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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藏三百多通沈曾植手札首次公開,《東軒翰墨》出版

今年是近代大儒沈曾植逝世一百周年,澎湃新聞獲悉,止觀書局與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聯(lián)手,并與浙江大學出版社共同策劃、出版了《上海圖書藏沈曾植手札——東軒翰墨》。

今年是近代大儒沈曾植逝世一百周年,澎湃新聞獲悉,止觀書局與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聯(lián)手,并與浙江大學出版社共同策劃、出版了《上海圖書藏沈曾植手札——東軒翰墨》?!稏|軒翰墨》收錄沈曾植遺墨共計321件,均為首次公開。此編由上海復(fù)旦大學,沈曾植研究的權(quán)威學者許全勝教授歷時多年,按照書法編年的全新學術(shù)視角,排比后先,復(fù)作釋文標點,去贗存真,犁然成編。

書中的內(nèi)容涉及金石、書畫、古籍、著書、藏書,掌故遺聞、政治等諸多方面,其中很多尺牘文獻極為罕見,盡在書中一一呈現(xiàn)。許全勝教授按照沈曾植在京為官、任職兩湖書院、南洋公學與回京復(fù)職、簡放外任、辭官寓居上海作遺老,五個時期考訂并展開論述,通過上海圖書館秘藏的這批尺牘,與史互證、填補空白。 

《上海圖書館藏沈曾值手札——東軒翰墨》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1880年中進士,在京師時官刑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總理衙門章京等。1903年后簡任外放,歷官江西廣信府知府、署南昌知府、督糧道、鹽巡道、按察使,安徽提學使、布政使、護理巡撫。民國后,隱居上海。平生學問淵博,為海內(nèi)外所重,日本漢學大師內(nèi)藤湖南(1866-1934)稱之為清季「中國史學第一人」,現(xiàn)代史學大師陳寅?。?890-1969)亦推崇為「近世通儒」、「赤縣神州近世第一學人」。

寐叟流傳于世之大多數(shù)作品多為民國后所作。晚清時期所作,存世者多為筆記手稿、題跋、尺牘等。民國間曾出版石印本《寐叟題跋》(1926年商務(wù)印書館據(jù)手跡影?。?、《海日樓遺墨》,世人知寐叟翰墨風采多由此。近二十年來,又有多種書法集問世,為愛好者所喜聞樂見,惜墨跡編年圖錄尚未之見,此《東軒翰墨》所由作也。

此編所輯上海圖書館藏沈曾植書信凡321通。與通函者40人,其中佚名4人。時間則自光緒七年辛巳冬(1881年12月-1882年2月)與李逸靜夫人書,訖民國十一年壬戌九月二十七日(1922年11月15日)與劉承干書,去十月三日(11月21日)逝世僅數(shù)日,前后逾四十年,涵蓋沈氏通籍后為京官(1880-1897),任職兩湖書院(1898-1900)、南洋公學與回京復(fù)職(1901-1902),簡放外任(1903-1910)以及辭官寓居上海作遺老(1911-1922)等五個時期。

故此批尺牘文獻,既有多方面之史料價值,又對了解沈氏一生書風變化具有重要意義,實為史學藝林之瑰寶。此書導言按編年順序分別就相關(guān)人物背景、書札內(nèi)容、學術(shù)價值、掌故遺聞等略舉說明,最后論沈曾植之書法,冀讀者與圖錄釋文參觀,有所裨益焉。

01沈曾植與夫人李逸靜

上圖藏《海日樓家書》兩冊,存書札八十余首,除兩首外,其余皆為沈曾植與夫人李逸靜書,其中大部分作于光緒戊戌至壬寅間(1898-1902),內(nèi)容豐富,家事國事,兼而有之,是研究沈曾植生平事跡重要史料。

李逸靜(1849—1926),江蘇新陽(今崑山)人。戶部陜西司主事李培厚孫女,云南按察使李德莪(1814-?,字念劬,號蓼生)長女,浙江按察使李傳元(1854-1922,字橘農(nóng))胞妹。咸豐十一年辛酉(1861)韓太夫人爲沈曾植聘其二姑夫李德莪之女李逸靜爲妻,德莪時將出守貴州貴東道,婚約定后始出都赴任。李德莪后曾調(diào)任四川東川道,李夫人隨至任所。逮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夏,沈曾植自京師渡海至上海,復(fù)由上海溯江西上成都,方與李夫人完婚?;槠诙ㄔ诹率蝗眨?月17日),先一日晚李德莪具鼓吹相迎,乘轎入贅李府。是年曾植二十三歲,李氏二十四歲。夫婦婚后同回京,“夫人即質(zhì)衣飾,供菽水,自是內(nèi)助得人,益得嫥心劬學”。

