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15-16世紀的歐洲有一位叫浮士德的神秘人物,他身兼煉金術師、占星師和魔術師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由于他博學多才,創(chuàng)造過許多“神跡”,民間便盛傳他一定是得到了魔鬼的幫助。浮士德死后,關于他的種種神秘傳說被人們添枝加葉,在之后的幾個世紀中相關的文學作品不斷問世,從無名氏的《浮士德》(1587)到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1604),再到萊辛的《浮士德》片段(1784)……直到歌德的長詩巨作《浮士德》讓全世界知道了這位與魔鬼做交易的人:在歌德的筆下,他為了追求知識、權力與滿足欲望,與魔鬼訂立契約,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無獨有偶,在音樂史上同樣有一位才華橫溢的天才,一生背負著與魔鬼做交易的光環(huán)與枷鎖,既盡享鮮花與掌聲的榮耀,也備受流言與病痛的折磨,他就是為小提琴而生的尼科洛·帕格尼尼(Niccolò Paganini)。
演奏中的帕格尼尼
魔鬼代言人
19世紀最負盛名的音樂學者和評論家之一弗朗索瓦·約瑟夫·費蒂斯(Francois Joseph Fetis)在他的書中曾這樣描述帕格尼尼:“他臉上奇異的神情,慘白的膚色,幽暗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眸,以及那偶爾浮現(xiàn)于嘴角的頗有嘲諷意味的微笑,這一切在凡夫俗子看來,在某些精神狀況不佳的人看來,無疑是魔鬼出身的明證?!比缃瘢藗兇罂蓪⒅鉃榭尚Φ挠薮琅c迷信,但如果我們乘坐時光機穿越回到19世紀上半葉的歐洲,置身于那個浮士德傳說影響甚深的文化傳統(tǒng),并有幸親眼目睹帕格尼尼在舞臺上的神跡——一個身材高瘦、手指修長、脊椎側彎的男人用幾乎不可思議地方式演奏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小提琴絕技(有時甚至會故意弄斷小提琴上的一兩根弦,然后在剩下的琴弦上繼續(xù)演奏),那么很有可能也會發(fā)自肺腑地懷疑他是否真的向梅菲斯特出賣了靈魂。
于是,帕格尼尼先后多次因健康原因告別音樂會舞臺的那些跌宕歲月,他的受歡迎程度與人們對他的陰謀論幾乎同步增長,將他比作浮士德成了那個時代最常見的比喻。當我們看到美國著名音樂學家列昂·普蘭廷加(Leon Plantinga)的那本《浪漫音樂:19世紀歐洲音樂風格史》(A history of musical style in nineteen-century Europe)時,不用驚訝于作者舉了一長串那一時代的人們所熱衷的比喻:
如席勒筆下的強盜卡爾·摩爾,拜倫筆下的異教徒以及《魔彈射手》中的卡斯帕爾。他所使用的樂器對于這種人物類型也非常合適(自中世紀以來,死神和魔鬼手中所持的物件就是小提琴),而且他本人也體現(xiàn)出被認為適用于此類形象的一些特質:“出身神秘(但被猜想為背景不凡),竭盡激情,被懷疑犯下可怖的罪行,沉郁的習氣,蒼白的面容,令人過目難忘的雙眸?!?/p>
《浪漫音樂:十九世紀歐洲音樂風格史》
19世紀20-30年代,帕格尼尼“魔鬼代言人”的形象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他幾乎成了歷史上擁有最多“邪典外號”的音樂家,諸如“熱那亞的巫師”“撒旦的爪牙”“游蕩的猶大化身”“梅菲斯特”“浮士德”等等……即使是塑造了浮士德形象的歌德本人,也認同這樣的比喻。在與J.P.艾克曼的對話里,歌德說,“拿破侖看上去是一位徹頭徹尾的魔鬼型人物,而且在這方面登峰造極,幾乎無人能及……在帕格尼尼身上,可以非常明確地看到這一點,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夠產(chǎn)生其令人驚嘆的影響力?!?/p>
