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嫁
韋珪不會忘記大業(yè)九年(613)的那個初秋,那是她生命里的至暗時刻。
突然間,甲兵撞開了府門,家丁欲上前阻攔,卻被利刃刺穿。侍女們尖叫著逃竄。她在后室,緊緊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喧囂聲直往后院來。夫君李友珉拔出劍,擋在她們娘倆的前面。甲兵沖進了后室,不是強盜,卻是鎧甲如鐵的官軍,為首的一個將軍喝令李友珉聽旨。夫君放下劍,拉著她一同跪下。在將軍的宣讀聲中,她了解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她的公公李子雄參與了楊玄感的叛亂,現(xiàn)叛賊已被剿滅,禍首已經(jīng)伏誅,作為從逆者的家屬,他們將被收系下獄,以待發(fā)落。
話音剛落,粗大的鐵鏈已經(jīng)纏上了夫君的脖頸。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而懷中的女兒被驚嚇得大哭起來。她手足無措,被兩個甲兵拉扯著站起來,推搡著出去。門外,囚車已在等待著他們。
這一年,韋珪才十七歲,剛生下她的第一個女兒未久。
這場幾乎淹沒韋珪的命運巨浪,源自一個男人膨脹的野心。楊玄感,他的父親是楊素,出身于簪纓世族弘農(nóng)楊氏,當年與楊堅在北周同朝為官。周宣帝宇文赟去世后,年幼的周靜帝宇文闡即位,楊堅,作為宣帝皇后的父親,被拜為左大丞相執(zhí)掌朝政。在楊素的協(xié)助下,楊堅快刀斬亂麻地鏟除了異己,并在次年,通過一場受禪臺上的表演,從孤兒寡母手中接過了皇權(quán),建立隋朝。此后,楊素又為楊堅南征北戰(zhàn),滅陳朝,平叛亂,破突厥,立下了汗馬功勞。楊素被封為越國公、尚書左仆射,其子弟親屬亦為顯宦,又受金銀玉帛賞賜無算,一時榮耀無二。
楊素并未知足,為家族長久計,他還想操控帝國的未來走向。于是,他協(xié)助晉王楊廣謀取了太子之位。楊廣即位,對楊素投桃報李,加封其為尚書令、太子太師、司徒、楚公。楊素去世后,又被追贈為光祿大夫、太尉、十郡太守。
楊玄感承襲了父親的爵位,又升任禮部尚書。楊玄感自以為“累世尊顯,有盛名于天下,在朝文武多是父之將吏”,而他與楊廣,既為同姓,先前出身亦差不多,如今卻有君臣之別,心中或有不平。楊廣生性猜忌,只因一點意見不合,便將功勛卓著的老臣高颎、宇文弼、賀若弼處死。兔死狐悲,楊玄感亦不自安。于是,一個推翻楊廣的計劃已在他心中籌謀。
韋珪聽過楊玄感的名字。他的叔父韋匡伯在與嬸嬸的家居閑聊中,偶爾會提到朝堂上的風云。不過,韋珪對此并不太在意。朝堂對于閨閣來說,太過遙遠,也太過陌生。作為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她的日常很簡單,在閨房中與堂妹們倚窗做做女紅,或練幾筆書法,或在談笑中幻想著未來夫婿的樣子。
韋珪十五歲了,按照習俗,她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對了,韋珪出身于京兆韋氏,這是關(guān)中一等一的華貴士族。其先世可以追溯到西漢丞相韋賢、韋玄成。至隋代,家族已綿延了數(shù)百年,其間出的將相公卿不計其數(shù),世人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說。韋珪所屬是京兆韋氏的鄖公房。曾祖父韋孝寬是北周大司空、上柱國、鄖國公,曾據(jù)玉璧小城擊退東魏高歡,威震天下。祖父韋總為北周驃騎大將軍、京兆尹,因東征伐齊而戰(zhàn)歿,追封河南郡公。父親韋圓成為陳、沈二州刺史,襲爵鄖國公,但遺憾的是,他英年早逝。故韋珪自小常依從叔父韋匡伯。叔父家有三個堂妹,幾個女孩兒同住同玩,韋珪的童年也不寂寞。
聽聞韋家有女長成,前來提親的人便踏破了門檻。韋家門第高貴,又冠冕榮華,還與皇室聯(lián)姻,韋珪的另一位叔父韋圓照是隋豐寧公主的駙馬,從姑母則是隋元德太子妃,而韋珪的嫡母可能與隋文帝皇后獨孤氏同族。與這樣的豪門大族結(jié)親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韋匡伯為侄女的婚事也是斟酌再三。要知道,世家大族能興盛數(shù)百年而不墜,仕宦與婚姻是其法門?;峦就ㄟ_才能博得利祿,姻婭親貴才能獲取助力,如此,世家大族才如大樹般本固枝榮。因此,少男少女的婚姻自然要被家中長輩反復盤算。
與江左士族看重人物風流不同,關(guān)中士族對堂皇冠冕更為青睞。因此,擇婿時,門第之外,對方父兄的官品爵位也需慎重考量。最終,韋匡伯為韋珪選定的夫婿是李子雄之子李友珉。李家屬于隴西李氏的渤海房系,亦是名門,李子雄早年曾從韋孝寬破尉遲迥,與韋家素有交往?,F(xiàn)在,他任民部尚書、右武侯大將軍,被楊廣稱贊為有諸葛武侯之才。將門出虎子,李友珉少年英俊,前途正不可量。左看右看,這都是一樁極般配的婚事。于是,韋李兩家遂結(jié)秦晉之好。但是,韋匡伯再怎么盤算,也算不過莫測的天威。韋珪嫁到李家沒過多久,公公李子雄因為犯事而被免職除名。
韋珪并未因此而焦慮。當今天子喜怒無常,她也有所耳聞了。上回,公公便因與新羅使臣交談時言語不當而被革職,但過了不久也便起復了。這次,恐怕也只是一時風波。公公閑居在家的那段時間,楚公楊玄感倒是多次來訪。他們是同僚,彼此交往也屬正常,韋珪也沒往心里去。此時,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腹中那個小小胎兒。是的,她懷孕了。除了應(yīng)付孕期帶來的不適外,韋珪全然沉浸在等待新生命降臨的喜悅中,而絲毫不知道,噩運的潮頭漸進。