沈曾植早年與夫人書,上圖藏光緒七年一札,為上圖藏札中最早者。

辛巳冬(1881年12月-1882年2月)與李逸靜


02沈曾植與李慈銘

李慈銘(1830-1894),原名模,字式侯,一字法長。更名后,字愛伯,號越縵,又號霞川,小字辰客,后更字莼客。浙江會稽(今紹興)人。光緒六年庚辰(1880)進士。官至山西道監(jiān)察御使。學識淵博。著有《越縵堂詩文集》《越縵堂日記》等。

李慈銘長沈曾植二十歲,通籍前已有盛名。后兩人同為光緒庚辰科進士,是年六月十一日(1880年7月17日)沈曾植始拜訪李慈銘,至是交往日多,漸成密友。其后十余年間,李氏與朋輩聚會飲宴極多,沈曾植是其中主要成員之一。

李慈銘對沈氏博古通今十分欽佩。上圖藏沈曾植與李慈銘書札六首,作于光緒十年甲申至十五年己丑間(1884-1889),既有疾病診治、郊游飲宴、借館稱觴等日?,嵤?,亦有詩筒唱和、學術(shù)研討之雅事。

沈李兩人詩文集中,現(xiàn)存有若干唱和交游詩作,但反映學術(shù)交往者較少,書札頗可玩索,其中光緒十五年十月十九日(1889年11月11日)一札,可見兩人當時共同研究直隸保定府定興縣新出《北齊標異鄉(xiāng)義慈惠石柱頌》拓本,堪稱嘉話。

甲申二月二十八日(1884年3月25日)與李慈銘


03沈曾植與丁立鈞

丁立鈞(1854.2.20-1902.8.28),字叔衡,號恒齋、云樵、小跛道人。江蘇丹徒人。同治九年(1870)順天鄉(xiāng)試舉人,光緒六年(1880)進士。歷充武英殿協(xié)修、纂修、總纂、提調(diào),國史館協(xié)修官,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湖南鄉(xiāng)試副考官,會典館圖上詳校官、繪圖處幫總纂。光緒二十二年四月(1896年5月),補授沂州知府。后主講南菁書院。

丁、沈兩人同為庚辰科進士,同為乙未北京強學會發(fā)起人,又同為翁同龢門生,而成為帝黨之中堅。丁氏甲午時嘗力斥李鴻章,又曾規(guī)勸曾國荃,以切直敢言負時望。惜「既屈于官,復(fù)厄以年」,未克展其長才。丁、沈關(guān)系十分密切,通函甚多,今所見與丁立鈞札凡二十八首,全部為上圖收藏。其中丁酉十一月二十二日(1897年12月15日)札逾二千言,除詳述韓太夫人臨終經(jīng)過及營葬準備為沈氏家史重要資料外,多論及德國侵占膠州灣事,頗有史料價值。

庚寅十一月二十日(1890年12月31日)與丁立鈞


庚寅十一月二十日(1890年12月31日)與丁立鈞


04沈曾植與吳慶坻

吳慶坻(1849.1.22—1924),字稼如,號子修,一字毅孫、敬彊,別號悔余生、補松老人、橫山老樵。浙江錢塘人。吳振棫(1792-1870)孫。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歷充國史館協(xié)修,會典館畫圖處協(xié)修、纂修、幫總纂,功臣館纂修,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云南鄉(xiāng)試副考官,四川、湖南學政,政務(wù)處幫總辦、總辦,兼署湖南提學使、布政使。民國后居上海,與同人結(jié)超社、逸社、淞社。著有《補松廬詩集》《悔余生詩集》《補松廬文錄》《蕉廊叢脞》等。

吳、沈二人相識數(shù)十年,交誼深厚。寐叟去世后,吳氏將歷年函牘七十余首裝裱成冊,親筆題簽:“沈乙盦書札( 癸亥初夏裝成。敬彊署檢。)。”鈐「橫山老樵」白文印。此冊書札數(shù)量之多,僅次于《海日樓家書》。其中京師時期十四首,十分珍貴,可補此時作品之空白。遺老時期則多達四十九首,為寐叟晚年尺牘書法提供豐富范本。