事實上,正是由歌德、拜倫等人所開創(chuàng)的浪漫主義潮流,讓帕格尼尼的“魔鬼代言人”形象日漸深入人心,以至于幾乎成了一種刻板印象。19世紀這股洶涌澎湃的浪潮有著一個重要的面向,即對黑暗時代的興趣重新抬頭。要知道,讓帕格尼尼在舞臺上使整個歐洲為之傾倒的樂器——小提琴,在中世紀民間傳說中乃是一種神秘、迷人和女性化的存在。因此,人們不難想象這樣的畫面:小提琴家儼然是死神(魔鬼)的代理人,而小提琴就像一個受害的、充滿情欲的美麗女人——性與死亡在這個深具哥特氣質的爆炸性畫面里融為一體。當然,同樣不能忽視的,是帕格尼尼獨一無二的演奏風格。當他修長的、脊柱彎曲的形象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人們很難不把他與浪漫主義繪畫作品里那些演奏小提琴的死神聯(lián)系起來,而他不論演奏什么音樂都聽起來毫不費力,同時還能創(chuàng)造出無窮無盡的新技巧,所有這一切都在加深人們的固有印象。
帕格尼尼之墓
在整個音樂史上,人們通常用“天才”一詞來形容莫扎特、門德爾松等這樣“老天賞飯”之人,而“魔鬼”一詞卻是帕格尼尼的專屬代名詞。1996年,著名古典音樂廠牌DG發(fā)行了一張伴隨著整整一代樂迷成長的著名唱片——意大利小提琴大師薩爾瓦多·阿卡多(Salvatore Accardo)演奏的帕格尼尼作品——大紅色的封面上是一位身材瘦高、用扭曲的姿勢演奏小提琴的男人的鬼魅剪影,一串串的神秘音符從旁四散溢出。這張著名唱片的標題正是“魔鬼的顫音”(發(fā)燒界俗稱為“紅魔鬼”)——Diabolus in Musica,仿佛不用這樣的詞就無法描述他的音樂。隨著帕格尼尼的時代漸行漸遠,人們對他的評價也變得越來越客觀,“魔鬼”這個夸張的形容詞從當初源自無知者的恐懼,到如今早已洗盡鉛華,留下的只有對帕格尼尼神乎其技的音樂發(fā)自肺腑的贊嘆。
神跡與知音
據(jù)說,在帕格尼尼的時代只有兩種人,一種人聽過他神乎其技的現(xiàn)場演奏,另一種人則沒有,前者因此有了向后者大肆炫耀的資本。對于音樂史來說,1828年是一個重要而特殊的年份。音樂巨人貝多芬于一年前去世,給整個歐洲留下了一份厚重的音樂遺產(chǎn),也使后世的一大批音樂家活在他巨大的陰影之下。這一年,貝多芬忠實而杰出的追隨者弗蘭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英年早逝,年僅31歲。在這個人類音樂史的至暗時刻,比貝多芬小12歲的帕格尼尼卻迎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巡演,后來的歷史將證明,這次于1828年在維也納開啟的巡演深刻地改變了音樂史的進程。
是年3月,帕格尼尼在維也納的首演之夜上演奏了傾倒眾生的《D大調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舒伯特在聽了這首神作后有意無意地反向贊嘆道:“在帕格尼尼的琴聲里,我聽到了天使的聲音?!边@首神奇的協(xié)奏曲后來更是被譽為“一匹噴火的戰(zhàn)馬,帕格尼尼騎著它馳騁于歐洲大陸,所向披靡。”就這樣,從見證奇跡之夜的首演之后,街頭巷尾間關于帕格尼尼技藝與身世的傳聞不脛而走。為了聽他那神乎其神的現(xiàn)場演奏,親眼見證他獨一無二的泛音、多音演奏與左手撥弦技巧,歐洲各大城市的人們擠破了頭,幾乎每到一個城市都立即引發(fā)轟動。在整個藝術巡演史上,就持續(xù)引發(fā)的瘋狂與熱潮而言,或許只有李斯特、貓王和邁克爾·杰克遜的現(xiàn)場演出可以與之媲美。
三年之后,風靡西歐的音樂家羅西尼在巴黎開始提前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他向巴黎歌劇院不遺余力地推薦自己的意大利同鄉(xiāng),最終促成了帕格尼尼在巴黎歌劇院的一系列小提琴炫技音樂會。這位為小提琴而生的絕世音樂家在巴黎的五周內連演了十場音樂會,每一場演出的狂熱程度都更甚于前一場,拿破侖的妹妹埃麗莎·波拿巴是其狂熱粉絲,巴黎文藝界的司湯達、巴爾扎克、海涅、大仲馬、肖邦、舒曼、李斯特等一眾名流大佬也紛紛為之傾倒。巴黎《辯論報》(Journal des débats)樂評人卡斯蒂爾·布拉澤(Castil-Blaze)在聆聽第一場音樂會后,以一種近乎意亂神迷的瘋狂筆觸寫道:
這是最了不起的事件,令人震驚、使人感嘆、大獲成功、讓人癡醉、無與倫比、非凡卓絕、難以捉摸、前所未見……這第一首樂曲(即D大調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中閃耀著令人著迷的旋律,從中宣泄而出的樂句有著才華超群的獨創(chuàng)性,并且極端大膽,唯有帕格尼尼才能夠將這樣的大膽創(chuàng)新發(fā)揮到極致,因為唯有他才能夠駕馭這樣的演奏。聽眾對這首作品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傾家蕩產(chǎn)也要去聽帕格尼尼!
