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22年10月19日)是魯迅逝世86周年紀念日。從《朝花夕拾》到《孔乙己》,你真的讀懂了這些作品嗎?作為老師,在教授魯迅相關作品的時候,是否也有很多困惑?
本文選自《魯迅的七堂語文課》中的開篇課(文字有刪節(jié)),讓我們從語文課走入魯迅經(jīng)典作品背后的社會百相和精神世界。
面對魯迅作品,我們忽視了什么、誤讀了什么?無論作為學生讀魯迅作品,還是后來作為教師教魯迅作品,我們都曾經(jīng)遇到過很多困惑和問題。下面從語言角度來切入對魯迅作品的理解,看在語文課堂里我們該如何教魯迅作品。
魯迅是語言大師,雖然有時候白話文中還夾雜了文言詞語,但這種夾雜總體上說并沒有帶來生硬感,大部分用得恰到好處。要談魯迅的語言特點范圍非常廣,從以下幾個角度來展開。
一、標題
魯迅對作品標題的擬制有精心的構思。比如《阿長與〈山海經(jīng)〉》,這個標題起得好,有一種張力。阿長是一個沒文化的、不識字的、底層的老百姓,而《山海經(jīng)》是古雅的典籍,把阿長與《山海經(jīng)》放一起做標題,就有張力。但是我認為這僅僅是一方面。其實在本質(zhì)上,阿長與《山海經(jīng)》有相通的地方,為什么?阿長固然是不識字的,沒文化的,甚至把《山海經(jīng)》都念錯了的老百姓,但是她也喜歡說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而《山海經(jīng)》本身也是屬于記錄奇奇怪怪的故事之一。況且,在正統(tǒng)人眼里,《山海經(jīng)》又是非主流的,不雅馴的,這樣,其跟阿長的思想意識,就有了更實質(zhì)的聯(lián)系。
再比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其實也是我當時讀書的時候感到非常困惑的一個問題。因為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從天堂到了地獄。他離開百草園的時候,好像也是很感傷的,以無奈的抒情方式來跟百草園告別的。但是實際上,寫他后來到三味書屋的情況,好像也沒有那么糟糕。三味書屋也有后花園,盡管沒有百草園那么大,但是同學們一起去玩也玩得蠻開心的,上課的時候也可以做小動作,開小差,還有描紅,然后有時能亂讀書,讀得大家都非常有趣,盡管不太理解,但是大家亂讀一氣好像也很熱鬧,甚至看老師念課文的姿態(tài)都是有趣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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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標題暗示的一種空間轉(zhuǎn)換,“從”什么“到”什么,以及實際寫到的在轉(zhuǎn)換空間過程中的作者心態(tài),都給人以一種緊張感。但這種緊張感在實際發(fā)生的空間中卻得到了紓解,因為兒童自身有壓抑不住的天性會表現(xiàn)出來。這樣,“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空間張力,那種由此及彼的張力,是停留在表面的,而兒童天性在兩個空間中的自然穿越,把空間分割的裂縫又彌合了起來,從而形成了整體風格的前后協(xié)調(diào)性。
這給人的啟發(fā)是,你把兒童放到一個最無趣的地方,他總能夠找到樂趣,這就是兒童天性的頑強表現(xiàn)。所以魯迅寫他上課開小差也好,溜到后花園去玩也好,其實都是在表現(xiàn)兒童的這種天性。這樣,在百草園呈現(xiàn)的自然性,在三味書屋中,是借助于人的自然而然的天性而繼續(xù)表現(xiàn)出來的。
還有《孔乙己》。魯迅有幾篇作品,是以人名為標題的,比如小說有《阿Q正傳》、《孔乙己》??滓壹簩嶋H上是個外號,此人姓孔,但是“乙己”不是他的名,是別人根據(jù)描紅本的字給他起了一個外號。也就是說,它在某種程度上跟《阿Q正傳》的標題非常相似,作者都沒有給出主人公確切的名字,名字本身帶有一種模糊性。以這種模糊性作標題,當然有它的特殊意義,這個意義是跟文章的主題緊密相關,下面會繼續(xù)討論。
《魯迅的七堂語文課》鄒一斌 主編
二、開頭
首先是《孔乙己》的開頭,文章開頭寫道:
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當時一碗酒花四文銅錢,“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而且特別加以說明:“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我”對價格的記憶非常清楚,而且不知不覺地就暗示出來已經(jīng)是寫二十幾年前的事情,到后面說“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到孔乙己,實際上讓人明白中間有20多年過去了。敘述者“我”對這種價格有清晰記憶,對行情變化都給出了說明。但是關于孔乙己,他沒有清晰說明,于是這跟孔乙己的身世交代,相形之下就形成了一種對照。當然,在這里我不是要譴責小伙計對錢的關心比對人的關心更重要,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人的本能、一種習慣,也跟曾經(jīng)是小伙計的身份有關。魯迅通過客觀的描述來反映這樣一種當時人的心理習慣。
第二,我選的是《記念劉和珍君》的一段,這也是我做老師的時候印象很深的一段。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zhí)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p>
當時我問學生,從純粹的語言這個角度來說,你們讀了《記念劉和珍君》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什么?他們就說:“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等等。我問為什么?學生說因為這段課文是要求背的,而且這一段抒情文采飛揚。但是我覺得他這篇文章開頭的用詞非常講究,特別是開頭的一句:“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zhí)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蹦憧催@句話,“那一天”前加了很長的定語,所以我要求學生讀這一句的時候不許換氣,看誰能夠讀得下來。我氣短,讀的時候中間要換一口氣,有的學生也說自己讀不下來,有著一種憋悶的感覺,我說這就對了。魯迅就是要營造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他用最普通、最刻板、最平常的詞語造了一個最長的句子。而當你在讀最長的句子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胸悶了,憋住了,氣透不過來,這才是魯迅要達到的效果。魯迅沒直接說他有多傷心、多難過,他之后也只有一個動作——“徘徊”,通過走來走去,來排遣他內(nèi)心的巨大悲憤。這才是大手筆,而這種大手筆的造句方式,確實又是符合當時的語境。當然,他的用詞也很講究,他特別強調(diào)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是“中華民國”,強調(diào)這不是封建專制時代,似乎是人民的國家了,而且遣詞造句像是在寫一個刻板的新聞報道,但暗含著滿滿的諷刺、抗議、憤怒和悲痛。
三、結尾
下面討論結尾,《論雷峰塔的倒掉》結尾真是寫得棒,特別是獨立成段的兩個字“活該”。我把最后的兩段舉出來:
當初,白蛇娘娘壓在塔底下,法海禪師躲在蟹殼里?,F(xiàn)在卻只有這位老禪師獨自靜坐了,非到螃蟹斷種的那一天為止出不來。莫非他造塔的時候,竟沒有想到塔是終究要倒的么?
