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澍是清嘉道年間杰出的政治家，雖然今天他遠(yuǎn)不如林則徐、左宗棠、胡林翼等人的名氣大，但事實上后面三個人都曾經(jīng)得到過他的推重、舉薦或提拔，因而被認(rèn)為是晚清中興的人才之“源”，地位極高。晚清筆記中，關(guān)于陶澍的內(nèi)容很多，比如他任由女婿胡林翼花天酒地，比如他因為整頓鹽法而遭當(dāng)?shù)厝嗽诩埮粕侠L“桃樹”詬罵，但最具傳奇色彩的還是關(guān)于他婚姻的種種“怪談”。
陶澍
一、夢見“黑猿撲于身”的征兆
陶澍是湖南安化人，雖然諸如《北東園筆錄》中記載他祖上“多陰德”——比如外出總攜帶一個小筐，遇到碎瓷瓦礫就撿起來，避免扎傷赤腳走路的人；在江邊散步時得遺金，一直等著還給失主；救下被抓的竊賊，并贈給他一條船，讓他“濟(jì)人以安其生”……結(jié)果有一年鄉(xiāng)里大火，家家戶戶焚燒悉盡，唯獨陶家“有紅衣人長袖持扇立墻上扇之，故火至墻而之”——無論這些內(nèi)容是真實還是虛構(gòu)，總之說明了一件事，就是陶家的祖上在當(dāng)?shù)叵碛袠O好的口碑。不過到陶澍的父親陶必銓這一代，家境已經(jīng)極其貧寒，只能“課徒自給”，即以教書為生。據(jù)《清稗類鈔》記載，直到陶澍后來到京師會試下第，依然只能靠著給人測字算命謀生，多虧了紀(jì)曉嵐的周濟(jì)才沒有餓死。
清人朱梅叔所撰筆記《埋憂集》上說：陶澍居鄉(xiāng)時“性頗豪，嗜飲善博，雖家無儋石儲，不顧也。”他的妻子崔氏哭著對他說：“家里窮成這樣，你還不想辦法，我實在不能跟你一起餓死，干脆把我休了，讓我另謀活路吧！”陶澍說：“算命的預(yù)測我早晚會交大運，將來官至一品，你不妨等一等，何愁將來無富貴呢？”崔氏說：“你有這么大的福氣，將來愛讓誰跟你享福，就讓誰跟你享福，我現(xiàn)在只求活命?！碧珍鴽]辦法，只好寫了一封休書。恰好同鄉(xiāng)一個賣餅的想娶媳婦，崔氏出了陶家門就進(jìn)了賣餅的家里。
安化縣城外有座火神廟，陶澍經(jīng)常到那里去玩兒，與一位道士結(jié)交，幫他抄寫經(jīng)文，掙到一點錢就飲酒賭博，從此人們更加看不起陶澍了。唯獨當(dāng)?shù)赜袀€姓戴的人不一樣，此人“好拳勇，豪俠而勤儉，故所得俸，常貯主人處，惟見人之急，則手麾千金不惜”。人們覺得他是個傻瓜，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名叫“戴癡”。戴癡同樣善飲，“每以無飲友為恨”。有一天晚上他在集市上喝酒，正撞見陶澍“袒衣而沽飲，飲頗豪”，上前問他是誰，答曰姓陶。戴癡很高興說：莫非你就是大家盛傳的陶阿二，你一頓能喝多少酒？陶澍說能喝多少我不知道，但迄今我還沒有被人灌醉過。戴癡一聽大喜，說那咱們就來較量較量！于是買了兩甕美酒，拽著他對飲，“兩甕既罄，公微醺，而戴已玉山頹倒矣”。陶澍搖搖晃晃地走了。戴癡一覺睡到第二天才醒來，繼續(xù)找陶澍喝酒，“自是，遂與公為酒友”。
