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是冬天的第三個節(jié)氣，在每年陽歷12月7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jīng)255°時開始。從農(nóng)歷上講，大雪一般是在農(nóng)歷十一月前后。
所謂“大雪”，從字面上也很好理解：繼“小雪”節(jié)氣之后，天氣更加寒冷，雪也越來越大、越積越多。《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說：“大雪，十一月節(jié)。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p>
我們在“小雪”時講過“歲寒三友”之松；而在“大雪”時節(jié)，我們來講“歲寒三友”之竹。
錢鏡塘舊藏 五代 徐熙《雪竹圖軸》上海博物館藏
斷竹續(xù)竹，飛土逐宍
竹有很多種類，在世界上的分布也很廣。同時，中國是竹的主要分布區(qū)域：據(jù)統(tǒng)計，中國竹子的種類，占到全球種類的一半；中國竹林的面積，則占全球的三分之一。竹子，與中國人有著悠久、獨特而緊密聯(lián)系的。
竹是一種美麗而實用的植物。人類是“功利”的，美麗和實用兼而有之的事物，最容易獲得青睞。竹子修長、青翠、茂盛，它的美麗自不待言。
至于實用，竹子的用途實在是太廣。我們可以從許多帶有“竹”字頭的漢字中感知到：器具上，有籃子、筐子、篩子、籠子以及竹床、竹椅、竹席、竹杖等；樂器上，有笛、簫、竽、笙等，甚至“管弦”的“管”字也是竹字頭，因為竹天生管狀而中空，最適于吹奏；而古代的弓箭、長矛等武器，也都以竹子為主材。此外，還有“舌尖上的竹子”，中國人可以用竹筍做出成百上千道美味的菜肴。
若論中國人利用竹器歷史之悠久，我們可以看看收錄在《樂府詩集》里的上古民歌：
彈歌
先秦 民歌
斷竹，續(xù)竹；
飛土，逐宍。
這得是三皇五帝時代的歌謠了吧？人之所以能成為“人”，關(guān)鍵是會制造工具。而從這首民謠里，我們找到了遠古人類制造工具的印跡：把竹子砍斷，再接續(xù)起來，制成標(biāo)槍、弓箭、彈弓，配合手中的石塊、土塊，用來追逐、擊打飛禽走獸，從而獲得食物?！皩`”，就是“肉”，這里指各類動物。你看，歌者沒有說“斷木，續(xù)木”，而是偏偏提到了“竹”，竹在中國人生活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視覺中國資料圖
以上這些，都與竹的生物特性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竹，《辭海》里是這么寫的：
竹，禾本科。多年生，有木質(zhì)化長或短的地下莖。稈木質(zhì)化，有明顯的節(jié)，節(jié)間中空。主稈上的葉與普通葉有顯著區(qū)別，通稱籜 （tuò），籜葉縮小而無明顯的主脈；普通葉片具短柄，且與竹鞘相連處成一關(guān)節(jié)，容易從葉鞘脫落。不常開花。中國約有300種，主要分布于長江流域及華南、西南等地。常見的有毛竹、剛竹、慈竹、箬竹、淡竹等。用途極廣，稈可供建筑用，又可作造紙原料，或編制用具；幼芽既竹筍，為鮮美的蔬菜。有的種類可為庭院觀賞植物，如紫竹。
紫竹 視覺中國資料圖
從竹子的“名詞解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關(guān)鍵詞：
——“禾本科”，“木質(zhì)化”。原來，竹子不是樹木，而是“禾”。從本質(zhì)上說，它和水稻、小麥?zhǔn)峭淮箢惖?，你可以說它是一種“大草”。但是，它又是多年生的，所以可以長得那么挺拔高大。
——“有明顯的節(jié)，節(jié)間中空”。竹的這個特征很關(guān)鍵，有助于它在生存競爭中獲得先機。在從筍子成竹的過程中，竹的生長速度一度極快，甚至一天會“竄”高兩米。這是因為，此時每一節(jié)竹子都在“拔節(jié)”，就像動車組的每一節(jié)車廂都是動力源。中空，又可以令它更加高效地長粗、長高。
——“不常開花”。竹子一般一輩子、幾十年才開一次花，開花之后大概率就要死掉。而且，這種死亡不是一棵竹子，往往是整片的竹林。從另一個角度看，一整片竹林，很可能就是一棵竹子。原因在這里：我們看到的竹竿，是它的地上莖；竹子的地下莖才是關(guān)鍵，它們在地下“橫行”，形成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絡(luò)，有著很多節(jié)點，正是在這些節(jié)點上長出筍子、竹子。在本質(zhì)上，一片竹林就像一顆大樹分出的“枝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很多植物一生中也只開一次花，開完結(jié)籽，結(jié)束生命。從這個角度看，竹子開花看似奇特，其實也屬正常。
