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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皇帝朱由崧:偶然的謝幕人

他是末世的君主。守著殘山剩水,內(nèi)寇外虜,朝不保夕,未來一片黯淡,乃至可以預(yù)見下場必屬慘然。有鑒乎此,他還有多少心情去強打逞性妄為、跋扈自恣的精神,確是一種疑問。

我們接觸一個人,不論在現(xiàn)實中或借助于想象,首先會在意他的模樣,即平時所謂“音容笑貌”者。究其原因,盡管我們不是相面家,卻對來自相貌的各種信息充滿渴望,如不能覓得,就有霧失樓臺之感,好像難以真正走近那個人。談起弘光皇帝朱由崧,我便頗有此感。古代為帝王者,御容都要經(jīng)宮廷畫師描摹成圖,雖往往加以美化,或者,因刻意比附隆準大耳一類所謂“帝王之相”而流于雷同,卻總各有影繪存世。明代凡在南北紫禁城龍床上坐過之人,太祖朱元璋起,都有寫真;唯獨兩位例外,一位是惠文帝朱允炆,一位便是后來廟號安宗的弘光皇帝朱由崧。

朱允炆畫像原來想必是有的,而被他的叔父朱棣抹得干干凈凈。至于朱由崧,考慮到滿清對崇禎以后史料能毀即毀,也不能斷言他的形容根本不曾敷于紙墨,但作為眼前實際,我們確實不曾見到。說到這一點,他還不如自己的好些臣子。后者在刻行于世的文集中,或在族譜宗祠里,還往往留有圖形。我又曾指望到文字資料中,找到有關(guān)他面貌的描寫,結(jié)果也無所獲。那些記述,只在意他的身份,不關(guān)心作為個人他有怎樣的形態(tài),縱有稍微具體些的筆觸(那是很難一見的),僅及于他衣著上的變化,那也是因為這種變化與他的身份、境遇有關(guān)??傊瑹o論圖與文,我們都得不到對于他面貌的認知。一次,從《眉叟年譜》讀到對南巡時康熙形象的描繪:“予隨眾瞻仰,見圣容微黑,大鼻三須,坐船首,一人旁執(zhí)蓋?!彪m著筆甚簡,作者視線亦屬遙遙一瞥,但還是給出了玄燁具體的形象。我對朱由崧形象所欲得者,僅此亦可,而竟不能。

這除了使我有些驚訝,也引起別的思索。他也許不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但好歹曾為君上,在世間的痕跡怎會如此之淺?當(dāng)世之人為何不約而同給他以同樣的忽視?那張臉,好像可有可無,不值一提。也許,并不出于忽視,而是來自一種虛離感。他短暫生涯,本有許多斷斷續(xù)續(xù)、亦實亦幻、真假難辨之處;而在南京的一年,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萍飄蓬轉(zhuǎn),即之則杳,有如匆匆過客。從這意義上說,形象的闕如,似乎倒比較真實地反映著他在現(xiàn)實和歷史中的處境——一種令人懸疑困惑的幻影般的存在。

其實,他的存在有真實的一面。這種真實性,直到少年時代還很具體。他生于萬歷三十五年七月乙巳日,換成公歷則是1607年9月5日。父親是萬歷皇帝第三子、福王朱常洵,母親姓姚。他的乳名叫福八,聽上去容易誤為朱常洵第八子,其實是長子,且別無兄弟。母親姚氏大概死得早,后來被他從河南迎到南京的母后鄒氏,并非本生母。他應(yīng)該算北京人,不光生在那里,且一直長到七歲才離開。萬歷四十二年,經(jīng)過久拖、耗費無數(shù)口舌乃至釀成宮廷迷案之后,萬歷皇帝終于決定福王去洛陽就藩。朱由崧在那里度過平靜的二十七年,平靜到?jīng)]有多少消息,我們只知這段時間他先是受封為德昌王,后進福王世子。對于乃父的生活,《明史》亦僅以“日閉閣飲醇酒,所好惟婦女倡樂”一語蔽之。

經(jīng)過二十來年的沉寂,崇禎十四年起,有關(guān)福王一家的記載突然又多了起來。原因是李自成攻陷洛陽,朱常洵慘死。這件事,讓福王一家重回社會聚光燈下。二十年前,由于“三案”緣故,他們曾占據(jù)這樣的位置,隨著崇禎即位、欽定逆案,波瀾平伏,事情漸漸過去,他們也淡出政治焦點,在洛陽過自己花天酒地的日子。而那個冬天,朱常洵被殺,且死得那樣恐怖——尸身被分割,與鹿肉同煮,名為“福祿宴”——震驚了全國。作為最有錢勢的親王,朱常洵如此下場,無疑是深刻象征,而刺痛很多人的神經(jīng)。深受打擊的,包括崇禎皇帝本人。洛陽事變后,他派人四處找尋堂弟下落,當(dāng)聽到朱由崧流落民間、衣不蔽體的匯報,皇帝泫然淚下,專門撥銀三萬一千兩,派司禮監(jiān)王裕民送去。以當(dāng)時國庫的捉襟見肘,這筆錢已是巨款,從中可以體會崇禎內(nèi)心濃厚的悲郁與恐懼。過了幾個月,又頒旨朱由崧嗣福王位。

隨著洛陽之變,原來寂寂無聞的福世子開始受到輿論關(guān)注,他的逃脫,他的流浪,他的窮困,他的寄人籬下……頻頻見諸報道和記述。有關(guān)他的故事如此之多,大大超過他過去二十多年經(jīng)歷的總和。照理說,他的形象應(yīng)該由此變得清晰和具體了,實際卻剛好相反。他的確越來越多在各種傳聞里被提及和曝光,但他究竟是怎樣的人這一點,反而更加混亂。有關(guān)他的描述,充滿了道聽途說,在時間、地點和過程上淆亂不一。這明顯是亂世的作用。比如,他如何從洛陽脫身,以及脫身后到衛(wèi)輝依潞王朱常淓這段時間當(dāng)中的行止,既不確定也不連貫,至今史家不能使之鑿實、次第完述,都只能囫圇了事。這留下了許多疑點,而各種對他的懷疑也就趁隙而入,直至有真假福王之論。

