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愛欲》,汪民安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324頁,75.00元
在中國當代理論書寫中,汪民安是一位獨特的寫作者和思考者,他穿行于哲學、文學、藝術與日常生活場景之間的理論空地,游走于學術寫作與理論隨筆之間的中性地帶,構建了一幕幕視覺化的理論屏幕,使我們置身于理論與現(xiàn)實交織的詩性空間。他在去年說:“2021年,我主要寫完了一本書——《論愛欲》……現(xiàn)在到處都充滿了撕裂和敵意,到處都盛行著霍布斯或黑格爾所言的爭斗。我寫了這本關于愛和友誼的書,并非試圖診斷和撫平撕裂這一事實,而是想表明,除了敵意,人類還有另一種相處的模式。在這種模式里,人們相互吸引,調動全部的激情來接近彼此,并在這種接近的過程中感到歡樂。”(《信睿周報》2021年終特輯)面對紛繁復雜的哲學思想、愛欲理論與愛情故事,汪民安的新著《論愛欲》以戲劇的構思方式刪繁從簡,圍繞著“愛”與“性”、“愛”與“情”思考和構建西方愛欲理論的歷史演變,通過愛欲的譜系與愛的政治探討愛的現(xiàn)代性,探尋人與人通過愛實踐的相處之道。
《論愛欲》分為“愛欲的譜系”“轉向”和“愛欲的政治”三個部分,大體以歷史脈絡分析和研究西方世界關于愛欲的思想,既有對各個時期代表人物的概括,也有對不同時代主導的愛欲思想的比較與闡述,還有對愛欲文本的細讀。汪民安融個人生命體驗、日常生活感受與愛欲思想譜系于一體,呈現(xiàn)出西方思想潛隱的愛欲基底,從愛欲的角度重寫西方思想史。上篇“愛欲的譜系”主要以蘇格拉底-柏拉圖、德爾圖良-格西安-奧古斯丁、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為代表,以真理之愛、神圣之愛、塵世之愛為維度,以愛的階梯、愛的循環(huán)與愛的地形圖為“愛的圖解”,構建了西方自古希臘至文藝復興時期的“愛欲的譜系”?!稗D向”部分以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愛欲思想為研究對象,闡釋二人如何在理性主義的旗號下為愛建立科學的解釋模式,愛的觀念由此從激情之愛轉向對愛進行科學和理性的分析,愛的現(xiàn)代性的大幕正式開啟。下篇“愛欲的政治”以黑格爾-拉康-列維納斯、阿里斯托芬-黑格爾-巴迪歐-弗洛伊德、蒙田-康德-黑格爾-盧曼為代表,將“承認”“事件”“奇遇”作為論述的關鍵詞。其中不僅有博雜的哲學思想和愛欲思想,亦融入中國學者陳寅恪對經典愛情故事的闡釋,由此構建以愛的主客關系變化為基本主線的“愛的政治”。在三個部分、七個章節(jié)的起承轉合中,《論愛欲》最終在愛的觀念的轉向中實現(xiàn)從古到今、從西向中的理論轉換,試圖以虛構的經典愛情故事擺脫工具理性對愛的馴服,進而求得柏拉圖意義上的“真愛”。不過,劇情最后急轉直下,即便是真愛無價,永葆青春,但也無法抵擋資本市場的侵襲,權衡和算計主導的情愛交換市場令“真愛”無處容身。全書結尾奏響“愛的悲歌”,抹上了一絲悲觀主義色彩:“愛,不再有任何風險,愛無處不在,但愛也無處存在?!保?75頁)
