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韃靼人披著雪花,久等未見動靜,他們扯起喉嚨喊了半天,山塬寂寥,回應他們的,是山頂飄出的炊煙——那是明軍在“吃”掉敵人后在生火做飯。這不是今天林林總總戲說歷史劇虛構(gòu)出來的場景,這是五百年前發(fā)生在寧夏明長城腳下的尋常一幕。吊詭的是,當時的邊民卻能化干戈為玉帛。
“兵者,詭道也?!毙r候看過一部電影《地道戰(zhàn)》,講的是華北平原的游擊隊員利用神秘地道,把日本鬼子打得抱頭亂竄,傷亡慘重。寧夏的明代藏兵洞,與地道比起來更出神入化。
位于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靈武市水洞溝的藏兵洞,是國內(nèi)迄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軍事防御體系之一。作為明長城和紅山堡的輔助軍事堡壘,這些功能完備、設施詭秘的地下兵城,曾在防御韃靼人、瓦剌人(明時分屬蒙古東西部族)的襲擾中,起到穩(wěn)定西北邊境的重要作用。
在長城防御體系中,有長城、城堡和地下藏兵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至今只有靈武水洞溝遺址。(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前不久,我來到水洞溝采風。這里地處黃河東岸,東靠鹽池縣,南接同心縣、吳忠市,西濱黃河與永寧縣相望,北與內(nèi)蒙古鄂托克前旗接壤。明代時,因與北方游牧民族在地理上的“親密接觸”,水洞溝的軍事戰(zhàn)略位置顯而易見。
水洞溝旁有清水河,在靈武市的西端匯入黃河。(李貴平/圖)
陷阱密布 步步驚心
放眼望去,谷深峽陡,群峰對峙。雖經(jīng)風沙持續(xù)不斷的侵蝕,但那些能傲然矗立、經(jīng)年不倒的土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土林之上,隱約可見一段雜草叢生的明長城遺跡。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曠野寂寥,茅草搖曳,站在長城遺址上,思緒越過歲月的風塵,那金戈鐵馬的殺伐聲仍聲聲在耳。眼前,長年的雨水把明長城沖出一條條溝壑,溝壑倒塌后形成了一道道缺口,它們以令人窒息的蒼涼闡述一種殘缺之美。
長城腳下開闊地帶曾經(jīng)是野戰(zhàn)廝殺之地。(李貴平/圖)
藏兵洞和水洞溝之間,有一段4公里長的峽谷。峽谷盡頭,就是曾令敵軍聞風喪膽的軍事城堡紅山堡。
水洞溝峽谷,據(jù)說當年要深邃得多。(李貴平/圖)
靈武紅山堡,因位于紅山地區(qū)而得名。史書記載,古時在夕陽的照射下,這里的連綿山巒一片鮮紅,故名“紅山”。紅山堡始建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由總制陜西軍務戶部尚書秦纮主持修筑,距今五百多年。
秦纮(1426年-1505年),字世纓,山東單縣人。明弘治十四年(1501年),韃靼、瓦剌鐵騎侵入花馬池,在孔霸溝大敗明軍,直抵平?jīng)觯鞅闭饎?。明孝宗起?6歲高齡的秦纮為戶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制三邊軍務。秦纮以固原為中心,修筑三邊城堡14000余所,垣垛6000多里,使西北邊務大為整飭?!睹魇贰焚澢乩€“在事三年,四鎮(zhèn)晏然,前后經(jīng)略西陲者莫及”。
水洞溝藏兵洞,就是在秦纮掌軍大西北時開挖的,歷經(jīng)十多年修筑完成。所謂藏兵洞,是紅山堡守軍由地上轉(zhuǎn)入地下,隱蔽軍隊,保護自己,待機出擊,或在空曠處設伏兵的地道。目前分為2006年發(fā)掘的一號藏兵洞和2012年發(fā)掘的二號藏兵洞。
