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詩人和學者看來,李建春是第三代詩人以降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且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自覺將自己放在傳統(tǒng)的大宇宙,以及語言/思想的譜系中尋詞覓義。陳東東如此評議李建春,“有天生的詩人,有命運的詩人李建春給自己詩集題名給出的示意,顯然,他更認為自己是命運的詩人;然而,就像他給出的另一部分尤其重要的示意——他力圖是一個改造的詩人,既以詩改造那個命運的詩人,進而也去改造詩本身?!?/p>
詩人、學者李建春
1990年代,李建春走出校園,沒有去單位報到,而是下海廣州。他的詩歌迅速生長,“睥睨天下”,他結(jié)識了“天下”詩人,獲得了不少嘉許,比如劉麗安詩歌獎。在從事當代藝術(shù)評論之余,李建春還參與編輯民刊,比如《文學通訊》《向度》《聲樣》,為1990年代詩歌留下了重要的幾份檔案。至今,李建春為他的前代、同代、后代人撰寫了大量書評,比如王家新、丁麗英、龐培、陳東東。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花期。李建春認為第四代詩人發(fā)源于1990年代中后期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以前,卻又在媒介的躍進、時代氛圍的變化、身份的保持和跟進的心態(tài)中,被幾乎蒸干了骨髓?!暗谒拇娙说膶懽髂贻喿钆で⒐庾V最廣,但是獨特性也最難辨認。因此只有終極的、時間的辨認,即審美辨認,而審美、時間性超越于道德和功利的價值?!崩罱ù涸谝粍t斷片中寫道。
自1988年考入武漢大學哲學系,李建春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武漢,“維護和磨練自己的不合時宜”。武漢的文藝圈在中國省會城市中頗為亮眼,這主要得益于歷史文化積淀、區(qū)位優(yōu)勢(中南大區(qū)所在地),以及1978年以來的文化政策。以李建春就讀的武漢大學為例,劉道玉在1980年代任校長期間開辟了中國大學的改革先潮,至今積累了很多文化成果。1999年至今,李建春先后供職于《湖北美術(shù)學院學報(學院美術(shù))》、湖北美術(shù)學院藝術(shù)人文學院。
2021年,兩卷本《李建春詩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大冶到武漢
澎湃新聞:您比較明確地提出,您的基本觀念來自中國農(nóng)民的價值觀,他們的榮譽感、生活直覺。但實際上根據(jù)資料,您生活在農(nóng)村的經(jīng)歷大概從到武漢讀大學就結(jié)束了,此后的人生您如何保持這樣的農(nóng)民經(jīng)驗和價值觀?是憑借父親、祖父等血脈的關(guān)聯(lián)嗎?
李建春:我從大學里面學到的所謂現(xiàn)代性就是叛逆自己的農(nóng)民父母,越是好大學越叛逆。特別是作為接納了五四血脈的優(yōu)秀文科生,我學會的,用農(nóng)民的話說,就是不孝。我骨子里是一個孝子,我是家中長子,后面有兩個弟弟,我是學歷最高的。考上武大后,我不僅沒有“一把黃傘照家人”,反而給他們帶來困惑。直到31歲,我的兒子出生,才稍稍改變。
34歲時,我的父親查出肝癌,一切都太晚了……我是那時候成為孝子,成為父親的安慰和家庭的支柱之一。精神上強調(diào)作為農(nóng)家子身份帶有愧疚、補償?shù)某煞?,父親逝世前后我寫出《命運與改造》等長詩。從1997年后回武漢工作,我?guī)缀趺吭露家乩霞乙淮?,因此我與農(nóng)村的關(guān)系并不淺薄,春節(jié)、清明節(jié)從不無故不回。
在中國傳統(tǒng)中,士農(nóng)工商,士可以來自農(nóng),農(nóng)民通過科舉考試可以進入士階層,工和商沒有科舉資格。我接觸到的老一代農(nóng)民,不管他們事實上是什么地位,在現(xiàn)代政治中被描述成什么,他們對國家的參與感、責任感都很豐沛,這讓我震驚,我在《六爺》這首詩中提到過。當然,這不是主要的。
在詩學上我考慮與全球化相對的地域性。我收集過本縣和附近縣的縣志,研究過本地方言,發(fā)現(xiàn)最土的、不可寫的口語原來是文言……我有過寫一部長篇小說的計劃,最后寫成的是長詩三部曲《臥游錄》。在激進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強調(diào)地域性和傳統(tǒng)文化,至少在疫情發(fā)生之前是這樣。中國農(nóng)民的榮譽感、生活直覺指的是這些內(nèi)容。
澎湃新聞:在地圖上顯示,您故鄉(xiāng)所在地胡鐵村是一個相對孤立的村,離鎮(zhèn)中心也比較遠。它和周邊的村莊有生活和經(jīng)濟上的聯(lián)通嗎?