到此回看其平生,也有趣得緊:幼年他的消息少而簡單,但那時他的真實性反而不成問題;現(xiàn)在消息雖然越來越多,他卻變得越來不可靠。表面上,他愈益進入人們視野,實際卻離大家越來越遠。這頗像結(jié)構(gòu)主義中所指與能指之間那種奇妙的關(guān)系,能指愈豐富,所指便愈模糊。朱由崧從福八而福王,從福王而弘光皇帝,在歷史舞臺上一步步由遠而近,漸漸趨向最前臺;但當(dāng)他終于站在大家面前,大家反而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這種懷疑或不信任,在弘光末期達到頂點。當(dāng)時,一起童妃案,一件太子案,都造成朱由崧到底是真是假的嚴重懷疑。人們猛然覺察一個很要命的問題,亦即,眼前這個據(jù)稱是福王、大搖大擺坐在皇位上的人,事實上沒有一個人知其底細,抑或,根本誰都不認得他。南京上上下下大小臣工,過去均未見過朱由崧。他確是依潞王來到淮安,但潞王也不能作證此人就是福王朱由崧,論起來這二人雖為叔侄,過去卻也例未謀面,當(dāng)初朱由崧是自行投奔衛(wèi)輝潞王府,他提交了什么憑據(jù),使朱常淓相信他便是皇侄朱由崧呢?我們并不了解。從始至終,我們只是知道有幾位所謂福王府仆從一直追隨左右,為他提供身份證明——萬一這些人本身就是假的呢……錢秉鐙曾就童妃案,寫諷刺詩《假后》云:“福國昔破散,骨肉如飄蓬。諸王更衣遁,妃主不得從?!蛔R今上誰,空死囹圄中。”又于《南渡三疑案》中說:“童氏出身不可考,而決為德昌王之故妃也?!币馑己芮宄?,疑朱由崧而不疑童妃。這在當(dāng)時,是非常普遍的看法。尤其經(jīng)過失敗的一年,大家對于“破散”、“飄蓬”期間朱由崧的蹤跡無法征信這一點,很樂于理解為這位弘光帝其實是個贗品。最離奇的說法見《甲申朝事小紀》:

馬士英撫鳳陽時,有以居民藏王印首者,取視則福王印也。詢其人云,有博徒,持以質(zhì)錢,士英因物色之。士英與王初不相識,但據(jù)王印所在,則以為真世子。

依此,在南京當(dāng)皇帝的那人,不過是持有福王印的某位賭徒罷了。

不過,南京的一年當(dāng)中,他又回到了真實。不管前頭的經(jīng)歷如何撲朔迷離,他做了弘光皇帝、在南京臨朝一年,這可是真真切切、有目共睹。我想如果與之面對面,我將對他這樣說:我也許并不知道你究系何人,但我知道你是弘光皇帝。固然,他可能是個假冒的福王,但作為弘光皇帝卻并非假冒,而是經(jīng)南京重臣會商決定并專門迎送,又經(jīng)過正式典禮確認的。他是一個真實的皇帝。

但接下來,若問真實的弘光皇帝到底是怎樣的人?我們不免又含糊起來。史述中對他有大量、壓倒性的負面描寫。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與馬士英、阮大鋮狼狽為奸,定策前主動聯(lián)絡(luò)馬士英為己爭位,登基后對馬阮言聽計從、任其操柄。一是荒淫無度,縱酒濫性,尤其是喜好幼女,甚至徹夜痛飲而淫死幼女……這些描寫,有些確有其事,有些卻只是想象。假如我們希望還他一個本來面目,而不只想找一個歷史替罪羊,對這些描寫就需要給予細致的分辨。凡屬于想象的,都將其剔除于事實之外,而不論這類話語多么甚囂塵上、眾口一辭。即便確有其事的那部分,也不能就事論事,不能孤立、單線條地看,而要深入一層看前因后果,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我們這樣慎重,實在并不為著朱由崧的緣故,他個人的毀譽,說實話無關(guān)緊要,問題在于對他的看法恰當(dāng)與否,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我們對那段歷史認識是否正確;實際上,當(dāng)時一些史述所以對他的形象展開了那些刻畫,本身就由于不正確歷史觀的指導(dǎo)。

我們先從一種最聳人聽聞的描寫說起,亦即他的恣意聲色?!睹骷灸下浴罚?/p>

馬士英聽阮大鋮日將童男女誘上。正月十二丙申,傳旨天財庫,召內(nèi)豎五十三人進宮演戲飲酒,上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舊院雛妓馬、阮選進者,抬出北安門,付鴇兒葬之。嗣后屢有此事。由是曲中少女幾盡,久亦不復(fù)抬出,而馬、阮搜覓六院亦無遺矣。

“童男女”、“淫死童女二人”、“少女幾盡”、“久亦不復(fù)抬出”、“六院亦無遺矣”……將這些字眼及片斷挑出來,擺放面前冷冷打量一下,不難意識到其中充滿妄測、夸張、虛構(gòu)和杜撰,做得了這種事的人,沒法是朱由崧,甚至沒法是日常生活中任何一個真實的人,倒很像色情小說主角或所謂AV男優(yōu),大抵他們才能夠?qū)π允氯绱藦姾贰.?dāng)然,杜撰者不是計六奇,他的《明季南略》是在搜集大量明季史料基礎(chǔ)上,整理、編輯而成。不僅《明季南略》,幾乎所有涉及這段歷史的著作如《小腆紀年附考》、《爝火錄》、《甲申朝事小紀》、《甲乙事案》、《南疆逸史》等,都不難找到相類筆觸。連《桃花扇》也蜻蜓點水地摻雜幾句“天子多情愛沈郎”、“你們男風(fēng)興頭,要我們女客何用”,來暗示朱由崧男女通吃??傊?,這樣的描寫鋪天蓋地,完全是當(dāng)時和后世大家對朱由崧的共識。

共識就是事實?人人相信便等于真相?一般會這么看。既然眾口如一、眾口同聲,事情就錯不了??墒?,往往也有眾口鑠金的情形——經(jīng)過“眾口”,金子都能熔化掉,何況肉身凡胎的人。“眾口”力量之大,不光能把事實和真相確定下來,也可以把虛妄確定為事實和真相。有關(guān)朱由崧的欲望化敘事,大部分屬于眾口鑠金一類。李清專門談到了這一點:

于吳姬罕近也。然讀書少,章奏未能親裁,故內(nèi)閹外壬相倚為奸,皆歸過于上。如端陽捕蛤蟆,此宮中舊例。而加以穢言,且謂孌童季女,死者接踵,內(nèi)外喧謗,罔辯也。及國亡,宮女皆奔入民家,歷歷吐狀,始得其實。又大學(xué)士吳甡寓居溧水,曾見一大珰,問及宮府事,言:“上飲酒宴樂有之,縱淫方藥等傳聞非確,惜為大學(xué)士馬士英所挾耳?!?/p>

