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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客禮贊:關于黃侃家族女性祖先的伏虎傳奇

國學大師黃侃的父親黃云鵠(1819-1898),是晚清咸豐、同治年間的名臣與詩文大家,然而晚年仕途坎坷,身后聲名黯淡,最終《清史稿》亦未為立傳,個中緣由,令人尋味不盡

國學大師黃侃的父親黃云鵠(1819-1898),是晚清咸豐、同治年間的名臣與詩文大家,然而晚年仕途坎坷,身后聲名黯淡,最終《清史稿》亦未為立傳,個中緣由,令人尋味不盡。他有一部特別的著作,名為《念昔齋寤言圖纂》,記其家世生平游歷見聞,有圖畫和文字紀事,幾乎算得上是個人的畫傳。四川近代英年早逝的天才學者劉咸炘指出,它可能是模仿清人麟慶的《鴻雪因緣圖記》而作(說見《內(nèi)景樓檢書記·史部》)。劉說頗有見地,試看兩書圖序的標題,都是整整齊齊的四個字,可為一證。此書對于研究黃侃家族歷史有重要價值,然而今人有關黃侃生平學術的論著極少引用。

《念昔齋寤言圖纂》(下文省稱“《圖纂》”)有清光緒元年(1875)建南官廨刻本、光緒十二年(1886)成都重刻本。前者有白描圖畫四十七幅,后者增補為六十九幅。前者影印收入《中華歷史人物別傳集》(線裝書局2003年版)第五十五冊,比較容易看到。

這部《圖纂》的圖畫,大多為黃云鵠作品(有些可能是門客所繪)。黃云鵠以詩文名世,兼擅書畫藝事,是全才型的學者。三十年前,白彬師、景蜀慧師帶領川大歷史系本科同學去德陽市孝泉鎮(zhèn)實習,我們在孝泉師范學校的教室里,還看到墻壁上鑲嵌著黃云鵠詩作的巨幅石刻(詩題《孝泉謁姜公祠敬賦長律》,收入氏著《孝泉游草》),行書雋逸靈動,十分好看。

《圖纂》光緒元年刻本最末一幅圖畫為《茅亭課易》,描繪的是黃云鵠教子研讀《易經(jīng)》的情形。畫中三人,亭內(nèi)端坐、手持經(jīng)書、有髭須者為黃云鵠;中間肅立于書桌前者,當為黃侃兄長中一人;亭外的女性,疑為黃云鵠母胡氏(光緒《黃州府志》卷三〇《人物志》有傳,說她“尤喜聽諸孫誦書史”)。黃侃出生,正是在《圖纂》重刻之時,黃云鵠已年近古稀。光緒十七年,黃云鵠致仕歸里,先后客居江寧、武昌等地講學,去世之時黃侃十三歲。黃侃早年多數(shù)時間,都在湖北蔪春鄉(xiāng)間讀書,遠不如諸兄有機會從父親接受這種嚴肅緊張又不無溫馨意味的家學教育。黃云鵠重視經(jīng)學,有《讀易淺說代問錄》《課易問旨》《群經(jīng)引詩大旨》等專著行世。黃侃以小學和文學著稱,經(jīng)學根底不深,后來拜劉師培為師,從學時日甚短,未臻登堂入室之境。這個學術方面的缺陷,似乎與其早孤經(jīng)歷頗有關系。

《圖纂》第一幅《完貞伏虎》(光緒十二年重刻本改題作《艱貞虎護》),敘述的是黃氏家族一位女性祖先的傳奇故事。

故事女主角談氏,即黃氏家族的始遷祖母,圖序中稱作談孺人。

蘄春螭堆黃氏家族為宋代文學、書法大家黃庭堅的后裔,原先是洪州分寧縣(今江西修水)人,后來遷到南康建昌縣(今江西永修)。談氏出身建昌農(nóng)家,是黃云鵠六世祖黃國珍續(xù)娶的妻子。她喪夫之時,諸子年紀幼弱,以守節(jié)自誓。族人貪圖財利,逼她改嫁,見她不從,就脅迫動粗。她從花轎中扯破帷布跳出,立于水中,以此明志,類似情況發(fā)生多次(黃云鵠撰《完貞伏虎圖集·記談太孺人軼事》記載比較詳細,有更多情節(jié))。其人性格剛烈,由此可見。談氏為了躲避禍難,于是“背縛、懷抱、手攜”孩子們,連夜出逃(據(jù)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記述,談氏攜帶有五個幼子)。一路風餐露宿,備極艱辛,取道江西九江、湖北黃梅、安徽太湖等地(《完貞伏虎圖集·記談太孺人軼事》載她在太湖山中居住了兩年),步行千余里,最后來到湖北蘄州(今蘄春縣)大同鄉(xiāng)螭堆山中,搭建茅草屋居住,耕作為生。忽然在茅屋之旁,來了一只老虎,咆哮數(shù)日。談氏對老虎說:“我孤兒寡母,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來到這里,又遇到你這災難,真是命??!如果命中注定要死,我也不怕你;如果不是這樣,你趕快離開吧,不要嚇壞了我的孩子!”老虎好像聽懂了談氏的話,俯首帖耳后退到了遠處。從此家業(yè)逐漸興旺,子孫繁衍生息,經(jīng)過六七代以后,家族男女人口多達兩千人。

