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美]賀蕭著,韓敏中、盛寧譯注,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5月版,696頁,168.00元
《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是一部社會性別史著作,它足夠厚重,資料詳實豐富,僅注釋、引用文獻和索引,就超過了兩百頁。純學術方向的研究方法和文字,讓一些即便對此話題感興趣的普通讀者,也難免會多少產生一絲畏懼心理。
但問題是,賀蕭的寫作又是某種通透和閃爍著底層質感的典范。只需稍稍克服掉開頭部分嚴謹臃腫的學術語言,便會進入一個相當離奇且富有閱讀愉悅感的階段?!段kU的愉悅》能夠不斷再版、加印,也能說明這一點,它不但是一部端莊而純粹的大部頭學術著作,與此同時,它的文本、它的趣味性、它的耐讀和龐雜豐富性,既可以滿足學術研究,同時也經得起獵奇者的把玩和探究。
作者賀蕭,本名Gail Hershatter,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克魯斯校區(qū)歷史系教授、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主要包括現代中國社會史、勞工史、婦女史、性史和女性主義理論等。作為海外漢學家,賀蕭也被稱作中國婦女史學家。在當今西方的中國研究者中,賀蕭教授也是最早到中國大陸留學的學者之一。1979-1981年間,賀蕭曾在南開大學留學,為她的博士論文課題——二十世紀上半期的天津工人——搜集資料(《天津工人,1900—1949》,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賀蕭身上有著她那一代學人固有的專注和扎根能力,但她與美國學人或者中國本土學人都不一樣,她需要同步美國的教育系統(tǒng)和知識結構,同時也與她所研究的中國一起發(fā)育進步。比如她在1975年隨同美中人民友好協會第一次訪問中國,那時的中國是什么樣子,那時人們的觀念是怎樣的,中國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的變化,要比同期的美國劇烈得多,社會和學術與今日都有很大不同,賀蕭要在一個稍顯平穩(wěn)的環(huán)境里,一直去關注一個不斷發(fā)生巨大變化的國度。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在南開大學留學的經歷,讓她作為研究歷史的學者,將注意力放在了中國近現代的底層和女性身上。她在很多專著中體現出來的資料占有能力和社會底層采訪能力,都建立在她對當代中國社會理解和關切之上。
她要站在歷史的更高維度,在身體感受到的種種變化和極具豐富解釋感的世界中去更加深刻地思考,這里關于社會變遷的復雜性,還有她對短短幾十年來發(fā)生在中國翻天覆地變化后的震撼感,都是她完成著作的一個個合理注腳。
關于《危險的愉悅》的核心內容,作者賀蕭在一開始的《導言:認識與記憶》中就已經闡明,自己所構建的并不是一部中國二十世紀的娼妓史(那不可能在沒有當事人在場的情況下完成),而是一部關于某種極其特殊職業(yè)在歷史的敘事中被講述的歷史。賀蕭說:“有關娼妓的極其豐富的史料并不是發(fā)自妓女的聲音?!彼?,《危險的愉悅》在敘事上不是撿拾了一種討巧的策略,而是建立在審視基礎上的一種關注視角?!氨緯暮诵膯栴}是調查研究有關事物的知識是如何獲得的,之后如何被記憶起來,再后來又如何得到歷史學者的理解、同時經過其再創(chuàng)造而重新面世的?!?/p>