那些逃入民家的宮女,她們是在場者乃至當(dāng)事人。比之于“眾口”,她們是很少的一點人,但朱由崧這方面情形究竟如何,有發(fā)言權(quán)的并非紛紛然的大多數(shù),而是這些“少數(shù)人”。“于吳姬罕近也”,非不近,但不很熱衷,更沒到依賴壯陽藥、淫死童女的地步。那位大太監(jiān)對吳甡說得更明白:朱由崧有愛好有耽迷,但不是性,而是“以戲下酒”——一邊看戲,一邊喝酒。

這才是真實的朱由崧,抑或,才讓人看到了他的“這一個”。

誠然,帝王中多好色之徒——其實并非他們較常人格外好色,而是性權(quán)力、性資源得天獨厚,欲望可以無度揮霍,故而容易沉溺不拔,以至縱欲身死。這樣的例子,明代就有好幾位。個中極致,是在位三十天便做了風(fēng)流之鬼的光宗朱常洛。在豹房里面欲海沉浮的武宗朱厚照,也很典型。由此,皇帝與壯陽藥的關(guān)系確為明代顯著者,《萬歷野獲編》:

嘉靖間,諸佞倖進方最多,其秘術(shù)不可知。相傳至今者,若邵、陶則用紅鉛,取童女初行月事煉之,如辰砂以進。若顧(可學(xué))、盛(端明)則用秋石,取童男小遺,去頭尾煉之,如解鹽以進。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餌此及他熱劑,以發(fā)陽氣。名曰“長生”,不過供秘戲耳。至穆宗以壯齡御宇,亦為內(nèi)官所蠱,循用此等藥物,致?lián)p圣體,陽物晝夜不仆,遂不能視朝。

世宗,就是嘉靖皇帝;穆宗,則是他的兒子、隆慶皇帝。父子倆都是“藥物依賴者”。隆慶皇帝服了春藥,居然“陽物晝夜不仆”,似乎方士及其藥物還真并非浪得虛名?;蛟S就因這類故事巨大的廣告效應(yīng),民間對皇帝與方藥的關(guān)系早已篤信不疑,然后推而想之,凡皇帝必濫性,凡濫性必方藥。朱由崧大概就是這樣,自然而然被代入上述“皇帝故事模板”,發(fā)生諸多“縱淫方藥等傳聞”。

這種推想雖非事實,很多時候可能并不錯,因為它合乎邏輯,在多個皇帝身上屢試不爽。可這回確實“爽”了一把。朱由崧對于性的興趣僅堪平平,較之美色,他更大的享受是美酒和戲劇。這確有點“反常規(guī)”;常規(guī)情形下,性總是排為享樂頭名。但我們也得允許例外發(fā)生,仍以明代皇帝為例,對于性感覺寡淡的并非沒有其人,比如正德皇帝朱厚照濫性無度,但他父親弘治皇帝朱祐樘卻截然相反,除了張皇后,“平生別無幸與”,以致沈德符驚嘆:“無論魚貫承恩,即尋常三宮亦不曾備,以至于上仙。真千古所無之事!”這也真是修煉成仙了。什么原因?不好斷言,似乎與兩點有關(guān),要么是張皇后擅寵、弘治怕老婆,要么是身體綿弱——朱祐樘曾受萬貴妃迫害,命幾不保,先天不足。不論如何,弘治皇帝留下了一個先例,說明并不是每位守著取之不盡性資源的皇帝,都必然視男歡女愛為最大樂事。既然朱祐樘如此,朱由崧未必不能這樣,何況他身邊的宮女太監(jiān)已經(jīng)作證“縱淫方藥等傳聞”都是莫須有之辭。

說來我們本不必就此喋喋不休,朱由崧“縱淫方藥”也罷,不“縱淫方藥”也罷,作為街談巷議或書話演義,妄說妄聽何妨?然而有一點,當(dāng)時人們就朱由崧“個人作風(fēng)問題”傳謠、信謠,都基于一種心理隱秘,即甲申國變后,事情壞就壞在沒得到一位好皇帝,反過來這其實是說,萬一不攤上一位無道之君,事情尚有可為。過去,我講過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可悲,眼下則補上一句:只知皇帝可恨不知制度之壞,更是一葉障目。如果對壞皇帝的怨恨,是對所謂好皇帝的祈盼,對這種迷夢,絕對應(yīng)該猛推一把,使之覺醒。朱由崧不是什么好皇帝,對他當(dāng)罵則罵,該批則批,俱無不可;然而如果熟讀史料、了解當(dāng)時語境,我們卻都知道他所以背負這么多丑聞,乃至夸張到有些妖魔化的地步,其實有一種特殊含義,這就是錢謙益等人打造的潞王神話,按照他們的說法,潞王“素有賢名”,可登大位。這是打道德牌,當(dāng)時很有市場,連瘋僧大悲都到處宣揚潞王賢明、皇帝該讓與他做。且不說潞王與福王半斤八兩,乙酉之變后他在杭州的表現(xiàn)完全說明這一點,就算果真德行較好而由他去當(dāng)皇帝,明朝命運真能另有不同?明顯是癡人說夢。古人的認識受制于時代,我們不能苛求,但作為后人,了解歷史卻不能順從和重復(fù)古人的錯誤,而一定要將其指出。我們這里蠻認真地替朱由崧辯誣,清理某些有關(guān)他的不實之詞,目的不是做翻案文章,而是防止將責(zé)任一古腦兒推到朱由崧那里,失掉對歷史的正確認識。

朱由崧不是好皇帝,但確實遠談不上什么很壞的皇帝。這與他的心性無關(guān),而由“時勢”決定?!盎实邸边@種事物,有其固有之惡。其中最主要特征,就是黃宗羲概括的“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自古以來,君權(quán)邪惡本質(zhì)即在于此。不過具體而論,情形也有變化、發(fā)展和差別。黃宗羲緊隨剛才那句話后面,做了有趣的補充:“始而慚焉,久而安焉。”大家與歷史對照一番,看看是否如此。一般,王朝初建之時,其一二代君主往往還能“與民休息”,獨夫面目與特權(quán)貪欲有所克制,這就是“始而慚焉”。等到江山坐穩(wěn),那固有之惡可就情不自禁、不可阻擋地向外噴涌,無遠弗屆,不知饜足,此所謂“久而安焉”。杜牧曾講到過“獨夫之心”,每個皇帝或許都有一顆這樣的心,但分辨一下,卻也有大有小。是大是小,通常跟國勢強弱成正比。王朝愈當(dāng)如日中天,獨夫之心就愈盛。像“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一人之淫樂”一類肆無忌憚情形,多不見于王朝初期,也很難得逞于王朝末年,一般都集中在王朝中段。

