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資料圖片
孔子曾一度在魯國代行卿相之職,這在《史記》等典籍中有明確記載。但清代以來,包括毛奇齡、江永、崔述和蔣伯潛等經(jīng)學家和著名學者,不斷對此提出質(zhì)疑。概括起來,一是認為春秋之時無以“相”名官者;二是孔子作為異姓平民不可能代季孫攝行相國之事;三是《孔子世家》所言“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時間上不對。他們的結論是:孔子所攝相事乃儐相之相,非卿相之相。而經(jīng)筆者考察認為,《孔子世家》中的記載雖在時間上有明顯錯誤,但不能因此否定孔子相魯?shù)氖穼?;孔子行攝相事在定公十年“夾谷之會”前,至定公十二年結束。主要根據(jù)如下:
第一,“相”作為輔佐君王的官職概念,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存在了?!墩撜Z·憲問》就有這樣的記載: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其中的兩個“相”字,均系輔佐君主的職位概念,“又相之”通常被譯為“反而做了齊桓公的宰相”。管仲為齊相,司馬遷在《史記》中有明確記載:“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保ā豆荜塘袀鳌罚┧抉R遷還記載:“管仲病,桓公問曰:‘群臣誰可相者?’”(《齊太公世家》)在管仲病危時,齊桓公向管仲征求意見,問群臣中誰可接替其相位。這就更加可以證明,管仲的相職在當時是明確的。管仲之后擔任過齊相的,還有齊景公時的崔杼、慶封、晏嬰等人(見《齊太公世家》《管晏列傳》)。此外,在春秋末期,鄭國的執(zhí)政上卿子產(chǎn)也被稱為“相”(《鄭世家》)。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魯國設相的歷史與齊國一樣久遠:
“釐公元年,以汶陽鄪封季友,季友為相。”(《史記·魯周公世家》)
季友是魯莊公的弟弟、季氏的先祖,因擁立釐公并逼其禍亂魯國政壇的同父異母的兄長慶父自盡,受封并擔任了魯相。季友任魯相,距管仲任齊相僅26年(前661年),早于崔杼、慶封、晏嬰和子產(chǎn),則百余年矣。綜上可見,說春秋之時無以“相”名官者,是不符合實際的。
第二,定公十年的夾谷之會是由齊國提出的,動機和策略都是針對孔子相魯: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蹦耸故垢骠敒楹脮瑫趭A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鬃訑z相事。(《史記·孔子世家》)
四十八年(指齊景公四十八年,魯定公十年),與魯定公好會夾谷。犁鉏曰:“孔丘知禮而怯,請令萊人為樂,因執(zhí)魯君,可得志。”景公害孔子相魯,懼其霸,故從犁鉏之計。(《史記·齊太公世家》)
這兩段記載均表明,齊國之所以提出夾谷之會并想在會見時劫持魯君,實際針對的是魯君任用孔子相魯,所擔心的是“魯用孔丘,其勢危齊”,和“害孔子相魯,懼其霸”,故想通過劫持魯君破壞這一政治格局。這就證明,孔子相魯在前而夾谷之會在后。
第三,從夾谷之會中孔子的地位和表現(xiàn)看,也是卿相所為而不是儐相。春秋時期兩君相會,必有卿相相隨。在夾谷之會中,齊相晏嬰便在場,而魯執(zhí)政上卿季桓子沒有參加,代表季桓子的是孔子?!犊鬃邮兰摇氛f,在出發(fā)前,孔子以“有文事者必有武備”為據(jù),要求安排左、右司馬一同前往,得到定公的支持?!八抉R”位在司寇之上。如果孔子只是一儐相,就不能越權提出這樣的要求。在會見中,孔子也一直充任主要角色,如指揮兵士抗擊欲劫魯君的萊人,登上兩君的壇位怒斥衛(wèi)侯,與齊人談判追討被其侵占的魯國土地(詳見《左傳·定公十年》《孔子世家》)。在《穀梁傳》中,還有孔子“命司馬止之”和“使司馬行法焉”句。能指揮司馬的官員,當然位在司馬之上。