不過，竹子開花、連片死亡，會連累到與竹共生的生物，例如國寶大熊貓。上世紀八十年代有段時間，四川臥龍、九寨溝一帶的竹子開花，就出現(xiàn)大熊貓餓死的現(xiàn)象。當(dāng)時有一首歌是這么唱的：“竹子開花啰喂，咪咪躺在媽媽的懷里數(shù)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生態(tài)是個圈、是個鏈，哪一環(huán)出了問題，都要引起連鎖反應(yīng)。
明代書畫家徐渭書畫作品 雪竹圖 視覺中國資料圖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當(dāng)我們說一種草木與中國人的緣分源遠流長，我們總會想到《詩經(jīng)》。能夠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草木，都是久經(jīng)考驗的老朋友。竹子，也是其中一種。
周朝時期，黃河之濱有一個衛(wèi)國，大體在今天的河南省北部。國中有一條叫做淇水的河流，注入衛(wèi)河，再注入黃河。淇水，是衛(wèi)國人的母親河，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這條河水反復(fù)地出現(xiàn)；而伴隨它出現(xiàn)的，往往是綠竹：
淇奧
詩經(jīng) 衛(wèi)風(fēng)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這首詩一共有三段，每一段都以淇水和綠竹起興，“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瞻彼淇奧，綠竹青青”，“瞻彼淇奧，綠竹如簀”，你看那緩緩流淌的淇水兩岸呀，有著茂密青翠的竹林！這小竹林邊呀，有一位美貌又高雅的君子；這位君子的德行，就像經(jīng)過切磋、琢磨的美玉呀；我想念這位君子呀，真是讓人難以忘懷……
我們再看《衛(wèi)風(fēng)》中的另一首詩：
竹竿
詩經(jīng) 衛(wèi)風(fēng)
籊籊竹竿，以釣于淇。
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佩玉之儺。
淇水滺滺，檜楫松舟。
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這首詩的題目就是《竹竿》，真是開門見山?！盎G籊竹竿，以釣于淇”，“籊籊”，又細又長的的意思。用細長的竹竿，做成釣魚竿，在緩緩流淌的淇水中釣魚。
釣魚，是一種靜于外而動于內(nèi)的活動，釣魚人仿佛靜止的雕塑，內(nèi)心的活動卻可以很豐富、很跳脫?！柏M不爾思？遠莫致之”，釣著釣著，突然想你了，但是路途遙遠，我看不到你……
“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痹谶@里，“歲寒三友”之松柏與竹子，毫無違和地聚到了一起。釣魚的人兒浮想聯(lián)翩：可不可以跟著心愛的人兒，劃著松柏制成的“柏舟”，蕩漾在滺滺的淇水之上？
讀了這幾首詩，我們還可以提出一個問題：幾千年前的黃河流域，是否比現(xiàn)在更加濕潤溫暖？因為在今天，竹子“主要分布于長江流域及華南、西南等地”；而在當(dāng)時，位于黃河流域的衛(wèi)國可以生長大片的竹林，竹子還廣泛地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衛(wèi)國地處今河南一帶，而根據(jù)有關(guān)考證，河南的簡稱“豫”，就是一個人拿著矛獵取大象的意思。由此類推，制作矛的最佳工具，應(yīng)該也是竹子吧？
四川宜賓白雪與翠竹 視覺中國資料圖
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strong>
竹是“歲寒三友”。最能考驗竹的，是冬天，是大雪；而最美的冬天，也應(yīng)當(dāng)有綠竹，有白雪。對于這個話題，白居易有發(fā)言權(quán)。
題李次云窗竹
唐 白居易
不用裁為鳴鳳管，不須截作釣魚竿。
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紛紛雪里看。
