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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作家東君:面孔后的無名

溫州是一座不斷被人談論的城市,那里有一個地方,古時候因柳下交易而得名柳市,柳市非市,它是中國工業(yè)強鎮(zhèn),東君的家鄉(xiāng)。

溫州是一座不斷被人談論的城市,那里有一個地方,古時候因柳下交易而得名柳市,柳市非市,它是中國工業(yè)強鎮(zhèn),東君的家鄉(xiāng)。今天,柳市鎮(zhèn)已經(jīng)擁有企業(yè)近萬余家,包括4家中國500強企業(yè)。然而柳市鎮(zhèn)仍然不比當年那般輝煌。標志著中國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節(jié)點的“溫州八大王”事件就發(fā)生在柳市鎮(zhèn)。

東君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樂清市里隆村走私盛行,來自香港和臺灣的時髦貨,電子表、卡帶、電視機、洋服……跌跌散散地隨意陳列在里隆村一條塵土飛揚的馬路上。里隆坐落在甌江邊,地處交通要道,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走私版圖上擁扼一方,有的村民借此做客棧,生意好得不得了。

少年時期,在《世界抒情詩選》《臺灣詩人十二家》《五人詩選》的熏陶下,作家東君開啟了文學之旅。沒成想,這一趟下來他就再沒有離開過文學。彼時,他經(jīng)常同頗有些文氣的哥哥,乘渡輪,一路周折,到市區(qū)的書店自由地翻書、買書、攢書。來回的路很長,他就放眼漫游,從天光到天黑。上高中,他讀的是文秘專業(yè),遇到了一位豁免他“禁止閱讀課外讀物”的老師,他就趁此機遇,讀讀寫寫。他崇拜小說家海明威、詩人布羅茨基,篤定地相信寫作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主動退學、被動求職、失業(yè)、再求職,如此折騰數(shù)年之后,他因文字功夫,在當?shù)貓笊缰\得一職。待了兩年半,他又離開了,作家尤其是詩人怎么會和周圍的人和睦共融呢?

1999年,待業(yè)在家的東君突然興起,寫起了小說。有天太陽還沒有出來,東君挪到桌前,動筆就寫了起來,等到了太陽出來已經(jīng)有了大概七八百字。陽光照耀在紙張上,東君看了,心里升起一股暖意。文字一傾而下,小說就完成了,《人·狗·貓》發(fā)表在《大家》2000年第二期。由此,二十年的文學生涯拉開了帷幕。之后便是戀愛、成家、買房、養(yǎng)娃,次第落成了自己的前半生。

在寫小說之余,東君寫了一些與地方文史有關(guān)的文字。他以鄭曉泉的本名撰寫了一本圖文志《西鄉(xiāng)舊事》、一本口述史《雕刻時光》,也參與編纂了《雁云堂文存》《南懷瑾故園書》《樂清人文編年史》。2017年,東君和幾位友人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了白鷺書院。書院借用的是中和巷17號剛修復好的徐宅,一座有百年歷史的木石建筑,搭配以一面醒目的白墻,一個嫻雅的中庭。透過一面窗,可以窺見遠山中古塔的影子,白塔仿佛月影垂影在一個千年寒潭之中。而今,中年已深的東君試著真的繼承些什么,交代些什么。每當女兒安靜下來,他就來到書桌前,寫著心內(nèi)的古世界,并看它杳然而去。

東君的《面孔》《隱秘的回響》日前分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


無名者、散講與野史

澎湃新聞:您的很多小說都是在寫人,單個人或者一群人,又或者既是單個人又是一群人,同時,人又在某種境遇和歷史語境里。您對人的寫作興趣源于何處?

東君:我的小說中寫了很多以無名者面目出現(xiàn)的人物,里面出現(xiàn)了300多張面孔。有人說這種寫法類似《世說新語》,但其實不同,在《世說新語》中所描寫的一千一百多人中,有名有姓的有五六百人。我寫的大部分只是依托某個特征指代的“無名者”。

澎湃新聞:一個人可能就是所有人。

東君:可以這么說?;蚴撬腥酥械哪骋蝗?,個體與群像,在某種意義上是一樣的。

澎湃新聞:您為什么強調(diào)它是無名之輩呢?