第四,從魯國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個人作為看,孔子具備相魯?shù)臈l件。從定公五年起,季桓子承其父位被立為上卿,但時間不長,就受到其家臣陽虎和公山不狃的反叛:定公七年被陽虎囚禁,認輸并訂立盟約才被釋放;定公八年被公山不狃抓捕,后設計逃脫。在這種情況下,季桓子的執(zhí)政條件是可想而知的?!犊鬃邮兰摇氛f:“其后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濒敹ü苯尤蚊鬃訛橹卸荚撞⑦B續(xù)提拔,說明魯國當時處于上卿缺位的權力真空時期。孔子擔任的司寇已是大夫一級職務,且孔子的為政才能得到各地認可,陽虎和公山不狃對孔子亦有所敬重——《論語》中記有他們二人均想獲得孔子支持的語錄。因此,在季桓子無法執(zhí)政的情況下,定公起用孔子代行其職,是明智的選擇。
第五,孔子相魯,也有“墮三都”的史實為證: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于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于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cè)??鬃用昃漤?、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笔?,公圍成,弗克。(《史記·孔子世家》)
“墮三都”即拆除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三位國卿封邑的城墻。孔子提此建議,目的是為了防止卿大夫擁兵自重、割據(jù)謀反??鬃痈矣谙螋敹ü岢鲞@一建議并被魯定公采納,能夠派自己的學生仲由去當季氏的管家實施這一計劃,并與魯定公一起直接指揮“墮費”即拆除季孫氏封邑城墻的戰(zhàn)役,這三個情節(jié),都清楚表明了孔子當時攝相事的身份和地位,盡管“墮三都”的計劃只完成了三分之二。
不過,《孔子世家》對此事的記載時間有誤。其一,孔子建議“墮三都”并得到實施,《左傳》和《公羊傳》均記為定公十二年,《史記·魯周公世家》同樣記載曰:“十二年,使仲由毀三桓城,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墮城,伐之,不克而止?!逼涠?,定公十三年孔子已離魯去衛(wèi)。所以,“定公十三年夏”應是“定公十二年夏”。
第六,繼定公十年的“夾谷之會”后,齊人又采取了“歸(饋)女樂”于魯君的措施,所針對的仍是孔子相魯?!犊鬃邮兰摇氛f: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途,途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于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于魯城南高門外?!缸幼涫荦R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鬃铀煨?。
孔子相魯后,政績很突出:販賣豬、羊的商人不敢漫天要價,男女行人分開走路,掉在路上的東西沒人撿走,外地到魯國城邑辦事的人用不著向官員求情送禮,都能得到滿意的照顧,就好像回到家中一樣。齊人聽到后很害怕,認為如果孔子在魯國執(zhí)政下去,一定會稱霸;一旦稱霸,齊國離之最近,必然會先被吞并。于是經(jīng)過研究,設美人計瓦解魯國君臣關系,結果正如齊人所料,季桓子連續(xù)多日不理政事,也不依禮對待大夫們,使孔子感到失望和失落,于是離開魯國。
與“墮三都”一樣,《孔子世家》對孔子相魯和離魯時間的記載也存在錯誤。實際上,因齊人“歸女樂”而迫使孔子離開魯國發(fā)生在魯定公十二年。對此,除《孔子世家》外,《史記》的其余篇什均是這樣記載的。例如,在《十二諸侯年表》和《魯周公世家》中,均記載定公十二年因季桓子受齊女樂“孔子行”或“孔子去”。同時,《年表》和《衛(wèi)康叔世家》均記載衛(wèi)靈公三十八年(魯定公十三年)“孔子來,祿之如魯”。就是說,孔子在定公十二年年底離開魯國,在定公十三年年初到達衛(wèi)國。此外,《史記》對孔子相魯時間的認定也是一致的。除前面征引的記載外,在《吳太伯世家》《晉世家》《楚世家》和《魏世家》中,也都有“孔子相魯”的記載,而且僅此四字,與其記載管仲和晏嬰“相齊”是同樣的概念,經(jīng)推算時間均為魯定公十年。司馬遷在如此眾多的篇什中認定孔子在定公十年相魯,于定公十二年離魯,又怎么會在《孔子世家》中錯記為定公十四年才行攝相事呢?