即便是在闡釋一些基本概念時,賀蕭也會極力地展示更多元的說法,這里有時空上的復雜,也有關乎人類社會發(fā)展變遷或者價值觀更迭時產生的不同。作為史學家,賀蕭即便有觀點和“偏見”,她也在最大限度地讓她的讀者知道其他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說法。
而當一個人、一個學者、一個具有大視野通識了大歷史的研究者,站在弧形事物切線的一個點上時,他/她勢必看到更多的歷史兩面性。比如針對“妓女”這樣一個初始概念,當然固有很多約定俗成甚至相當正確的觀念和定義,但在學者眼里,“她”一定是有復雜性的。正如朱迪斯·沃科維茨所說的:“她們討價還價,她們既可能受到男人的凌辱,卻也可能搜刮嫖客?!倍R蕭也相當清醒地認識到:“對于妓女來說,無論管理還是取締都不是什么好事?!笔挛锏谋瘎∫幻嬉渤3H绱?,你沒法清晰地分出對錯,甚至會有一個冥冥之中的聲音告訴你,此時你怎么做都是錯的。
剛才說了,《危險的愉悅》是建立在被講述的歷史之上的,賀蕭掌握了回憶錄、指南書和報紙的報道,她還占有了諸如《滬人寶鑒》《上海六十年花界史》《花國百美圖》《柔香韻史》《海上冶游備覽》和《晶報》等書籍和報紙,她也依然會不時反省這些材料本身的局限和可笑之處?!爸改蠒淖髡唠m然……但他們和中國的經典史家一樣,總的說來都唱今不如昔的調子。史家通常會悲嘆現在的統(tǒng)治者大不如先王賢明,指南書的作者也同樣為高等妓女酬賓技藝的衰退而唏噓,認為她們已經失去了從前的那等風雅和文采。”然而研究歷史的賀蕭,又沒法通過穿越回到她所要了解的時代中,去實地采訪聽聽妓女本人怎么說,她只能重度依賴并需要洞察這些文人筆下的世界。她或許只能不時地提醒自己,“這些文人中有許多人寫的是他們最近的過去,他們懷著愛戀、心酸、憶舊之心,回想20年前的名妓”。不管那些自命風流倜儻的文人或者普遍喜歡在隱晦和秘密之間反復把玩的惡心男人,多么不足夠令人信任,在研究和需要審閱的資料中,都勢必可以拿來為我所用。賀蕭透徹地說:“名妓被帶進文字記載,并能成為我當今沉思冥想的對象,只是因為一個世紀以前的男人在渴念與傷感中遙想她們所屬的世界,因為他們,還有中國,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的一個世界?!?/p>
全書五大部分,相當扎實厚重地幫我們梳理和陳述了一段特定人群的歷史。因為囿于敘述的地點單一(即上海這一個區(qū)域),時間上也無法延續(xù)嚴謹的線性劃分和敘述,作者在《危險的愉悅》中采取了一種相當“講故事”的敘事策略。賀蕭從歷史記載、分類和統(tǒng)計開始打開二十世紀上海娼妓問題的大門,然后是這個行業(yè)的等級和類型,在作者眼里,其實所謂的“愉悅”不過是男人筆下的高等妓女生活,“寫名妓的男性最在意的,是展示自己的風流文雅”。在妓院規(guī)制中視高等妓院為復雜的社會與商業(yè)機構,受整套的禮儀、規(guī)矩的制約,而“男人的行為是否得體合宜,要由名妓來仲裁”。服務提供者與顧客之間也存在“感情事物”,這也是作者著重花筆墨介紹的。這里的故事包括重重險境,也包括復雜關系網,還有各色人等基于生存底線的各種表演。娼妓問題與國家的關系,從管理到檢查制度,再到廢娼,伴隨著社會變遷也有了不一樣的解釋。在作者聚焦“當代的對話”中,本書又給予了相當克制的篇幅作以研究。卷土重來,以及激烈爭辯,作者借助大量文稿、筆錄、社會調查,甚至還有小說和電影,意在重述一個既鮮為人知又似乎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復雜世界。