紅山堡與藏兵洞,形成綿延十多里長的地下兵城?!睹魇吠了緜鳌份d:韃靼、瓦剌數(shù)次拆墻南下,目的主要是擄掠人口、財物,他們得手后迅速退走;而什么時候入攻、什么時候退走,全由他們視情況而定。自從有了藏兵洞,情況就不一樣了。韃靼、瓦剌根本無法從紅山堡入攻,因這一帶的軍事堡壘,像一顆釘子死死“釘”住了他們。
那天下午,我一路輾轉(zhuǎn)來到藏兵洞地帶。在一號洞口,我看到一位六十來歲的回族大叔在清理馬鐙。大叔自稱姓馬,是這里照看考古設備的工作人員。
此時,已是下午五六點光景,暮色四合,鷹隼盤旋,高高低低的土林漸漸籠罩在一片混沌中。眼看時間不早了,這位熱心的大叔拿起一把電筒讓我跟他進洞去?!坝涀∨?,一定要跟在我后面,千萬莫亂走。里頭危險?!彼辉偬嵝选?/p>
彎腰進去,入洞口是青磚臺階,洞門是圓圈的小門,小得僅能走過一個人。馬大叔打開洞里的燈。燈光幽暗,讓人覺得像是走進一座奇異的迷宮。地洞蜿蜒曲折,上下相通,長洞連著短洞,大間接著小間。在此中左盤右旋,久久不見盡頭。
藏兵洞內(nèi)上下曲折,洞內(nèi)套洞,猶如迷宮。(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這藏兵洞分上下兩層,兩層之間有地洞相連。除了坑道,還有居室、伙房、大廳、炮臺、陷阱、觀察口、儲藏室、兵器庫等,作戰(zhàn)、生活、倉儲設施相當完備。洞內(nèi)散發(fā)著濕漉漉的泥土味,一股森寒之氣撲面而來,讓人想到托爾金筆下神秘的“架空世界”。
洞的通道,一般高近兩米,寬約一米,足可以供人直立行走。通道每隔一段設一個供人休息的居室。洞內(nèi)圓形大廳,空間寬闊,足可以開個幾十人參加的軍事會議。
藏兵洞內(nèi)議事大廳。(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在一處兵器庫的地上,我看到許多刀槍劍戟、箭頭、箭袋、頭盔、盾牌、鐵蒺、彎刀等“原生態(tài)”地擺放著。
水洞溝藏兵洞如今也只是發(fā)掘出1號和2號洞,洞內(nèi)已探明的地道長度約為三公里,還有更多的秘密等待揭開。(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走過一個上鋪玻璃的陷阱坑兒,借著燈光,我看見下面插滿了鐵蒺,心頭發(fā)憷,步子慢慢捱過,生怕不小心踩破玻璃整個人掉下去。一方陷阱內(nèi),居然還有四五具白骨,大叔說那就是當年入侵者留下的遺骸。有幾處陷阱,表面上看只是鋪了些木板或布網(wǎng),但這些木板布網(wǎng)是可以移動的,來多少敵人就會掉下去多少。
裝有尖刺的陷阱。(李貴平/圖)
入侵者的遺骸。(李貴平/圖)
洞內(nèi)還有一個六七平方米的將軍室,外有侍衛(wèi)休憩處,內(nèi)鑿土嵌建一木柜。大叔走過去,借著手電打開木柜,木柜里竟現(xiàn)出一個黑黢黢的逃生暗道。真是狡兔三窟呀。
還有一處高出洞口約七八米的瞭望臺,這瞭望臺嵌在洞內(nèi)一米深的地方。站在那里,放眼望去,峽谷內(nèi)的一切都可盡收眼底。而在峽谷外面的人,無法看清楚這瞭望臺在什么位置,對藏兵洞的秘密更是無從知曉。
設防和進攻,暗藏著兵家的狡黠;飲食和起居,卻凸顯出過好日子的世俗智慧。那天,我在藏兵洞看到,洞內(nèi)有幾口水井,有的至今仍未干涸。當年兵士在里面埋鍋造飯,還不用擔心煙熏火燎,炊煙可以通過專用通道自如地排出洞外。一個個隱蔽的通氣孔,可以保持洞內(nèi)的空氣新鮮。洞頂還懸掛著一些就地取材的空心草,這些空心草可以消除回音,讓洞內(nèi)保持寧靜。
拉鋸死磕 輸贏難定
馬蹄嗒嗒,車聲轔轔,在對中原王朝長達上百年的南下襲擾中,瓦剌人、韃靼人跟明軍死磕無數(shù)次,互有輸贏。
紅山堡和藏兵洞的立體防御設施,從局部看不過是明代阻擊北方游牧民族的一顆“釘子”,但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在很長時間“釘”控著中原軍隊抗衡北人、維護西北邊境安寧的宏大戰(zhàn)局。