在韋珪新婚不久后,大業(yè)七年(611),楊廣從江都乘坐龍船,沿著新開鑿的大運河北上涿郡,準備東征高句麗。韋珪的叔父韋匡伯為此匆匆離家,以伴圣駕。大業(yè)八年(612)春,大軍于涿郡集結(jié)。這是一次聲勢空前的遠征,軍士人數(shù)達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號稱二百萬,而為軍隊運輸物資糧草的民夫人數(shù)則幾乎是這個數(shù)字的兩倍。大軍分十二路,浩蕩進發(fā),勢在一舉擊破高句麗??墒?,出乎意料的是,如此雄師卻在高句麗一敗涂地,九軍并陷。
這次失敗對楊廣打擊巨大,二十歲就率軍滅陳朝的他,不相信自己竟然連小小高句麗都拿不下。于是,不待喘息,大業(yè)九年(613),楊廣再度征天下兵,集結(jié)于涿郡,準備再征高句麗。公公李子雄接到楊廣的詔令,命他從軍效命。李子雄不敢怠慢,立即前往東平,與來護兒將軍會合,準備渡海奔赴遼東沙場。來護兒的舟師還未入海,后方,楊玄感在黎陽舉起了反叛的大旗。
不知是何等流言傳入了楊廣的耳中,道是李子雄與楊玄感合謀,于是使者東來,要將李子雄鎖了押送至楊廣的行在。許是想到老同僚高颎、宇文弼、賀若弼等人的遭遇,李子雄認為此去必不可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殺了使者,回馬投奔了楊玄感。
楊玄感大軍進逼洛陽,楊廣也速調(diào)各路兵馬集結(jié)于東都,雙方在洛陽城外幾番惡戰(zhàn)。而城內(nèi)則人心惶惶,謠言漫天。李友珉也聞聽了,自己的父親就在叛軍之中,為楊玄感出謀劃策!但兵荒馬亂,未得交通。而就在這個動蕩的夏天里,韋珪誕下了自己的第一個女兒。
翻覆的王朝
天牢里的晝夜,只能憑著小小天窗透下的一方光亮來判斷。每一次天亮,韋珪就用小石頭在墻上畫一道杠,如今,墻上已是坎坷如許了。
楊玄感叛亂涉及眾多,故天牢里人滿為患。不過,每一日都有人被押解出去,命運不知。韋珪所在的這一間,關(guān)押的是逆犯的女眷,她們都曾是貴婦淑女,但因為父親或丈夫的緣故,淪為囚徒。韋珪甚至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一位本家嬸嬸,逍遙公房韋福嗣的夫人。當問到叔叔如何時,嬸嬸哽咽著訴說了不幸,原來韋福嗣跟隨刑部尚書衛(wèi)玄討伐楊玄感,不料在戰(zhàn)場上被俘。楊玄感知道他曾任內(nèi)史舍人,擬草詔令誥敕,筆力不錯,便令他作討隋檄文。后來,韋福嗣尋得機會逃脫,回到洛陽。誰知那篇檄文傳到了御前,皇帝大怒,捉住韋福嗣,將其處以車裂之刑。
“車裂!”韋珪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誰都知道那是一種將人的肢體活活撕裂的殘酷刑法。韋福嗣只是為楊玄感寫了檄文,便遭受了車裂之刑,那她的公公……韋珪幾乎不敢再想。
大業(yè)九年的這次叛亂顯然深深惹怒了楊廣,他對叛逆者實施了最嚴酷的懲罰,在他看來,“玄感一呼而從者如市,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則為賊。不盡誅,后無以示勸”,于是,他令御史大夫裴蘊大肆捉捕楊玄感的黨羽,詔郡縣坑殺之,死者不可勝數(shù)。至于其中那些重犯,“行轘裂梟首之刑,或磔而射之,命公卿已下,臠噉其肉”。韋珪的公公李子雄作為楊玄感的謀主,其家被籍沒,自身也遭到屠戮,而韋珪的丈夫李友珉亦不得幸免。作為眷屬,韋珪及其女兒也受株連。但她僥幸活下來了,這很有可能是由于叔父韋匡伯的庇護。韋匡伯于大業(yè)七年跟隨楊廣征高麗,其間備受寵信,遷為尚衣奉御,負責皇帝冕服,故時常侍奉楊廣左右,所謂“侍從乘輿,密勿帷扆”。韋匡伯若為韋珪求情,或當有效。又韋珪從姑母為楊廣兒媳、元德太子妃,楊廣亦可能因此而顧念韋家??傊?,韋珪躲過了這場血腥屠戮,留得了性命。
我們已無法知曉在接下來幾年里韋珪的生活狀況,年輕守寡,又身被罪臣家眷的名聲,韋珪想必度過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時光。而雪上加霜的是,韋珪身邊的世界,開始了天崩地裂。
楊廣自即位以來,開運河,建宮觀,役使民夫無數(shù),又三征高麗,廣募天下之壯丁,送死于遼東。于是,野無農(nóng)夫,田無禾稼,天下民無生計。楊玄感的野心雖然被鎮(zhèn)壓下去,但各地的造反卻如野火蔓延,無法撲滅了。
(大業(yè))十二年(616)春正月甲午,雁門人翟松柏起兵于靈丘,眾至數(shù)萬,轉(zhuǎn)攻傍縣。
(大業(yè)十二年二月)癸亥,東海賊盧公暹率眾萬余,保于蒼山。
(大業(yè)十二年四月)癸亥,魏刁兒所部將甄翟兒復號歷山飛,眾十萬,轉(zhuǎn)寇太原。
(大業(yè)十二年)八月乙巳,賊帥趙萬海眾數(shù)十萬,自恒山寇高陽。
這樣的記錄在大業(yè)后幾年的史書里,比比皆是。四方盜賊如蟻聚,六合奸雄皆鷹揚,帝國的版圖漸漸被啃噬殆盡。大業(yè)十四年(618),當楊廣在江都被憤怒的士兵逼死之后,在帝國轟然墜地揚起的煙塵中,一個亂世又拉開了帷幕。