道理很簡單,“久而安焉”,皇圖穩(wěn)固,固有之惡可以無忌盡興一泄。故爾,這往往也是集中涌現(xiàn)“壞皇帝”的時期。明朝就很明顯,從明英宗朱祁鎮(zhèn)起,到明熹宗朱由校,其間除弘治皇帝不在此列,劣陋之輩走馬燈般接踵而來,沒有最壞、只有更壞,一直到發(fā)展到極其黑暗的天啟七年,這股惡的能量似乎總算釋放干凈。這么說好像還不準確;惡,其實沒完,如果允許、如果可能還會釋放,只是物極必反,惡的堆積已達某種極限,從而失去了繼續(xù)作惡的條件。議至此,我想在“始而慚焉,久而安焉”的后頭,替黃宗羲再添一句:“終而頹焉”。王朝末年通常都有這么一個階段;在明代,崇禎、弘光就處于這個階段,我們對相應(yīng)這兩位皇帝的認識,也緊扣“終而頹焉”幾個字才比較得體。崇禎皇帝自謂“君非亡國之君”,有些心軟的讀者也附和他,以為這是一位好皇帝。而朱由崧,則在許多史述的妖魔化敘述下,被定格為壞皇帝。其實,作惡殆盡的王朝末年,無所謂什么好皇帝、壞皇帝。對于看起來疑似好皇帝者,我們不要忘記“終而頹焉”這個大背景,倘非如此,只怕我們絕無機會遇見一位所謂的“好皇帝”。對于被極力刻畫、渲染出來的壞皇帝,大家也要多個心眼,想一想處在“終而頹焉”態(tài)勢下的皇帝,其實又能“壞”到哪里去?

總之,皇帝的好壞,不取決于個人或心性,有什么“此賢彼愚”之分;取決于時勢。凡恰當(dāng)其勢,“皇帝”這行當(dāng)以其固有之惡,不出萬一很難有什么好東西。這由制度來決定,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關(guān)于朱由崧,從個人角度論他的好壞,至少筆者覺得材料尤其是可靠的材料尚嫌不足,但我們卻有把握說,作為皇帝他確已喪失了很大一部分作惡的能量。他是末世的君主。守著殘山剩水,內(nèi)寇外虜,朝不保夕,未來一片黯淡,乃至可以預(yù)見下場必屬慘然。有鑒乎此,他還有多少心情去強打逞性妄為、跋扈自恣的精神,確是一種疑問。即便有此心情,客觀上可以支撐他的資源、條件和空間,也大大萎縮了。試問,他能像他的爺爺萬歷皇帝那樣貪得無厭,盡其一生以逞其極端自私的本性嗎?所以,假設(shè)朱由崧這個人好壞,意義不大,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于時勢。也許他本性一點也不好,然而時過境遷,想壞也壞不到哪兒去了,非不愿,是不能也。

這“不能”,除開王朝勢窮力疲的基本面,還和朱由崧自己的特殊情況有關(guān)——他并非通過繼承程序自動登基,而是被迎立,由人扶上帝座。這層關(guān)系,無論如何含著君弱臣強的意味。盡管以明朝之日薄西山,馬士英恐怕也無心以迎立為資本,做那種挾天子以令諸侯、指鹿為馬的奸雄。他的訴求主要是搞錢、撈取實利,表現(xiàn)也相應(yīng)主要是瘋狂貪黷而非篡位奪權(quán),職是之故,朱由崧所受擠壓尚未達到漢獻帝的程度,至少小命無憂,但寄人籬下、看人眼色、諸多方面操于人手等等之狀,卻在所不免。這樣一位皇帝,哪里能弄性尚氣、償其大欲。想想嘉靖皇帝吧,午門外將一百八十多位大臣打屁股,血肉橫飛,那才算強勢的君主,才具備讓一己之惡隨心所欲釋放的能量。

當(dāng)馬士英派人在淮安找到他時,他與一個叫化子相差無幾,而這種狀態(tài)已持續(xù)有兩年。槖囊一空,靠向潞王借貸維生,頭上裹著粗布頭巾,衣袍是破的,腰間所束不是與身份相稱的玉帶,而是質(zhì)地低劣、用牛角制成的角帶,他的一班隨從甚至只能穿著草鞋。他就以這副形象出現(xiàn)在南京大臣面前,“枕舊衾敝,帳亦不能具”,看上去與其說是接受拜謁的君主,不如說是被救助的無家可歸者。群臣或許不致因此有藐視君上之意,但朱由崧自己恐怕卻少不了自慚形穢之感。

他無疑是帶著心理上的弱勢進入南京紫禁城。不特如此,對于當(dāng)這個皇帝,朱由崧還極可能并不情愿?!睹骷灸下浴氛f,乙酉年四月下旬形勢愈見危急時,朱由崧經(jīng)常埋怨馬士英“強之稱帝”:

自左兵檄至,清兵信急洶洶,上日怨士英強之稱帝,因謀所以自全。

 

南明皇帝朱由崧:偶然的謝幕人

明故宮遺址

這記載,自然相當(dāng)重要了,可惜我們僅見此一筆。我們知道定策時,關(guān)于迎立何人,南京高層爭得很激烈,是一場軒然大波,其線索在整個弘光一年中都不曾消隱,從史可法黜出南京到周鑣、雷縯祚被殺,都是它引出的下文。普通的推想,朱由崧作為受益者應(yīng)是其中的活躍因素,是積極主動的爭奪者?!赌隙射洝份d:“時王聞,懼不得立,書召南竄總兵高杰與黃得功、劉良佐協(xié)謀擁戴?!边@情節(jié)跟剛才《明季南略》所說朱由崧本不想當(dāng)皇帝而是馬士英“強之稱帝”一樣,也不見于他著。真相暫不可考,但揆以整個局勢,我個人不相信朱由崧曾與幾位武臣串通,讓他們“協(xié)謀擁戴”,而比較傾向于他對于當(dāng)那個皇帝,內(nèi)心至少有些躊躇。對此,我們雖沒有直接關(guān)于朱由崧的材料,但可以參考潞王朱常淓的情況。乙酉南京投降后,明朝政治焦點迅速從南京移到杭州,因為朱常淓在那里,朱由崧被俘后可以代之的就是朱常淓。不久,馬士英奉太后(朱由崧母親)逃到杭州,太后親求朱常淓接過權(quán)力,卻遭后者堅拒:

時潞王有杭州,諸臣有請王監(jiān)國者。王不受。太后泣拜之,終不受。蓋已與張秉貞、陳洪范決計迎款矣。

朱常淓執(zhí)意不肯,答案仍為“終而頹焉”四個字。大勢已去、山頹木壞,此時為君何美之有?要啥沒啥不說,還得擔(dān)責(zé)受過、百般受掣。朱常淓很明白這一點,不肯將屁股坐到火堆之上。一年前,情況其實也差不多,那樣一個爛攤子,擱誰手里都不享福,都是累贅。除非自我崇高,以英雄自命,以為自己是中流砥柱、可挽狂瀾于既倒者——比如朱聿鍵。但朱常淓不是這種人,朱由崧顯然也不是。實際上,定策中福王、潞王之爭,原是兩邊大臣爭得面熱耳赤,跟他倆本人卻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既然朱由崧對當(dāng)皇帝其實并無興趣,那為何還是去了南京?對此,我們只好妄自揣測。在我看,他糟糕透頂?shù)默F(xiàn)實窘境,是個關(guān)鍵。我們回顧一下洛陽落難后他兩年來的行止:孤身逃出、四處漂泊、寄人籬下、饑寒交迫;后來總算搭了順風(fēng)車,隨潞王船隊平安來到淮安,但有跡象表明,諸王船隊繼續(xù)南下時不打算攜他同行,因為到淮安后,朱常淓借給他一筆錢,之后他就搬出船隊上岸,“寓湖嘴杜光紹園”,大有就此分手之意。倘真如此,那么自到淮安之日起,朱由崧實即走投無路,往后的日子莫展一籌。恰在此時,楊文銜馬士英之命找到他,密奏將迎至南京為君。你道他能如何?假設(shè)一下,倘若楊文來見時,朱由崧和朱常淓一樣珠光寶氣、飫甘饜肥,他又將作何選擇?想必,也有不當(dāng)皇帝的選擇。眼下,以自己實際境況卻實無拒絕的可能——除非他繼續(xù)做叫化子。

假如《明季南略》“日怨士英強之稱帝”的記載屬實,以上便是我們就這筆記載的可能性與合理性,從心理層面展開的復(fù)原。所謂“強之稱帝”,意思或許就是當(dāng)初馬士英利用了他的境況,利誘和說服他做那個皇帝。

以下一個重要問題,是朱由崧在接受皇帝位子時,是否與馬、阮等預(yù)訂政治同盟,明確結(jié)成一個利益集團?這也是我們判斷他“壞”到何種地步的一個要點。以我對史料的研讀,回答似乎是否定的,那是因為一個相當(dāng)有說服力的情節(jié)。

諸著一致記述,乙酉年五月初三,朱由崧在南京宣布監(jiān)國,宣布一系列重要任命;其中,雖然升了馬士英的官,使其一躍而為東閣大學(xué)士,與史可法平起平坐,但仔細品味卻是一碗水端平,兩邊都不得罪。馬士英雖名列輔臣,兼職卻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尤其“仍督鳳陽等處軍務(wù)”,仍放外任,并不置身中央日常事務(wù),與史可法、高弘圖等的“入值”截然不同。這當(dāng)然大拂馬士英所盼,與其“定策首功”比,毋如說是明升暗貶。這個人事安排,稿底應(yīng)出于東林一派,但顯然地,朱由崧也是默許的,沒有行使其皇帝一票否決權(quán)。由此推而可知,當(dāng)初朱由崧與馬士英之間應(yīng)不曾發(fā)生具體的政治交易,也許他暗中的盤算,未來還是稍偏于東林亦未可知。

至于馬士英,當(dāng)然大出意外,所以才發(fā)生了后面有點逼宮味道的事。五月初八,朱由崧監(jiān)國第五天,馬士英率著他的部隊,浩浩蕩蕩從鳳陽起身,“由淮入江,船千二百艘”,經(jīng)過淮安時,“凡三日始畢”,陣勢相當(dāng)唬人。他打著兩個旗號,一是“入覲”,二是“勸進”(請求朱由崧由監(jiān)國進皇帝位),冠冕堂皇,但同時“以史可法七不可之書奏之王”(定策過程中,史可法曾給馬士英信,列出不宜選擇朱由崧的七條理由),一是告史可法的狀,二來未必沒有提醒朱由崧不要忘恩負義的意思。

經(jīng)過這件事,史可法被擠出南京,督師江北,到五月十六日,“以馬士英掌兵部事,入閣辦事”,終于完整接地史可法的權(quán)力。從這個過程看,朱由崧與馬士英并非沆瀣一氣,反倒曾想保持一定距離。不過,在他這并不出于政見。對于政治,此人似乎既不抱有也不關(guān)心什么傾向。在國家興亡之類問題上,我從他那兒始終只看見局外人心態(tài)。他愿意接受皇帝位子,主要出于自救,起碼擺脫流浪和困境,至于別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而已。朝堂上的紛爭,他多半只是察顏觀色,順勢而動,并沒有什么立場、主張意欲堅持和表達。

既然馬士英證明自己足夠強勢,他便順水推舟,對后者唯命是從。他雖坐在皇帝位子上,內(nèi)心卻真沒把自己當(dāng)皇帝。這個心理我們要把握住。他并不真是為了當(dāng)皇帝來南京,而是由于當(dāng)皇帝有各種的好處。幸好他是這樣的心態(tài),否則真把自己視為皇帝,只怕免不了要為著志不能伸、受人擺布之類苦惱,長吁短嘆、郁結(jié)不舒。事實上他一點也不煩惱,很知足很快樂,沒心沒肺地享受美酒和一流的戲劇演出。在他而言,這已是幸福人生。

我們能夠落實的他的劣跡,主要就是享樂主義的生活內(nèi)容和生存態(tài)度。在馬士英、阮大鋮輩看來,一位以飲酒、看戲為極大滿足的皇帝,實在也是再省心不過了。阮大鋮的高水平私人劇團,令朱由崧的南京生涯差不多就是一次跨年度的漫長戲劇節(jié)。某種意義上,對戲劇不可思議的癡迷“拯救”了朱由崧,他把整個身心撲在這一件事上,沒完沒了看戲,甚至從南京逃走前一個時辰也在看戲。這種過于集中的樂趣,使他少有別的乖張之舉。既沒像晉靈公那樣,以彈弓襲擊人民取樂;也不像隋煬帝那樣,曾為自己挑選、儲備十多萬美女,以供臨幸;更不像后梁太祖朱溫或其祖宗明成祖朱棣那樣,以殺人為消遣……