沈曾植與吳慶坻書札冊封面


05沈曾植與袁昶

袁昶(1846-1900),初名振蟾,字爽秋,號重黎,又號漸西村人、芳郭鈍叟。浙江桐廬人。光緒二年(1876)進士。累官總理衙門章京、會典館纂修、徽甯池太廣道、太常寺卿、總理衙門大臣。二十六年庚子(1900),義和團事起,反對圍攻外國使館,與許景澄、徐用儀、聯(lián)元、立山等五大臣同時被殺。后昭雪,蕪湖士民建袁太常祠于中江書院。宣統(tǒng)元年(1909),追謚「忠節(jié)」。工詩,在京與李慈銘、沈曾植交流極多,并稱于時。著有《漸西村人集》、《安般簃集》、《于湖小集》、《袁昶日記》等。

袁昶為沈曾植密友之一,其日記所載與沈氏交往極夥。沈曾植致袁昶書信(戊戌六月二十六日一札三頁)彌足珍貴,按戊戌五月上旬(1898年6月下旬),沈曾植乘船溯江赴武昌張之洞幕,就任兩湖書院史席,途經(jīng)蕪湖時與袁昶未曾晤面。而袁氏六月去蕪湖,八月入都陛見 ,之后兩人再無會面之日,讀此遺札,尤增慨歎。

戊戌六月二十六日(1898年8月13日)與袁昶


戊戌六月二十六日(1898年8月13日)與袁昶


戊戌六月二十六日(1898年8月13日)與袁昶


06沈曾植與陳衍

陳衍(1856—1937),字叔伊,號石遺。福建侯官人。光緒八年(1882)舉人。十一年(1885)入臺灣巡撫劉銘傳幕,二十四年(1898)入張之洞幕,主變法圖強,發(fā)展經(jīng)濟。后任學部主事、京師大學堂教授等。為近代著名詩人、學者,著有《石遺室詩文集》《石遺室詩話》,輯有《宋詩精華錄》《遼金元詩紀事》、《近代詩鈔》等。

陳衍光緒中至京,耳沈曾植之名于鄭孝胥而未得晤面。逮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沈曾植應(yīng)張之洞之邀赴武昌,始相相識。兩人適同住紡紗局西院,平生交游亦以兩湖書院時期為最密。常在夜間抵掌論詩,陳氏倡「同光體」,又有「三元」說,尤為治詩學者所矚目。此時期詩筒往還亦頗多,今見書札有三首為詩詞。庚子后,陳衍作《沈乙盦詩敘》云「君作落余處者殆百余首,念離合之蹤無定也,特敘而存之」,則上圖所藏詩札特劫余耳。

己亥十月十四日(1899年11月16日)與陳衍


 

庚子五月末(1900年6月下旬)與陳衍


07沈曾植與李翊灼

李翊灼(1881-1952),字證剛,一作正剛,以字行。江西臨川人。從皮錫瑞(1850-1908)治經(jīng)學,復(fù)依楊文會(1837-1911)研佛學。歷任東北大學、清華大學、中央大學教授。著有《西藏佛教史》《印度佛教史》《心經(jīng)密義述》《金剛經(jīng)講義疏輯要》等。沈李兩人交往,當始于沈曾植任職江西時。

上圖藏與李翊灼書札兩冊,凡十四札。沈曾植于佛學極有興趣,嘗以讀《大藏經(jīng)》為晨課,甚至在六十歲時著僧衣與李證剛、黎養(yǎng)正(字端甫)、謝鳳孫(字石欽)合影于布政使署之成園,并寄照片請友朋題詩。李氏與桂伯華(1861-1915)、歐陽漸(1871-1943,字竟無)并稱江西佛教三杰,沈曾植于此三人寄予厚望。宣統(tǒng)二年(1910)敦煌遺書運至北京,當時精通佛典者不多,而敦煌劫余之典籍中佛經(jīng)占很大比例。繆荃孫時掌京師圖書館,曾致函沈氏商請由李證剛北上校訂編目。是年十一月,李氏陪同沈曾植游西湖、嘉興后,即赴京工作,而川資則由曾植墊付。此為早期敦煌學史掌故,鮮為人知。民國后,歐陽竟無在金陵刻經(jīng)處開設(shè)支那內(nèi)學院,沈曾植亦作《支那內(nèi)學院緣起》以贊之。與李證剛書中有三首言及黎端甫,黎氏為江西豐城人,致力于三論宗研究,生平事跡罕傳,清末民初沈曾植與之多有佛學交流,可供近現(xiàn)代佛教史者深入探討。