韋匡伯已于大業(yè)十三年(617)病死于江都。靈柩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運到洛陽后,卻因盜賊橫行,道路阻隔,無法歸葬關(guān)中祖塋。失去了韋匡伯的庇佑,韋珪及幾個堂姐妹的命運更如風中之葉。
大業(yè)十三年,洛陽再一次被叛軍包圍,瓦崗寨的翟讓、李密猛攻東都,大有黑云壓城之勢。朝廷派了江都通守王世充率軍來援助。王世充入駐洛陽后,與李密在城外大小百余戰(zhàn)。次年,楊廣被弒的消息傳來,洛陽城內(nèi)的越王楊侗被擁立為帝,王世充輔政。而在江都逼死楊廣的宇文化及北上,意欲奪取洛陽。城外血流漂杵,城中的韋氏姊妹也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擔驚受怕的日夜。
內(nèi)史令元文都施驅(qū)虎吞狼之計,讓李密去攻打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敗后,王世充又趁李密兵疲時進攻之,李密亦敗。于是,王世充接手了李密的地盤,勢力大增。
王世充擁兵自重,于是生不臣之心,唐武德二年(619),他廢掉楊侗,自立為帝,國號為鄭。
洛陽為隋東都,世家貴胄極多,文武卿相多出焉。而王世充卻本姓支,原是西域胡人,可謂無根無基。時風重門第,高門貴族們私下里對這位大鄭皇帝沒少暗暗不齒。王世充或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要提高王氏的門第,融入世家圈子,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與高門聯(lián)姻。但哪怕王世充篡位為帝,在真正世家眼里仍然是低門小戶,因此,士族是不愿將女兒嫁與王家的。那么,失去父親的韋氏孤女,就成了王世充的目標。
韋匡伯去世時才四十四歲,膝下有三子三女,皆年少。此時,韋匡伯之弟韋圓照尚在世,韋圓照襲封河南郡公,又尚隋豐寧公主,是大隋的駙馬爺。但豐寧公主是前太子楊勇之女,楊廣即位后,韋圓照實受排斥,故很可能留在故里,并不在楊廣的統(tǒng)治中心東都。那么,為韋氏孤女作伐的大概率是此時在洛陽的韋津了。
韋津是韋孝寬之子,韋匡伯之叔父,也是韋氏孤女的叔祖。在大業(yè)末年,楊廣游江都時,作為檢校民部尚書的韋津和段達、元文都等人留守洛陽。王世充篡位后,他“深被委遇”,因此,當王世充欲娶韋氏孤女時,很可能讓這位韋家長輩出面。而失怙的韋氏孤女,身不由己,故只能委曲從之了。于是,韋匡伯的長女成為王世充太子王玄應(yīng)的妃子,而次女韋檀特也嫁給了王世充黨羽楊汪的兒子楊政本。
韋氏姐妹對這兩樁婚事感想如何,恐怕只是冷暖自知了。不過,對于韋珪而言,她終于可以擺脫罪臣家眷的身份,日子稍稍好過了。韋匡伯也在此時風光下葬,作為親家,王世充封其為大將軍,謚號舒懿公,并在墓志中鄭重書寫了聘其女為太子妃之事。
正當王世充在洛陽做著千秋大夢時,在長安,大丞相、唐王李淵也逼迫隋恭帝楊侑(即韋珪的從表弟)退位,自立為帝,建立唐朝。武德三年(620)七月,李淵派遣兒子李世民率唐軍出關(guān),進攻王世充的鄭國。一路上,唐軍勢如破竹,三個月后,鄭國大部分領(lǐng)土落入唐軍之手,王世充只剩下一座孤城洛陽。
在幾番困獸之斗后,次年五月,王世充投降。接下來,是一場對王世充集團的大清算,黨羽楊汪等人被綁赴洛水邊斬首示眾。王世充作為戰(zhàn)俘被李世民帶回長安,雖遭赦免,卻在流放蜀地的過程中被仇家所殺,王世充之子王玄應(yīng)在途中謀劃叛亂,亦伏誅。
韋匡伯長女就此下落不明,作為王世充的兒媳、王玄應(yīng)的妻子,她的生命或許就斷送在這場成王敗寇的戲劇中,以至于在韋匡伯歸葬京兆時銘刻下的墓志中,都不再提起這個女兒。韋匡伯次女韋檀特,其公公雖然被殺,但夫君楊政本卻保下命來,日后還做了唐朝的范陽縣令,看來夫妻倆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兩個堂妹的命運似乎就這樣了,而韋珪沒有想到的是,她看似已經(jīng)如死水般的人生卻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嫁
在秦王李世民入洛陽的那一天,韋珪攜著女兒,在熱鬧擁擠的人群中,遠遠瞥見了馬上的那個英俊少年。那年,他才二十四歲,卻已是威震天下的英雄了。人人都在傳說秦王的英邁不凡。耳聽為虛,當韋珪親眼看到他時,陽光下的他英姿煥發(fā),而她已經(jīng)是個孀居了八年的寡婦,早已看透滄桑。她已經(jīng)不相信,命運還有什么驚喜,在等待著她。
李淵之族雖號稱出自望族隴西李氏,其實頗有可疑,據(jù)陳寅恪先生考證,其先世若非趙郡李氏之“破落戶”,即是趙郡李氏之“假冒牌”,故其門第在當時真正的漢族士族眼中,并不太高。李氏多與鮮卑胡姓聯(lián)姻,如李淵之父李昞之妻為獨孤氏,李淵之妻為竇氏,而李世民在大歷九年(613)迎娶了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長孫氏。但李唐王朝既立足關(guān)中,承北周關(guān)中本位之余續(xù),欲穩(wěn)固基礎(chǔ)且進取全國,獲得關(guān)中漢族大姓的支持便顯得至關(guān)重要。那么,作為關(guān)中首族的京兆韋氏將是李世民爭取的目標。
其實,京兆韋氏已參與到李唐王朝中來,但多圍繞在太子李建成周圍,如逍遙公房的韋挺,“太子遇之甚厚,宮臣罕與為比”,又如東眷閬公房的韋慶儉、韋慶嗣等??梢?,在交結(jié)京兆韋氏之事上,李世民已落下風。而要占據(jù)上風,最直接的方法依然是,與京兆韋氏中最顯貴的鄖公房聯(lián)姻。但李世民已有正妻,名門之女一般不會與人做妾。那么,失怙且寡居的韋珪成為李世民的合適人選。這一次,作伐的月老依然可能是韋津。