總之,表現(xiàn)算是相當(dāng)安靜,史著里甚至沒有提到他曾外出過紫禁城。他所履行的公務(wù),僅限當(dāng)朝堂需要時出面見見大臣,裝裝樣子,講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此外便“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喝自己的酒、看自己的戲。在我印象中,鬧得不像話的有兩件事。一是將太后迎到南京時,為安頓太后選宮女;一是為自己籌備大婚,跟戶部要錢、派太監(jiān)征民女。這兩件事,在他已是動靜最大的了,但放到歷史上看,跟許許多多前輩皇帝比,也很平常。

不過,上面的敘述絕非就他“為人”暗示什么。他的安靜,恐怕不是個人性格的表現(xiàn)。還是那句話:終而頹焉。從萬歷、泰昌、天啟諸帝的不安靜,到弘光皇帝的比較安靜,正確的理解是勢之使然。前面各位早已折騰個天翻地覆,朱由崧既無折騰的本錢,也沒有多少可折騰的了。

說到“為人”,雖然觀察的機會很少,但還是有一件事可供我們略窺朱由崧的“為人”。那就是“翻案”這件事。

我們知道,明末政壇濁亂都因“三案”而生,而朱由崧父親老福王,正是“三案”的起因。崇禎即位,將奄黨定為逆案,為“三案”劃上句號。然而當(dāng)初曾在逆案中落水的好些人,如阮大鋮、楊維垣等,人還在、心不死。現(xiàn)在朱由崧既為“今上”,他們認為是翻案的絕對時機,緊鑼密鼓攛掇此事。先是請求尋訪已被崇禎下令銷毀的奄黨所修《三朝要典》并予重議,繼而為逆案中若干人等請恤請復(fù),最后策劃重興大獄、追論東林諸臣之罪,把他們“并行究治”。在這股勢力及輿論面前,朱由崧的態(tài)度非常關(guān)鍵。從某種意義上說,阮大鋮等的主張十分切合朱由崧的個人利益,當(dāng)初若非東林黨人阻撓,父親朱常洵肯定將是萬歷皇位繼承者,而假使如此,朱常洵便不會就藩洛陽而落個慘死下場,進而,朱由崧本人亦不至縋城逃亡、淪落民間、形如乞丐。萬一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與謀求翻案者們一拍即合,不妨說倒很順理成章。但整個過程中,朱由崧的表現(xiàn)卻意外地“有利有節(jié)”。他批準尋訪《三朝要典》,命“宣付與史館”,這相當(dāng)于解除了崇禎對該書的禁令。當(dāng)反對一方表示異議,他堅持自己的決定,并循循說出理由。如:

總督袁繼咸言:“《要典》不必重陳?!庇兄迹骸盎首驽ㄠ嵸F妃)、皇考(朱常洵)之無妄之誣,豈可不雪!事關(guān)青史,非存宿憾,群臣當(dāng)體朕意?!?/p>

左良玉亦上疏諫止,認為:“《要典》治亂所關(guān),勿聽邪言,至興大獄?!敝煊舍麓鸬溃?/p>

此朕家事。列圣父子兄弟之間,數(shù)十年無纖毫間言,當(dāng)日諸臣,妄興誣構(gòu),卿一細閱,亦當(dāng)倍增悲憤。但造禍之臣物故幾盡,與見在廷臣功罪無關(guān),悉從寬宥,不必疑猜。

態(tài)度相當(dāng)坦率:第一,此為“家事”,從恢復(fù)皇家家族情感和諧角度他應(yīng)該采取這種做法;第二,決不秋后算賬,既往不咎,對當(dāng)朝諸臣更不至興獄。將這兩點體會一下,竟是他所能有的最恰當(dāng)反應(yīng)——無意報復(fù),這當(dāng)然是極好的;但從孝道論,對于一件有損自己祖母、父親名譽的事表示贊同,也說不過去——所以,撤銷對《三朝要典》的否定,把它宣付史館;但以此為限、到此為止,其他均置不論。

倒是逆案諸人不能以此為滿意,他們非得看到對立面遭到打擊報復(fù)的實際效果。及大悲和尚案發(fā),阮大鋮等捏制一份“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七十二菩薩”名單,“欲阱諸異己”。李清說:“非上寬仁,大獄興矣?!敝煊舍聸]興趣,不了了之。對袁繼咸也是這樣。當(dāng)時阮大鋮一伙對大力反對給《三朝要典》恢復(fù)名譽的袁繼咸恨之入骨,疏劾他“公然怙逆”,朱由崧卻及時表示了對袁繼咸的信任。正因這一段的表現(xiàn),對朱由崧幾乎從無好評的徐鼒,不禁大加贊賞:

徐鼒曰:李清《南渡錄》謂馬、阮欲以《三朝要典》大興黨人之獄,累請不允,向疑清言之為其主諱也。及觀其諭解良玉,委任繼咸,詞氣婉而處置當(dāng),而且拒納銀贖罪之請,禁武臣罔利之非,蓋非武、熹(正德、天啟二帝)之昏騃比也。使得賢者輔之,安知偏安之不可為邪!莊烈帝曰:“朕非亡國之君,卿等皆亡國之臣?!蔽嵊谀隙家嘣啤?/p>

后面的議論,明顯過了。朱由崧絕沒有“好”到那個程度。不過,說他沒有“壞”到正德、天啟皇帝的地步,可能差不多。

李清說他“讀書少,章奏未能親裁”,由此可知朱由崧文化程度不高。我估計,大概比天啟皇帝朱由校強一些,不至于是白丁,然而閱讀進士出身的大臣們那些拽文拿調(diào)的奏章,會有相當(dāng)?shù)睦щy。

這意味著兩點,一是權(quán)柄盡操旁人之手,不光內(nèi)閣馬士英,身邊的太監(jiān)等近倖肯定也少不了蒙騙利用他;二是自己沒見識,遇事拿不出像樣的主意。兩者都很要命,是“皇帝”固有之惡中看似不起眼,卻最糟糕、最可怕的一點,比具體干了哪些壞事嚴重得多。所謂“皇帝”,命中注定,與生俱來,無待能力與知識的檢驗,而天生握著至高無上權(quán)力。普天之下,沒有第二件事比這更荒唐透頂。我們且不說稟性的良莠,單論不讀書、沒學(xué)問、少見地,胸?zé)o點墨、于世間萬物的道理一竅不通,而國家、百姓福祉卻托付在他的身上,這種制度何其兒戲?而帝權(quán)之下,這樣的兒戲竟然是家常便飯。