東君: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有名有姓,但最后都歸于無名。名字對他們而言只是符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時代內(nèi)真實的生活形態(tài)。寫無名者也是受到一些攝影作品的啟發(fā),很多攝影家會隨意地拍大街上的無名者,并非找名人拍肖像,我寫作也可以像攝影去截取一些匆忙走過大街的平凡人,截取他們的特征。石內(nèi)都(日本攝影家——編者按)會拍婦女的局部,比如她們身上的疤痕、臉上的痣等,寫小說也如此,我往往從現(xiàn)實中擷取不同人身上的某些特點,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小說人物。

澎湃新聞:如此說來,其背后的理念又是什么?

東君:我們的生活是由眾多無名者組成的,我并不一定要寫底層人物。我們在某一個群體內(nèi)可能被人熟知,但在另一個群體里,同樣是無名者;走在大街上,也同樣是平凡的面孔,就像水滴在大海中,并不多么耀眼。

澎湃新聞:石內(nèi)都的攝影里面,有很多關(guān)于情欲的表達,您的作品同樣也有很多關(guān)于情欲的表達。情欲的寫作其實無關(guān)情欲,您執(zhí)著于情欲書寫的原因何在?

東君:被荒木經(jīng)惟稱為“寫真織女”的石內(nèi)都要表達的不是情欲,而是一種赤裸裸的傷害,是時間、生活、命運、災難加諸己身的傷害。如果說我的小說里有一種所謂的情欲表達,也許更近于荒木經(jīng)惟,那就是把原生態(tài)的甚至露骨的東西顯現(xiàn)出來,換成一種文學的說法,就是客觀呈現(xiàn)。

澎湃新聞:這樣的留白在當下的文學現(xiàn)場還有可能嗎?好像越來越少了?

東君:我原先寫的小說比較細密,有點像西方古典油畫,現(xiàn)在則嘗試用中國畫的寫意技法,能簡則簡。寫實當然是每位寫作者不得不過的關(guān)口,但我不太喜歡過于寫實的寫作方式,過于寫實就顯得老實了,那種寫法很容易擠壓我們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我希望我的《面孔》就像中國畫那樣,是一幅幅小品,合在一起則是一組大寫意作品。

在當下,大家(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寫作起點都很高,寫作基本都在一個水準上,寫出一部杰出的作品很難很難。我對自己要求不那么高。我并不指望自己將來能寫出杰作,但我相信自己的某些作品也許能給現(xiàn)代漢語寫作帶來某些異質(zhì)的東西。

澎湃新聞:您的小說里有和尚、地主、女權(quán)主義者、秀才,他們中有古有今,有正有邪,您是如何將他們放在一個小說世界里的呢?支撐他們存在和運作于一個世界的緣由是什么?

東君:文學是會呈現(xiàn)這樣的氣息,而氣息是環(huán)繞人物周身的。我在以前一些中短篇小說里也寫過這些和我氣息相近的人物,只不過在《面孔》里會更零碎化地呈現(xiàn),我沒有將他們納入一個一以貫之的情節(jié),而是讓他各自出場,通過這些碎片化的內(nèi)容投射出某種氣息。

澎湃新聞:您說的氣息是什么?

東君:在一個小型研討會上,《西湖》雜志的主編吳玄談到《面孔》這本書,說我的小說里有清談的味道,這也是一種氣息。他說這種“清談”是從聊天中產(chǎn)生的。吳玄和我是同鄉(xiāng),我們都曾在樂清的老縣城里生活過。那時他常來文聯(lián)的斜樓,斜樓被圈里人稱為“聊齋”,大家喜歡坐在那里抽煙聊天。吳玄那時在電視臺工作,沒事就逛過來,蹺著腳聊天。各色人等,經(jīng)過此地,也會過來很散逸地聊,無所顧忌地聊人物聊世界。溫州對“聊天”這個詞有另一種講法,叫“散講”,正所謂閑話式的風氣、氣息,大家口無遮攔。那時聊天的內(nèi)容我極少寫進《面孔》,但你說的那種氣息倒是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

澎湃新聞:您在自己的作品里多次提及詩人,詩人形象、詩人象征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您通過這個象征在表達什么?

東君:表達文學和當下的社會互動,或者說文學在當下的一個生存境況。詩人嘛,我太熟悉這個群體了。詩人不寫詩的時候,和平常人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反言之,并非不寫詩,詩人就不是詩人,詩人和詩一樣無法確切地定義,也沒必要為此下個定義。如果我的小說觸及詩人,不會想到什么“詩人形象、詩人象征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我只是恰好寫到了一個寫詩的人,跟我恰好寫到一個語文老師或屠夫沒有什么區(qū)別。

東君


我的啟蒙年代

澎湃新聞:某種意義上,一個作家的文學無非是啟蒙的某種延伸。您最早接受的啟蒙是怎么樣呢?