在閱讀過程中,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第一部分第二章的“分類與統(tǒng)計”。里面對當時上海對妓女的各種稱謂作以了相當誠實和清晰的分類和介紹。從倌人、書寓,到長三、幺二,每一個稱謂背后都有一個相當耐人尋味的歷史軌跡和底層人物關于身份的悲觀離合敘事。還有因為地域的劃分,地位最低的俄妓、強大的日妓和自稱受了魔鬼操縱的美妓;然后還有因為社會勢力而劃分的廣東幫、寧波幫、長江下游城市幫派所屬的粵妓、寧波妓等等。這里的劃分在作者描述下充滿了社會百態(tài),既有餐飲、方言、地域文化,又有不同社會階層力量籠罩下人物的不同形態(tài)。
在描述娼門等第的所謂門戶森嚴時,作者講了一個故事。大意是,當時一位著名畫家在日歷牌上畫了美人肖像,畫賣得出奇的好,畫家因此也更加出名。但沒想到被當時的小報記者爆料,稱畫家的一個模特是位等級較低的“野雞”,畫家與之還有韻事,于是好人家的女子甚至娼妓中的“長三”“幺二”都不肯再讓他畫了。日歷牌就此銷量大減,于是畫家人氣、收入也急劇下降。其實這里就是不同等級的妓女,不愿意跟比自己低等級的妓女在同一出版物中面世,太有辱自己的身份,“那妓女再漂亮、再有錢也不行”。
盡管在舊上海的很多場景里,娼妓已經變成司空見慣,甚至是頂層精英權貴人士,作者也稱“高等妓院是公開的經營機構,不必偷偷摸摸,也不是什么恥辱”,“史料中的高等妓女不以受害者面目出現,而是十分能干的女人”,甚至在姜文電影《一步之遙》(2014)中,舒淇扮演的完顏英,還是大型選美活動“花域總統(tǒng)選舉”里成功衛(wèi)冕的那個呼風喚雨的一位。但在頂層邏輯中,不管是多高級高等高端的娼妓,都有這一個難以剔除干凈的悲劇色彩。無論如何作威作福、名韁利鎖,她們的骨子里都是以卑微構成底色的。這一點你從她們身邊的稱謂上也能看出來,作為高等妓院雇用的男仆,“差事是吆喝通報客人到來、上茶、遞毛巾、打掃、準備宴席、給客人送請?zhí)?、給先生發(fā)局票、送先生出堂差等”,他們被喚作“外場”“龜瓜子”“烏龜”“龜奴”等。這里的“龜”當然不是如某些作家所理解的“妓女又不是他們的老婆女兒,他們不該叫烏龜啊”,而是這種職業(yè)屬于寄托在她人的皮肉生意基礎之上,而你又作為一個有胳膊有腿的正常男人掙這種低賤的錢,害臊、屈辱、羞恥等等,不言而喻。
即便已經可以站在食物鏈頂端,即便已經擁有顯赫權勢,即便已經占領那個時代相當頂尖的地位,其身份上的疑點甚至原罪都無法被豁免干凈。我們看一看人們對未來、下一代的想象即知,有沒有人愿意自己這一輩子、在可預見的未來一直就這么從事這個職業(yè)呢?有沒有人愿意讓自己的子女去從事這個行業(yè)呢?有沒有人愿意自己下輩子再來復制一遍自己此生的命運呢?這里還有一個自不自愿的問題,是不是自由選擇的,也是旁觀者來衡量這個職業(yè)成色的一個砝碼。布努埃爾執(zhí)導的電影《白晝美人》確實塑造了一個心甘情愿去當妓女的人物,原本過著富裕生活的她縱情于情欲發(fā)泄,并且認為只有在被嫖娼行為中才能得到快樂。也只有在可以選擇的時候,還做出了如此忠于自我的選擇,才能算是一種所謂的“不是什么恥辱”。所以,那些基于旁觀者眼光判斷得出的得體、正當、能干,多半都只能是一種遮掩和“以貌取人”。
但某種程度上,囿于一個時代環(huán)境和客觀現實的人們,又確實很容易入鄉(xiāng)隨俗、習以為常。人們可以將從前礙眼的、痛苦的、折磨的事物,漸漸揉入自己的身體機理之中,使之如同合法存在的菌群一樣,持久并互為寄生地存在下去。賀蕭稱,在1933年的通俗小報中,經常有點評妓女年年更換服裝顏色的習慣,流行色、自我展示、審美趨勢等等?!霸谏虾?,妓女領時髦之先,成了時尚的風向標,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其不蒙羞恥、公開參與都市生活的程度”,“西裝等于讓她們有了一套新的道具,不僅可展示風雅,還可表明她們有知識,懂現代”。
