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安憶又出新作了,這次她推出了小說集《紅豆生南國》,收錄三個中篇《鄉(xiāng)關(guān)處處》《紅豆生南國》《向西,向西,向南》。
作家王安憶。視覺中國 資料圖
這三篇小說有一個共同點,寫的都是都市移民,第一個寫來上海的上虞鐘點工保姆,第二篇寫香港男人,第三篇寫在紐約的兩個華人女性。細碎的筆觸,濃烈的煙火氣息,老練的筆觸,這是許多讀者熟悉的王安憶的味道。在寫完更有形而上色彩的《匿名》之后,王安憶似乎回歸到了她最擅長的世情題材。
借著新書發(fā)布的機會,澎湃新聞對王安憶進行了專訪,與她聊了聊這本最新小說集。
【對話】
小說千萬不能推到普遍性上頭
澎湃新聞:這部小說集里前兩篇《鄉(xiāng)關(guān)處處》和《紅豆生南國》的語言風(fēng)格和第三篇很不同,前兩篇更文白,有點章回體小說的感覺,比如四字的詞用得很多,你是有特別的考慮嗎?
王安憶:可能還是和題材有關(guān)系。尤其是第二篇,《紅豆生南國》,因為我寫的是香港社會,香港人說話其實很有古風(fēng)的,但我本人不會說廣東話,當(dāng)我很客觀寫他們的時候,還是會注意希望能還原他們說話的方式。到了第三篇就是普通話的敘述。第一篇是寫紹興保姆嘛,紹興人說話也和普通話體系不大一樣。普通話的敘述和地方上的敘述不一樣,但我也不企圖像金宇澄那樣(全用地方話來寫)。
澎湃新聞:但是你之前寫《傷心太平洋》,新加坡的故事,好像也沒有特別刻意去追求一種語言上的南洋風(fēng)味。
王安憶:《傷心太平洋》不太一樣,不是寫實的寫法,完全是抒情式的,還是用我自己本人的語言在寫。
澎湃新聞:這三篇小說有很不同的閱讀體驗,第一、二篇讀起來特別痛快,到第三篇就感覺有點澀,直到后來寫到兩個失意女人走近的時候,好像才回歸到了王安憶的本色,你自己怎么看?
王安憶:可能和寫作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第三篇我是回到上海來寫。還有一個原因,第三篇讀起來澀,是因為材料太多,其實我不大能控制情節(jié)。
《紅豆生南國》
澎湃新聞:《向西,向西,向南》這篇里,讀到后面你寫這兩個失意的女人走到一起時,我想到了你早期寫的一篇小說《弟兄們》,寫的是三個好姐妹的情誼,最后分開了。“向西”這篇后面交代得比較含蓄,如果繼續(xù)發(fā)展下去,這兩個人后來的發(fā)展會不會和你寫《弟兄們》不太一樣?
王安憶:好想不太會。你這個對比很有意思。我記得當(dāng)時刊登《弟兄們》的時候,我寫了一篇創(chuàng)作談,我就提到我對姐妹情誼的理解完全不是同性戀那種,弟兄們還很年輕,但是“向西”里面這兩個人已經(jīng)到中年以后了,再要有什么戲劇性的故事,似乎時間也不夠了,并且一個人經(jīng)歷那么多以后,也要找到地方安靜下來。
澎湃新聞:關(guān)于女性情誼,我想到您以前寫過紀(jì)念你的摯友、女作家陸星兒的文章,里面的女性情誼很讓人動容,你覺得女性情誼特別在哪里?
王安憶:我覺得好像男人閨蜜是比較少的,但基本上每個女的都有閨蜜,這好像是一個普遍的事實。你到餐館你去看,兩個女的在一起的超過一男一女的,尤其是現(xiàn)在,而且很親密。為什么女性之間會這么親密,當(dāng)然我這么說很危險,很容易被解讀成同性戀什么的。所以我很謹(jǐn)慎,不然就還是落到情欲的窠臼里。我覺得可能和命運有關(guān)系,女性的命運還是有相當(dāng)?shù)墓餐c。男性我覺得是一種社會人格,他們即便有的話,也不太交流。我們身邊也有很多男性朋友,他們和自己的同性之間不會像女性之間那樣,溝通得那么深,我覺得女性是一種感情容量很大的動物。
澎湃新聞:說到男女這個問題,《紅豆生南國》里,你寫的是一個男人覺得自己欠身邊的各種女人的恩情,包括生母、養(yǎng)母、妻子、情人等女性,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男性成熟得比女性晚一點?
