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粟的朋友圈

【編者按】

2022年12月8日，是南京藝術(shù)學院110周年校慶。南藝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12年劉海粟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上海圖畫美術(shù)院（后改名為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簡稱上海美專），幾經(jīng)更名、遷址后，于1959年確定了沿用至今的校名。本文節(jié)選自今年出版的《藝術(shù)大師劉海粟的朋友圈》一書，在南藝校慶之際，緬懷這位中國新美術(shù)運動的拓荒者、現(xiàn)代藝術(shù)教育的奠基人。

劉海粟（右一）與王濟遠（后排右四）等合影

康有為：是師生亦是諍友

劉海粟仿效蔡元培兼容并蓄的辦學宗旨，邀請了很多著名的學者到上海美專講學，康有為也應邀到美專講學。他容止溫文，端重自勉，非常注重儀表，夏天講課也著長衫，衣冠整齊，口若懸河，引用古書，隨口背誦，聲若洪鐘。海粟既重師道尊嚴，又不附和他的某些偏頗之見。比如，康有為常常當眾詆毀孫中山先生，有一次竟當著日本首相和海粟的面又說孫先生的革命不成功。海粟不贊成他的觀點，待客人走后，對他說：“以后請康師不要當眾評論孫先生。他和您的政治主張不同，救國熱忱并無二致。他的功績，他的革命精神在史冊上自有其不朽地位?！?/p>

康有為勃然大怒，拍桌子罵道：“你也太膽大妄為了！他革他的命，我不是什么革命！為什么要相提并論？他的學問可以和我相比嗎？！”

劉海粟說：“我知道老師不喜歡隨聲附和，才說出自己的看法。是非老師可以評斷，但我決不說假話！所謂革命，就是除舊布新，舊的東西不合適，提出新的東西來替代它。不僅政治上如此，藝術(shù)上、思想上亦如此。我不懂政治，說不出深奧的道理，您主張君主立憲，孫先生主張民主政體，五族共和，比您更進一步，所以絕大多數(shù)民眾跟著他的潮流走，皇帝被推翻了！”

康有為悵然長嘆說 ：“你從哪兒學來這些道理？”他沒有再發(fā)怒，海粟只得悄然離去。他以為康有為對他產(chǎn)生了成見，不再教他了。但輪到上課那天，他懷著忐忑的心情還是去了。康有為的氣卻早就消了，他像從沒發(fā)生過那件事一樣，還褒獎了他：“你很聰明，敢說實話，這很可貴。盡管你的道理沒說服我，但我還是喜歡說真話的學生?！?/p>

……

1924年，美專新校舍落成，康有為為其主樓題寫了“存天閣”三字，喻之為儲蓄天才之閣。1926年，軍閥孫傳芳下令上海美專禁用模特兒，通緝劉海粟。康有為非常關(guān)心他的安全。有一天，竟一連三次趕到美專，要海粟離開，說：“我長期過流亡生活，同軍閥們打過交道，這些人對異己者無所不用其極，什么手段都會用上。當年譚嗣同在北京，勞神焦思，臨危鎮(zhèn)定，大仁大勇，他想盡辦法，讓我和任公化裝逃出那拉氏毒手。自己入獄前，本能走開，但他一心要用熱血喚起同胞，終于壯烈犧牲。我每當深夜吟起他的絕命詩，就老淚泉涌，你不能再像他，我不愿你再流血！”他伸出顫抖的手攥住海粟的手要求著：“你得走，離開上海！留得青山，才有美專哪！”

康有為題“存天閣”

梁啟超：亦友亦師梁任公

他勉勵著海粟說：“治學要深厚，你的目標，首先是絕盡力量辦好你的上海美專，造就一批藝術(shù)人才，這很有意義；再就是要下狠功夫進行你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實踐，把你的繪畫藝術(shù)提高到一個新高度?；A好，天分好，這只是一個方面，最重要的是勤，是精，要有永不滿足的胸懷。有了這兩個明確的目標，就要以畢生的精力去求之?！彼s略停了一下，感嘆了起來：“蓋生命有限，知識無窮，王船山有言，‘才成于專而毀于雜’。海粟你記著，要辦好一件事，已屬難得，若力氣分散，則勢必一事無成耶！”

劉海粟終生銘記著梁啟超的教誨，直到晚年，仍把梁啟超這番話當作座右銘。

數(shù)月后，梁啟超到上海來了。海粟早就有請他到上海美專講學之想，但一直未敢開口，便趁他旅滬之機提了出來。梁啟超一口應允。他演講了三個專題：《美術(shù)與人生》《達·芬奇的生平和藝術(shù)成就》《論創(chuàng)作精神》。講得很精彩，受到師生們的熱烈歡迎。

梁啟超擔任上海美專的董事，并非像他所說沒有盡到職責，他是很關(guān)心上海美專的前途和發(fā)展的。

上海美專因模特兒事件導致了經(jīng)濟困頓，梁啟超聽說后，即給他的友人中國信托公司的黃溯初先生打招呼，黃先生當即給海粟送來一張5000元的支票，解了海粟的燃眉之急。