韋津與李淵是舊相識,且其弟韋靜之妻便是李淵的再從侄女。因此,李世民破王世充后,曾被王世充委遇的韋津不但沒被嚴懲,反而受到器重,其中想必也有李世民籠絡(luò)京兆韋氏的意思。那么,投桃報李,韋津?qū)㈨f圓成和韋匡伯遺留下的女兒嫁與李世民,也是合情合理的了。于是,武德四年(621),韋珪黯淡的人生迎來了轉(zhuǎn)機,她和韋匡伯最小的女兒韋尼子一起,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選入秦王府。
對韋珪而言,這也許是命運最好的饋贈了。夫君是威震天下的秦王,蓋世無雙的英雄,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但憶起少年時的那段姻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眉目里全是憐愛,如今是不可能的了。李世民已有發(fā)妻長孫氏,愛妾楊氏,與韋珪差不多時間入府的除了堂妹韋尼子,還有燕氏、陰氏,太多的女人分割了夫君的寵愛,留給韋珪的就只有那么一點了。不過,孀居八年的韋珪,最耐得住的就是寂寞。更多的時候,她就在王府中,教教長女習字讀書。三年后,武德七年(624),她生下了第二個女兒。有兩個小棉襖陪伴,韋珪的日子簡單而甜蜜。
但是,夫君李世民并未滿足于做一個王子。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玄武門一場刀光劍影,李世民殺死兄弟,上位為太子,不久登基為帝。長孫氏被封皇后,皇后之下,又有四妃,貴、淑、德、賢,以貴妃最為尊貴。此時,楊氏已生育了三子李恪、六子李愔,陰氏生五子李祐,而韋珪只生育了一個女兒。但楊氏是隋煬帝的女兒,舊隋勢力,不宜張揚,而陰氏之父陰世師為李淵仇人。故相較起來,韋珪年齒最長,門第最尊貴,因此,貞觀元年(627),她被封為貴妃,而韋尼子也被封為九嬪之一的昭容。
寶殿高堂,金飾玉妝,宦者拉長調(diào)子的宣旨聲在柱間回響,在受封為貴妃的那一刻,韋珪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曾經(jīng)墮入黑暗的她,怎會想到,有生之年,她得以榮升為天朝最高貴的女人,僅次于皇后!次年,韋珪生下了兒子李慎。有兒有女,她想,她的人生再圓滿不過了。
兒女之事
但遺憾還是有的。轉(zhuǎn)眼,韋珪與前夫所生的長女已經(jīng)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對于這個甫一出生就失去父親,幼年又跟隨她飽受苦難的孩子,韋珪想讓她過得更好些。為她擇一個可心的夫婿,一直是韋珪心中所念??伤龥]想到,夫君盤算的竟然是將繼女嫁與突厥人!
唐朝初年,東突厥強盛于漠北。時頡利可汗在位,以后母隋義成公主為妻,時時侵擾唐朝北境,為唐朝心腹之患。甚至趁玄武門之變后唐朝政局不穩(wěn),突厥兵抵渭水,直逼長安,李世民被迫與之結(jié)渭水之盟,突厥乃去。
經(jīng)過三年勵精圖治,李世民決定反擊突厥。貞觀三年(629),李世民遣兵部尚書李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出征突厥。次年,頡利可汗大敗于定襄,倉皇西奔,在途徑阿史那蘇尼失部落時,被蘇尼失之子阿史那忠所擒,并被押送至長安。為了表彰阿史那忠的功勞,并籠絡(luò)蘇尼失部,李世民封阿史那忠為左屯衛(wèi)將軍,且打算與之聯(lián)姻。
歷來中原王朝多以宗室女為公主和親異族,如漢之解憂公主、隋之義成公主。但李世民并未選擇宗室女,而是將韋貴妃之長女封為定襄縣主,嫁給阿史那忠。在阿史那忠墓志中,明確記載了其夫人的家世,“夫人渤海李氏,隋戶部尚書雄之孫,齊王友珉之女,母京兆韋氏,鄖國公孝寬之孫,陳州刺史圓成之女,夫人又紀王慎之同母姊也”,據(jù)此,我們才了解到韋珪先前的坎坷命運。其中,“齊王友珉”值得注意,這“齊王”之號很有可能是李世民為抬高定襄縣主的地位而加之于李友珉的,唐制,“皇姑為大長公主,正一品;姊妹為長公主,女為公主,皆視一品;皇太子女為郡主,從一品;親王女為縣主,從二品”。在此,李世民玩了個手腕,讓也姓李的繼女代替真正李家的女兒下嫁。突厥與漢地風俗絕異,言語不通,這段姻緣可謂畏途。韋貴妃雖心痛不已,但在國家大義面前,也無可奈何。
阿史那忠起先居于長安,貞觀十三年(639),因出了阿史那結(jié)社率襲擊李世民寢宮之事,李世民將內(nèi)遷的突厥降民移至黃河以北的定襄,封阿史那思摩為可汗,阿史那忠為左賢王以統(tǒng)之。由是可知,定襄縣主也不得不離開長安,隨夫出塞。愛女遠赴塞外,韋珪想必是肝腸寸斷。出塞后,定襄縣主思鄉(xiāng)情切,夫君阿史那忠也感受到了,于是,“不樂,見使者必泣,請入侍”,這才獲得許可,夫婦倆又回到了長安。
長女的婚事已經(jīng)讓韋珪惆悵了,而次女不得父寵亦令韋珪發(fā)愁。女兒已經(jīng)十歲了,卻依然沒有被冊封為公主。按例,帝女十歲前便會受封,如長孫皇后所生的李麗質(zhì)八歲被封長樂郡公主,與韋珪次女同年出生的李敬,五歲便被封為清河郡公主,更小的李淑也在九歲時被封蘭陵郡公主,但韋珪卻遲遲沒有等來冊封自己女兒的詔書?;蛟S是夫君子女太多,事務(wù)太忙,忘記了?