然而,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音樂面前,再強大的文字也依然是蒼白無力的,真正的知音總是少之又少。在巴黎歌劇院喧囂狂熱的現(xiàn)場人潮中,坐著一位未來將同樣在歐洲叱咤風云的音樂大師——弗蘭茨·李斯特,就像20歲的尼采在萊比錫的舊書店宿命般地遇見了叔本華一樣,21歲的李斯特在山呼海嘯般的巴黎歌劇院被閃電擊中似的聽到了帕氏震撼人心的音樂與琴藝后,在一封給朋友的書信中寫道:“這是何等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小提琴,了不起的藝術家!上帝啊,這四根琴弦所帶來的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折磨!”是的,只有李斯特聽出了帕格尼尼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琴藝背后的痛苦與掙扎,要知道帕氏一直疾病纏身,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痛苦且無效的治療后,已瘦得像一道閃電!
這場宿命般的邂逅徹底改變了李斯特的一生,也改變了音樂演出的歷史。從此,這位同樣天賦異稟的年輕人矢志成為“鋼琴界的帕格尼尼”,他開始瘋狂地練習、鉆研和創(chuàng)新,大跳、李斯特八度等前所未有的鋼琴技巧誕生了??梢哉f,李斯特對于鋼琴藝術的巨大貢獻,完全可以和帕格尼尼之于小提琴的成就相提并論,兩人將獨奏音樂會(recital)作為一種重要演出形式確立下來。后來,27歲的李斯特寫了六首《帕格尼尼練習曲》向他致敬,其中的五首是根據(jù)帕氏著名的《24首隨想曲》主題寫成的變奏,唯一的例外是第三首《鐘》,它原本是帕格尼尼第二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第三樂章,經(jīng)過李斯特的妙手改編,最終成為了一首令人眼花繚亂的鋼琴炫技名曲,輝煌的音響效果讓鋼琴變成了一支管弦樂隊,也讓《鐘》在后世的受歡迎程度超越了帕格尼尼的原版。
不朽的遺產(chǎn)
今天的人們回望這位兩百多年前的絕世天才,在退去所有的光環(huán)與魔咒之后,會發(fā)現(xiàn)帕格尼尼所留下的這份不朽的遺產(chǎn)比人們通常所能想象的更加豐富與厚重。首先當然是他驚世駭俗的《24首隨想曲》,這部在巴奇奧奇的宮廷樂隊任職期間寫下的不朽作品,在1820年于意大利米蘭公開出版后,便成了后世小提琴家檢驗自身技藝的試金石。帕格尼尼在24首曲子中分別展現(xiàn)了小提琴的各種艱深技藝,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今,這部作品仍可視為關于小提琴藝術的百科全書,即使是大多數(shù)職業(yè)演奏家,要一口氣演奏好幾首帕格尼尼的隨想曲也很不容易,即使是克萊斯勒、海菲茲、米爾斯坦、奧伊斯特拉赫這樣的超級大師,經(jīng)常演奏的也只是其中的三四首,至于在音樂會現(xiàn)場演奏全套24首隨想曲,則是對小提琴家技藝的終極挑戰(zhàn)。
筆者收藏的部分帕格尼尼首版唱片(含相關改編曲目)