有個賣酒的竇翁，只有一個女兒，相貌丑陋，“青瘢滿面，廣顙而豁齒”，算命的說她將來當(dāng)受一品夫人的誥命，竇翁覺得算命純屬拿自己尋開心。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來訂婚的人總是突然病死，“故三十猶未嫁也”。這一天此女突然夢見“黑猿撲于身”，驚醒后告訴父親。竇翁說莫非是有屬猴的人要來和你娶親？正在這時，戴癡來買酒，見到他的女兒，就問親事落定了沒有，竇翁苦著臉說：“我家里這么窮，女兒長得又丑，哪個肯做我的女婿？”戴癡想起了好酒友陶澍現(xiàn)在孤身一人，便向他推薦，竇翁聽完說不就是那個“溺賭而濫飲”的陶阿二嗎？你讓我閨女嫁給他，“異日令吾女吸風(fēng)度日乎”？戴癡說像陶澍這樣的人如果會長期貧賤，“當(dāng)抉吾兩目”！竇翁便問陶澍屬相，戴癡說“屬猴”，老頭不禁動了心。
《埋憂集》
二、真實的陶澍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生”
第二天，陶澍應(yīng)戴癡之邀來拜見竇翁，“一見許訂婚”。但陶澍卻說自己眼下“棲身于廟，囊無半文，焉能娶婦”。竇翁說實在不行你就入贅我家吧，“女能紡織，不致相累”。陶澍同意了。
“自是伉儷相得，機(jī)杼之聲，每與書聲相間也?！碧珍辉倌缳€而濫飲，洗心革面，一心向?qū)W，“次年舉于鄉(xiāng)。入都以教習(xí)授知縣，分選湖北，有能吏名”。不到十年，位至方面大員。“其后巡撫江南，值歲饑，公為請于朝，賑蠲并舉，活數(shù)十萬人，吳人皆尸祝（祈禱、祝福）之?！逼浜笥忠郧謇睇}政而得到皇帝信任，眷注頗深，一直升任至兩江總督?！笆菚r竇翁亦已物故，公（這里指陶澍）臨卒，屬子孫世世奉祠翁云?！倍俏淮靼V，陶澍也沒有忘記他的友情，援例給他捐了個守備的武官，后來湖廣一地發(fā)生趙金龍率領(lǐng)饑民引起的變亂，陶澍推薦戴癡跟隨他一起出征，“凱旋，以軍功超授副鎮(zhèn)（副總兵）”。
幾年后，戴癡錦衣歸鄉(xiāng)，“騶從煊赫”。有個老太太“曳杖乞食道左”，問過來的大官是誰？人家告訴她戴癡發(fā)跡的經(jīng)過，她撲到戴癡的坐轎前，說自己就是陶澍的前妻崔氏，“所嫁餅師，蓋久以寒餓死矣”，自己十分后悔當(dāng)初與陶澍離婚……戴癡“叱之去”。崔氏回到家中，“號泣終夜，自縊死”。
這則在《埋憂集》中述寫詳細(xì)的筆記，筆者可以肯定，純粹是作者朱梅叔的杜撰，因為其中多處與史實不合。按照陳蒲清撰《陶澍傳》的記載，陶澍在十七歲參加院試考中秀才之前，一直在其父陶必銓的督導(dǎo)下勤奮讀書，絕無放浪形骸的舉動。他曾經(jīng)這樣自述，其父“每語以古賢可敬可畏之事，以感發(fā)其志氣。雖途間食頃，諄諄然隨事指點。夜間則蹴以足，而詰日間所學(xué)，詩、古文辭，旁及俶詭之文，皆聽以意為之，未嘗限以繩尺。惟偷惰必戒，夏楚不少貸”。由于家中貧困，常以野菜稀粥度日，陶澍不得不砍柴放牛掙些錢，12歲那年母親去世后，家中一貧如洗，陶必銓只好外出教書謀生，陶澍跟隨父親，學(xué)業(yè)上不敢有絲毫懈怠，從來沒有沾染過賭博、嗜酒等惡習(xí)……考中秀才之后，他借住在緊靠資江北岸的水月庵讀書，更加刻苦。三年后，陶澍娶黃德芬為妻，黃德芬是個非常賢惠的女人，每次吃飯，都是保證陶澍先吃飽，自己才吃一些殘羹冷炙——而陶澍此前從來沒有娶過崔姓女子為妻。
陶澍墓
三、陶澍夫人手背上“一疣凸起”
然而在晚清筆記中，記載著陶澍婚姻異聞的筆記，還真不是只有《埋憂集》一家。