東君:溫州市在浙江東南一帶,我小時候生活在靠近海邊的鄉(xiāng)村,可以說,是海風塑造了民風。每年七八月時分都是要刮臺風的,這也培養(yǎng)出溫州人的抱團精神。我在小時候就感受到溫州人獨特的抱團精神,很有宗法社會的遺風。一戶人家出什么事情,其他人就會去幫忙。我們家當時蓋樓房,鄰居會過來幫我們辦兩件事:一是幫忙做水泥攪拌,二是拋磚,把磚頭拋到二樓,寓意“拋磚引玉”,有時會有好多人一起拋磚。我兒時不覺得奇怪,長大后回想,我們骨子里確實有這種抱團精神。后來溫州有炒房團、炒礦團、炒玉團之類,這“團”字里面可以說是大有學問。

1988年春,我聽說有位名作家來樂清講座,很多文學愛好者都跑過去聽課,包括我哥哥。他回來后和我介紹那位作家。那是一個文學熱的時代,文學仿佛是很神圣的,作家也是一個神圣的詞,我聽著哥哥的講述,心里面也有了寫點小說的沖動。我后來跟文學圈幾位前輩聊天才知道,當年那位來樂清講座的名作家就是林斤瀾先生。

兒時耳濡目染的文化很多,比如溫州鼓詞。溫州鼓詞就像說書,只不過是唱出來。唱溫州鼓詞的先生——我們都稱先生——有些是盲人,印象中都戴著墨鏡,坐在院子里的一張八仙桌或者戲臺上。溫州鼓詞唱的都是一本書,唱一本故事就好幾個小時,有唱,也有連唱帶講。

當時唱鼓詞在鄉(xiāng)村里是普遍現(xiàn)象,逢年過節(jié)或紅白喜事,都會請鼓詞先生來唱。他們多用和我們不同的方言,要豎起耳朵仔細聽才能聽得懂。即使方言有細微差別,但聽眾大致也都適應這種調(diào)門。我哥哥經(jīng)常晚上跑去聽,很晚才回來,我負責開門。第二天有空閑時間他就跟我復述。鼓詞一般唱的是《三俠五義》《水滸》《紅樓》《西游》這些。大概1980年初,已經(jīng)有金庸的武俠小說引進內(nèi)地,《射雕英雄傳》還沒播放,鼓詞先生已經(jīng)開唱《書劍恩仇錄》。

我們住在樂清西鄉(xiāng),做文史研究的傅國涌先生住在東鄉(xiāng)。我小時候耳濡來自鼓詞,目染是連環(huán)畫、小人書,他說自己的啟蒙來自于雁蕩山的摩崖石刻。摩崖石刻上有很多歷代名人的題詩和題字,他讀的書就是那一本本石頭的書,受此影響,長大后研究歷史,尤其是民國史。因此,我要說,童年時期的閱讀對一個人的影響可以說是持續(xù)一生的。

我走文學道路也受到哥哥的影響。上世紀八十年代,哥哥喜歡買書,稍有點錢,我們就去買書,那時買書隔著柜臺,指著某本書讓柜員拿出來看看,一本兩本還好,如果拿第三本、第四本,柜員就不耐煩了。在市區(qū)買書稍微好一些。我們?nèi)ナ袇^(qū)需要坐車再坐渡輪,頗費周折,一般都是要早出晚歸。我那時十來歲,哥哥大我五歲,我們最喜歡去逛書店,市區(qū)也有幾家不錯的書店。但買書回來,通常不敢告訴父母,怕被說亂花錢。兩人先把書放在門外咸菜缸邊上的角落里,等晚上再把書一本本帶進來。

那時書價便宜,但也買不多。哥哥曾買過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選》,從先秦到晚清,一套七本,才四塊九,開本較小。當時父親在工廠,媽媽做手工,經(jīng)濟并不寬裕,我們就靠零花錢買書,舍不得買吃的,積少成多就可以買幾本書。

澎湃新聞:您的少年時期剛好趕得上1980年代,當時的氛圍有影響到您嗎?或者說,您和1980年代的距離在哪里呢?