《支那內(nèi)學院緣起》


《支那內(nèi)學院緣起》


《支那內(nèi)學院緣起》


08沈曾植與陸樹藩

陸樹藩(1868-1926),字純伯,號毅軒。浙江歸安人。心源(1824-1894)子。舉人。曾任內(nèi)閣中書、蘇州候選道。在上海經(jīng)營湖絲虧本,光緒三十三年(1907)將皕宋樓藏書悉數(shù)售與日本巖琦氏,今在靜嘉堂文庫,為近代中華典籍流失之痛史。著有《救濟日記》《吳興詞存》《皕宋樓藏書三志》《穰梨館過眼三錄》《忠愛堂文集》。光緒癸巳甲午(1893-1894),陸、沈兩人已在京師相識。據(jù)嘉興博物館藏陸樹藩《致沈曾植札》,可知光緒三十四年臘月(1909年1月)陸樹藩至安慶欲托庇于沈曾植,宣統(tǒng)元年己酉正月二十九日(1909月2月19日)樹藩來訪,贈陸心源遺著與沈氏,并「托售宋板王弼注《周易》六冊、范文正墨跡手卷一個」,上圖沈札四首可與嘉博藏札對讀,皆作于此時前后。據(jù)此數(shù)札可知,皕宋樓善本東流后,陸樹藩手上仍有零星宋板書,并出售書畫以謀生計。

己酉正月二十九日(1909年2月19月)與陸樹藩


09沈曾植與羅振玉

羅振玉(1866—1940),字叔韞,一字叔言,號雪堂。晚號貞松老人。浙江上虞人。秀才。清季創(chuàng)辦農(nóng)學社、東文學社、江蘇師范學堂,主編《農(nóng)學報》《教育雜志》。曾任學部參事、京師大學堂農(nóng)科監(jiān)督。辛亥國變,與王國維同赴日本?;貒髨D謀復(fù)辟,于民國十三年(1924)奉召入直南書房。滿洲國建立,任監(jiān)察院長。平生搶救內(nèi)閣大庫檔案,搜羅考訂安陽甲骨,整理刊布金石典籍,成就巨大。著述浩博,有《殷虛書契》《三代吉金文存》《雪堂叢刻》《遼居雜著》等。

羅氏平生對沈曾植一貫禮敬,上圖藏沈曾植與羅振玉書札一冊,有雪堂題簽:“沈乙盦尚書手簡。壬戌仲冬付裝,雪翁題記?!笨芍诿论湃ナ篮笠辉录锤堆b池,十分珍重。沈曾植庚戌臘月九日(1911年1月9日)一札對羅氏甲骨學開創(chuàng)之功亦評價甚高,而又自言:“舊所得亦有四五十枚,甲、骨皆有之,無人能拓,遂多年未啓視,此事遂讓公先鞭。讀公書,欽且妬也。”

可知沈氏亦為中國早期收藏甲骨之人,其學術(shù)眼光廣闊敏銳,于此可征。

民國期間,羅氏短暫回國必到滬,到滬則必訪沈寐叟。此時期羅沈通函較多,沈氏七札大都為長函,多論學語,并錄詩作,頗可研索。

沈曾植與羅振玉書札冊封面


10沈曾植與劉承幹

劉承幹(1882—1963),字貞一,號翰怡。浙江吳興人。富藏書,創(chuàng)嘉業(yè)堂藏書樓??逃小秴桥d叢書》,著有《求恕齋日記》。劉氏民國后方與沈曾植等遺老相識。乙卯(1915)浙江通志局由沈主持,嘗聘劉氏參與其事。由于收藏、刊刻圖書之故,劉沈間多有書籍交流,如沈曾植借家藏《章實齋遺書》稿本與劉氏刊行,堪稱書林佳話。上海遺老前段時期九札,亦幾乎皆涉及古籍,多可與劉氏來函及相關(guān)日記對讀,故沈札雖不署日期,大多可考出具體時間,對研究其晚年書法亦能起到參照物作用。