韋珪知道李世民雅好書法,尤喜王羲之書,故平日里讓女兒臨右軍帖不倦。一次,李世民避暑于甘泉宮,韋珪讓女兒手書一篇賀表以示眷眷之情。李世民看了女兒的手書,大加贊賞,對長孫無忌說:“朕女年小,未多習學,詞跡如此,足以慰人。朕聞王羲之女,字孟姜,頗工書藝,慕之為字,庶可齊蹤?!庇谑?,李世民為女兒取字為孟姜,并派宮官中擅長書法者為女兒侍書,派女師為侍讀,但對于冊封公主一事,卻依然只字未提。
貞觀十年(636),長孫皇后去世,年僅三十六歲,李世民悲慟不已。但喪事之余,宮中也在暗自猜測,皇上青春正富,后位應(yīng)該不會長久空著,那么接下來,誰會是后宮之主呢?此時,韋珪位分最高,侍奉御前也日久,兼又育有皇子,似乎,她是接替長孫皇后的最佳人選了。
宣旨的宦者來了,當韋珪跪下聽旨時,她得到的消息卻是:改封她的兒子李慎為紀王,實封八百戶,并出藩。韋珪一時間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她的兒子才九歲,卻要離開她前往藩國了。要知道,楊妃所生的三子李恪,十五歲時才去封地齊州,而長孫皇后生的四子李泰,如今十七歲了,李世民依然舍不得他去封地。
韋珪明白了,這是一種警告,對她還未點燃的野心的警告。如若韋珪繼長孫氏為皇后,那么她的兒子也成了嫡子,擁有和長孫氏的兒子們同樣的地位了。而早早打發(fā)李慎去封地,便是明示了,李慎永遠不可能像他的嫡出兄弟一樣,而韋珪也永遠不可能取代長孫皇后的位置。李慎牽扯著母親的衣裙,不愿離開。韋珪狠心將他送上了車。車駛出去許久許久了,韋珪耳畔縈繞著的依然是兒子的哭喊聲,聲聲剜她的心。
別宮
韋珪已經(jīng)四十一歲了,云鬢中已經(jīng)夾了不少白發(fā),而眼角的細紋用脂粉也遮不住了。宮中嬌艷的女人就像花兒一樣,一撥一撥地盛開。聽聞,李世民新召了名動江南的才女徐惠,還有武士彟那美艷的女兒武媚入宮。青春和笑聲是她們的,和韋珪,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平日里,韋珪便和堂妹韋尼子閑坐,聽樂女彈奏新翻的曲子,如此,挨過宮里的一天又一天。
貞觀十五年(641),李孟姜終于在十八歲時獲封臨川郡公主,并下嫁周道務(wù)。周道務(wù)出身汝南周氏,也算是門庭高貴,作為功臣子,他小時候居住在宮中,韋珪也見過幾次。將女兒嫁與他,韋珪算是放心了。只是孟姜出嫁后,韋珪愈發(fā)寂寞了。
有一回,宦者來報,武才人求見。韋珪很詫異,然后接見了她。武才人有著名不虛傳的美,一種韋珪在士族女子身上沒有見過的、不羈放肆的美。對了,武才人出身的文水武氏,不過是個經(jīng)商起家的小門小戶。韋珪想不到武氏竟然能出這么個漂亮女兒。當問到來意時,武才人表示,她想向韋珪學習書法。因為誰都知道,皇上愛右軍之風流。韋珪明白了,武才人入宮也有好幾年了,位分卻從未上升,而差不多時間入宮的徐惠都已經(jīng)是九嬪之一的充容了。想必,她是想投皇上所好罷了。韋珪苦笑一下,書法只是小技,要在后宮生存,所需要的可遠不止這些。但她還是同意了。武才人和她的女兒李孟姜一般大,聰慧伶俐。有時候,望著她一筆一筆練字,韋珪又會想起往昔的點滴美好時光。
貞觀二十三年(649)四月,李世民起駕前往翠微宮。五月,在服用了王玄策所薦的天竺方士那羅邇娑婆寐所制的丹藥后,竟然病轉(zhuǎn)深重,不久駕崩?;实鬯懒?,后宮的嬪妃們統(tǒng)統(tǒng)成了未亡人。韋珪被新帝封為紀國太妃,即將去藩國,依靠自己的兒子李慎。而后宮那些無子的嬪妃,就一律剃度為尼。韋珪的堂妹昭容韋尼子因為無子,亦要去太宗別廟崇圣宮。而武才人則將去感業(yè)寺。眼見自己的青春年華就要付與青燈古佛了,一時間,后宮泣聲一片。舊人就像落葉一樣被掃出,宮掖將打掃干凈,以迎接新皇。
韋珪回望了這座她居住了二十三年的宮殿,思緒萬千。一次次,她曾在這里送別自己摯愛的人,如今,到了送自己出去的時候了。最后,她登車而去,沒有再回頭。
永恒之宮
榮耀、落寞、遺憾與愛,盡管對宮中過往感情復雜,宮廷是韋珪度過大半生的地方,它已與韋珪的生命難舍難分。離開宮廷后,韋珪又曾數(shù)次回到那里。新帝對她禮遇有加,多次邀其回宮,而此時,宮女如花滿春殿,又是一番新景象。
韋珪平靜地度過晚年,并在六十九歲時去世。死后,她陪葬于昭陵,一座單獨的小山為其倚靠,在昭陵陪葬者中有此榮耀的,只有她和魏征了,且她的墓離李世民陵寢最近。以上種種顯示了她曾在后宮的尊貴地位。
韋珪的地下宅院仿佛模擬的就是她曾生活的舊日宮廷,一座墓門、一條墓道、四座天井、四條過洞、四座壁龕和兩座墓室,依次深入,就似乎步入了重重宮闕,可想象昔人的隱秘生活。
在這座永恒之宮的壁畫的最前端,有兩只業(yè)已殘缺的神獸,它們可能是青龍與白虎,傳說中這神獸能引導人的魂靈飛升仙境。但是,與漢朝人熱衷在墓室中營造仙界景象不同,唐朝人顯然對身后的世界抱有一種更務(wù)實的想象,生前的生活更令他們念念不忘,以至于要在墓室壁畫中精細模擬。
于是,在神獸短暫地激發(fā)起人們超現(xiàn)實的幻想后,接下來壁畫所描繪的更多是對往昔的記憶,以及對在未來漫長歲月中延續(xù)往昔生活的渴望。
威風凜凜的守宮儀衛(wèi),像鎮(zhèn)守現(xiàn)實中的宮殿一樣,依舊守護著韋珪在地下陵寢中的平安。壁畫所見儀衛(wèi),數(shù)人一組,分列道旁。一種為袍服儀衛(wèi)(圖1),為首者可能是一武官,戴冠,著大袖袍,蹬長靴,手按劍,《新唐書·車服志》稱“進賢冠者,文武朝參、三老五更之服也”,可知其為唐代文武官員的通用冠式。其余儀衛(wèi)則是便服,戴幞頭,著圓領(lǐng)袍或翻領(lǐng)袍,系蹀躞帶,蹬長靴。幞頭、圓領(lǐng)袍、蹀躞帶和長靴的樣式,沿襲自鮮卑胡服,已成為唐朝最常見的便服裝束。
唐墓壁畫中多有儀衛(wèi)圖,但大多儀衛(wèi)武士著袍服,因唐代對甲胄管控甚嚴,雖高門顯宦不得私有,而能以全副武裝之甲胄武士為守衛(wèi)者,非皇族不可了。韋珪墓壁畫中出現(xiàn)了甲胄儀衛(wèi)(圖2),墓主身份高貴,自不待言。武士們俱頭戴兜鍪,身披鎧甲,足蹬皮靴,赳赳之姿,令人凜然。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的征戰(zhàn)年代,鎧甲發(fā)展到唐代,已甚為成熟,有明光、光要、細鱗、山文、鎖子等類型,而猶以明光甲最為普遍。壁畫中的武士便多著明光甲。此種鎧甲由護項、披膊、甲身、甲裙等部分組成,其中胸、背甲為整塊甲片,其圓護打磨得錚亮,曜若明光,故名。