東君:八十年代后期,我大概十三四歲,開始讀一些現(xiàn)代詩,讀的最多的是聶魯達、希梅內(nèi)斯、里爾克的詩歌,國內(nèi)詩人北島等的詩我都很喜歡,甚至能像背唐詩那樣背下來。《朦朧詩詩選》、《世界抒情詩選》、《臺灣詩人十二家》這三本書對我影響最大,第三本收錄了痖弦、余光中、洛夫、鄭愁予等人的詩歌。我少年時期特別喜歡中國古典詩歌,鄭愁予、余光中等臺灣詩人的詩歌與古典詩歌一脈相承,也很吻合我那時的閱讀趣味。我曾見過洛夫,聽他談過詩;余光中也來過樂清,但不曾謀面;鄭愁予是我特意邀請來樂清做一場詩歌講座的。

除了詩歌,我也在那時或多或少地接觸一些小說。當時溫州是中國最早的走私地之一,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我們這兒會賣一些來自中國香港、臺灣地區(qū),以及日本的走私品,內(nèi)地很多人特意坐車過來。漸漸地,一些跟港臺文學有關(guān)的書籍也進來了。1980年代中期,我常去一家舊書店,書庫里有很多港臺的暢銷書,武俠小說、言情小說還有純文學書。我比較喜歡港臺文學,也看了很多,知道臺灣還有一些像李昂、七等生、白先勇這樣的作家。

從文從藝

澎湃新聞:1990年代,整個中國正在市場化,而您剛好又處在青春燦爛的年華,在當時選擇做文學是否顯得過于格格不入?

東君:我那時喜歡閱讀,但厭倦學校里的教科書,就因此產(chǎn)生怠學的情緒。高中時我常去圖書館,老師覺得我很安靜,但骨子里又很叛逆。我的文字也是這樣,看上去安靜,但總帶著某種動蕩。我那時叛逆地認為如果做事不能做到最好,就盡量不要去做。

那時溫州的風氣是出去闖蕩,不管做生意還是服兵役,如果不繼續(xù)讀書都要出去。很多朋友不讀書后馬上就去全國各地甚至海外做生意。我表哥也在意大利佛羅倫薩,做服裝生意。我當時也想去,但父母要我念完高中。

我高中讀了一個文秘專業(yè),學校不太好,但老師很好,他們都是師范學校兼職教書。老師看到我寫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文章,以為我是抄襲的,找我聊天發(fā)現(xiàn)我對《詩經(jīng)》很熟悉,就不再懷疑了。在我高中時,老師會對我網(wǎng)開一面,平時同學上課不能看課外書,只有我可以不聽課,反正考試我可以應付得了。那時我很放肆,老師也放任。但我有機會就多寫點東西,怠學的情緒也越來越強烈。

我父親的一位朋友覺得我也是讀書人的長相,料知我在那種環(huán)境讀書也不會長進,就推薦我去讀杭州的某大學法律專業(yè)預科班。我父親當時已經(jīng)從一家二輕企業(yè)下崗,手頭也沒錢可交學費,再說,他覺得我平時性格內(nèi)向,即使做律師也不會有什么前途,于是婉言拒絕了。剩下一條出國的路子也走不通了,因為我姨媽去世了,出國無門,我就只好在家一個人待著,讀書寫作。

我有一個很固執(zhí)的想法:既然讀書不能改變我的命運,那么寫作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大概過了一兩年,我父親覺得這樣待在家會出問題,就讓我去找工作。我通過招考進了報社。我那時候模仿《南方周末》的筆調(diào)寫過一些深度調(diào)查報道,但大都沒通過審查。我賣力工作,卻沒有得到認可,這讓我很沮喪。平時我只能寫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特寫文章和豆腐塊報道,越寫越?jīng)]勁。其間,一些報社領(lǐng)導也曾向我灌輸新聞寫作理念與技巧,我那時年輕氣盛,對此掉頭不顧,領(lǐng)導自然也就對我有了看法。就這樣,我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書生意氣太重,不適合做記者。辭職后那一周,我就開始坐下來寫小說了。

我后來進了一家電氣協(xié)會,但主要工作是編一些行業(yè)新聞。對我來說,新聞寫作是用來養(yǎng)家糊口的,是出于物質(zhì)的需要,文學創(chuàng)作則是出于一種精神的需要。這個活兒,我一干就是十年。生活安定下來之后,我就提出辭職,專事寫作,偶爾也做點與文學創(chuàng)作無關(guān)的事。比如,寫點文史類的文章,編幾本書。

以本名鄭曉泉參與的圖文書《西鄉(xiāng)舊事》


澎湃新聞:是那時候開始寫小說的嗎?

