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巴西而言,19世紀漫長、曲折而又意義非凡。在19世紀初,它不過是一塊領(lǐng)土廣袤、地位卑微的殖民地,到了20世紀,它已經(jīng)成為茨威格眼中的“未來之國”。巴西的崛起,與三位君王息息相關(guān)。他們都流淌著葡萄牙的血脈,卻在巴西留下深刻印跡。他們在巴西啟航,最終都告別了巴西。
葡萄牙王室抵達巴西
若昂六世:逃亡的葡萄牙王室
對于熟悉藝術(shù)史的朋友來說,1808注定不是陌生的年份,大畫家戈雅筆下那些奮起反抗又被鎮(zhèn)壓槍殺的起義者,成了不朽的經(jīng)典。這一年,是歐洲君王的末日、諸神的黃昏,同在伊比利亞半島的葡萄牙,也經(jīng)歷著拿破侖戰(zhàn)爭的蹂躪,但它的關(guān)鍵詞不是“反抗”,而是“逃亡”。
對于主持國政的若昂六世而言,逃亡或許是他最好的選擇。他的懦弱,源自不幸:他的母親瑪利亞一世女王精神失常,他的長兄在壯年死于天花,他的妻子喜怒無常、放蕩跋扈,他的長子幼年夭折。他的國家,面臨著相似的不幸:長年被籠罩在強鄰西班牙的陰影之下,法國大革命之后又被拿破侖攻陷,盟友英國也非良善之輩,承諾幫助葡萄牙王室保全性命,但須將海外貿(mào)易利權(quán)拱手相讓。
三百年前,葡萄牙是大航海的先行者,是近代世界的領(lǐng)航員,而在若昂六世的時代,它在大國夾縫之間艱難求生,早已失去往日榮光。物產(chǎn)豐富的殖民地巴西,那里的黃金、煙草、甘蔗貿(mào)易維護著葡萄牙最后的體面。因此,若昂六世不顧民怨滔天,寧可舍棄國民與故土,也要流亡巴西,守護唯一的遮羞布與聚寶盆。
在英國艦船的保護之下,葡萄牙王室以及多達1.5萬人的扈從,浩浩蕩蕩航向巴西。得知王室棄國逃亡的葡萄牙人帶著恐懼與憤怒在里斯本街頭游蕩,若昂六世沒有勇氣發(fā)表告別演說,只是令人貼上一份告示為自己開脫,“抵抗只會無謂流血”。1808年3月,經(jīng)歷漫長海上航程,葡萄牙王室抵達里約熱內(nèi)盧,若昂六世成為第一位踏上美洲殖民地的歐洲君主。夾道相迎的人群看到,畫像里那位俊朗英武的若昂六世,實則大腹便便、疲憊不堪,身穿舊燕尾服,步履蹣跚地走下了船。盡管如此,對于一位狼狽的逃亡者,巴西人還是給予了熱烈的歡迎和禮遇。
茨威格評論道,王室的到來讓巴西獨立推遲了二十年。這話看似有道理,實則不然。公允地說,葡萄牙王室抵達之前,巴西只是一片關(guān)聯(lián)松散的殖民地,名義上的政治中心里約熱內(nèi)盧、舊都薩爾瓦多、港口重鎮(zhèn)圣保羅、盛產(chǎn)黃金與咖啡的米納斯吉拉斯、邊遠的馬拉尼昂、爭議不斷的馬托格羅索以及當(dāng)年還未經(jīng)勘測的亞馬遜叢林,都享有程度不同的自治權(quán),在經(jīng)濟上交流卻不多,也沒有太多民族認同。如果真在19世紀初掀起獨立浪潮,大概率會像西班牙殖民地一樣四分五裂,化作一系列彼此敵視的小國。若昂六世致力于在巴西打造一副慈父的面孔,維系各方平衡,鞏固王室統(tǒng)治。1815年,巴西升級為王國,與葡萄牙平起平坐,有了自己的銀行、報紙和國內(nèi)貿(mào)易,也建起了科學(xué)與藝術(shù)機構(gòu),向一個真正的國家演進。
然而,蒸蒸日上的時光短暫,歐洲局勢牽動著若昂六世的心,他與巴西很快又走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1821年,葡萄牙國內(nèi)政治動蕩,王權(quán)岌岌可危,若昂六世決定回國主持大局。但告別并不磊落,他拋下了巴西民眾,卻卷走了國庫黃金,此舉幾乎把自己的親兒子推入絕境。
佩德羅一世:巴西,還是葡萄牙?
