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8日,時年96歲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去世?!按龣C”近七十年的王儲查爾斯以73歲高齡繼位為國王,在準備“大行女王”葬禮的同時,也緊鑼密鼓地開始進行全國電視演說、接見首相、議會講話等一系列新王登基的重要活動。其中,他為自己選定的王號“Charles III”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
當?shù)貢r間2022年9月12日,英國倫敦,英國國王查爾斯三世和王后卡米拉首次在議會大廈發(fā)表講話。
“查爾斯三世”還是“查理三世”?
在中國外交部網(wǎng)站的新聞稿中,“Charles III”的中文譯名被明確定為“查爾斯三世”。這個譯名好像沒有任何問題,畢竟國人已經(jīng)稱呼他“查爾斯王子”好幾十年了,而且“查爾斯(Charles)”這個英文名在國內也是廣為人知。
但問題是,“查爾斯三世”之前的“Charles I”(1600-1649)和“Charles II”(1630-1685)也非常有名。作為“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中的重要人物,他們在中學歷史教科書中分別以“查理一世”和“查理二世”而為人熟知。
2002年“人教版”九年級《世界歷史》教材,左邊小字部分介紹了1649年“查理一世”被處決的故事
一邊是“查爾斯”,一邊是“查理”;一邊是外交部發(fā)布的新聞稿,一邊是教育部審定的教科書。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的呢?其實,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是符合我國處理外國人名翻譯慣例的。新華社譯名室編訂的《世界人名翻譯大辭典》是我們翻譯外國人名時的權威性參考書。
本文采用的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3年版的《世界人名翻譯大辭典》
該辭典在“Charles”條目下就說明,它作為法國人名時譯作“夏爾”,作為英國、西班牙和羅馬尼亞人名時譯作“查爾斯”,這是根據(jù)“名從主人”的原則。但該條目下面還有一個小條目“Charles I-XV”,描述為“查理9世紀以來歐洲數(shù)位皇帝、國王和公爵的名字”。
不僅是英國,其他國家歷史上叫“Charles”的君主也應該譯成“查理”。例如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為瑞典國王“Charles XII”(1682-1718)所作的傳記就被譯成《查理十二傳》(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但這種做法并不適用于現(xiàn)代的歐洲君主,例如今天的瑞典國王就不被譯作“查理十六世”,而是按照“名從主人”的原則,用“Charles”的瑞典語變體“Carl”,譯成“卡爾十六世”。同樣,今天的英國國王也應譯作“查爾斯三世”。
這種在人名翻譯時對歷史君主“區(qū)別對待”的做法在《世界人名翻譯大辭典》的其他條目里有更加清楚的體現(xiàn)。例如“Frederick”譯作“弗雷德里克”,同時說明對“公元12-19世界歐洲歷代王侯、君主”應譯作“腓特烈”,例如著名的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1712-1786);“Ferdinand”譯作“費迪南德”(英、德、荷、西等國)或“費迪南”(法國和丹麥),同時說明對“公元15-19世紀歐洲諸國的歷代皇帝和王公”應譯作“斐迪南”。
因此,將英王“Charles I”和“Charles II”譯成“查理一世”和“查理二世”、將“Charles III”譯成“查爾斯三世”是沒有問題的,也符合人名翻譯的慣例。同樣,西班牙歷史上的君主“Philip”就被譯成“菲利普”,例如法國年鑒學派史學名著《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的“菲利普二世”(1527-1598),但現(xiàn)在的君主就根據(jù)“名從主人”的原則,用“Philip”的西班牙語變體“Felipe”譯成“費利佩六世”。
翻譯人名、地名時“名從主人”是對其他國家或文化“主體性”的尊重,但在處理歷史上歐洲君主的譯名時,確定他們的“主人”可能會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因為在民族主義興起之前,一人身兼多國頭銜其實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例如16世紀著名的“Charles V”(1500-1558),他擁有西班牙國王、神圣羅馬皇帝、勃艮第公爵等眾多身份,如果一會兒譯成“卡洛斯”,一會兒譯成“卡爾”,顯然會造成不小的混亂,所以就統(tǒng)一譯成“查理”。對歐洲歷史君主的譯名做“約定俗成”的處理,或許就出于這方面的考慮。而今天“帝冠全球”的現(xiàn)象已不存在,歐洲各王國的立憲君主都要老老實實地為所在國家及其人民“服務”,“名從主人”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自己的名字怎么了?”