時當清朝康熙末年,整個黃氏家族在蘄春的歷史,就是從這位神奇女性開始的。

說到蘄春的虎患情形,地方志也有對應的記載。明末清初的時候,蘄州虎患特別嚴重(近年環(huán)境史的研究提示我們,明清之際經(jīng)過持續(xù)戰(zhàn)亂之后,進入社會經(jīng)濟恢復階段,隨著人口增長,砍伐森林燒山墾荒,造成老虎棲息地日漸消失,從而迫使它們與人類發(fā)生接觸,虎患開始頻繁發(fā)生,而虎患紀錄的歸零,意味著森林開墾殆盡,老虎瀕臨滅絕,參見馬立博《虎、米、絲、泥:帝制晚期華南的環(huán)境與經(jīng)濟》,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就連州城里都有很多虎穴??滴醵辏?663),鄉(xiāng)村間甚至有一天之內(nèi),老虎傷害四十余人的記錄。但是到咸豐年間,老虎已經(jīng)在蘄州絕跡。談氏避難千里迢迢來到蘄州,正是當?shù)鼗⒒嫉母叻鍟r期,母子虎口脫險,可謂萬幸(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到魯迅小說《祝福》里所寫,在山中居住,被惡狼攫噬幼子阿毛的祥林嫂)。比談氏時代稍早,故事情節(jié)有些相似、幸免于難的,蘄州另外還有一位節(jié)烈女性詹氏,“嘗有虎躍入垣,搏犬豕,氏以杖擊其首,曰:‘我難婦也,何敢爾!’虎遂俯首去”(咸豐《蘄州志》卷一九《人物志》)。詹氏享壽一百歲整,邑人王材作《百歲傳》,贊美她“德足以馴猛獸”。而談氏有六世孫黃云鵠,作為晚清時文學大家,通過特殊的方式,把這位家族女性祖先的傳奇故事宣揚顯化,并傳播到東方君子之國朝鮮,套用當下一句通俗的語言,成為“一道亮麗的中國風景”。

如果把“談虎色變”這個成語放入歷史解析,我們可以見到虎患造成的無數(shù)災難和恐懼。然而現(xiàn)代科學研究指出,老虎吃人并非正常狀態(tài)。如果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未遭破壞,野生食物數(shù)量豐富,老虎通常不會主動傷人,人在深山密林中遇見老虎,完全可能出現(xiàn)老虎避開人類,而不實施攻擊的情況。從另一方面來講,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老虎既是食人的猛獸,又常常被看作神明的化身,具有“靈性”,可以驗證人間的道德善惡(參見黃志繁論文《“山獸之君”、虎患與道德教化》,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七卷)。黃氏家族女性祖先的伏虎傳奇,提供了一個明清時期女性道德教化視閾之中虎患問題的典型案例。

談氏不僅是通過神明驗證的女德化身,她的形象包含了節(jié)婦、慈母、家族開創(chuàng)者、英雄的多重復合類型,具有極為豐富的意涵。談氏的身份地位,與一般意義的男性始遷祖相似,所以我們按照通例,在文中使用了“始遷祖母”(女性始遷祖)這個較為特殊的稱謂。據(jù)黃云鵠自述,他一生中有多次危險生死關頭,談氏曾托夢顯現(xiàn)靈異(《圖纂》中的一幅《唐河掛轅》有記載,但《完貞伏虎圖集·記談太孺人軼事》的內(nèi)容更為詳盡),成為子孫后代的保護神。黃氏家族極為重視孝道,黃云鵠對母親有著終身的敬畏、感念與依戀(后來黃侃亦然),心曲見乎行實,甚至招來旁人“沽名釣譽”之譏(周詢《蜀海叢談》卷三《黃祥人觀察》),所作詩文聲情并茂,讓人感動。追根溯源,似乎與家族歷史中這段特殊的因緣密不可分。

