節(jié)的轉(zhuǎn)向,不僅導(dǎo)致其“自悔功利之說、破壞之說之足以誤國也”,甚至奠定了此后將近十年的政治進路。
可貴的是,哪怕梁啟超聽取黃遵憲的意見,轉(zhuǎn)而反對破壞主義,一旦他奔向另一極端,黃遵憲照樣批評不誤。譬如“乃壹意反而守舊,欲以講學(xué)為救中國不二法門”,“謂保國粹即能固國本”,黃遵憲認為此非其時,不愿附和,而吐槽道:“如近日《私德篇》之臚陳陽明學(xué)說,遂能感人,亦不過二三上等士夫耳。言屢易端,難于見信,人茍不信,曷貴多言?!边@才是最忠實的友道,這才是最誠摯的友誼??鬃诱f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這三點,黃遵憲之于梁啟超,都當?shù)闷稹?/p>
回頭再看《新民說》。至此可以論定,若謂公德與私德之爭還有一定彈性,那么“向年鼓吹破壞主義”與“今者反對破壞主義”,足以印證這本書的分裂。呈現(xiàn)這一分裂的來龍去脈,隱晦曲折,絕非否認其價值。我要重申一隅之見:誠然,統(tǒng)一的文本可清晰表達思想家的學(xué)說以及所抵達的精神高度,不過分裂的文本同樣有其思想性,不是表現(xiàn)為整體,而是碎片,不是表現(xiàn)為一條線,而是一些點,不是表現(xiàn)為思想的圓滿,而是痛苦;思想之外,它還有獨特的歷史意義——這可能為統(tǒng)一的文本難以企及——從種種斑駁陸離的分裂之處,后世更容易窺見時代脈搏的隱秘顫動。譬如《新民說》的分裂,不僅指向一個人在改良與革命之間的糾結(jié),還指向一個群體的漂移,一個時代的搖擺。這一幕,在單向度的革命敘事之下,不是被扭曲,就是被遮蔽。
《新民說》的分裂,正對應(yīng)它的讀法。既然它不是整體,缺乏系統(tǒng),則不必嘗試為之搭建體系,或者從中抽出思想的線索,反而不如借鑒張愛玲對胡蘭成的告誡:“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qū)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币院m成的思想造詣與寫法,論文體系未必能夠嚴密,所以慧眼如張愛玲,才建議解散,《新民說》亦復(fù)如是。當千軍萬馬解甲歸田,讀者看中哪個,便是哪個,益智也罷,勵志也可,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飲。如果一個都看不上,而認為《新民說》所隱藏的國民性改造是一條歷史的歧途,梁啟超的前后不一、反復(fù)無常是一種惶惑的表現(xiàn),則不妨將此書當作思想病歷加以批判——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倒成了一本完整的書。梁啟超一生以救國救民自勵,素懷“獻身甘作萬矢的”之愿,不成醫(yī)生,則成病案,說來也是正果。
(本文摘自梁啟超著《新民說》,羽戈校注,文津出版社,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