丁巳四月十四日(1917年6月3日)與劉承干


上海遺老后段時期與劉承幹七札,亦多有關(guān)刊印書籍事,如刊行《越縵堂日記》、影宋本《四史》、影宋本《刑統(tǒng)》等。沈曾植為《刑統(tǒng)》??蔽淖之愅靼蠒r已在壬戌九月,去逝世不及一月,令人欽佩。

民國十一年十月十三日(1922年12月1日)劉承干以貢金而參加溥儀大婚典禮,先于九月二十八日(11月16日)赴京參加大典,與汪鍾霖同行。沈曾植札作于前一日,去逝世不到十日。劉承干挽寐叟聯(lián)曰:

十載郁孤忠,記曾贈榮臨歧,簡札殷勤猶及我;

九重褒碩學,從此試燈稱祝,衣冠閑雅更何人。

恰好言及此札,「贈榮臨歧」云云即札語所謂「聞定明日榮行,三接龍光,鄉(xiāng)邦增耀」。

壬戌九月二十七日(1922年11月15日)與劉承干


11沈曾植與蔣汝藻

蔣汝藻(1877—1954),字符采,號孟蘋、樂庵。浙江烏程人。錫坤(1855-1904)子。光緒二十九年(1903)舉人。官學部總務(wù)司郎中。民國后,任浙江軍政府鹽政局長、浙江鐵路公司董事。其家富藏書,建傳書堂以庋之。民國后得宋本《草窗韻語》,又易名密韻樓,王國維曾為蔣氏藏書編目、寫書志。

沈曾植與蔣錫坤有舊,曾為作墓表,傷其不遇。蔣汝藻與寐叟皆好古籍,賓朋游燕,時相聚會,如參加宴請伯希和晚宴等。寐叟嘗為蔣氏作題畫詩十首。書札則僅見上圖所藏二首,其一答復(fù)蔣氏招飲,因是日風大不克赴宴觀書,惋惜「書林今話,只可耳食」。又云「且為沅叔題《手鑒》」,則指為傅增湘所得宋刊本《龍龕手鑒》題詩。而此詩卷幸猶存天壤,足補書林今話,頗為可喜。

沈曾植題傅沅叔藏龍龕手鑒詩


12沈曾植與張元濟

張元濟(1867—1959),字筱齋,號菊生。浙江海鹽人。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官刑部主事,充總理衙門章京。參與戊戌變法活動,政變后革職,至上海任南洋公學譯書院院長、總理。后長期主持商務(wù)印書館,建涵芬樓,為近代出版業(yè)巨子。主編《四部叢刊》《續(xù)古逸叢書》,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出版《東方雜志》《教育雜志》。著有《校史隨筆》等。

張元濟與沈曾植早在總理衙門時即為同僚,光緒二十七年辛丑(1901)又在南洋公學為同事,皆主張變法維新,相知頗深。民國后同在上海,時相過從,1916年7月21日公宴伯希和(1878-1945)即為其中一盛事。沈氏曾為張元濟作《涉園叢刻序》,亦常與張氏探討古籍版本。上圖丁巳一札,則言及偽本《鼎帖》。

庚申與張元濟一札,介紹馬一浮親戚丁浩入商務(wù)印書館謀事。札云:“其戚馬一浮君,則浙士之領(lǐng)袖也?!笨芍R氏在1920年已聲望卓著,可資談助。馬氏年過八十,癸卯立春日(1963年2月4日)跋《海日樓文集》,稱沈氏為“知類通達,博物君子”,頗致欽仰之忱。早年書法亦模擬寐叟,嘗見其跋寐叟絕筆楹聯(lián)字,與沈書神似。龍游劉寄廬(衍文)(1920—2021)太夫子數(shù)告我,馬氏每聞人謂其書學沈寐叟必怒形于色,蓋大作手諱其所出歟?