黃云鵠獲得功名之后,祖、父、兄多人受到朝廷封贈,而始遷祖母談氏,因為守節(jié)時年齡已經(jīng)超過三十歲,按照明清兩代的制度規(guī)定不能申請旌表(參見趙鳳喈《中國婦女在法律上之地位》第四章旌表小節(jié))。黃云鵠因此繪成《完貞伏虎圖》,遍請海內(nèi)知交及朝鮮學者文人題詠,刊成專集,流行于世。

黃云鵠輯《完貞伏虎圖集》一卷,有清同治十一年(1872)刻本,今存世數(shù)目稀少,讀者訪求不易?!肚宕娢募瘏R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六八〇冊收錄黃云鵠《實其文齋文鈔》等著作六種,其中未見此書。比較方便的是,清人董文渙編著《韓客詩存》(李豫、崔永禧輯校,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下編附錄,已全文收入《完貞伏虎圖集》。董文渙(字原作“煥”,以進士及第榜名作“渙”而改)為黃云鵠知交,是當代國畫大家董壽平的祖父。

圖集所收詩文題詠的作者,分為兩類,一類為朝鮮學者文人,有樸珪壽、金尚鉉、李基鎬、許傳、金益文、申轍求、趙徽林、鄭顯德、徐相雨、趙性教等十人。另一類為黃云鵠的知交好友,圖集刊布時皆已去世,有謝元淮、許宗衡、楊傳第、馮志沂、象賢、樊彬、易紹琦等七人。共計十七人。此外,所見還有何璟《題黃孺人完貞伏虎圖》(同治《會理州志》卷一一《藝文志》)、董文渙《完貞伏虎圖為翔云題》(《峴樵山房詩集》初編卷三)二詩,未收入圖集。

咸豐十一年(1861)初,朝鮮派遣問安使前往中國,以趙徽林為正使,樸珪壽為副使,申轍求為書狀官。這個時間是清朝后期歷史中一個艱難的節(jié)點。南方太平天國尚未平定,禍患綿延日久,前此一年,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咸豐皇帝逃往熱河避難,清朝與英法俄三國簽訂《北京條約》。俄國勢力毗連邊境,清帝身體違和,中國事情令人擔憂,熱河問安使的派遣,可以說是朝鮮在國際新形勢下,講求應對策略的表現(xiàn)。

朝鮮使團于正月十八日啟程,三月下旬到達北京,六月十九日回國復命,歷時五個月。他們在北京期間,與翰林院檢討董文渙、翰林院編修沈秉成、戶部郎中王拯、兵部郎中黃云鵠、兵部主事王軒、刑部主事馮志沂等人相識,締結了深厚的友誼。

此次朝鮮使臣所結識的,是咸豐、同治年間京城一個重要的文人士大夫群體(錢仲聯(lián)《道咸詩壇點將錄》收錄其中五人,林壽圖被比作“天滿星美髯公朱仝”,趙樹吉為“地辟星摩云金翅歐鵬”,王拯為“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謝元淮是“地魔星云里金剛宋萬”,董文煥是“地惡星沒面目焦挺”;在朱彊村《清詞壇點將錄》中,也有許宗衡、謝元淮、王拯等三人上榜),成員具有相近的學術和文學志趣,相互之間交往非常密切(關于晚清政治環(huán)境中北京文人網(wǎng)絡的變遷,以及學術脈延、文學紐帶等問題,波拉切克《清朝內(nèi)爭與鴉片戰(zhàn)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英文原著于1991年出版]、魏泉《士林交游與風氣變遷:十九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等著作的梳理富有啟發(fā)性)。

這個群體的核心人物是董文渙。他與沈秉成為同年進士,與王軒、馮志沂是山西同鄉(xiāng)。董文渙出身鹽商家庭,家道富裕,于咸豐六年(1856)成進士之后,兄弟三人一同進京,以高價買下清代名臣阮元在宣武門外兵馬司后街的故宅作為住處。董文渙文武雙全,性格豪放,交游極廣。他為馮志沂《微尚齋詩集》作序,說:“余丙辰通籍后,因顧齋(王軒)得識先生(馮志沂),兼與許海秋(許宗衡)、林穎叔(林壽圖)、黃翔云(黃云鵠)、趙沅青(趙樹吉)諸君子,詩酒往來無虛日?!彼霎敒閷嶄洠▍⒁娡踉堋缎≈腥A意識的嬗變:近代中韓關系的思想史研究》第五章,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