李次云是白居易的好友。他的庭院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窗邊的那一簇綠竹，叢叢掩映，賞心悅目。要我說，這筆挺修長的竹子，不必用來制作笛簫，也不必截來制作魚竿，就讓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吧！
待到萬木蕭條的冬季，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天而降，就像無數(shù)潔白晶瑩的小精靈，覆蓋在萬物之上，大地從此白茫茫一片。天地是一片雪國，但是，請看，這一簇簇的竹葉，依然勾勒出綠色的邊緣；一個個突出的竹節(jié)，鑲上了潔白的佩環(huán)。
還有更加美妙的一層境界：在寒冷的冬夜，你突然被凍醒，迷糊之中，你裹緊了被子，把頭縮到被窩里，依然感到絲絲寒意。靜謐的夜，耳畔傳來悉簌的聲響，若有若無；雙眼雖然緊閉，卻感覺到天光的明暗變化。沉沉睡意中，你沒有多加理會，又昏昏地睡去。待到黎明時分醒來，你忍著寒意，批衣起身，推開窗，打開門——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歡迎你！
雪還在靜默地下。庭院的雪地上，留著小鳥的足印，就像一片片竹葉。窗邊的綠竹，堆砌了太多的雪花，一陣微風(fēng)，成團的雪簌簌地墜地。幾枝細嫩的竹竿，竟已被雪壓彎、折斷。因為竹纖維特有的韌性，它們即便低下了頭，依然保留著優(yōu)美的弧形。細細嗅來，折斷的竹子，散發(fā)出特有的清香。細細回想，半夜聽到的聲響，是雪落的聲音，是折竹的聲音；半夜的天光變化，那是白雪的白。
這夢一般的場景，白居易是這樣記錄的：
夜雪
唐 白居易
已訝衾枕冷，復(fù)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p>
視覺中國資料圖
竹子輕易不會被壓彎折斷。能夠壓折竹枝的雪，一定是大雪，乃至是暴雪、雪災(zāi)。白居易在詩歌中，還曾記錄了這樣一場罕見的大雪：
村居苦寒
唐 白居易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
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
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
北風(fēng)利如劍，布絮不蔽身。
唯燒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乃知大寒歲，農(nóng)者尤苦辛。
顧我當(dāng)此日，草堂深掩門。
褐裘覆絁被，坐臥有馀溫。
幸免饑凍苦，又無壟畝勤。
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
唐元和八年，這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場連續(xù)多日、非同尋常的大雪。瑞雪往前一步，就成了雪災(zāi)，白居易的心中充滿了憂慮?！爸癜亟詢鏊溃瑳r彼無衣民”，竹柏?zé)o言，死生在天。但是，連“歲寒三友”中的竹子、松柏都挺不住，缺衣少食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怎么可能扛得住？
當(dāng)時，白居易已經(jīng)退休回到老家的村子里居住，條件很一般，過著“草堂深掩門”的日子。身邊的鄉(xiāng)親們，日子過得更艱難。“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他們家里哪有什么像樣的冬衣和棉被，不過是在火塘里燒著四處撿來的柴火、牛糞，抄著手，哆哆嗦嗦熬過漫漫冬夜。
老白反觀自己還有絲綿被子蓋，被窩里還有一點兒熱乎氣兒；平時不用下地勞動，也不用擔(dān)心莊稼的收成?！澳畋松羁衫ⅲ詥柺呛稳恕?，跟鄉(xiāng)親們比，內(nèi)心誠惶誠恐，自問何德何能，就能衣食無憂地過日子？
我們曾在“芒種詩話”中講過白居易的《觀刈麥》，當(dāng)他看著老百姓汗流浹背割麥子、婦人家撿麥穗過日子，也是“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偰芟氲桨傩?，總是知冷知熱，總在反躬自問，這是一個有情懷的詩人。惟愿詩人筆下的綠竹，是冬日大雪中的最美風(fēng)景；惟愿瑞雪兆豐年，不要暴虐成災(zāi)，不要為難這猗猗綠竹和黎民百姓。
南天竹與鳳尾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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