東君:小時候覺得自己能寫,長大覺得自己很能寫,無論什么環(huán)境也無法改變我的自信。從報社辭職后,我沒想立刻找工作。有天早上,我莫名其妙起得很早,大概六點多,太陽還沒出來,我就很想坐在桌子前寫點東西。寫了不到一千字時,陽光慢慢照到紙上,我突然感覺特別好,覺得我的文字就像小說,剛剛開頭,我想把它寫下去,自此我開始寫小說。經(jīng)過報社的歷練后,我好像積累了一定生活經(jīng)驗,內(nèi)心也有想表達的情緒,加上有了寫作沖動,就開始寫作。

寫第一篇的時候我自我感覺良好,如今看只是憑著一股盲目的勇氣完成。1999年寫了第一個中篇小說《人·狗·貓》,大概五萬字,2000年發(fā)表在《大家》上。那段時間我有集中發(fā)表了一些作品,在2013年開始寫長篇,2014年,那個長篇的節(jié)選發(fā)表在我們樂清的《簫臺》發(fā)志上,我那時在縣城生活,沒和外界有任何交流,也就沒有發(fā)表機會。

澎湃新聞:中間寫作為什么中斷了?

東君:寫長篇時一直無法發(fā)表,我開始生出困惑,感到越寫前景越渺茫。2004到2007年,我寫作停滯了,興趣順其自然地轉(zhuǎn)移到寫地方圖文志上。我的朋友拍了一些城市的照片,我就為圖片配說明文字。后來變成文字為主,圖片為輔,就構(gòu)成了一部圖文志。這些都是和文學無關(guān)的書。

澎湃新聞:其中有您印象深刻的素材和故事嗎?

東君:印象最深的是當年我去考察我們鎮(zhèn)上四個藏書樓的遺址,每個藏書樓都有一段可以說上一晚的故事。晚清時期,樂清鬧過匪亂,文人之間見面第一件事就是問家中書有沒有被盜而不是先問安危,似乎讀書人家里雖然空一點、窮一點,書還在,心就安定了。我去過西鄉(xiāng)一家倪氏藏書樓,那里大半被拆,有一角還被燒掉了。倪家藏書一點兒都不少于瑞安孫氏玉海樓,而且藏有各種珍本。土改時期,藏書家的學生帶人來燒書,燒書的地方就在天井里,現(xiàn)在是一片斷壁殘垣,還能看到煙炱。帶頭的燒書的是一個學生,名叫孫蘭英,我覺得她的名字也是可以留下來的。藏書家后來寫了一首詩,“閑庭半月猶飛灰”,意思是燒書的灰燼被風吹起,半個月也未消散。那種痛心的感覺可想而知。后來我看到這位藏書家有一方藏書印,“曾倪悟真處”。對他而言,這些書好像都是過客,只是暫且過手而已。

生存之憂

澎湃新聞:當作家有生存之憂,您當時考慮過嗎?

東君:早些年我瘋狂的工作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一勞永逸,擁有這種自由的生活。2000年我從報社辭職,大概一年不到,我就找到一份工作,去一個協(xié)會編雜志和報紙。因為不用打卡,時間上自由一些。

我夢想多賺一些錢,擁有自己的房子,有店鋪可以出租,然后出租店鋪掙房租來養(yǎng)活自己,作為生活保障。抱著這種想法,我努力工作了大概近十年,終于得償所愿。之后就開始很放松地寫作,所以我真正自由的寫作時間就是2010年到現(xiàn)在,以前都是在動蕩不安的生活里寫作。

澎湃新聞:您是在樂清市買房落戶的嗎?