李建春:當然。村與村之間存在姻親的關(guān)系,我有很多親戚,盡管我不走親戚。我妻子家與我家是一個大隊的,隔一條季節(jié)河虬川。
澎湃新聞:您的詩歌,尤其早期詩作和長詩比較倚重經(jīng)驗和實景,您也強調(diào),詩歌應留生活現(xiàn)場的印跡,保留它的文獻性。而根據(jù)資料,大冶市(曾為大冶縣)地理文化傳統(tǒng)非常好,歷史悠久,經(jīng)濟也不錯??煞裾f,您詩作中的中國地理主要取自大冶市?又可否認為它帶有虛構(gòu)的成分?
李建春:我生活的鎮(zhèn)與大冶市的距離與到武昌差不多。我只是讀大冶一中時在大冶縣城生活了三年,那時我和高中同學都來自大冶市(縣)以及周邊,所以我遺憾與大冶住得太遠,雖然我的兩個弟弟的家庭在大冶和黃石。我沒有運用關(guān)系親密的高中同學到我的詩歌,對我來說是一個遺憾。如果我生活在大冶市邊,我會與勞倫斯、奧登的關(guān)系更親密,礦區(qū)成長起來的作家對性和地質(zhì)很敏感,這些我都沒有。
我所在的地區(qū)是幕阜山余脈的延伸部分,幕阜山在中國文化中很重要,是多個禪宗祖庭所在地,也是黃庭堅的江西詩派生活的地區(qū)。本地人都是江西移民的后代,農(nóng)村老房子屬于徽派建筑,我本人就住在徽派堂屋里長大。這些在我的詩中有所觸及。我的敘述口吻、意象是自然發(fā)生的,雖然有一定的地域文化底蘊。
澎湃新聞:在這個意義上,如何理解您所說,“為了克服口語的單向和過分看重經(jīng)驗,我返回到知性和審美中”?意思是,經(jīng)驗要服從知性這個主體嗎?
李建春:知性是能夠選擇和建構(gòu)經(jīng)驗的,也就是說,你能獲得什么經(jīng)驗其實也取決于你的意愿,包括愛。我不斷地修正我的審美理想。前述的地域文化自覺,是在全球化的視野中發(fā)生的,作為藝術(shù)評論家,我做過不少當代藝術(shù)家的個案,他們一到國際上參展,就會遇到中國身份的問題。口語詩的問題似乎是:體制的內(nèi)與外、日常經(jīng)驗、自由與個性等。當代詩人似乎應強調(diào)自己是自由主義者,而當代藝術(shù)家只要是獨立的個體,且有意思就行了。
澎湃新聞:1988年,您考入武漢大學,先就讀于哲學系,后轉(zhuǎn)專業(yè)到漢語言文學系。四年大學生活,您如何更進一步地愛文學?
李建春:有一點比較好:寫詩很合法,這讓我有一定的地位。正是在這種心境下,我讀了卡夫卡、新小說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幾乎全部翻譯過來的西方戲劇家。那時候,現(xiàn)代派詩歌翻譯過來的不多,但幾乎全是精品。本科同學中,邱華棟、劉暉至今很活躍很重要,胡昉業(yè)已成為國際著名策展人,中文系插班生李潯也是名詩人。
澎湃新聞:您在一篇文章中提及,海子曾是您的引路人,您曾在海子逝世后不久去北京尋訪他的蹤跡,您也將自己的詩歌發(fā)蘗定在海子,而大約同一時期您寫詩給海子,如《秋天的死亡》。現(xiàn)在您還認為海子以及他的辭世,對您的詩藝是一次開蒙嗎?又或者說,您的詩藝另有來處?