在與清朝學人交往的過程中,朝鮮使臣方面,以學問精通的樸珪壽(字桓卿)為樞紐。他的祖父樸趾源,是朝鮮文化史上的巨子,曾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以進賀隨使身份來華,所著《熱河日記》,有“實學全書”的美譽,為燕行文獻中的壓卷之作。而咸豐十年朝鮮冬至正使申錫愚,是樸珪壽的同窗好友,在回國途中,正好與樸珪壽一行相遇。申錫愚當即給北京士大夫?qū)懶乓],稱道樸氏“才學俱全”,尤其是給沈秉成的信中寫道:“其品雅潔,其學贍博,其文典重,其識明透,以至詩詞筆墨,俱詣其妙,東男之雋才也?!保ㄝd申錫愚《入燕記》二)可謂稱揚備至。樸珪壽的人品才學,也給中國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黃云鵠有一個評價,“樸桓卿侍郎最淹雅”?!秷D纂》中有一則《爪肩筆談》,記錄了樸、黃二人會面的生動場景。朝鮮使臣因為被咸豐皇帝婉言拒絕,不能前往避暑山莊“瞻天仰圣”,深以未能完成使命為恨。樸珪壽一只手在書桌上寫字,另一只手緊緊抓住黃云鵠的肩膀,交談到激動處,“爪痕入吾臂數(shù)分,久乃漫滅”。

是年三月二十八日,樸珪壽應邀與詩人們共赴北京慈仁寺,舉行顧炎武祠祭祀活動,退而飲酒作詩,談論學問。這是一次讓人難以忘懷的聚會。樸珪壽回到朝鮮三年之后,專門請畫工,按其口授各人體貌特征,手繪《顧祠飲福圖》,以撫慰自己對天涯故人的渴想。題記云:

卷中之人,展紙據(jù)案援筆欲書者,戶部郎中王拯少鶴也。把蠅拂沉吟有思者,兵部郎中黃云鵠緗云也。立而凝眸者,翰林檢討董文煥研樵也。持扇倚坐者,廬州知府馮志沂魯川也。坐魯川之右者,翰林編修沈秉成仲復也。對魯川而坐者,兵部主事王軒霞舉也。據(jù)案俯躬而微笑者,朝鮮副使樸珪壽瓛卿也。魯川時赴熱河未還,為之補寫焉……(《瓛齋先生集》卷一一《題顧祠飲福圖》)

通過朝鮮畫工之筆,這個文學團體留下了一個生動場景的寫照。如今圖畫雖不可見,經(jīng)由題記所描繪,猶可令人懸想風范。

黃氏家族在蘄春屬于外來僑居的客籍,在家業(yè)發(fā)達之后,為避免遭到世俗忌恨,不大宣揚家族歷史,而且祖先“避難乞食”的事跡,也覺得并不光彩,所以始遷祖母談氏的事跡,向來多所隱晦,未能為地方社會大眾知曉。直到光緒十年刊行的《黃州府志》,才得以收錄談氏的長篇傳記,說到“一時士大夫聞之,題詠恐后,朝鮮使者亦樂表彰焉”,這無疑是由于黃云鵠本人推動所致。

朝鮮使臣與北京學人相會之時,聽到黃云鵠談及先世,在樸珪壽看來,談氏這樣的女性祖先,“千萬人不得一”,加以表彰猶恐不足,為什么要有所忌諱呢!其言真摯深切,在黃云鵠聽來,可謂知音解人。《完貞伏虎圖》卷首的《述略》為正使趙徽林書寫(今本《韓客詩存》插頁有趙氏手跡,是一筆館閣體,極為工整,可以想見仿佛),并有題詩。樸珪壽除為黃云鵠題寫長律之外,回國以后,又將《完貞伏虎圖述略》一文,寄示金尚鉉、李基鎬、許傳等友人,引起了朝鮮士人普遍的共情,追懷感念之余,相繼撰寫詩文。我們從這些作品中,看到樸珪壽的十世祖母洪氏,金尚鉉的十六代祖母許氏,及其從妹柳氏(這兩位女性也是另一位朝鮮士人徐相雨的前代祖先),舉凡夫歿守節(jié)、撫養(yǎng)孤幼、子孫昌盛等辛苦卓絕的情節(jié)(許、柳二氏亦有類似的伏虎傳奇),與蘄春黃氏女性祖先的行跡相視,若合一契?;ㄩ_兩朵,本出同枝,用模仿、復制等概念似不足以說明問題,這種傳統(tǒng)東亞社會思想價值意識的外化踐行,其間大同小異的細微分際,有必要作進一步的探討。

黃云鵠自咸豐三年(1853)成進士授官刑部主事,至同治七年(1868)外放任四川雅州知府。擔任京官十六年期間,他在政壇有正直的名聲,又以詩文著稱于世?!秷D纂》中有一幅圖畫《雞林索識》,描繪的是同治五年朝鮮使臣求見黃云鵠的情形。雞林是朝鮮的古稱。圖序說:

憶丙寅歲元旦,宋雪帆侍郎與使者語,使者以筆書掌中曰:“黃緗蕓駕部來未?”侍郎曰:“此中朝詩人。”復書曰:“豈獨詩人?!眴枺骸叭艉巫灾俊庇謺唬骸岸﹁K有耳?!笔汤蛇€謂予曰:“君可謂價重雞林?!薄?/p>

畫中左側有朝鮮使臣一人,按楊雨蕾《燕行與中朝文化關系》(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附錄《燕行年表》,此當為同治四年朝鮮冬至使李興敏等人。朝鮮使臣旁邊,是晚清名臣宋晉(1802-1874),字錫蕃,號雪帆。緗蕓是黃云鵠的字號?!岸﹁K有耳”巧妙地借用宋太祖趙匡胤器重趙普的典故,意謂黃云鵠聲名卓著,凡長耳朵的人都應該聽說。據(jù)董文渙日記所載,朝鮮此行書狀官金昌熙年方二十三,是少年才子,在同治五年正月十一、十八、二十二日的詩酒之會中,三次“即席出詩索和”,黃云鵠都能夠“走筆答之”,而董文渙等皆賦詩不成罰酒三杯,“媿無倚馬之才”,數(shù)日后再作詩回贈。詩文創(chuàng)作的敏捷才思,為黃云鵠贏得了極高的名聲。

黃云鵠在朝鮮士人中的影響(被稱作“中朝[指中國]偉人”“中朝偉男子”),與樸珪壽等人的推許揄揚,以及《完貞伏虎圖》題辭活動所造成的文化聚集效應,有很大關系。兩年之后,即同治六年朝鮮冬至使金益文、趙性教等人,仰慕黃云鵠的文章氣節(jié),幾度會晤密切交往,于是《完貞伏虎圖集》中,自然留下了他們的題詞與詩詠酬唱。

還有許多朝鮮友人,與黃云鵠情款至洽,然而未為《完貞伏虎圖》寫作詩文,原因不詳。比如同治元年題詩的鄭顯德,在其詩序中說“是歲春,俞侍郎自燕中回,示余《伏虎圖》一冊”,把圖冊攜帶回國的俞侍郎,為同治元年三月來華的朝鮮副使俞致崇(字杞山),與黃云鵠頗多交往。又如朝鮮近代歷史上著名的執(zhí)政大院君李昰應(號石坡),曾經(jīng)于同治五年將自己的蘭畫作品寄贈黃云鵠,黃云鵠也畫了竹石圖回贈,二人并有多首詩作唱和及書信往還(直到1930年代,黃侃蘄春老家還保存著李石坡的四幅蘭畫)。同治五年朝鮮冬至正使李豐翼(字友石),與黃云鵠一見如故,結下深摯的情誼。次年二月,黃云鵠為李氏詩集作序說:“月之三日,友石已與予訣別,越日復走晤,執(zhí)手痛哭久之,不能去。嗟乎友石!人生會有別期,惟此情終古不沒,天壤一日有吾兩人,即吾兩人之情之詩,有不容已已者,工不工又其后也?!蔽覀冊倩剡^來看,樸珪壽歸國之后,思念北京的中國友人,感慨至深:

前在日下,得與諸君子游,為日不為不富,而一出都門,回首追想,何其多未了語也。萬緒交縈,久難自定。譬如夢讀奇書,醒來依依,不知何日更續(xù)此緣……惟是應求者聲氣之與同也,期望者言行之相顧也……然則弟之真正朋友,在于中州;而諸君之真正朋友,在于海左也。(《瓛齋先生集》卷一〇《與沈仲復秉成(辛酉)》)

凡此種種,堪稱近代中朝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雖然彼此口語不通,藉由筆談得以暢敘心意,巴別塔的陰影被漢字的光芒照亮,說得上是人間奇跡。夫馬進研究朝鮮燕行使(來華)與通信使(赴日)的比較個案,提出東亞“情的世界”的概念(《朝鮮燕行使與朝鮮通信使》第十二章,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情與理對言,固然是矣,然而僅僅如此不免有意猶未盡之感。我們借用清人董文渙所輯書名《韓客詩存》,把本文篇名擬作“韓客禮贊”。雖然題目中的主客分別,出自當時人普遍的心理意識,但是這種身份預設,并無礙于兩國士人在思想文化世界中尋覓知音/知己的努力和喜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覺醒之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朝鮮語言民族主義興起的歷程),關于東亞漢文化圈中知識人精英階層“天下一家”理想的最后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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