人類在各自時代求生的時候,所謂痛苦和悲慘都是有下限的,盡頭就是一死了之。但人們在追求美好生活或者說在對先進、優(yōu)雅、富麗堂皇、美妙的渴望和占有上,是沒有盡頭的。當他可以掩飾、忘卻、忽略、麻木掉自己的痛苦后,也就可以真的輕裝上陣地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了吧。
一個人的肉體和記憶,就相當于他在權益市場上可以投入的本金,底限是全部虧光,資產為零,你就此身無分文,但也沒有負債,你走到哪里頭頂都有一個巨大“0”在籠罩著你。而拿著本金入市的時候,到底能賺多少錢,這個是沒有上限的,可以是十倍、一百倍、十萬倍。換言之,一個人的肉身在負擔沉重的時候是可以看到極限的,但與此同時,他所能追求、向往、承載的逍遙,卻可以是無限的。
第三章《妓院規(guī)制》中,也頗為有趣地將一個社會活動場所里的磚磚瓦瓦、規(guī)規(guī)矩矩事無巨細地描寫了一番。這里有復雜而意味深長的關系學,也有關于東方智慧的倫理學,還有審美等傳統(tǒng)美學,如果你足夠耐心和好奇,會在這里發(fā)現一段無比駁雜富饒珍貴的民間史料。
賀蕭在描寫關于妓院的布景裝潢時,也極富耐心,她引用資料介紹道:“羅簾紗幕以外,著衣鏡、銀書畫燈、百靈臺、玻罩花、翡翠畫、珠臺鐘、高腳盤、銀煙筒,紅燈影里,燦然閃目,大有金迷紙醉之概。”即便有聽都沒聽過的名詞,也不妨礙你感受到那一片燈紅酒綠的奢華和考究。高等妓女房間布置華貴,這既是風雅所在,也是一種社會風尚的見證和需要。這些取之于狎客用之于狎客的富麗堂皇,帶來的滿足是雙重的,對于置身于其中的狎客來說,這里的貴氣是我身份和實力的見證,同時也是我情趣和風雅的所在。但所有的給予,在某種時刻會因為錯位的壓抑和扭曲的依賴感,而產生一種憤怒和毀滅欲。賀蕭稱,客人不稱心了,發(fā)怒了,會叫妓女還回“他的”珠寶;同樣,客人發(fā)脾氣時會將妓院的精美擺設砸個粉碎,或者雇流氓來砸。在侯孝賢的電影《海上花》(1998)中也有這樣的一幕,梁朝偉發(fā)現自己包養(yǎng)的妓女家中還藏有其他男人,于是,他氣急敗壞地砸爛了房間里精美貴氣的擺設。他的沉默寡言,他的憂郁沉悶,他的苦惱躊躇,在那一刻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了。
在講到妓女給自己起花名,以及給自己的房間命名,賀蕭非常精準地看到了妓女這種貼金風雅的派頭,與歷朝歷代的中式文人骨子里的那種嗜好,是何其相似?!坝械挠谩S’名,有身處某地方的感覺,如‘清香小舍’、‘醉花居’等。自己開住家妓院的妓女甚至會學著士大夫的派頭起名‘吟詩小筑主人’?!蔽娜私o自己取號賦名,給自己求得一方印章,把自己看書寫字的房間也取個雅名,然后落款處工工整整地把名號寫上去,蓋個大紅篆書章,仿佛自己就成了我們敬仰的古代名流雅士,那些在做舊紙張上臨摹的字畫此刻也真的就成了泛著包漿枯黃的文物。你不能說舊時上海的妓女是在效仿文人,那文人又是在效仿誰呢?他們只是都在效仿風雅,效仿東方審美,效仿所謂的典雅志趣和淵源傳承。
賀蕭作為海外漢學家,又是女性視角,她來講述這樣一段時期的特殊群體,確實再適合不過了。她可以沒有那種所謂體驗帶來的錯愕連篇的抒情,她也可以輕易剔除掉所謂的中國文人相當腐朽的筆法和顧慮,她甚至還可以不用跳出來就輕松去嘲諷那些虛偽的、狡猾的、圓潤的場景消費者。
閱讀這一段歷史真是如同觀看懸崖上的舞蹈。你或許會一邊為之擊掌叫好,又一邊會流露出驚恐的表情,很怕她們從某塊松動的石頭上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