綜上,我們就有理由懷疑,《孔子世家》中的“定公十四年”和“年五十六”是衍文,是因上文對“墮三都”的時間書寫之誤造成的。上文將“墮三都”記為“定公十三年夏”,而將孔子“與聞國政”的政績記于“墮三都”事件后,是“倒敘”,故有人在傳抄或校刊時,誤增了“定公十四年”和“年五十六”幾個字。
第七,孔子曾一度相魯,在司馬遷之前已是成說定論?!蹲髠鳌ざü辍酚泭A谷之會時寫“孔丘相”?!盾髯印ゅ蹲酚洠骸翱鬃訛轸敂z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薄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下》記:“仲尼為政于魯,道不拾遺,齊景公患之?!薄蛾套哟呵铩ね馄诎恕酚洠骸爸倌嵯圄敚肮贾?,謂晏子曰:……”晏嬰死于定公十年。在晏嬰死前齊景公與其討論“仲尼相魯”的問題,是孔子在定公十年已相魯?shù)挠忠蛔C據(jù)。
從以上七個方面看,孔子曾一度在魯國獲得“行攝相事”的執(zhí)政地位,是可以認定的史實,而且其相魯?shù)钠鹗紩r間是定公十年至定公十二年。
孔子在進入魯國政治中心并取得驕人政績后棄官離魯,表面看是受到齊人陰謀的影響,但在齊人詭計成功的背后,可以看出季氏在擺脫困境后對孔子信任程度和依賴關系的變化,也不能排除他對孔子聲望日隆的隱憂。對此,從季氏在辭世前的懺悔中可找到答案: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于孔子,故不興也?!鳖欀^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焙髷?shù)日,桓子卒,康子代立。
魯哀公二年秋,季桓子病重,乘著輦車視察魯城,感慨地長嘆一聲說:“從前這個國家?guī)缀跖d旺了,因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沒有興旺起來?!逼渌^“獲罪于孔子”,即指“齊人歸女樂”一事。從這種懺悔中,我們可以看出兩點:一是在孔子的治理下,魯國國力蒸蒸日上,前景大好;二是季桓子當時對孔子的輕慢是有主觀故意在里面的。就是說,孔子相魯取得的政績和威望不僅使“齊人聞而懼”,季桓子也從中感到了對自己的威脅。特別是“墮三都”之舉,雖然當時對季桓子也是有利的,但隨著公山不狃的出逃,在家室內(nèi)部矛盾解除后,包括季桓子在內(nèi)的三桓,當然不會容許孔子有進一步的作為,影響或動搖自己的執(zhí)政地位。作為“圣之時者”的孔子,顯然已看到了這一點?!暗啦煌幌酁橹\”,選擇離開而不屈就,體現(xiàn)出孔子作為中國古代杰出知識分子的節(jié)操和氣質(zhì)。這也表明,在當時的政治體制下,像孔子這樣的政治家,雖可在特殊情況下一顯身手,卻很難有更大的作為。
孔子相魯,是其政治生涯所達到的頂點,不僅比較充分地展示了其治國安邦的才能,也使其政治主張和治國理念在實踐中得到檢驗和升華。更為重要的是,在由士人進入國家的權力中心、再由權力之巔跌落的過程中,使孔子對政治有了更為全面而深刻的認識。假如沒有這種變故,沒有其后周游列國的經(jīng)歷,孔子思想遠不會如我們今天看到的這般豐富,這般犀利,這般具有批判性和建設性。假如沒有這場變故,中國歷史上可能會多了一位如秦穆公時百里奚那樣的宰相,卻會失去一位如此偉大的思想家。
(作者:王恩來,系沈陽師范大學兼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