庚申(1920)與張元濟


 

馬一浮跋寐叟絕筆聯(lián)


開古今書法未有之奇境

沈曾植去世后,書名益著,影響頗廣,甚至及于說部。如錢鍾書早年與沈氏老友陳石遺往還,多聞晚清文人掌故于陳氏,其記石遺談藝語為《石語》,其中頗夾自家評論,談詩外兼涉書法,如論陳寶?。?848-1935,字伯潛,號弢庵)之書「似放腳娘姨,不甚自在」,惜未及寐叟之詩學與書藝。但在小說《圍城》中,有一處提到沈字,則頗為有趣:

方鴻漸到了蘇家,……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欲破禪?!兵櫇u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復(fù)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

按所述雖為小說中事,然頗有事實依據(jù)。沈氏好黃山谷詩,《石遺室詩話》中已有記載;而晚年寓居上海始鬻字,故滬上文雅之士如蘇文紈家懸其屏條,固不足怪。錢氏民國時長期在上海,當見過沈氏書作,所謂「‘人’字的捺腳」,其用筆特征在光緒己亥庚子與陳衍書札中即有表現(xiàn)(試比較下圖諸字捺腳),陳沈交誼深厚,陳錢談?wù)撝袊L論及沈書,亦殊有可能。不過小說畢竟是小說,其實各時期沈書的「人」字各不相同,甚至同一幅字中亦不一律,不可一概而論。

各時期沈書的「人」字各不相同


寐叟書黃山谷《題落星寺》詩中亦有「人」字


現(xiàn)代史學大師錢穆(1895-1990)曾倡言:

中國學問主通不主專,故中國學術(shù)界貴通人,不貴專家。

此為晚清民國學界共識,與今日只貴專家固不可同年而語。沈曾植被公認為一代通儒,早在光緒六年庚辰會試時,主考官翁同龢(1830-1904)即「尤重沈卷為通人」。去世后,張元濟作挽聯(lián)云「折衷今古,無愧通儒,豈當世新舊各家所能幾及」,可謂的評。其門人唐文治亦云:

先生于學無所不精,囊采六經(jīng),出入百家諸子,貫天人之奧,會中西之通。嘗語余:“為學之道,貴乎知類通達,開物成務(wù),若拘虛一隅,何為者?”今所傳先生之作,一鱗一爪耳,而論者多以干、嘉諸老擬先生,其測先生者淺矣。

沈氏反對「拘虛一隅」,猶錢氏之鄙薄 「町畦之執(zhí)」,通儒眼光,自無不同。至其平生究心內(nèi)政外交,「用儒學巨子守南昌」,「金石碑板、書畫聲律,特以余事及之」,時人謂「綜所行,宜合文苑儒林為一傳」、「循吏儒林堪合傳」,則又非一般文人學者所能企及。沈氏于書學與其他學問一樣,與時俱進,掉臂獨行,博觀約取,厚積薄發(fā),不斷求新求變之跡,于此數(shù)百首函札中在在可見。

寐叟去世以后,論其書者恒及其師法來歷,說有多端。沙孟海(1900-1992)《近三百年的書學》為民國時較早公開發(fā)表之書學論著,他將沈曾植書法置于「帖學——以晉唐行草小楷為主」一節(jié)中「少數(shù)想要在二王以外另辟一條路徑的」一派中,列于黃道周、倪元璐之后,鼎足而三。其文略云:

他是個學人,雖然會寫字,專學包世臣、吳熙載一派,沒有什么意思的;后來不知怎的,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他晚年所取法的是黃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別人家的死學,方法是用兩家的,功夫依舊用到鍾繇、索靖一輩子的身上去,所以變態(tài)更多。專用方筆,翻覆盤旋,如有龍舞鳳,奇趣橫生。

恰好一甲子后,沙氏1988年作《清代書法概論》,申論前說云:

他兼治碑帖之學,博覽精研,造詣極高。早年書跡受包世臣、吳熙載的影響,有味于包氏「筋搖骨轉(zhuǎn)」、「無一筆板刻紙上」之說。晚歲所作,多用方筆翻轉(zhuǎn),飛騰跌宕,有帖意,有碑法,有篆筆,有隸勢,開古今書法未有之奇境。

所謂用方筆翻轉(zhuǎn)有帖意碑法,可與冒廣生(1873-1959)語參觀:

冒鶴老嘗遇寐老曰:“君筆誠奇縱矣,然不過以方筆爲包安吳耳。”寐老拍其肩曰:“此安可爲外人道?!?/p>

冒氏好自詫其新解,其說亦僅窺一隅耳。而沙氏所謂取法黃倪,功夫仍在鍾索一輩云云,王國維(1877-1927)已發(fā)之在前,其癸亥(1923)詩《夢得東軒老人書醒而有作時老人下世半歲矣》有云:

昨宵忽見夢,發(fā)函粲琳瑯。細書知意密,一牘逾十行。古意備張索,近勢雜倪黃。

沙氏惟以鍾繇易張芝耳。

寐叟逝世前一日(民國十一年壬戌十月二日即1922年11月20日)曾為人書兩聯(lián),一聯(lián)曰「岑碣熊銘入甄選;金砂繡段助裁紕」,上款署「寶生仁兄雅屬」;另一聯(lián)曰「石室竹卷長三尺;山陰草跡編千文」,未署款。1923年后,其嗣子慈護曾將兩副絕筆聯(lián)徧求名流題詠,其中頗有論書語。

沈曾植絕筆七言聯(lián)


·金蓉鏡(1855-1927)題:

先生早挹安吳,晚則遍涉晉帖北碑,博通諸家,有一筆之善,無不采擷英秀,契其微旨。有清三百年中,此為司南也。

·吳郁生(1854-1940)題:

乙盦于學無所不通,沈酣于金石,忠義之氣郁勃于中,而偶發(fā)于書。故其書奇崛,擺脫恒蹊,按之規(guī)矩,亦無不中。嘗與余言「平日瓣香安吳」,余謂:“君書格在安吳上,以所得不獨在書也。”君笑而頷之。

·沈金鑒(1866-1926)題:

培老書法早歲宗包慎伯,中年以后出入于漢魏六朝,蒼勁無匹。寸縑片楮,價重南金。

·1928年,諸宗元(1875-1932)題絕句二首:

海日樓中昔論書,紛言法乳溯安吳?!都o功》一碣堂堂在,我語翁曾為捻須。曩侍丈論書,曾言安吳源出《大唐紀功碑》,丈極許之。

波磔猶存篆籀中,《鶴銘》強可古今通。人間今已無翁筆,誰更唐賢守晉風。

·王氏晚年論沈書則云:

竊謂先師之治書學,上自甲骨、鐘鼎、竹簡、陶器等,凡有文字者,無不肄習,余嘗見其齋中所積元書紙高可隱身,皆此類也。然案頭所置僅《淳化秘閣》《急就章》《校官》等數(shù)帖,《鄭羲》《張猛龍》《敬顯儁》數(shù)碑而已。此即其一貫為學之道。

先生書法,執(zhí)筆學包世臣,諸體中草書尤工。晚年作草,抑揚盡致,委曲得宜,正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繽紛離披之美。吳江金天翮謂「明代無篆書,清代無草書」,蓋清代碑學盛行,書家多致力于篆隸,草書罕有名家者,自沈師出而草法復(fù)明,惜其大草墨跡流傳不多。……先生生前以書法為余事,然亦刻意經(jīng)營,竭盡心力,六十四歲后始專意寫字,至七十三歲去世,用力極勤,遂卓然成為大家。其學書從晉唐入手,致力于鍾繇,后轉(zhuǎn)學碑。于包世臣之「安吳筆法」頗為推崇,講求執(zhí)筆和筆墨相稱之法。曾有詩云「百年欲起安吳老,八法重添《歷下談》」,又云「包張傳法太平時,晚見吳生最老師」。包張即指包世臣、張裕釗(按錢仲聯(lián)認為,張指張琦1764-1833,字翰風。錢說是。),吳指吳讓之,一脈相承,可見先生心法所在。此外,亦曾寫過黃山谷諸帖及大篆。先生晚年自行變法,冶碑帖于一爐,又取明人黃道周、倪鴻寶兩家筆法,參分隸而加以變化。于是益見古健奇崛。「寧拙毋媚」,自具風貌?!壬谔迫藢懡?jīng)、流沙墜簡亦極用力,晚年變法或亦得力于此。其學唐人寫經(jīng),捺腳豐滿,尤他人所不能到。

茲概括民國諸家所言寐叟書法之師法來歷,略有數(shù)端。

一、早年宗包世臣

沈金鑒、諸宗元、馮煦、朱孝臧、金蓉鏡、陳衍、吳郁生、冒鶴亭、沙孟海、王蘧常、向燊、馬宗霍等皆提及包氏影響,其中吳氏記寐叟自道語,諸氏記寐叟極許其包書源出唐高宗《大唐紀功頌碑》說,頗可注意。寐叟早年收藏包氏書作,亦可為其參安吳之佐證。