梁恭辰所撰《北東園筆錄》中記載：“文毅（陶澍去世后謚號為文毅）與家大人（指著名學(xué)者梁章鉅）為壬戌同榜進(jìn)士，同官京師，最相契厚”，兩家內(nèi)眷，時相往來。梁恭辰的母親鄭夫人有一次見到陶澍夫人右手的手背上有一疣凸起，就問這是怎么搞的。陶澍夫人凄愴地說：“我出身微賤，小時候經(jīng)常勞作，手上這一處是為磨柄所傷?！绷汗С胶髞聿怕犝f，陶澍小的時候家中極其貧寒，好不容易才與同鄉(xiāng)一位姓黃的女子定親。當(dāng)?shù)赜袀€姓吳的富戶，聽說黃姓女子美貌，“謀納為繼室”，便花大錢引誘女孩的父親黃翁退婚。黃翁同意了，逼著陶澍退婚，陶澍卻不答應(yīng)。但女孩自己貪圖吳家的財富，決心嫁給吳某，“其父主持又甚力，勢不可回”。雙方相持不下之時，女孩的侍婢愿以身相代，黃翁滿口應(yīng)允，陶澍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坦然受之”——而這個侍婢“即今膺一品誥命之夫人”也。后來吳某與當(dāng)?shù)匾患倚赵臑橐粔K田地發(fā)生爭執(zhí)，竟動起手來，毆斗中，吳某的兒子不幸被打死，吳某一氣之下也死了。“族中欺黃女寡弱，侵其田產(chǎn)殆盡?！边@時陶澍已經(jīng)貴顯，因丁外艱（指父親去世）回到故里，聽說黃女的不幸，十分可憐她，贈給她五十兩銀子。黃女非?；诤蓿氨溷y，終日號泣而不忍用，旋為偷兒所竊，忿而自縊”。
《北東園筆錄》
后來朱士彥做浙江學(xué)政，還朝時過境江蘇，因為他也是陶澍的同年，陶澍便請他吃飯，酒席間演劇。朱士彥命演《雙官誥》——這出戲的內(nèi)容是馮琳如為仇家所害，匆忙離家出走，從此音訊全無，其妻妾都改嫁了，而心地善良的婢女碧蓮將其子撫養(yǎng)成人，后來馮琳如當(dāng)上高官，回家后以碧蓮為夫人——看著看著，陶澍突然淚流滿面。朱士彥恍然大悟，連忙起身道歉說：“此我之大失檢，忘了陶公的家中亦有碧蓮姊也?！?/p>
然而梁恭辰的這則筆記也有很多不可信的地方，或許陶澍確實遭遇過悔婚，或許黃德芬真的出身卑微，但說什么黃女抱著銀子終日號哭而舍不得用，最后被賊偷了，“忿而自縊”之類的情節(jié)，顯然是杜撰。真正窮困潦倒的人，每一文錢都要抓緊買糧買衣以果腹御寒，哪里還顧得上為舊情無限感傷——這純屬文人的無聊想象，就像包括筆者在內(nèi)的很多人，年輕時追女孩，人家不答應(yīng)時就狠狠地想：等我將來有了出息讓你后悔去吧，其實后來的發(fā)達(dá)不發(fā)達(dá)，又與別人的幸福有什么相干呢？
古人筆下，只要涉及離婚、悔婚或改嫁，往往容易觸發(fā)“朱買臣精神”——朱買臣年輕時，妻子跟他過不慣清苦的生活，就改嫁他人，后來朱買臣當(dāng)上高官，妻子又回來想與他復(fù)婚，朱買臣即以馬前潑水來暗喻“覆水難收”，妻子羞愧自盡——這樣的故事都有同樣的套路，也大都是把女性視為男性附庸物、視女子自由選擇婚配為大逆不道的封建思想在作怪：忠于愛情、忠于婚姻固然可貴，但因生活所迫或感情不合另謀出路，就要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那種心態(tài)也是相當(dāng)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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