圖1 袍服儀衛(wèi)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2 甲胄儀衛(wèi)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韋珪所居為皇宮禁內(nèi),故此甲胄儀衛(wèi)很可能是赫赫有名的北衙禁軍的寫照。觀唐長安城布局,宮城居城北,皇城在其南,而宿衛(wèi)軍隊分兩種,一是十六衛(wèi)府兵,一是禁軍,二者分居南北,即《新唐書·兵志》所說的“夫所謂天子禁軍者,南、北衙兵也。南衙,諸衛(wèi)兵是也;北衙者,禁軍也”。南衙十六衛(wèi)府兵主要負責皇城以及宮城南部即外朝部分的護衛(wèi),而北衙禁軍屯駐于宮城之北,以保護皇帝安全為主旨,故在宮城守衛(wèi)上起到更大作用。自李世民玄武門事變后,宮城北門之重要,自無與倫比,故李世民設(shè)北衙七營及玄武門左右屯營(又號“飛騎”),以加強宿衛(wèi)力量。北衙禁軍的取兵原則十分嚴格,七營需“選材力驍壯”,屯營則“取戶二等以上、長六尺闊狀者,試弓馬四次上、翹關(guān)舉五、負米五斛行三十步者”,可知禁軍乃唐軍之翹楚,非形象雄壯、武力卓著者不可當之。而韋珪墓壁畫中的甲胄儀衛(wèi),皆身材高大,威儀不凡,由此足見唐宮禁軍之威武,亦可知宮掖護衛(wèi)之森嚴。
儀衛(wèi)武士們多手持旌旗,似在送往,亦似在迎來。而出入內(nèi)外之別,則由一道華門區(qū)隔開來。
墓道北側(cè),有二門吏,皆戴冠、著大袖袍、踏翹頭履、持儀刀,(圖3、圖4)他們身后,就是繪制于門洞之上的巍峨門樓。(圖5)
圖3 門吏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4 門吏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5 門樓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唐太宗時,帝國之正宮為大興宮(唐睿宗時改名為太極宮),大興宮前朝后寢,后寢為皇帝嬪妃所居,韋珪亦當居此。后寢之南,開有甘露門、神龍門、安仁門、日華門、月華門等門,之北,則有玄武門、安禮門等門。作為唐帝國的中心,大興宮曾經(jīng)輝煌無比。壁畫所繪的宮門,以方位來看,更可能是后寢南面的某座門樓,由此或可一窺唐宮建筑之大氣。
建筑學家梁思成將我國漢地現(xiàn)存古建筑分為三個時期,其中“豪勁時期”可遠溯至唐朝初年,此時期的特征是比例和結(jié)構(gòu)的壯碩堅實。而韋珪墓中的這座宮門便體現(xiàn)那個豪勁時期的風貌。門洞之上繪出樓閣兩層,第一層具有平座,木欄圍之,平座上為五間屋身,三間置板門,兩間置唐代流行的直欞窗,立柱之上有鋪作以支撐深遠的出檐,補間設(shè)人字形拱,此類型的拱早在北朝時期的山西大同云岡石窟中便可見到(圖6),可知是當時的流行做法。第一層屋檐為四阿式,檐角微微上翹,如翚斯飛,檐下懸有鈴,仿佛可聽見風過鈴動之聲。屋檐之上又有鋪作,轉(zhuǎn)角鋪作可見有明顯的下昂,形如劈竹,與山西五臺佛光寺相似(圖7)。鋪作當支撐第二層屋身,惜上部已殘。樓閣兩側(cè)城墻上各有廊,可為遮陽避雨之用。
圖6 屋形龕的斗拱 北魏 山西大同云岡石窟第9窟浮雕
圖7 轉(zhuǎn)角鋪作的下昂 山西五臺唐代佛光寺
宮門壯觀,卻暗示著威嚴不可侵犯。按《唐律》,“諸闌入宮門徒二年,殿門徒二年半”。因此,宮門之內(nèi),便是天上禁苑,非常人所得窺了。
當我們的目光由此門洞而入,便可見有過洞綿延直至深處。過洞壁上繪出立柱和額枋等建筑構(gòu)件,似在模擬一道通往深宮的長廊,而額枋上則飄浮著祥云朵朵,又暗示著此地已非凡間。
每一柱間,皆立有一侍者,但除最前頭兩位佩刀者當為宮中侍衛(wèi),還留有髭須外,其余男侍者皆無須,這表明了他們的宦者身份。從第一過洞至第三過洞,壁上共繪了十位宦者,皆戴幞頭,著圓領(lǐng)袍,其姿態(tài)各異,或秉燭(圖8),或持笏(圖9),或躬身(圖10),或展紙(圖11),但無不有畏縮之像,顯示出他們在內(nèi)廷伺候時的謹小慎微。
圖8 秉燭男侍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9 持笏男侍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10 躬身男侍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11 展紙男侍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宮掖為女眷所居,故入侍之男子須去勢。尋常人家愛子,必不肯,因此,宦者多出自閩中、嶺南等偏遠之地。唐代顧況有《囝》一詩,訴其苦狀:“囝生閩方,閩吏得之,乃絕其陽。為臧為獲,致金滿屋。為髡為鉗,如視草木?!被抡叱袚鷥?nèi)廷之各種雜役,兼有守衛(wèi)之責。因宦者親近皇帝,又得沾皇權(quán)之光,權(quán)力漸漸增大,以至于手握王爵,口含天憲,至唐代晚期,宦者甚至能操縱朝政,廢立皇帝,此為后話了。
在第一天井的東西壁上,引人注目的是胡人獻馬圖(圖12),圖中胡人,高鼻深目,曲發(fā)虬髯,異族特征非常明顯,而所獻駿馬,則高大雄偉,有千里之姿。此畫筆力遒勁,被譽為是昭陵壁畫中的翹楚。
圖12 胡人獻馬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良馬,是每個渴望開疆辟土的帝王所夢寐以求的。漢武帝曾遠征大宛以求汗血馬,而李世民也是愛馬如癡。良馬多出自北方草原和西域,故當大唐威名遠播時,馬成為這些民族進貢的珍貴貢物。史載,唐高祖武德年間(618-626),中亞的康國來獻馬,“康國馬,康居國也,是大宛馬種,形容極大。武德中,康國獻四千匹,今時官馬,猶是其種”,這些曾令漢武帝心動不已的大宛馬種,極大地改善了唐朝官馬的品質(zhì)。至李世民時代,諸國獻馬亦史不絕書,如貞觀四年(630),龜茲前來獻馬,貞觀十六年(642),薛延陀獻馬,而最令李世民興奮的一次是骨利干遣使所獻馬中有十匹難得的騏驥,李世民還為之一一命名。
胡人獻馬固然是一樁盛事,但這屬于外朝的外交事務(wù),韋珪為深宮女子,且在韋珪墓的格局中,自宮門以內(nèi)壁上所繪皆是宮廷內(nèi)事,身為外使的胡人何以被繪于此呢?