明中期以來,白丁抑或準白丁皇帝屢見不鮮,他們有的因復(fù)雜殘酷的宮廷恩仇從小失去好的教育,更多則是生來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思上進,一味在浮冶嬉游中廝混。比如武宗正德皇帝,天資本來很聰明,卻有一種百折不撓的厭學(xué)傾向。他十五歲死了父皇,繼位為君,從這天起,就使出渾身解數(shù)逃避讀書和學(xué)習(xí)。我們從《明實錄》看到,從即位的弘治十八年,到改元后的正德元年、正德二年,圍繞著“進講”之事,朱厚照與大學(xué)士劉健、李東陽等人反復(fù)拉鋸周旋,彼此扯了近兩年的皮。一方以先帝囑托為由,鍥而不舍,反復(fù)勸學(xué)、奏請復(fù)講,一方則想方設(shè)法加以拖延推辭。弘治十八年十月,劉健在奏章中說:先帝去世以來,進講一直沒有恢復(fù);原來考慮到“梓宮在殯,圣孝方殷”,便將此事擱置下來;眼下,喪事全部料理完畢,天氣即要轉(zhuǎn)寒,再拖下去,進講就要等到明年才能恢復(fù)(按規(guī)定,嚴寒季節(jié)或盛暑之時,皇帝學(xué)習(xí)可以暫停),因此,無論如何請求于十一月初三重開“日講”。 朱厚照勉強同意。但復(fù)講之后,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方式維持不過月余,至十二月十四日,即“以天寒暫免”。 這一免,就免到了翌年二月。

正德元年二月,舉行了朱厚照當(dāng)皇帝后的第一次經(jīng)筵,由李東陽、謝遷分別講授《大學(xué)》首章和《尚書·堯典》首章。但到三月份,我們卻又看到劉健的奏章,說今年二月二日肇開經(jīng)筵,“然自開講以來,不時傳旨暫免”,統(tǒng)計下來,一個多月里“進講之?dāng)?shù)才得九日而已”,皇帝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被形容為“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又過一年,正德二年三月,李東陽最后一次上疏談“進講”;此后,《實錄》再無這類記載,說明對于皇帝的讀書學(xué)習(xí),大臣們徹底絕望,已經(jīng)閉口不提。

 

南明皇帝朱由崧:偶然的謝幕人

從根基上,帝權(quán)本已是極丑陋的事物(如黃宗羲所論),再加上做皇帝的往往不讀書,這種邪惡更達于無可救藥地步。假使讀書,起碼還留置一條對他們啟蒙、改良的渠道,盡管未必奏效。跟內(nèi)置于帝權(quán)中、與之俱來的惡的強大誘惑相比,教育的力量其實是甘拜下風(fēng)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見有的君主,飽讀飽學(xué)卻仍慣于為惡,嘉靖皇帝便是這樣。不過,比之于不讀書必蒙昧、必頑劣,只要肯讀書,終歸還有別的可能??上ǔ碚f,“皇帝”和讀書幾乎是一對天生的矛盾,“皇帝”兩個字骨子里就埋著排拒讀書的意志,夸張一點說,不讀書正是“皇帝”的題內(nèi)之旨。為什么?大家但凡想想讀書一事本質(zhì)何在,即能了然。

說到底,讀書無非是求知,無非是去弄懂各種道理。讀書的意愿,來自希望了解和接受古往今來以為善的、正確的觀念,尊重這些觀念,按照這些觀念行事做人。一句話,讀書是為了融入社會理性,承擔(dān)共同的社會義務(wù)。而“皇帝”一物,生而與之背道而馳。它建于另一種原理,如用一句話做最簡概括,便是杜牧痛斥的“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霸道到極點,它簡直就是專為將公共規(guī)則、普世價值踐踏于腳下而來,又怎屑于對后者加以學(xué)習(xí)和認識?之所以每有皇帝不耐煩讀書,視讀書為仇讎,其底氣蓋在于此。不過從另一面講,經(jīng)過千百年涂毒,尤其明代,連續(xù)領(lǐng)教一個又一個近乎于抑或干脆就是白丁的皇帝,中國人也終于弄懂了其中的根源。比如,呂留良案主角曾靜,在深受呂留良思想影響的著作《所知錄》中,就說出一段有挖根意義的話:

皇帝合該是吾學(xué)中儒者做,不該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變,在位多不知學(xué),盡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諺所謂“光棍”也。

光棍就是無賴,他們無傍無依、耍潑使渾,除一己私利私欲,世間任何道理都不認。曾靜說,中國自古以來所謂“皇帝”其實就是這路貨色,眼中毫無規(guī)則,將一切道理棄若敝履;他們與普通光棍的區(qū)別,無非是被邪惡制度送上了社會頂層而已;今后“皇帝”,不能再由這種人做,必須由“知學(xué)”亦即胸中存有并能尊重道理的人做。他雖還不曉得丟棄“皇帝”名詞,思想內(nèi)涵卻無疑已趨向于“民主”了。

正因了這樣的趨向,讀明史,才每每扼腕。我曾加以形容,明王朝在中國將近兩千年帝制史上,猶如一顆熟透的大膿包,表皮薄如蟬翼,就差微弱的觸碰,膿汁便潰涌而出。偏偏在這樣的關(guān)頭,滿清越關(guān)而入,把歷史帶往別的主題和矛盾。

話題回到朱由崧,回到這又一位“讀書少”的皇帝與明王朝內(nèi)在歷史宿命的關(guān)系。

就事情本身而言,朱由崧成為明朝紫禁城末位君主,其實是個意外,有很大偶然性和隨機性。假如不是當(dāng)年朱棣通過“靖難之役”從侄兒朱允炆手里篡奪皇權(quán),又難安于心而遷都北平、同時卻不敢廢撤南京(因為朱元璋陵墓在此),這樣形成了莫名其妙的兩京制,那么,崇禎自盡、北京被李自成攻破之日,明朝便不會再有什么新的皇帝。次而假如能夠未雨綢繆,將崇禎諸子早些護送南來——崇禎死前曾議論過此事——則在南京即位的,肯定不是朱由崧。從朱由崧自身情況論,他只身逃出洛陽,茍延殘喘,走伏無地,也是萬萬不會想到居然能位尊九五。一系列偶然都湊齊了,明王朝才有了這樣一位末代皇帝。

可我們又得說,偶然之中代表朱家出場對歷史謝幕的朱由崧,似乎卻是個不二人選,特別恰當(dāng),也特別生動。我經(jīng)常想,倘若明朝以崇禎之死落下大幕,對于我們認識或感受歷史,恐怕會有相當(dāng)?shù)恼`導(dǎo)。因為崇禎此人雖然毛病很大很多,但相比而言多少有點正面的東西,比如登基后迅速果斷摧毀、懲辦奄黨邪惡集團,又在山窮水盡時能有以身殉國的剛烈之舉。所以他的結(jié)局,有悲劇意味和向上的格調(diào)。假如明朝真以這樣的意味和格調(diào)畫上句號,凡熟悉其歷史者,心里都不免怪怪的。