王安憶:小說千萬不能推到普遍性上頭,它還是個別的。也有人問我這個小說想寫什么,我就說我就想寫一種情吧。我們說到情就很容易把它歸到大范圍里去,但寫小說注意的是那種不能歸類的東西,他們這些情感都是很難歸類。
美國的華人寫作,我也不太好意思去評判
澎湃新聞:關(guān)于《鄉(xiāng)關(guān)處處》這篇,我想到去年你參加過一個關(guān)于城鄉(xiāng)關(guān)系的學(xué)術(shù)會議。這篇小說里似乎也隱含著城鄉(xiāng)關(guān)系的一條線。所謂的鄉(xiāng)關(guān)處處似乎是反語。
王安憶:對,其實是無家。當(dāng)時那個會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反對我了,我和一些老師有一些爭執(zhí)。陳思和就很天真,他就覺得這些農(nóng)民工就能在上海生存的,但因為這些人目的還是要攢好養(yǎng)老的錢,然后還是要回到家鄉(xiāng)去,基本上他們的出路就是這樣,除非發(fā)生類似灰姑娘碰到王子這樣浪漫的意外。
澎湃新聞:說到《紅豆生南國》這篇,這個男主角有香港左翼的色彩,你寫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啟蒙時代》里的南昌這個人物?!凹t豆”里這個男主角前期時候左翼色彩很濃烈,但他被學(xué)校懲罰之后,似乎就突然斷掉了這個情懷,沒有行動力了,只是傾注到文字上,似乎有一個斷裂感。
王安憶:這兩個人物不一樣。這就涉及到很具體的情況,比如我肯定要規(guī)定他是一個文藝青年,如果不是文藝青年的話,他對自己人生的反省和他的體會,不會那么細膩。什么人最能夠當(dāng)一個文青?就是左翼青年。文青和革命是一路的,尤其是在那個年代的香港社會,因為他是一個極草根的人物,他的生活給予他文藝養(yǎng)料的就是左翼運動,尤其是那個時代的香港。
澎湃新聞:“紅豆”這篇是以香港為背景,之前你也寫過《香港情與愛》,還有你之前寫過《傷心太平洋》,南洋背景,以你父親的故事為主線。
王安憶:《傷心太平洋》是一個抒情性的東西,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因為物質(zhì)性的資料比較少,所以我只能寫一個抒發(fā)性的。有時候想象會受具體的局限,自己家族的事情就不太能打開你的想象,如果是不相干的一個人,倒是能打開。
澎湃新聞:所以你以后不會寫一個以南洋會背景的故事嗎?
王安憶:我后來也寫過,《新加坡人》。這和每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有關(guān)系,在這個生活經(jīng)驗里,你就時不時會用到。
澎湃新聞:說到南洋,你在有一次和黃錦樹、駱以軍的對談里,談到馬華文學(xué)可能會為中文創(chuàng)作提供新的可能,能再具體談?wù)剢幔?/p>
王安憶:是的,華語在馬來西亞的處境是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的,它是一個被邊緣化的文字。沒有任何實用性的功能,辦公語言也不是它,社交語言也不是它,作為族群來說也是孤立的。在中國,中文都是功能性的語言,顧城有一句話給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漢語就像一張流通過度的鈔票,立志開拓出新的漢語。當(dāng)然這很難啦,因為你說出話是為了讓人溝通,為了讓別人懂。而在馬來西亞,華語天生就是一種孤立的語言,就只能用到藝術(shù)上去,除了華文寫作,就沒有任何用處。他們的作者也會感到很寂寞,你看黎紫書跑到北京,黃錦樹住在臺灣,好想要回到母語的胎胞里。但是他們?nèi)绻铝l(fā)展吧,也是很特別。如果你去注意黃錦樹這些人的文字,和中國是有很多區(qū)別的。我覺得他們首先是繼承五四的白話文傳統(tǒng),另外又加入了很多譯文體的元素。
澎湃新聞:美國的華人寫作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吧?