東君:我們這里是一個工業(yè)強鎮(zhèn)柳市鎮(zhèn),整個溫州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就是我們鎮(zhèn)。整個鎮(zhèn)子像工廠一樣,往周邊不斷擴展,廠區(qū)一直在擴張,甚至再發(fā)展到上海和其他的地方。我們鎮(zhèn)當年最風光的時期,工業(yè)產(chǎn)值相當于鄰近幾個縣。但現(xiàn)在發(fā)展優(yōu)勢減小,很多大企業(yè)無法在小鎮(zhèn)上發(fā)展,小池塘養(yǎng)不活大魚,大魚要在大江大海里,到上海、深圳、北京這些地方去。我在鎮(zhèn)中心建了一棟房子,商住合一,店面出租,這樣,我雖然談不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財務自由,但好歹可以有個經(jīng)濟保障。

澎湃新聞:作家和父親,這兩個角色哪個對你最重要?

東君:北島好像說過,一個好父親成不了好作家。他可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但是我覺得有時候確實如此,扮演好父親的角色,要花很大的時間和精力。我的兩個孩子相差8歲,我大部分時間花在孩子身上。除了接送,有時我還要輔導或督導作業(yè),周末還要送孩子去這個那個學習班培訓班。但孩子去讀書,我就可以勻出大量的時間看書寫作。

澎湃新聞:對您而言,生活和寫作的關(guān)系是什么?

東君:我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在文學里表達世俗生活,表達熱氣騰騰的生活氣息。我希望我的小說能流露這樣的氣息。以前我的小說中想象成分可能更多一些,但現(xiàn)在更及物,更實在,也更接地氣了。這種變化可能跟生活閱歷、寫作經(jīng)驗的積累有關(guān)。

澎湃新聞:聽說您之前患有幾種職業(yè)病,您身體現(xiàn)在調(diào)養(yǎng)好了嗎?

東君:人到中年就懂得了怎么跟自己打交道。時間長了,疾病也就變成了自己的朋友。腰椎間盤突出、頸椎病這些病都是長期的,只能自己注意一點。像失眠這類小病,我覺得可以接受,因為第二天我們也不趕去上班,可以補睡。因為對病痛不恐懼,不將之看做敵人,就可以過下去。這些在中年之后,到不惑之年慢慢就懂得了。

溫州有白鷺

澎湃新聞:很大程度上說,無名者并非來自內(nèi)陸,而是來自于港口、海洋,這是您的作品給我最大的體會。那么,海洋景觀,或者居于海洋景觀的避風港,對您的文學和人生有哪些影響?或者說,您對海洋的想象和回避,是否別有深意?

東君:對內(nèi)地的人來說,大海就像是遠方的朋友,但對我們這些生長于海濱城鎮(zhèn)的人來說,大海就像是家人。我們這里的每一條河流都緊靠著大海,我們熟悉每一個討海的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大海的氣息。

但我童年時期一直沒見過大海的樣子。我小時候躺在家中的床上,能聽到輪船的汽笛聲,感覺特別悠遠,仿佛時間也被什么拉長了。因此,我常常夢想著出海。有一次,我們村里有一個船老大要開機動船出海,我和船老大的兒子偷偷躲在船艙里。我們只是想出去看看大海究竟是怎么樣的,結(jié)果船離開碼頭沒多久,我們就被船老大發(fā)現(xiàn)了,他給我們每人一塊冰糖,然后就送我們回到河埠頭。

大約十四五歲的時候,我開始騎自行車去海邊玩,但我看到的只是渾濁的江水。江邊的大人說,如果要看到蔚藍的大海,還得坐半小時的船。這真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那時候,我也曾跟一些同學跑到灘涂上捉小蟹、釣彈跳魚,這些都是少年時期與大海有關(guān)的美好回憶。

我的小說中極少寫到大海,就像一個人太熟了,反而沒法寫。大海的形象,更多的是進入我的詩中。其實我一直想寫一篇與大海有關(guān)的散文,那個大??赡軟]有多少詩意,是一個充滿煙火氣的大海、小里小氣的大海、嘮叨不休的大海、質(zhì)樸中帶點粗野的大海。

澎湃新聞:您怎么看待現(xiàn)在在文藝界盛傳的“南方”這個概念呢?

東君:南方應該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種感覺。這位作家好像是南方作家,講的是一種感覺。以前好像多些,如今少了。上海金宇澄的作品就有明顯的海派氣息,莫言寫高密東北鄉(xiāng)、寫雪也有北方的氣息。阿城老師曾說魯迅的文章里有南方、北方的風格,魯迅是南方人,筆法則帶北方氣質(zhì)。張愛玲是海派,但意象卻寫出北方的蒼涼。所以我覺得南方大概是一種感覺,而不是一種文體。

澎湃新聞:您在溫州作協(xié)工作過嗎?