李建春:海子給我?guī)淼恼鸷?,是他那赴死般的語言速度,強度,和規(guī)劃。我那時似乎只能從海子的詩歌感受到漢語的血脈,而對其他社會性更強的他的前輩和同代詩人反而理解不了。我從海子那里學會了簡潔,但也因為受了海子的影響,我寫不下去。
由海子推薦的荷爾德林,翻譯只有只言片語,里爾克的譯文也罕見。學習這些西方詩人的勁頭,現(xiàn)在想來,其實主要是被傳記和評論激勵起來的。要到我大學畢業(yè)多年后,我才慢慢收集齊必要的資料。我就這么成了一位詩人,很難說是因為讀到了足夠多的好作品,這很神奇。
澎湃新聞:早期,您有抄寫謄錄詩歌的經(jīng)驗,其實它象征著詩歌進入身體、進入生命。這件事的難度在哪里?在小資的、技術(shù)的今天,它變得容易了嗎?
李建春:抄錄詩歌的習慣是在大學里養(yǎng)成的,為了收集發(fā)表于雜志中的零散的現(xiàn)代詩。我發(fā)現(xiàn),在自己寫不了的時候,抄詩,因為書寫的速度,能夠模擬創(chuàng)作過程,雖然這是無限稀薄了的。我就是這樣學習寫詩。我曾把錢春綺譯的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完整抄了一遍。其他如弗羅斯特、曼德爾斯塔姆、里爾克、奧登、阿什貝利等,都是我抄的對象,即使有書了也抄。今天還有誰抄詩呢?
澎湃新聞:您是否修訂了前期作品?我看有些作品比如《海洋是一種呼吸方式》非常整飭,深淺縱橫遼闊而切己,似乎不像是一次性的成果?;蛘邚牧硪粋€角度來講,您對早期階段的珍視主要在哪里?
李建春:修訂了。有的詩在不同的年頭改過不止一次?!逗Q笫且环N呼吸方式》倒是真的沒改,這首詩曾被胡昉譜曲。語言整飭對我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思想、經(jīng)驗不足造成的語義歧塞,改詩就是找到或止于“應有”的形式。
一個真正的詩人應在每一階段都窮盡自己的可能性,推到被語言所傷的邊緣。小詩人會受傷,大詩人不受傷。我大學畢業(yè)前后寫得很多,修改發(fā)表的只是小部分,大量的習作要么丟了要么懶得改。你早期曾達到什么程度決定了你后期能達到什么程度。此標準唯人自知。珍視?我并不珍視。我保留的早期詩是作為第一個路標。
澎湃新聞:1999年至今,您先后供職于《湖北美術(shù)學院學報(學院美術(shù))》、湖北美術(shù)學院藝術(shù)人文學院,好像您既離不開學校,又不太喜歡學校。學校對您來講意味著什么?
李建春:一個人的成長,不是學會世故,而是維護和磨練自己的不合時宜。我其實能夠舍的都舍了,之所以沒離開單位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安寧的童年。我工作一直很負責,但也談不上積極。
越是好的大學越是缺乏社會性。我雖然也在學院中,但社會性足夠。這讓我既是又不是學院詩人。我在湖北美術(shù)學院工作,先后作為編輯、教師,我在藝術(shù)、文化上視野開闊,但我不在文學行業(yè),詩寫得再好也不能積累地位。所以,我的工作其實很好。
澎湃新聞:1990年代是您在詩歌和履歷上比較少提及的,在此期間,您大概在湖北之外做藝術(shù)和廣告等相關(guān)工作,結(jié)交了眾多詩友。總之,您似乎展現(xiàn)了與其他生命階段全然不同的能量和活力。您如何總結(jié)這個階段呢?
李建春:1990年代我在廣州,像我這樣的外來青年文化人很容易就相互認識了。我交往過的朋友,有些現(xiàn)在已淡出,著名音樂評論家和策劃人張曉舟、藝術(shù)家大尾象工作組、王川、陳侗、黃專、鄭國谷。真正在一起玩的有胡昉、凌越、連晗生、李凡。那時我很自負,遠比現(xiàn)在自負。經(jīng)常有過境廣州的詩人相聚,陳東東、黃燦然、俞心樵、肖開愚……我與楊子是鄰居,龐培為我找工作。還有女作家棉棉,做實業(yè)的有喻華峰夫婦。
1995年,我在太陽神公司(廣東太陽神集團有限公司)工作時,出差乘飛機到重慶、成都、貴陽,拜訪了詩人柏樺、鐘鳴、翟永明、唐丹鴻、鄭單衣。廣州時期的活潑、自由、熱愛、平等的氣質(zhì),影響了我一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一旦遇見陰沉的因素,總是默默地讓開。
澎湃新聞:1995年您在成都會見柏樺,他提議您“要敏感”。當時您和同代的詩人交往多嗎?他們又共享著什么價值觀?