前面講過,一百多年來除了弘治皇帝總體尚可,明朝簡直沒有第二位形象不算負面的皇帝。就好比一部荒誕派戲劇,眼看要結(jié)了,冷不防出現(xiàn)一位不夠荒誕的角色,以致整出戲有可能被按上一個正劇風(fēng)格的結(jié)尾——豈不怪哉?難道歷史老人大失水準,留下這樣的敗筆?我們正在滿腹狐疑,卻見峰回路轉(zhuǎn),明朝死而復(fù)活,朱由崧出場,在南京登了帝位。尤其一年后,乙酉五月,當(dāng)他“以油扇掩面”,由叛將劉良佐押送,擒回南京,到這里我們才明白歷史老人原來耍了花槍,先前崇禎一幕只是欲揚先抑、故作騰挪;真正落幕,地點將在南京,謝幕人則是朱由崧……言及于此,筆者忍不住再次掊擊歷來以1644年崇禎縊死煤山為明史終點的權(quán)威然而全然不通的界說;這種觀點,不光根本不曾搞懂明史,也大大辜負了歷史老人生花妙筆的種種雋永意味。

朱由崧成為皇帝本來只有不大的可能,然而卻做了這個皇帝;朱由崧未必愛做皇帝,然而卻無奈地做了。這多重意外的后面,卻矗立和凸顯著某種奇怪的合理性,那就是他作為朱家揖別其統(tǒng)治史的代言人所具有的絕佳形象。這樣一個形象,應(yīng)該是沒落、破落乃至窩窩囊囊的,但又不能太壞、壞到仍然恣行其惡的地步,因為它已失去那種能量。應(yīng)該強烈透出“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氣息,但又不能從中傳遞憂傷、悲涼的情緒,因為正在發(fā)生的死亡,本質(zhì)上是場喜劇,并不沉重,更多地帶著諧謔。在這類歷史內(nèi)容面前,朱由崧的雜坐酣飲、倡優(yōu)俳笑,乃至山頹木壞于前而心如止水、儼然看客,身為階下之囚卻“嘻笑自如”……種種形容,都再合適不過?;匚墩麄€朱明統(tǒng)治史,當(dāng)滿是塵土的厚幕吱吱扭扭落下,歷史之光穿透如磐的黑暗,罩定一張有著上述表情的面孔,我以為是極為完美的終結(jié)。

我還有一些意猶未盡的話。朱由崧更像一個意念、一個符號。在整個劇情中,他似乎是一種表現(xiàn)主義的存在,而非有血有肉的現(xiàn)實主義人物。提起此人,我總是陷于一種恍惚:一方面,至今我完全不知他具體長相,無法道出那張臉是方是圓,更遑論上面的眉目五官;另一方面,我眼前又確確實實晃動著屬于他的非常鮮明的表情——無所謂、愛誰誰、酒足飯飽、睡眼惺松、嘻笑自若、輕松乃至輕佻……它們呼之欲出,觸手可及。我非常奇怪,為什么對一個人的面目毫無概念,同時卻能清晰看見他的表情?而一再回味斂思,才終于意識到,我所見并非朱由崧本人的臉,我看見的是飄浮在空中的一幅幅面具,它們由朱明王朝某些魂魄凝聚積淀而成,環(huán)繞著朱由崧,在他臉上交替變換。

以“無臉”或面具方式演完謝幕人角色的朱由崧,其最后消失只留下一個背影——他被清軍押往北京,回到明朝這座已淪喪多日的第一首都以及他本人的出生地。這遠去的背影,就是他最后形象。從安徽被擒回南京時,人們尚能從別的角度觀察他:“弘光以無幔小轎入城,首蒙包頭,身衣藍布衣,以油扇掩面……夾路百姓唾罵,有投瓦礫者?!倍x開南京以后,他永恒地保持著背影狀態(tài),雖然此后他存活達一年以上,但從歷史敘述的文字層面,再也沒有轉(zhuǎn)過身來。誰都沒有描述過背影之后的形象,他應(yīng)是在絕密的情形中,入了北京,隨后消失在高墻之后。其最后結(jié)局,錢海岳《南明史》述為:

二年五月甲子,清以弓弦勒令自盡,崩年四十。是日大風(fēng),兇問至南京,父老皆為流涕。后合葬河南孝哲皇后陵。魯王監(jiān)國,上謚曰赧皇帝;及幸舟山,上廟謚曰質(zhì)宗安皇帝。永歷十一年四月,改上今謚曰簡皇帝,廟號安宗。

此處的“二年”,為弘光二年(1646),非順治二年(1645),因為錢氏《南明史》堅持奉明朝正朔。二年五月甲子,換為公歷便是1646年7月1日。錢氏所述時間及情節(jié),出處不明。我想,他必有所據(jù),只是我在自己所閱中還沒見到。我知道的結(jié)局,有些不同:

壬戌,京師紛傳故明諸王私匿印信,謀為不軌,及行查,果獲魯王、荊王、衡王世子金玉銀印。魯王等十一人伏誅。因集九卿科道大小各官傳諭曰:“本朝舉兵征伐,原非無故,因萬歷年間數(shù)窘辱我國,以致憤興師旅。今荷天庥得膺大寶,不修舊怨,禮葬崇禎,追加謚號,其陣獲諸王盡加收養(yǎng),乃不知感因圖報,妄有推立魯王等私匿印信,將謀不軌。朕不得已,付之于法。其未與謀者,仍與恩養(yǎng)。因諭爾等知之。

這是《清世祖實錄》的記載,王先謙《東華錄》也有一模一樣的文字。它們所述時間較錢著略早,為五月壬戌(十七日,公歷6月29日)。也可能壬戌日獄興,而甲子日(五月十九日)被殺,中間隔了兩天。清官方記載回避了處死方式(用弓弦勒死),也沒有提及“福王”字樣,而以“魯王等十一人”籠統(tǒng)稱之。顯然,滿清雖從未承認朱由崧為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實際仍忌之甚深,以致相當(dāng)鄙詐地隱去他名字,藏于“等十一人”。順治三年五月的行動,既是對前明諸王的公然的一攬子屠殺——“私匿印信”、“將謀不軌”等,不必說都是拙劣的故事——同時又是一個掩人耳目的方案。查清朝官史,沒有朱由崧何年何月死于何處的半點記載,秘密都在“等十一人”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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