東君:當時換屆選舉的時候,溫州作協(xié)選了幾位副主席,副主席都是象征性的閑職,不需要真的做什么。我剛好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之后,他們就把我放上名單了。我也并不反對。我一直沒有在作協(xié)上過班。我是自由散漫慣了的,不太適應去單位上班。我填的職業(yè)狀況一般都寫:自由撰稿人?!白杂伞笔侵赶蚓駥用娴?,撰稿人是指物質(zhì)層面的。寫作要有一種自由狀態(tài),可以自己支配時間,不然經(jīng)常很被動,會被一些事情打斷,就像我們剛才聊天,同樣會有外面的電話打進來。

我是一個不太合群也不怎么喜歡交流的人。有一陣子,我疑心自己似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從不想多說,一變而為不想說,再變而為不會說。通常情況下,我常常跟自己說話。跟自己說話的人有兩種:一種是說著說著,就被人送到一個叫精神病院的地方;而我是以文字跟自己說話,于是就被人稱為作家。你能把一個作家送到哪里去?送到作協(xié)里面去?事實上,我跟作協(xié)也保持著一種距離。從來沒想過要在那個系統(tǒng)里面混個什么。我是“坐家”,坐在家里的那種。有些朋友問我,一個坐在家里的人能干點什么?我說,我常常獨自一人忙得不亦樂乎。我很享受這種孤獨的狀態(tài)。

澎湃新聞:您現(xiàn)在還參與主持白鷺書院,關(guān)于白鷺書院的運作情況,您可以講一下嗎?它是一個地方私塾,還是一個當代講堂?

東君:一個縣城里,能找到幾個同氣相求的朋友實在不容易。2017年的時候,我跟一位在社科聯(lián)、另一位在文聯(lián)工作的朋友,都想做一點既有意思又有意義的事。那時候,我的一位朋友虞海澤恰好修復了一座百年老宅,我們找他聊了一些想法,一拍即合,于是就借這座老宅辦起了白鷺書院。說它是地方私塾也無不可,因為我們也辦了幾期青少年寫作營。但我們更想做的是公益文化活動。書院創(chuàng)辦以來,辦了幾期“道坦講座”,邀請的嘉賓有評論家張定浩、黃德海,學者傅國涌、梁鴻,加拿大的張翎、日本學者川島郁夫、旅居美國的鄭愁予等。疫情來了之后,我們見不好就收,書院的元氣大傷,就再也沒有繼續(xù)做下去了。后來,我們也和桃源書店合作,做了幾期新書分享會。

澎湃新聞:您覺得中國這幾十年的作家和有民國淵源的作家,區(qū)別在哪里?

東君:內(nèi)在精神與語言風貌都有差別。我們的語言現(xiàn)在其實粗鄙化了。民國語言也被很多人污名化,說民國語言只有一種民國腔,但其實也是多種腔調(diào)中的某種被放大造成的印象。我一篇文章專門談現(xiàn)代漢語寫作,你也許可以看看。

筆墨當隨時代,是一種寫作方式;筆墨超越時代,則是另一種挑戰(zhàn)難度的寫作方式。我們這里有位八十來歲的老先生,一直用毛筆寫字,我們都稱他為張夫子。他出生于民國時期,從小一直用毛筆寫繁體字,講方言,普通話只會一點,但講不好。他講話非常文雅,時常是由四個字或六個字構(gòu)成一個短句。我在《面孔》中的一個角色就有他的影子。他就像活到現(xiàn)在的古人,并不是遺老,而是一個時代的人物,天生如此,一點也不作,非常樸實。他現(xiàn)在依然用文言寫作。民國很多新派的人物,鄭愁予也是其中之一,不穿對襟穿西裝革履,愛畫畫但不畫水墨畫水彩,喜歡西洋畫、油畫一類。我感覺民國時期的人物,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極其智慧的東西,民國時的人似乎笨拙一些,沒有趨時,沒有迎合,比較守舊。我有時覺得守舊未必是壞事,他們喜歡這種久的生活形態(tài),喜歡傳統(tǒng)的日常起居,不想改變太多。我們現(xiàn)在的人日常生活更新太快,大家都趨時,都往前跑,而無一人后退或原地不動。而民國人物可能就會守住原地,比較安靜。一個城市需要一些跑得快的人,但也需要一些“落伍”的人。

(錄音整理:顏雯迪、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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