李建春:我一直保持著不錯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多年下來,與當代詩人自然碰面、吃飯也不少了,但是深交的不多,比如2002年與馬驊在武漢匆匆相會。我的生活條件不允許我除了買書、寫詩、不上進之外,再為詩名而付出心力財誼。杜甫曾說過,詩人出名靠交游,我深表認同,沒有人會為一個陌生人的優(yōu)秀文本而激動得要如何。
澎湃新聞:今天很多年輕人的詩歌會呈現(xiàn)出疑惑、矛盾、情緒,等等,您的詩歌中很少有這些。是您可以避開這些嗎?如果今天您剛二十出頭,您會怎么寫詩?
李建春:這個真的不好說。青春期欲望覺醒,有焦慮、痛苦,偏偏沒有解決它的境界。這個時候最能顯示一個人先天的本性是什么,你要不斷地認識自己。中年以后你有或真或假的境界,但又善于在人性的矛盾中撒謊,通過詩能看出你是否真誠。
《出發(fā)遇雨:二十年詩選》,花城出版社,2012年7月版
詩神游歷四十載
澎湃新聞:在詩藝錘煉期和精進期,您學習參考的現(xiàn)代詩范本是什么?主要是19世紀、20世紀歐美現(xiàn)代詩嗎?在中國語境下,19世紀、20世紀歐美現(xiàn)代詩的缺憾或不適應是什么?在過程中,您在詩歌方面真的沒有困惑嗎?
李建春:譯過來的都是在原語言中得到公認的大詩人。從譯文雖然也可以讀懂一個詩人,確定你喜愛與否,但不足以著文批評,這是我雖然讀得很多,也深受影響,但沒有評論過西方詩人的原因。你的問題是從整體上看。問題恰恰在于沒有絲毫不適應,因此有缺憾的是我自己,如果我有王國維的眼光我就不會如此。
我曾說過風格本質(zhì)上是一種道風,包括道風下的無道。我一介個體卻被迫做著全體的工作,先是花了一二十年求道,并把道蘊壓縮到語言里,成為道風(風格)。不過現(xiàn)在又有很大的不同,好像什么風都吹不進我了,這讓我困惑不已。
澎湃新聞:1997年的詩作《鐘面上的臥室》可以說是詩劇。你對詩劇、史詩等體裁的追求開始于哪里?您什么時候開始從抒情短詩走出來?或者說,您為什么將自己看作是長詩詩人?
李建春:我初中在鎮(zhèn)新華書店買了三冊本《神曲》,高中時讀了不少浪漫主義詩選,大學時代讀了我能找到的全部西方戲劇家作品,莎士比亞全集讀了一大半,陀思妥耶夫斯基讀了全部譯本。開局就是這樣的,沒辦法。1997年我寫了兩個實驗小詩劇,選本中保留了一個。關(guān)于現(xiàn)代詩只能是短詩的觀點,經(jīng)波德萊爾引用愛倫·坡之后,在英語中已成定說。但也有不甘的,比如法國詩人。愛倫·坡和波德萊爾的論述更使得長詩成為與短詩不同的東西。
古漢語詩詞也只是短詩,屈原除外,而屈原有楚國的巫性,加上他信仰仙神,沒有完全被《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同化。大約寫長詩需要一定的宗教背景,我給自己加了一點。
澎湃新聞:大概以2000年代為界,您的詩歌分成了兩個時期,前期語言疏朗,主客單純且大小各持一端,后期語言凝重,主客往往互文,大小紐結(jié)。一前一后,浪漫主義變成存在主義,簡體字標準語法變成語言煉金術(shù)。這個變化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
李建春:你這個區(qū)分我很感興趣。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50歲之后,即疫情之后,我又把之前的全部寫作統(tǒng)稱為前期了。關(guān)于你這個前后的劃分,2000年我剛好30歲,也是工作到了湖北美院,穩(wěn)定下來了。大學畢業(yè)之后30歲之前,由于生活動蕩,在閱讀上我是吃大學時代的老本,30歲之后我定下心來讀書,自然會有些不一樣。
澎湃新聞:2000年前,您的詩歌多關(guān)照物,如公共空間的物,如私人生活的物,如抽象與意象的物。詩人關(guān)照物比較常見,但一般還是以自己和主體為主,像您這樣大面積關(guān)照物的情況幾乎是孤例。后來你又如何“格”掉了物呢?