活該!
最后兩段是對兩個藝術形象的不同結局進行了對比,白蛇娘娘被壓在了雷峰塔下,而法海被限制在蟹殼里面,他們都處于狹窄的空間里。有人認為玉皇大帝懲罰法海是虎頭蛇尾,派天兵天將去抓他,他躲到蟹殼里,就放過他了,好像懲罰沒有到位。其實我認為這恰恰體現(xiàn)出民間的智慧。因為法海讓白蛇娘娘壓在塔底下,最后自己也被限制在蟹殼里,這叫一報還一報。但最終塔倒掉了,白蛇娘娘可以獲得自由,而法海卻沒能出來,這就具有了勝利的喜劇性。不過,有老師在教這篇課文時,問這篇文章里的關鍵句是哪一句,學生找到倒數(shù)第二句,就是“莫非他造塔的時候,竟沒有想到塔是終究要倒的么?”老師就會要求學生進一步壓縮,要從關鍵句中提煉關鍵短語,把意思進一步概括出來。于是學生會說:“終究要倒”。老師就說,我還不滿意,你再給我提煉一下,然后學生說:“終究”。這樣的逐步篩選,提煉出最關鍵意思,當然可以。但問題是,魯迅為什么有話不好好說?他為什么不說一個更簡潔、更直截了當?shù)脑?,比如,塔終究要倒的,永遠壓制白蛇娘娘是徒勞的,等等。
當魯迅說法海他們“莫非造塔時候竟沒有想到塔是終究要倒的”這話時,其實有最基本的兩層含義,一方面指出塔終究要倒的必然性,另一方面,他也諷刺那些造塔者,總是自欺欺人地以為,塔不會倒。但是在教師引導學生提煉句子的基本意思時,其意義就只剩下了一層了。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提煉的過程往往是意義在不斷流失的過程。雖然思維的本質(zhì)就是抽象,不抽象談不上對普遍性知識的把握,但我們也要意識到,在抽象的過程當中肯定會損失一些東西。所以我們常常要經(jīng)過多次、反復的抽象,來慢慢接近對對象的立體理解。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孔乙己》結尾:“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看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蔽矣X得這個結尾確實寫得好,它的意義可以是多方面的。首先文章結尾關于孔乙己的最終下落是一個模糊的敘述。我覺得這里的關鍵詞恰恰是“大約”,關于孔乙己的信息永遠是不準確,而它的潛臺詞是說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關心他的人。當然有的人認為小伙計在敘述的過程當中,他感情也發(fā)生了變化,一開始的敘述的語調(diào)是不怎么愛搭理孔乙己的,有點鄙夷。到后來就有了同情心,特別是孔乙己用手走路的那一段,這里面有一種情緒的感染,但從本質(zhì)上說,他也不是一個真正關心孔乙己命運的人,對孔乙己的下落,他不會出自關心地去打聽尋訪。所以,結尾同時出現(xiàn)了“大約”和“的確”,我個人認為并不矛盾,但我的理解和“教參書”不一樣,因為我認為這里的“大約”和“的確”,不是同時指向孔乙己的死亡問題,如果是這樣,那就真的矛盾了。而是“的確”是對“大約”的一種肯定,言下之意,是把“大約”這種猜測的可能加以了強調(diào),猶如說他死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結尾跟前文有一定呼應關系,前面大家說到孔乙己被丁舉人打折腿的時候,有人已經(jīng)猜他死了。但是提出這個猜測沒多久,到了中秋前后的時候,他拖著打折的腿,又來了一次,之后則再也沒有出現(xiàn)。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的確”是對前面猜測他死被否定的再否定。但猜測的強調(diào)也還是猜測,這才是體現(xiàn)關于孔乙己命運的本質(zhì)所在,如同他名字的模糊一樣,圍繞他的敘述,也是模糊的。
最后來看《紀念劉和珍君》的結尾:“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我把這一篇的結尾跟老舍的《想北平》的結尾來做個比較,老舍的結尾是“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結尾有點相似,它的相似在什么地方?都是好像有話說不出,不能再說了。因為感情都很強烈,強烈到不能用語言來表達。但相比之下,魯迅的抒情比《想北平》要復雜得多,這種復雜跟表現(xiàn)內(nèi)容有關。
(選自《魯迅的七堂語文課》中的開篇課,文字有刪節(jié),圖源網(wǎng)絡)
《魯迅的七堂語文課》鄒一斌 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