如何處理龐雜晦澀的西方愛欲理論是個棘手的難題。《論愛欲》在篇章布局上獨具匠心,隱含著古希臘悲劇三至七場的基本框架,結構謹嚴精妙,沖突跌宕起伏,蘇格拉底、柏拉圖、奧古斯丁、薄伽丘、黑格爾、巴迪歐等概念性人物紛紛登上愛欲劇場,各自闡述著自己的哲學追求與愛欲思想,其中交織著“尼采的幽靈”“??碌拿婵住薄暗吕掌潤C器”,穿梭著羅蘭·巴特、巴塔耶、布朗肖、德里達、克羅索夫斯基等人的身影。因而《論愛欲》可視作一部圍繞愛欲主題展開的、三幕七場的哲學戲劇,或許將目錄里的“章”改為“場”更能突顯其內在的戲劇結構。不同時期的愛欲思想隔空對話,同一時期的愛欲思想相互角逐,思想沖突與哲理辯駁比比皆是,作者的灼見充盈其中,時隱時現(xiàn)?!墩搻塾冯m沒有設置“序曲”,但我們可從第一章開篇部分辨識出“愛欲序曲”,作者將愛置于生命意義的地平線上回答“何謂愛欲”的問題:“所謂的愛欲,就是去愛美的對象,在和美的對象的糾纏和結合中去生育,就是借助美去克服痛苦而生育,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美的生命,從而抵抗個體的偶然死亡——這因此是通過對死亡之惡的抵抗而達成的生命的至善?!保?0頁)雖然愛欲這個定義基于男女異性之愛,但突出愛欲與美、死亡、創(chuàng)造、永恒、神圣性的關系,“愛欲將生命中的美、至善和神圣性融為一身”,為愛欲的探討與研究奠定基本框架。毋容置疑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是劇場上的核心人物,《會飲》是他們的劇本,圍繞著愛神愛若斯的解釋與斐德若、阿伽通、泡賽尼阿斯、阿里斯托芬等人展開對話,從“愛的階梯”闡述身體之愛與靈魂之愛(知識之愛或真理之愛),且將愛欲與真理、知識結合起來,確立了以肉欲之美為基礎的、采用一系列自我技術節(jié)制肉欲與快感的、最終通向知識與真理的靈魂之愛。這便是《論愛欲》這部“哲學戲劇”的基本論題,通過蘇格拉底與阿里斯托芬等人之間的辯詰與反駁確立柏拉圖意義上的愛,即對美的絕對知識與真理的靈魂之愛。
《會飲》
然而,戲劇場景隨后發(fā)生轉換,從以雅典為中心的希臘世界轉向以耶路撒冷為中心的基督教世界(或羅馬世界),奧古斯丁改寫了柏拉圖主義,將“過上帝的生活”視作“過真理的生活”,上帝即真理、至善,上帝之愛至高無上,這是愛欲劇場里發(fā)生的第一輪交鋒,充滿“陡峭的戲劇性”。上帝之愛與塵世之愛勢不兩立,展開你死我活的廝殺,最終上帝之愛對身體之愛進行徹底的貶斥與否定,對天國的向往取代對知識的向往,信眾與上帝之間的垂直的神圣之愛取代古希臘人與人之間水平的橫向之愛(38頁)。不過,在中世紀與文藝復興之間,在雅典與耶路撒冷之間,戲劇場景轉換到意大利,遭到貶斥和壓抑的身體之愛一直在低聲嗥叫,但丁《神曲》雖然經由地獄式的塵世之愛通向絕對的上帝之愛,但塵世之愛亦得到應有的重視;彼特拉克讓神圣之愛與塵世之愛各行其道,互不交織,為塵世之愛的自主性奠定基礎;而薄伽丘對神圣之愛極盡戲弄和嘲笑,釋放出極具物質化的肉體之愛,愛欲回歸自身,變成自足的存在,這是愛欲劇場里發(fā)生的第二輪交鋒,依然是你死我活的拼殺,愛欲劇場里的戲劇沖突達到第一次高潮,愛亦獲得其現(xiàn)代形態(tài)?!皭鄣男碌穆贸痰囊粋€重大標志在于,現(xiàn)在愛開始和死亡脫鉤。不再是在不朽和可朽之間定位愛,不再將愛置放在生命意義的地平線上。愛并不是死亡的拒絕、替代或者同化,愛不是生命的全部激情和核心激情。從《會飲》《懺悔錄》到《神曲》和《十日談》漫長時期的愛的突出山峰在十七世紀被削平了?!保?59-160頁)
《哀悼基督》,喬托·約,1305年。