寧夏長城分布及水洞溝藏兵洞位置圖。(梁淑怡/圖)
吳晗《明史簡述》、孟森《明史講義》等記載:明永樂初年,蒙古貴族勢力互相殘殺,遂分裂為韃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三部中以韃靼部最為強盛。韃靼部居住在今貝加爾湖以南和蒙古人民共和國大部地區(qū);瓦剌部居住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西部和準噶爾盆地一帶。三個部落之間打打和和,折騰不休,還時常抱團出兵,滋擾明朝邊境。
韃靼部是朱明帝國的最大威脅。(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從1410年(永樂八年)到1424年(永樂二十二年)先后五次北伐韃靼、瓦剌,其中有四次都與寧夏有關。當中的第五次北伐,更是在巴彥淖爾(今呼和浩特西側(cè))大敗韃靼,殲滅3萬多人。
當時,明軍騎兵裝備了改造的弩弓和適合騎兵的火槍,他們在和韃靼對峙中,一進入射程便弓弩齊發(fā)、火槍轟鳴。五千多名韃靼人像被朔風摧殘過的蒲草般一茬茬倒在地上,當時就折損過半。另有兩千多名韃靼人撒腿逃到黃河邊,稀里糊涂便被驅(qū)趕著跳入湍急的河流中。
韃靼、瓦剌人當然不甘心“吃啞巴虧”,在明成祖死后不到五年,他們又厲兵秣馬南攻明軍。而寧夏靈武一帶因其地理位置重要,地勢又較平坦,便成了雙方拉鋸戰(zhàn)的一個重要戰(zhàn)場。西北邊境久不太平。
韃靼騎兵很快組建了自己的重騎兵,他們身披鋼絲密織而成的鎖子甲。開戰(zhàn)后,往往一隊人馬嗷嗷叫著沖到最佳射程內(nèi),就開始繞著敵方軍陣不停轉(zhuǎn)圈兒。韃靼人的復合弓讓明軍大吃苦頭,這種弓尺寸不大,配以倒鉤箭鏃靈活使用,威力出奇。明軍兵士沒法靠近他們,大多只能窩在圓心中間被動挨打。
兵諺曰:大戰(zhàn)則正,小戰(zhàn)則奇。在靈武水洞溝一帶,長于野戰(zhàn)的游牧兵士也有抓耳撓腮的時候,面對土林深處神秘莫測的藏兵洞,韃靼、瓦剌人如旱地里的蛤蟆——干鼓肚兒,反過來又讓明軍占了便宜。
入侵之敵 有去無回
那天下午,一路陪我走完藏兵洞的馬大叔說,關于藏兵洞“吃人”的檔案史實,素來很少,他還是在很小的時候,聽老輩人講過一些關于藏兵洞的逸聞。這里,我們也結(jié)合寧夏博物館介紹的史料,試著還原一下當時情景。
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年,瓦剌阿羅書部大舉入侵寧夏,但在靈武藏兵洞面前,他們栽了個大跟斗。
一個大雪滿弓刀的凜冽清晨,阿羅書親選40名瓦剌死士,踩著山塬上的積雪,偷偷鉆進一處藏兵洞。一進去,就遇到機關和陷阱的伺候,十多名瓦剌兵很快踩上一塊接通了機關的踏板兒,馬上,懸掛于他們頭頂?shù)蔫F蒺藜就噼噼啪啪砸落下來,這十多人當場斃命。其他人沒走幾步,又踩上另一處陷阱,全部掉落到坑內(nèi)的木釘上,這些木釘是固定在可以相向轉(zhuǎn)動的兩個轱轆上的,人一掉下去,很快被轉(zhuǎn)動的轱轆活活絞死了。
剩下的瓦剌兵甚至還來不及慘叫,也被洞內(nèi)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窟窿里伸出的槍刀戈戟收拾了。
兩年后,三十多名韃靼兵趁著月夜摸進藏兵洞。黑暗中,洞內(nèi)的一處“生死門”悄悄打開了。生死門的設置是這樣的:一個可以轉(zhuǎn)動的木門,后面連接著兩個隱藏的洞口,木門向左一轉(zhuǎn),人就進了右邊洞口,木門向右一轉(zhuǎn),人就進了左邊洞口。這一左一右,就可以在一瞬間決定人的生死。因為只有一邊進去后是“生門”,另一邊則是“死路”。就連洞內(nèi)明軍自己若傻傻分不清走錯了道兒,也兇多吉少。結(jié)果,這三十余名韃靼兵全部喪命于生死門內(nèi),慘叫聲很快消融在綿綿黑洞里。