一個推測是,因女婿阿史那忠的緣故,韋珪可能參與了某一次獻馬儀式。阿史那忠身為李世民所任命的突厥左賢王,與草原諸部交往密切也在情理之中,或許他為某部獻馬起了引薦之功,或許這些良馬就是他所獻。因此,作為阿史那忠的岳母,韋珪罕見地列席了一次外交盛事,這對韋珪而言,是值得紀念的榮耀。因此,久處深宮的她卻將胡人與馬繪在了永生之宮的壁上。
胡人、駿馬,那代表著外面廣闊世界的符號,只如流星般一瞬。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伴隨著韋珪的,是同樣鎖于深宮的宮女。韋珪墓中,自第四過洞起,再往內(nèi)表現(xiàn)的就是宮闈深處,而壁上所繪全然是宮娥嬌女了。
宮廷是時尚的發(fā)源地之一,如花的佳人們,競相修飾,爭奇斗艷,韋珪宮中亦不例外。
綺窗曉鏡前,梳頭理鬢是宮女們每日的功課。堆鴉般的云鬢,曾被無數(shù)詩人謳歌。(圖13、14)在宮中的角色和資歷,也決定了宮女以何種發(fā)型示人。單刀半翻髻,是高髻的一種,云髻高高聳起,又于頂端一側(cè)向下彎曲,顯得雍容端莊又富有變化,梳此發(fā)髻的當為宮女中的資深者。(圖15)此發(fā)型在唐朝初年甚是流行,唐《髻鬟品》稱“高祖宮中有半翻髻”。而李世民宮中,亦尚高髻。流風之下,宮外女子也發(fā)髻入云,以致官員向皇帝上書稱“俗尚高髻,宮中所化也”。
圖13 宮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14 宮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15 單刀半翻髻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而新入宮的小宮女,則喜雙螺髻,雙髻盤旋如螺,梳于頭之兩側(cè),頗能體現(xiàn)少女的嬌俏。(圖16)《唐音癸簽》有“長安女兒雙髻鴉”之句,可知這是屬于少女的時尚。
圖16 雙螺髻宮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至于樂舞伎,則梳雙鬟望仙髻,秀發(fā)以絲絳束縛為兩環(huán),高聳頭上,在輕歌曼舞中,宮娥宛若仙子,宮掖莫非仙界。(圖17)在陜西歷史博物館藏的女舞俑中亦見有雙鬟望仙髻,(圖18)可以想見梳此發(fā)髻的女子起舞時是何等曼妙多姿。
圖17 舞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18 彩繪雙鬟望仙髻女舞俑 陜西長武郭村唐代張臣合墓出土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
宮女身上衣裳,則又是一番婀娜。
漢式衣裳尚寬博,唐代宮廷中仍可見此風。如樂伎之裝,上為交領(lǐng)大袖襦,下為裙,有人在襦外又加半袖衣,色彩相撞,以突出衣裝的層次感。
半袖衣由來已久,《事物紀原》稱:“秦二世詔衫子上朝服加背子,其制袖短于衫,身與衫齊而大袖?!睎|漢女俑中已可見帶荷葉邊的半袖衣。非獨女子服此,《宋書》載魏明帝“被縹紈半袖,嘗以見直臣楊阜。阜諫曰:‘此于禮何法服邪?’”但此時,半袖還被目為服妖。然時尚之潮不可擋,半袖終將作為一種靚麗衣裳,在唐代女子身上生姿。
寬衣博帶固然翩翩,但承北朝胡風而下,衣裳漸趨緊窄,故此時的唐代女子更中意的時裝是,上衣為窄袖短襦,微露酥胸,裙腰高系,下曳間色長裙,臂間纏披帛而下。(圖19)閻立本之《步輦圖》中的唐宮人也是此般裝束。(圖20)窄袖襦裙,便利臂部活動,在《虢國夫人游春圖》中我們可以看到,著此襦裙者騎馬亦不在話下。(圖21)更重要的是,它還體現(xiàn)了唐人在審美觀上的革命性突破,女性身材之美不再被寬大衣衫所遮掩,而是被巧妙地勾勒和展現(xiàn)出來,這種大膽的艷麗使唐代女子顯得格外動人。
圖19 宮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20 唐宮人 (傳)〔唐〕閻立本《步輦圖》(宋摹本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圖21 著襦裙的騎馬女子 〔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宋摹本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還有的女子直接突破了衣裝的性別界限,穿上了男裝,在韋珪墓壁畫中,戴幞頭、著窄袖圓領(lǐng)袍、蹬長靴的宮女就有好幾位。(圖22、圖23)比起女裙,男式袍服顯得利落精干,很適合宮中前后伺候的宮女們。更多的女子領(lǐng)略到男裝的好處,著男裝也成為一時之趨勢,《舊唐書·輿服志》載:“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內(nèi)外,斯一貫矣?!碧聘咦诘呐畠禾焦鳎苍白仙?、玉帶、皂羅折上巾,具紛礪七事,歌舞于帝前”。那個時代的颯爽之美,如在目前。