王安憶:美國的華人寫作,我也不大好意思去評判,因為承擔(dān)寫作的人的水平是不高的,因為那邊的人生存很重要,要做生意,誰會去寫作?。烤拖窆疬@樣的人,是用英文寫作的。在美國有一個特殊情況,是我們這邊不大能理解的,他們是不大喜歡看譯本的。所以我們這邊一天到晚在說中國文化走出去,但其實人家根本不要看翻譯的中國文學(xué)。有一個上海的作家出去的叫裘小龍,他就是用英文寫作,其實我們現(xiàn)在看他的作品,真的是非常一般的,可是他用英語寫作,別人就愿意看嘛。所以凡是在那邊比較有名的華人作家,都是用英語寫作的。
澎湃新聞:所以用英語寫作等于算是一種優(yōu)勢吧?
王安憶:是一種優(yōu)勢,但是我們讀中文的讀者也很多啊,其實我們沒有那種要走出去的壓力的話,我們問題不大的。我是不要走出去的。我覺得他們那么喜歡走出去,是為什么呢?還是承認西方的標(biāo)準(zhǔn)更加有價值嘛。
現(xiàn)在很多人是不得已去寫長篇
澎湃新聞:張旭東教授(紐約大學(xué))會把你和左翼文學(xué)圈或和當(dāng)代中國的左翼思潮聯(lián)系在一起。你怎么看?
王安憶:是的,他從我的小說里面找到學(xué)術(shù)的支持。有個花絮很好玩,去年我在他那邊駐校嘛,他專門為我舉辦了一個研討會,這個研討會就是一個大團結(jié),左中右都來。事實上,我也覺得,這是詮釋者的權(quán)力嘛。但是從某一個方面來講,我也不是特別贊成用左翼這個字眼,可能我更傾向于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對全球化的批判。
曾經(jīng)有一度,我們這撥人,薛毅啊,蔡翔啊,張旭東,我們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包括要為陳映真做研討會,我們對陳映真尊重,當(dāng)然到后來也會有些分歧。但我到現(xiàn)在也不會否定我的立場,臺灣人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我“共和國的女兒”,我很共和國的,但我又覺得我和他們不完全一樣,我追求的理想和他們不完全一樣。
澎湃新聞:你和陳映真追求的理想怎么不一樣?
王安憶:我覺得陳映真現(xiàn)在完全是被誤解的。我們在亞洲,身處在后發(fā)展國家,我們有很多無奈的。你如果說你反對資本主義,人們就會覺得你反對改革開放,這是很容易被誤會的。即使從美學(xué)上講,就是沒有政治,是一個無政治的選擇,但是你在這么一個處境里面,你不可能這樣,因為周圍具體的材料就是這樣的。這個事情說起來很復(fù)雜,涉及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關(guān)系,尤其我們這些有理想主義的人會不斷在現(xiàn)實里碰到很多挑戰(zhàn)。
澎湃新聞: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似乎有一個特點,中短篇更像大眾認識的那個王安憶,就是寫世情,寫日常等等,但你的長篇題材更多元,似乎更有雄心。
王安憶:對,是有這個特點。但這不是我的野心,這是長篇的野心。現(xiàn)在寫長篇變成一個非常普遍的東西,任何人拎起來就是一個長篇,因為有出版的要求。現(xiàn)在很多人是不得已去寫長篇。如果你不寫長篇的話,就得不到出版社的接納。即使在國外,如果你要出短篇,他一般也要你一本書,12個短篇,有出版界的限制。所以我們的長篇就特別多,其實長篇是非常難寫的。對于我來講,我要找到一個長篇的題材是很難的,它本身對體量有一個要求。而且我們中國人有一個誤解,我們以為寫得長就是長篇,它還有一個文體的問題。所以現(xiàn)在很多小說都是很長很長的長篇,三大本兩大本,就會變成固定的編年的體例,然后這種編年的體例就會得到一個特別好聽的名字,叫史詩。其實長篇不是完全靠篇幅,本身文體有它的要求,有一點是要有一個大的東西來表達。
澎湃新聞:這個情況好像在香港不同,像董啟章的作品都很厚。他說在香港,其實大家不喜歡長篇,大家喜歡看短篇中篇,長篇可能不受歡迎。
王安憶:他可能是在抵抗。但我覺得香港人還是喜歡看長篇的。像瓊瑤、廖輝英啊,在香港賣得都不錯,還有金庸啊這些。我覺得香港這個地方,好像還沒有到誕生大作家的時代,有的時候你不能著急。
(文/沈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