“生死門”后面隱藏兩個洞口。(李貴平/圖)
洞外的韃靼人披著雪花,久等未見動靜,他們扯起喉嚨喊了半天,山塬寂寥,回應他們的,是洞內(nèi)明軍兵士喊出的嘲諷和山頂飄出的炊煙——那是明軍在“吃”掉敵人后在生火做飯。冰天雪地中,很快又一片死寂,韃靼人攻城略地的雄心瞬間凄寒起來。
當年,韃靼、瓦剌人還多次嘗試用水攻襲藏兵洞,但沒用。藏兵洞選址十分講究,大多高出溝底10-15米,根本不怕水淹。更絕的是,即使暴發(fā)山洪,藏兵洞都不曾為水淹過。
互市驛站 和平風景
歷史吊詭的地方在于,這里還是茫茫戈壁灘上一彎清幽的綠洲,它在冷兵器時代“陰招”迭出的殺氣戰(zhàn)云中,洞內(nèi)會吹出一絲清新甘甜的涼風。寧夏藏兵洞,既是戰(zhàn)爭的殘酷堡壘,也是和平的溫暖載體。
2006年夏,寧夏考古部門首次對位于水洞溝峽谷南面峭壁中的藏兵洞行清理發(fā)掘。2012年9月,又對藏兵洞北側(cè)一遺址(也就是二號洞)進行了清理發(fā)掘。這次發(fā)掘,共清理洞道2600米長,規(guī)模之大,超過藏兵洞的第一次清理。
與一號藏兵洞清理發(fā)掘的多為兵器不同,二號藏兵洞出土的文物令人吃驚,竟是以生活用品為主。出土物品有秤、斗、升、格、馬鐙、油燈、皮囊等十多種。其中,銅桿、木桿秤有170多件,鐵制馬鐙有180件,木制斗、升、格等量器有36件,鐵質(zhì)油燈有10盞,皮囊有7件。
這些桿秤,有雙鉤的,有單鉤的,有大秤砣,也有小秤砣,均以十六兩一市斤為計量單位,盡管有些秤桿已開裂甚至折斷,但上面的銅星依然牢牢固定在秤桿上,基本沒有銹蝕。
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惠民說,如此多的秤、斗、升等計量工具的出土,印證了明代這一區(qū)域邊貿(mào)繁榮的景象,也說明靈武紅山堡不僅是屯兵的城堡,而且是互市的場所,曾有大量漢蒙商販聚集交匯。
當時,雖然多有韃靼、瓦剌貴族統(tǒng)兵從這里進犯中原,但那多是統(tǒng)治者所為。長城南北的老百姓卻一直和平交往,并通過貿(mào)易互通有無。這種商貿(mào)交往,許多時候得到交戰(zhàn)雙方的默許甚至參與。這情形,頗似戰(zhàn)國后期的趙國名將李牧,一邊在云中郡東部率鐵騎和匈奴人干仗,一邊私下安排部屬和他們做“軍火生意”,名為“軍代商”,既戍邊又養(yǎng)軍,可謂兩手抓,兩手硬。
硝煙暫散的紅山堡,也沙畫般變幻出一道暖心風景:陽光一瀉千里,黃塵古道上牛車嗒嗒,騾鈴叮當。各類商號擺滿了馬匹、茶葉、器皿、布匹、清油……貨物實在堆得放不下,就寄存在大大小小的藏兵洞里。單子一開,頭戴紅笠軍帽、身穿鎖字甲、足套鐵網(wǎng)靴的明軍士兵,扛著儲物大步出洞,“嗨”的一聲堆放在牛車駱駝上,再朝城堞上的兵士招招手,示意放行。數(shù)百米遠的敵陣那邊,穿著緊身窄袖袍服的游牧兵士相視一笑,伸出拇指。雙方皆有“西線無戰(zhàn)事”的默契。混沌的歷史夜空,隱現(xiàn)出一道皎潔的月明之色。
《明史土司傳》還記載:旺盛的需求,也使得民間走私勢不可擋。明朝官府急需戰(zhàn)馬,補充軍力,對能搞到戰(zhàn)馬的商人進行的私相授受,一律暗中支持。邊貿(mào),使世代仇敵化身商業(yè)伙伴,劍拔弩張變?yōu)榉Q兄道弟。
城門前,并不總是雙方軍隊劍拔弩張,也會有兩邊百姓互市貿(mào)易的暖心風景。(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歷史在漫漫飛沙的吹拂下翻過一頁頁,當時間洗滌去高濺的鮮血,明長城腳下的恩怨情仇,留存下來的是那一段段殘損的遺跡和銘刻其中的點滴記憶。(文/李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