李建春:我很感激你認真讀了我2000年之前的詩。但我沒明白你的意思,不好回答。所謂言之有物,怎么會出現(xiàn)不關(guān)照物的寫作呢。
澎湃新聞:您怎么概括或形容2000年代后的“悟道”“詩道”?或者如您所形容的真理的階段、真理的形式階段?又是什么導致了2010年代的豐收?
李建春:悟道與空性(道家叫無性)有關(guān),涉及對待生活的決定性態(tài)度,孟子也談過“不動心”。一神教的主體是神,神以莫測的意愿救人,人的主觀性沒用,所以不能稱為悟道,可稱為入道,即決定信仰一個特定的神,就像種痘一樣,從此處處以此痘為原點,在心靈中楔入一個語言的楔子。2000至2012年左右我踐行了西方主流宗教的真理,而由于我拒絕放棄人文立場,但又堅持信仰,所以我的寫作是“真理的形式”,那十年是真正封閉的。2010年代我更成熟了,敢于把被宗教壓抑的能量釋放出來。
澎湃新聞:您的詩作有部分是以家為主體的,即家庭、家族、家國,當然它不只是一個群體概念,更是一個精神概念。不過近年可能有所變化。家為什么對您如此重要?
李建春:家庭是社會的基石,文明的依托。對于上世紀90年代的詩人來說,家是語言減速裝置。之后,又是調(diào)校價值觀的標準?,F(xiàn)在,該準備,或已經(jīng)是晚期了,我又以家為精神流浪的肉身寄寓之地。
澎湃新聞:如今人們對傳統(tǒng)的興趣越來越少,傳統(tǒng)也常常被拿來作為代用品、包裝。在這種情況下,您思考傳統(tǒng)的文化史和抽象精神,支撐點在哪里?
李建春:支撐點在于我始終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取其兩端而折中,在此意義上,我是中庸的。
澎湃新聞:讀您的詩歌,我特別感受到的是“中”,即比如說,地理的中、道義的中、文法的中。武漢是中國地理和文化的“中點”,它是中南大區(qū)的中心,也是區(qū)別于黃帝中心之外的另一個中心。如今之境,求“中”是否還有空間,是否還有完成的可能?
李建春:在格局上,是如上所述。中庸才是神秘的,極端才缺乏想象力。因此中是想象力的空間。圣人的領(lǐng)地是大眾,大眾最不可及。茨維塔耶娃贊嘆里爾克的詩達到語言不可說的邊界,根據(jù)我的觀點其實還只是一端。
澎湃新聞:怎么理解您說的無我,無我和時代和眾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是什么?
李建春:無我是漢語的品性,正如無時間。文言在語法上沒有過去時和將來時,必要時增字表明,因此它實際上只有現(xiàn)在時,當下即永恒。也沒有“自我”意義上的我、余、吾。但恰好是文言才寫出了皇皇二十五史,有儒者繼往開來的主體。因此你應把無我理解為漢語的品性與時代、眾人的關(guān)系。
澎湃新聞:怎么理解您說的“疫后詩學”?
李建春:疫情開始后我就預感到一個不同的時代來臨。當時我談到疫后詩學是因為我看到一些東西,意識到簡單的說真話已是崇高和神圣。大流行的三年來,我也盡力地見證了,體驗到見證的苦澀、無味。作為武漢人,我意識到我站在全球最有資格見證疫情的位置。這個工作已差不多完成,我是真的受傷了,陷入某種精神紊亂。
澎湃新聞:如何搶救我們的語言和文化?
李建春:元末的亂世氣,產(chǎn)生了狂草和偉大的文人畫。明末仍然是狂草,產(chǎn)生了董其昌的摹古和顧炎武、黃宗羲等,連君權(quán)都敢否定?;蛟S“搶救語言和文化”相當于董其昌的摹古吧。這又回到前述的同時承擔“自由和中國文化”,但也許,什么都不承擔只承擔自己的“狂草”才是一切。而董其昌的摹古,是追摹古人的筆墨精神構(gòu)造一個自足的語言世界,身處亂世而逆向地尋求一種清淡的味道,他筆下的山水,不再源于實際的造化,而是一個如萬古般寂靜的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