除了中文譯名的問題外,查爾斯對王號的選擇也很值得玩味。他可以從自己的全名“查爾斯·菲利普·阿瑟·喬治”中選一個并加上相應序號,作為自己的王號(regnal name)?!安闋査埂惫倘皇撬昧艘惠呑拥拿?,也是大家最熟悉的名字,但此前兩位“查理”國王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并不光彩。查理一世一系列不得人心的作為在17世紀引發(fā)了席卷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的“三王國之戰(zhàn)”,英倫三島生靈涂炭,他本人也被推翻,在1649年被送上了斷頭臺。在1660年復辟君主制的查理一世之子查理二世也好不到哪去,他生性放蕩,情婦成群,光承認的私生子就有十幾個,人稱“快活王”(Merry Monarch);同時,他雖然屢有支持“信仰自由”的表示,但他的治下卻是英國歷史上宗教迫害最嚴重的時期,他還動用法律工具打擊輝格黨政敵,并在晚年拋開議會確立了個人統(tǒng)治。
這兩位君主在經(jīng)典輝格史學的筆下自然是英國走向“自由”、“憲政”和“議會主權”的障礙,他們的惡劣形象也因此深入人心,以至于不少人認為查爾斯如果選擇“查爾斯三世”作為王號,難免給人“比于桀紂”的觀感。此前人們普遍猜測查爾斯會選擇“喬治七世”作為王號,查爾斯本人也曾經(jīng)向媒體透露過這樣的意愿。畢竟自從他的直系祖先喬治一世在1714年入主英國以來,男性君主中除了在位加在一起不到二十年的威廉四世、愛德華七世和愛德華八世外,統(tǒng)統(tǒng)都叫“喬治”,其中包括他口碑還不錯的外祖父喬治六世和外曾祖父喬治五世。
現(xiàn)在查爾斯的王號問題已經(jīng)塵埃落定,就是他本人的名字。其實他做出這樣的選擇也不難理解,他已故的母親也做了類似的選擇。在電視劇《王冠》第一季第二集中有一個片段,是當時還是公主的伊麗莎白在出訪期間得知父王逝世的消息,準備火速趕回英國。臨行前,她的秘書建議她先選好王號,并提示她的父親阿爾伯特是“喬治六世”、伯父戴維是“愛德華八世”。伊麗莎白反問道:“我自己的名字怎么了?”“伊麗莎白二世”的王號就這么定下來了。據(jù)說真實歷史中伊麗莎白的回答更干脆:“當然是我的名字(My name, of course)。”
有意思的是,之前的伊麗莎白一世(1533-1603)在英格蘭人(不是英國人)心目中算得上一位賢明偉大的君主,但伊麗莎白二世選擇王號時似乎并不在意這一點,她沒有想要比附什么或避諱什么。至于將兩位女王進行聯(lián)系,更多只是好事者自作多情,耶魯大學公開課“英國近代史”的主講基思·賴特森就“吐槽”過這樣的事情。
伊麗莎白一世和伊麗莎白二世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伊麗莎白一世大權在握,英格蘭社會正在經(jīng)歷宗教改革的動蕩,海外擴張也剛剛起步;伊麗莎白二世是立憲制度下的“虛君”,英國社會迅速世俗化、多元化,“日不落帝國”也已經(jīng)土崩瓦解。伊麗莎白二世不想、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伊麗莎白一世”。相反,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時代書寫了屬于自己的傳奇。同樣,查爾斯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做他的“查爾斯三世”,如果有人將他經(jīng)歷的婚變與查理二世的生活作風相提并論的話,那也只是茶余飯后的無聊談資罷了。
新國王與新首相
能夠擺脫歷史包袱、心平氣和地看待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系,這或許是現(xiàn)代英國社會變得成熟的體現(xiàn)。英國人和英國文化總給人以“傳統(tǒng)”和“保守”的印象。珍視自身的歷史與傳統(tǒng)當然不是壞事;但如果沉溺在過去的某些“光輝時刻”和“偉大人物”中不能自拔,必須依靠這些帶有“濾鏡”的敘事來定位現(xiàn)實中的自己,同時故意無視歷史上不那么“光輝偉大”的片段,這就不是健康的現(xiàn)象了。英國歷史作家漢娜·伍茲今年出版的新書Rule, Nostalgia: A Backwards History of Britain就對英國社會的這種“懷舊病”進行了深入剖析。
伍茲在書中舉了許多例子,包括英國政府總是試圖用二戰(zhàn)期間“不列顛空戰(zhàn)”的故事來理解和應對這幾年的新冠疫情;一些政客和媒體人將呼吁正視英國奴隸制和帝國主義罪惡歷史、更加平衡地教授英國歷史的聲音視為對英國這個國家的徹底否定,其心可誅。在保守黨政客中,“男學丘吉爾,女扮撒切爾”更是常見的操作。特蕾莎·梅和鮑里斯·約翰遜兩任首相分別將自己視為撒切爾和丘吉爾的傳人,認為自己的偶像是“扶大廈于將傾”的“偉人”,而自己也同樣能夠讓英國“再現(xiàn)輝煌”,但后面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與查爾斯國王在同一周上任的新首相利茲·特拉斯對撒切爾的“復刻”更是達到了穿搭的層面??墒悄芾^承撒切爾夫人的“衣柜”并不代表能繼承她的“衣缽”。不說別的,沒有撒切爾夫人當年國企私有化獲得的大筆資金,特拉斯“如法炮制”的減稅計劃注定會困難重重。
上周的短短數(shù)天之內,英國換了新的首相和新的君主,這可以說是歷史性的時刻。新的國王雖然老態(tài)龍鐘,但卻好似活在當下,可以不在意查理一世或查理二世的功過是非,坦蕩地做自己的“查理三世”;新的首相雖然年輕氣盛,但卻仿佛活在過去,一門心思要當“撒切爾第三”。說實話,筆者對后者更加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