《大唐紀功頌碑》


二、少壯日師法唐碑(王甲榮說)。

三、從晉唐入手,致力于鍾繇,后轉(zhuǎn)學碑(王蘧常說)。

四、壯年嗜張裕釗(金蓉鏡說)。

張裕釗贈沈曾植楷書四條屏之四


五、中年以后出入漢魏六朝(沈金鑒說)

六、書學歐體。師法歐陽通(葉恭綽、張宗祥說),絕筆聯(lián)似歐陽詢(王甲榮、錢熊祥說)。

七、晚年遍涉晉帖北碑,冶碑帖于一爐(莫永貞、金蓉鏡、葉恭綽、王蘧常、沙孟海說)

八、晚年學黃道周、倪元璐(朱孝臧、陳衍、鄭孝胥、王國維、沙孟海、王蘧常、黃濬、陳垣、臺靜農(nóng)說)。

九、晚年書參魏晉之鍾繇、張芝、索靖(王國維、沙孟海、陳定山說)。

十、書從二爨碑出(王蘧常說)。

十一、晚年參甲金(大篆)漢簡陶文唐人寫經(jīng)(王蘧常說)。

十二、學黃庭堅(王蘧常、陳定山說)。

十三、絕筆聯(lián)書似歐陽詢(王甲榮、錢熊祥說)

以上所述沈曾植書學之來歷,固非全部,如晚近學者指出其受米芾、朱熹等人影響,凡此皆足以說明寐叟平生致力歷代書法,博覽博學,絕不拘虛一隅,而是古今通觀,眾體兼?zhèn)?。沈尹默云:“今書家只是一體,古之書法家,無只會一體者?!泵论乓圆輹Q于世,但篆隸行楷各體均能。沈氏精《說文》,在京邸時即治篆書,非晚年方習。上海圖書館藏《海日樓札叢》中有一冊佛學筆記《法藏一勺錄》,其封面即以篆書題寫,作于光緒戊戌在武昌時,可為例證。

沈曾植篆書《法藏一勺録》封面


《匏瓜庵談藝錄》有一段妙語:

鄭道昭、黃魯直,都是道門中人。謝生云:“書畫都與道近。東坡亦曉道家秘術(shù)。清四家無道法,作畫但有筆墨而[無]生氣。吳某是其余孽?!庇嘣唬骸班渎?,噤聲?!?/p>

書畫與道近,此真見道語。馬一浮即以為寐叟平生成就得力于佛學,所作《海日樓文集跋》云:浮惟先生之學蓋得力于釋藏,故于名理淵藪能探其幽微。

馬一浮《海日樓文集書后》


王蘧?!稇浬蛎论旁姟方Y(jié)筆云:

總之,師之書法,雄奇萬變,實由讀破萬卷書而來。所以予先論師之學問,然后再及于書,后之學先生書者,其在斯乎。

此固是正法眼藏。按學書須有學問道義加持,黃山谷早言之。山谷題跋有云: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可謂至理名言。沈寐叟亦嘗有詩云:“道成而上藝成下,藝不能名道亦虛?!逼饰龅浪囮P(guān)系,至為明晰。

鑒寐叟書者多言分期,如云早期、中期、晚期書,或某歲以前或以后所書等等。此于一般書家固可如是,然尚有所不足。民國間有收藏家寶寐閣主蔡晨笙,已能據(jù)手跡定沈書年份,鮮有人能及。按蔡氏藏品近年頗有散出,一般爲寐叟晚年居滬作遺老時所書,中壯年時書作較少。

寶寐閣舊藏寐叟楹帖


 

寶寐閣舊藏寐叟習字稿


書信編年,首先需要考證內(nèi)容,不能「望氣辨之」。本編年圖錄,既依據(jù)各種內(nèi)證考其年歲,又參考現(xiàn)存其他各種手稿、題跋墨跡等資料為旁證,互相參觀,反復(fù)推敲。在鑒定實踐中,可知某些年份,亦非一種字體風格,故辨書風與審文章,二者理當并行不悖,有時在書作內(nèi)容無考據(jù)線索時,「望氣」斷年反而更重要。

上圖藏札內(nèi)容豐富,書法精彩。嘗試編年,實屬草創(chuàng)。罅漏疏忽,在所難免。并世高明,幸垂教焉。

(注:本文為《東軒翰墨》導言,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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