蔡元培：名副其實的美專校董會主席

1919年，蔡元培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題為《以美育代宗教說》的文章，劉海粟十分贊同他的“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觀點，就寫信給他，希望他能支持上海美專的教育改革。蔡元培立即復信，支持他的教育主張。1919年12月，上海美專成立校董會，蔡先生擔任了董事會主席，他又提名梁啟超、袁觀瀾、沈恩孚、黃炎培擔任校董。他不是掛名的董事會主席，而是親自過問董事會一切事務，領導了美專提高教學質(zhì)量、改革學制等一系列教改工作。由于遠在北平，他又委托黃炎培做他的駐滬代表，負責日常工作。后來，有人提出增補新校董，他接到報告后，即復信海粟：

惠書并校董事會函敬悉，弟對此事已詳復董事會函中，查董事諸君中，為錢士青、譚廉、唐雄、阮性存、張福增、章慰高等六位，弟不知其詳，如蒙便中囑書記抄賜各位履歷一紙甚幸。

他認認真真承擔了上海美專校董事會主席之職責，并寫了“閎約深美”四字，請刻工用楠木雕刻制匾，從北京送到滬上，在上海美專禮堂上懸掛了30多年，直到美專合并到華東藝專。1922年，他給當時的教育部次長陳垣寫信呼吁給上海美專立案，以使美專畢業(yè)生享受國立?？茖W校畢業(yè)生同等待遇。

劉海粟作《言子墓》，蔡元培、吳昌碩題跋

傅雷：終生知己

1931年9月，海粟夫婦啟程回國。傅雷和他們一起乘法國香楠沙號郵輪回滬。啟程前，傅雷就已欣然接受了海粟的聘請，任上海美專辦公室主任兼美術(shù)史教授?；販?，傅雷吃住在海粟家里，同他一個辦公室工作。劉夫人張韻士像大姐一樣照顧他?？筛道字辉诿缹９ぷ髁艘粋€學期就離開了。很多人不理解。有人問海粟，你們那么要好的朋友，他為何要辭職離開美專？是不是與那次被學生圍攻有關(guān)？

傅雷與劉海粟、張韻士合影

那次事件發(fā)生在“一·二八”事變前夕?？谷站韧鲞\動風起云涌。傅雷的美學和美術(shù)史課多在下午，學生會找傅雷要求下午停課，讓他們上街游行，宣傳抗日。

傅雷是堅定的抗戰(zhàn)派，同意了他們的要求，但要求他們晚上補課，學生會也同意了?？筛道滓幌?，下午他們游行回來，都累了，能安心聽課嗎？學校要求上課和抗日宣傳兩不誤，他決定把補課改在中午。那天下午1點半，他正在教室給學生講授美術(shù)史，他一邊放幻燈，一邊介紹一個個畫家的作品和生平，對每一幅作品都進行深入的評判和分析。他的課講得非常生動，學生們聽課入了迷，沒有聽到學生會的集合鐘聲。

學生會主席成家和（后成了劉海粟的第二個夫人），和骨干趙鳳翔（趙丹）、楊光榮不見同學們到操場集合，頓時火了，闖進教室，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傅先生，您這是什么意思？說好停課的，為什么還上課？”

傅雷連忙解釋說：“我擔心晚上補課到不齊，就提前上了，還有20分鐘就講完了，你們晚上也好休息了。”

成家和堅決不答應：“抗戰(zhàn)宣傳是大事，上課是小事，請您立即下課?！?/p>

傅雷很反感這種目無師長的蠻橫態(tài)度，也大聲說：“我主張抗日，也主張把課上完，請你們不要干擾我上課！”

他們互不相讓，爭了起來，別班學生也圍了進來，在推拉之中，傅雷還挨了兩拳，課上不下去了。傅雷找到海粟，說：“這書我沒法教下去了，我不想再上講臺了?！?/p>

海粟勸慰著他：“年輕人愛國熱情高漲，容易激動，我們不也年輕過？你就不要跟他們計較了。”他一直陪著他，說著寬心的話。待學生游行回來，他去找到成家和、趙鳳翔等學生領袖和骨干，批評他們說：“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傅先生！他是堅定的愛國者、抗戰(zhàn)派，他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希望抗日宣傳和上課兩不誤，他是一位稱職的教授，你們傷害了他，他不愿再走進教室了！”

趙鳳翔連忙說：“這都怪我們太年輕，太魯莽。劉校長，我們喜歡他的課，請您勸勸他，別生我們的氣，我們?nèi)ハ蛩狼浮！?/p>

海粟說：“你們還不了解傅先生，他是一個非常誠摯、坦率而又很內(nèi)向的人，你們當眾對他不禮貌，恐怕你們幾個人去道歉也無法使他繼續(xù)走上講臺。我建議你們明天開個歡迎會，我陪他一道出席，我想，他會把課教完的。”

第二天歡迎會開得很好，釋化了師生間的誤會，彼此諒解了，達成了抗日宣傳和上課兩不誤的默契。

《藝術(shù)大師劉海粟的朋友圈》，石楠/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