經歷了轟轟烈烈的愛欲沖突與搏斗,愛欲劇場出現(xiàn)短暫的、乏味的中場時光,無論是笛卡爾的情感動力學還是斯賓諾莎的情感幾何學,都讓愛變得乏味可陳、平淡無奇?!暗芽柡退官e諾莎都不會講愛的故事,愛只有知識,而無戲劇。愛不是在人生的舞臺上風格化地演出,而是在人的身體內部規(guī)范性地運轉?!保?61頁)“轉向”部分的設置與構思扼住西方愛欲發(fā)展的關鍵轉折之處,屬于《論愛欲》這部哲學戲劇的承前啟后部分:愛欲不再憑借真理、知識、上帝等抽象理念講述宏大敘事,愛欲開始圍繞愛戀著的主體展開辯駁。對于笛卡爾,愛是主體內部的激情,是可以被理性尺度丈量的激情;對于斯賓諾莎,愛是摧毀主體的激情,“愛讓人六神無主”(161-177頁)。甚者,黑格爾圍繞主體塑造開啟愛的殘酷戲劇,愛欲劇場上演著主體之間的爭斗,愛戀者與被愛者在主人與奴隸、主體與客體、主體與他者的復雜關系中重塑著主體。如果說“轉向”之前,抽象性的、觀念性的愛欲理論占據(jù)著主導地位,那么“轉向”之后的愛欲劇場則圍繞著承認、事件、奇遇,上演著愛戀者與被愛者相互爭斗或相互成全的世俗之愛。
《天上之愛與人間之愛》,提香,1514年。
《日落》,布歇,1752 年。
愛欲之歌從天上來到人間,從超驗的、形而上的真理之愛、上帝之愛轉向經驗的、形而下的世俗之愛,愛欲辯證法圍繞“一”與“二”演繹著愛戀者與被愛者分分合合的世間劇情,這是《論愛欲》下篇在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承認之愛”與以巴迪歐為代表的“事件之愛”之間發(fā)生的激烈沖突,這也是愛欲劇場里發(fā)生的第三輪交鋒。即便在“承認”這場戲內部也充斥著沖突,黑格爾的“承認之愛”(相互承認對方)、拉康的“自我之愛”(讓對方承認自己而自己不承認對方)、列維納斯的“他者之愛”(自己承認對方而不求對方承認自己)呈現(xiàn)出愛與承認的三種不同關系,指向了兩個愛戀者究竟如何結合的問題:愛是“合二為一”還是“一分為二”?無論是黑格爾自我否定式的靜態(tài)結合,還是弗洛姆賜予彼此力量的動態(tài)結合,抑或是阿里斯托芬克服缺乏、渴求圓滿的愛之結合,都偏離蘇格拉底、奧古斯丁和薄伽丘對愛的討論,愛不再與死亡勢不兩立,愛不再追求不朽或永恒,愛回到人世間,愛讓有限的生命得以完善,讓潛能得以發(fā)揮,讓缺陷得以彌補,讓人性得以實現(xiàn)(220頁)。他們大體上表達了相似的觀點:愛是“合二為一”,讓愛的雙方趨于同一。然而,巴迪歐卻表達了截然不同的觀點:愛是“一分為二”,愛令人魂不守舍,令人自我崩裂,愛維護差異、肯定差異,愛的真理是關于“二”而不是“一”的真理。雙方沖突最終在第七場“愛的奇遇”中達到戲劇沖突的第二次高潮,羅密歐和朱麗葉、梁山伯和祝英臺都是曠世難遇的“奇遇之愛”,“而這樣的真愛,絕不背叛,絕不變化,絕不耗損——真愛永葆青春”(272頁)。
在綿綿不絕的愛欲理論訴說中,作者表現(xiàn)出強大的文本細讀能力,大膽闡釋了我們習以為常的經典文本。他雖然基于愛與美重讀柏拉圖的《會飲》,卻從中區(qū)分出身體之愛與真理之愛,從“美的階梯”轉向“愛的階梯”,并將蘇格拉底值得一過的哲學生活改寫為人生值得一過的愛欲生活與哲學生活。他雖然把薄伽丘的《十日談》置于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的研究框架之下,但將該書解讀為“肉體之愛的狂歡曲”(129頁),“飄蕩著的是活生生的肉體氣味”,“一部關于欲望之線路的小說,一部欲望地理的小說,一部獵艷地理圖”(140頁)。他把薄伽丘界定為“一個樸素的弗洛伊德主義者”(132頁),“薄伽丘是第一個真正的但又是隱秘的敵基督者,是比尼采更早的尼采主義者”(141頁)。