圖22 男裝宮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23 男裝宮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宮女如花滿春殿,但是在宮中,寂寞卻是常態(tài)。日日望幸而不得見,那么,聽樂觀舞,將是宮妃們消磨漫長時光的主要娛樂。韋珪墓后甬道兩壁上,繪有十位樂女舞姬,有鼓琴者(圖24)、有吹排簫者(圖25)、有擊石磬者(圖26)、更有翩然起舞者,然壁畫斑駁,有些樂器已不可見,而可見者皆中原傳統(tǒng)樂器,樂舞諸伎也著寬博衣裳,故推測韋珪宮中所奏乃華夏舊音。然而在唐代,漢晉舊樂多已喪失,宮中新樂多胡曲,如《西涼伎》《天竺伎》《高麗伎》《龜茲伎》等,胡琵琶、豎箜篌、羯鼓、觱篥等外來樂器亦大行其道。京兆韋氏是綿延數(shù)百年之舊族,或許韋珪沿襲了家族的審美品位,而偏愛這古音雅樂吧。
圖24 彈琴樂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25 吹排簫樂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圖26 擊磬樂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位樂伎以手掩口,有學者認為這可能是在表演傳說中的“嘯”。(圖27)嘯,因魏晉名士的長嘯抒懷而聞名,其實它也能與音樂水乳交融。西晉成公綏《嘯賦》稱“發(fā)妙聲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齒。響抑揚而潛轉(zhuǎn),氣沖郁而熛起。協(xié)黃鐘于清角,雜商羽于流徵”,可見嘯與宮商相協(xié),因而它也成為樂舞的一部分。在唐代的宴饗之樂中,時常能聽見嘯音,如唐代張九齡《韋司馬別業(yè)集序》曰:“倚琴相歡,雜以嘯歌之韻。”故韋珪宮中伎樂也包含了嘯技,絲竹聲中,添此綿長之韻,仙樂如斯,令人陶醉。
圖27 嘯技樂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賞罷雅樂,至甬道盡頭,便是后室,這是永恒之宮的最終點,也是韋珪的安息之所,其石棺便放置于此。后室所模擬的是韋珪的內(nèi)寢,壁上繪出立柱、額枋,還有斗拱和人字拱,赫然是宮室的模樣。而華妝麗服的宮女們?nèi)齼沙扇海▓D28),或捧瓶壺,或擎拂塵,或攜胡床,體現(xiàn)著她們不同的司掌。
圖28 宮女 陜西禮泉陵光唐代韋貴妃墓壁畫
這或許就是韋珪在宮中的日常,深宮之內(nèi),萬人之上,宦者宮娥,伺候左右,錦衣玉食,似乎無憂矣。至于,韋珪的心情,或許是不足道的吧。在宮里,哪一朵花兒不寂寞呢?
另一個女人的時代
以上,是韋珪的故事。目睹過三個王朝,經(jīng)歷過兩段婚姻,曾經(jīng)墮入無邊黑暗,亦曾上升至榮耀頂點,她的人生,跌宕如此。高門之女,是她身上長久的標簽,而她的故事,或許也可以成為士族漫長生命史上的一個小小注腳。
士族,肇始于漢,蓬勃于魏晉,經(jīng)濟和學術(shù)上的雙重優(yōu)勢使得士族漸漸壟斷高官顯宦,四世三公、世代簪纓者層出。永嘉之難,雖大批士族南渡,而留北方者,則建塢堡而居,艱難地度過五胡云擾的亂世,并謹慎地開始在胡族政權(quán)中出仕。王朝一個個覆滅,而士族高門卻久久不墜,作為文武人才的主要供給者,也越來越為胡族統(tǒng)治者所重視。山東郡姓,崔、盧、李、鄭、王為大,關(guān)中高門,韋、裴、柳、薛、楊、杜為首,華貴士族,為世所仰。至于西魏宇文泰據(jù)關(guān)中,結(jié)胡漢精英為一關(guān)隴集團,關(guān)中大姓自然為此集團之柱石。由北周,至隋,至唐,關(guān)隴貴族之優(yōu)勢不墮,雖皇權(quán)亦不能徹底撼動之。
關(guān)隴貴族內(nèi)部以婚姻來穩(wěn)固關(guān)系,而出身不佳者,亦希冀與之聯(lián)姻以抬高地位,高門之女的婚姻往往成為家族的砝碼,由韋珪及其堂妹的遭遇,可見一斑。
韋珪初嫁渤海李氏,再嫁李唐皇室,在萬千女子中,她已經(jīng)是足夠幸運的了。困于深宮二十多年,最后,韋珪是在路上仙逝的,那是麟德二年(665),她正
要隨皇帝李治前往泰山封禪,卻在河南敦行里第因病去世?;实矍菜酒酱蠓蚋]孝慈監(jiān)護靈輿還京,還特意給了鼓吹、儀仗,哀榮可謂盛矣。韋珪終歸沒有在泰山上見到那個女人獻祭東岳的光輝時刻。她一生的故事,在麟德二年戛然而止了。而那個女人的征途,在麟德二年才展開未久。
武皇后,就是昔日的武才人。在李世民去世后的第二年,她從感業(yè)寺回宮,被封昭儀。此后,她鏟除了出身山東高門太原王氏的王皇后和江南門閥蘭陵蕭氏的蕭淑妃,成為帝國的皇后,而反對她的勛舊貴族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被殺被貶。她與李治前往泰山封禪,自己取代公卿成為亞獻,向天下昭顯了“二圣臨朝”的局面。
武皇后并未止步于此,在李治去世后,她陸續(xù)廢掉自己的兩個兒子,登上了皇位,更攪動乾坤,狠狠打擊了壟斷文武卿相的關(guān)隴貴族的權(quán)威,將隋朝創(chuàng)建的科舉制發(fā)揚光大,打通了寒門士子的上升通道,為帝國選拔了大批優(yōu)秀人才,其遺澤延續(xù)到了開元盛世。
經(jīng)這一番天翻地覆,綿延百余年的關(guān)隴貴族時代行將落幕。更長遠地看,士族高門的花團錦簇也漸漸將成記憶,未來,屬于來自帝國更廣大的土地上的那群學而優(yōu)則仕者,才學,而非血統(tǒng),成為他們足以自傲和平步青云的資本。
于是,有詩人在夕陽下詠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p>
(本文摘自苗子兮著《觀我生:壁畫上的中國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