更有意思的是,這套隨想曲的最后一首也就是第24首《a小調隨想曲》因其迷人的曲調,引發(fā)了后世音樂家的改編熱潮。即便是性情內斂如勃拉姆斯,也被帕格尼尼的這一美妙旋律所吸引,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這部鋼琴變奏曲分為兩套變奏,由于技巧艱深,層次結構清晰而豐滿,不僅成為演奏家們的教科書或練習曲,也在作曲方面成為鋼琴文獻中的一部經(jīng)典,也是勃氏變奏曲中的佼佼者。當然,最著名的改編莫過于俄羅斯音樂家拉赫瑪尼諾夫的單樂章鋼琴與樂隊作品《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這個如泣如訴卻又堅韌奮進的迷人曲調讓拉氏也很上頭,他干脆用這個主題寫了24段變奏,創(chuàng)作了一部帶有鋼琴聲部的交響詩,其中的第18段變奏因被電影《時光倒流七十年》(Somewhere in Time, 1980)作為插曲而名聲大噪,成為普羅大眾耳熟能詳?shù)氖澜缑?/p>
相比于帕格尼尼在小提琴藝術上的卓越貢獻,世人常常會忽略他對另一件樂器——吉他的重視。其實,帕格尼尼最早接觸的樂器是吉他,他一生鐘愛吉他,在音樂會上稱它為“永遠的伙伴”。值得一提的是,帕格尼尼與法國作曲家柏遼茲的友誼也源自二人對吉他的共同熱愛,他曾贈送給柏遼茲一把吉他,兩位偉大的音樂家都在其上簽名。在那個輾轉于歐洲各地巡演的忙碌時期,帕格尼尼寫下了許多為小提琴與吉他二重奏所作的樂曲(共計18首之多),直到1993年DG公司出品的《小提琴與吉他的對話》(Paganini for two)讓其中的幾首代表作享譽世界。這張錄制于柏林著名的耶穌基督教堂的典范唱片以美妙的二重奏音樂(小提琴名家沙漢姆和吉他手索爾舍的華麗演奏可謂珠聯(lián)璧合)和4D發(fā)燒級錄音,讓全世界的音樂愛好者和發(fā)燒友的耳朵聽得流油,從中不僅能聽到吉他的每一根弦的顫動,更能感受到琴音中豐富的共鳴和音韻縹緲的擴散。
在帕格尼尼演出如日中天的那個時代,由于日程緊張,事務繁雜,他專門聘請了專業(yè)的經(jīng)紀人為自己打點行程,這竟成為了后世一切演出經(jīng)紀行業(yè)的雛形[2013年的德國電影《魔鬼小提琴家帕格尼尼》(Paganini: The Devil's Violinist)中甚至讓帕格尼尼的經(jīng)紀人扮演了魔鬼的角色,并與之簽訂交換協(xié)議,令人啼笑皆非]?;赝崎L綿延的音樂史,音樂家從曾經(jīng)為教會與宮廷所雇傭,到貝多芬的時代開始以自由獨立的身份示人,再到帕格尼尼所開創(chuàng)的“超級巨星”時代,一個全新的產(chǎn)業(yè)逐漸成形,甚至如今的每一位娛樂明星,他們的事業(yè)都可以被看作是帕格尼尼的延續(xù)??梢哉f,帕格尼尼正是古典音樂商業(yè)化的歷史第一人,如今每一個走進音樂廳享受現(xiàn)場的人都應該感謝帕格尼尼。
電影《魔鬼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海報(2013)
1832年4月,巴黎霍亂肆虐全城,每周有700人死于霍亂,但帕格尼尼的音樂會依然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因為他的演奏讓“所有的痛苦和哀傷暫時停止,人們忘記了死亡以及比死亡更糟糕的恐懼”。后來,人們形容一旦帕格尼尼拔營離去后,整個大都會宛如一座死城。悠悠回望帕格尼尼曾經(jīng)的神跡,不啻一番甜美的舊夢,一份遙遠的饋贈,一聲來自歷史深處的回響,一段令人鼓舞予人安慰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