不止如此,作者還展現(xiàn)了其理論比較能力、理論解釋與轉換能力,他善于運用簡潔的語言和清晰的邏輯梳理、評述柏拉圖、奧古斯丁、黑格爾、巴迪歐等人復雜的哲學體系,以便讀者在各位哲人的基本哲學框架中理解和把握他們各自的哲學和愛欲理論。例如,他將“承認之愛”置于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和否定哲學之中闡釋,愛意味著愛的雙方打破主奴關系、宰制關系和戰(zhàn)爭關系從而在自我否定中達成同一,黑格爾要在絕對精神中實現(xiàn)愛的政治;他將巴迪歐哲學置于事件、主體和真理之間,運用事件哲學解釋“愛的相遇”,簡言之,巴迪歐要在共產主義中完成愛的政治。而且,作者還善于從愛的日常表達中捕捉愛欲之思,揭示理論內涵與政治意蘊,例如他從“我愛你”這樣的表達中闡釋出黑格爾的“承認之愛”,也辨析出巴迪歐所謂的“愛的承諾”。“在這個意義上,愛能達成相互承認、相互肯定,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主奴關系、等級關系、支配關系、權力關系和差異關系才真正地被消除。就此,愛有一種政治的功能,愛讓相愛雙方的承認感、尊嚴感以及人性都獲得了最后的滿足?!保?89頁)
作者一方面梳理、評述、比較西方不同時期哲人圍繞愛欲展開的理論辯駁,構建“愛欲的譜系”,闡明“愛欲的政治”,一方面也不斷從文學、繪畫、電影中尋找愛欲的經典案例,從愛欲視角做出闡釋。羅密歐與朱麗葉是西方經典愛情故事的主人公,他們的愛在作者看來屬于“冒險的奇遇之愛”,他們的四次相遇是愛的奇遇和冒險的過程,都打破相遇的常規(guī)、愛的慣例和習俗,將不可能的、不合法的、不現(xiàn)實的僭越之愛轉化為可能的、合法的、現(xiàn)實的奇遇之愛,愛通向死亡,但不是為了抵制死亡,而是在奔赴死亡、擁抱死亡中徹底爆發(fā)(246-249頁)。作者對中國經典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解釋更為大膽,他將其視作“奇遇之愛的典范”,“是從兄弟之愛轉向男女之愛的曲折傳奇”,“是柏拉圖的愛的階梯不折不扣的的反向書寫”:“從知識之愛到同性之愛到男女之愛”(257-259頁)。另外,作者亦從愛欲視角對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和賈寶玉、金庸筆下的游坦之與阿紫等愛情故事做出闡釋,這些解讀對我們做文本細讀和理論闡釋都具有示范價值。
面對當下紛雜的愛欲世界,我們該何去何從?汪民安在第七章“奇遇之愛”中給出了回答,他試圖勸導世人擺脫愛情體制與愛情規(guī)約,進行愛的革命,尋找“柏拉圖主義意義上的真愛”,即“坦率的、純粹的、正直的且永不褪色的愛”(274頁),由此過一種值得過的哲學生活——“最有價值的生活就是發(fā)現(xiàn)美的本質和知識的愛欲生活與哲學生活”,達到“美的絕對知識與真理”(27頁)。按照作者在第一章“真理之愛”中的解釋,蘇格拉底儼然成了愛若斯一般、居于人神之間的精靈-哲人,他開啟了西方以真理之愛為追求的愛欲生活和哲學生活。汪民安通過追述西方哲人的哲學與愛欲思想,將愛欲與真理、知識相結合,亦諄諄引導世人過一種現(xiàn)代意義上的哲學生活:“通往知識和智慧的愛欲生活才是最值得過的生活?!保?6-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