在父親告別巴西之際,年輕的佩德羅一世被迫接過重任。與1808年相比,1822年的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南美大陸上,在玻利瓦爾與圣馬丁的率領(lǐng)之下,獨立烽煙四起,西班牙人勢力只在秘魯茍延殘喘。獨立、自由、平等的美好口號,讓巴西人蠢蠢欲動。若昂六世臨行前不忘囑咐兒子:在必要情況下,寧可親自戴上巴西的王冠,也不能讓它落在任何一個冒險家手中。
從殖民地到分庭抗禮,再到獨立王國,巴西人對短短十幾年的蛻變還算滿意。況且,美洲人不那么仇視國王,也不那么信任共和國。墨西哥的伊圖爾維德將軍自己戴上了王冠,阿根廷解放者圣馬丁也心心念念邀請一位歐洲王子來掌舵,就連玻利瓦爾麾下的將軍們也曾背著他籌劃擁立國王。
1822年,佩德羅一世為巴西獨立添加了許多傳奇故事。先是在里約熱內(nèi)盧,面對因若昂六世離去而惶恐不安的臣民,他堅定地宣布:“為了民眾利益與民族福祉,我將留在巴西。”隨后在圣保羅的伊皮蘭加河畔,當(dāng)他聽聞葡萄牙人排擠自己,憤怒地拔劍高呼:“不獨立,毋寧死!”他還親自為新生的巴西帝國譜寫了國歌《獨立頌》,搖身一變,成了開國皇帝。為了安撫巴西人,佩德羅一世還許諾,自己并非專制君主,而是受憲法約束的國王。
佩德羅一世宣布巴西獨立
不過,當(dāng)1824年憲法頒布之時,人們開始懷疑皇帝的信譽和誠意。這部憲法,將皇帝擺在了至高無上的位置,巴西人無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國家。人們進一步質(zhì)疑,佩德羅一世究竟代表葡萄牙還是巴西?按照歐洲法統(tǒng),他依然保留了葡萄牙王位繼承權(quán),隨著若昂六世年事已高,何去何從遲早要有個了斷。一旦他選擇了接過葡萄牙王位,巴西可能又面臨被吞并的厄運,這顆定時炸彈讓巴西人如鯁在喉。把持帝國政務(wù)的核心圈子,大多是葡萄牙人,他們無心終老此地,只顧眼前利益,不問國家前途,也敗壞了皇帝的威信。
治國理政上,皇帝似乎力不從心。新生的巴西內(nèi)外交困,為了爭取歐洲承認費盡周折。當(dāng)年護送國王前來的英國人,又一次大發(fā)橫財,打著保護巴西的名義,攫取了大把貿(mào)易特權(quán)。由于父親將國庫席卷一空,巴西銀行倒閉,佩德羅一世只能大量發(fā)行銅幣,導(dǎo)致嚴重通貨膨脹。此時恰逢烏拉圭邊境問題又起,巴西對外作戰(zhàn)不力,新生大國陷入重重危機,風(fēng)暴中心正是舉步維艱的皇帝。
此時,若昂六世病亡的消息傳來,野心勃勃的弟弟米格爾先行一步,歸國爭位。深感民心不穩(wěn)的佩德羅一世,索性效仿父親,讓年幼的兒子繼承大統(tǒng),于1831年重返葡萄牙。身為帝國締造者,佩德羅一世執(zhí)政水平難以恭維,但他卻將平庸歸咎于巴西人的不信任,臨行前說道:“巴西人不喜歡我,他們把我看作葡萄牙人……”回國奪取大位不久,佩德羅一世就死于肺結(jié)核,但他至少為巴西留下了一位生于斯、長于斯的優(yōu)秀繼承人。
佩德羅二世:最后的告別
接過王冠的佩德羅二世,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與祖父若昂六世相似,原本不該繼承帝國,但由于兩個哥哥早夭,被迫承擔(dān)重任。在巴西人悉心培養(yǎng)之下,佩德羅二世雖算不上一代雄主,卻是一位深受愛戴的皇帝,被國人尊稱為“高尚者”。與父輩相比,他清心寡欲,淡泊權(quán)力與榮耀,醉心鉆研學(xué)問,不僅成為了一位戴著王冠的語言學(xué)家,還與雨果、尼采、巴斯德等當(dāng)世大師保持頻繁通信交往。
在他執(zhí)政的半個多世紀里,巴西逐漸從一個新生國家變成了南美強權(quán)。在此期間,鄰國阿根廷的野心家羅薩斯與巴拉圭的獨裁者小洛佩斯都曾異軍突起,威脅巴西區(qū)域霸主的地位,但也都被佩德羅二世化解并回擊。他不曾窮兵黷武,但穩(wěn)扎穩(wěn)打地鞏固了父親留下的地盤,讓巴西在強權(quán)林立的19世紀站穩(wěn)了腳跟。擺在他面前的最大難題,只有奴隸制。
佩德羅二世肖像
作為聞名遐邇的學(xué)者型皇帝,佩德羅二世自然不愿意背負“邪惡奴隸主”的罵名。拋開道德譴責(zé),幾乎左右著巴西經(jīng)濟命脈的英國人,也早已從販奴先鋒變成了廢奴領(lǐng)袖,輿論與經(jīng)濟雙重壓力讓皇帝如芒在背。但在巴西國內(nèi),大多數(shù)擁護皇帝的中上層力量都是奴隸主,奴隸生產(chǎn)撐起了國家的經(jīng)濟支柱。一旦廢除奴隸制,又無法合理補充農(nóng)礦業(yè)勞動力,整個巴西將搖搖欲墜。而且,或許是熱帶國家慵懶與閑適風(fēng)格的襯托,在許多國際觀察者看來,巴西奴隸制并不像中北美那般血腥與殘暴。曾經(jīng)追隨科考隊游歷巴西的達爾文,就對那里奴隸制莊園田園牧歌的生活大加贊賞,直到無意間目睹了一個黑奴被打時流露的奴性才感受到了心靈的觸動。
1871年,在擊敗巴拉圭、鞏固大國地位之后,趁著自身威望高漲,佩德羅二世邁出關(guān)鍵一步,頒布了《新生兒自由法》。此法規(guī)定,女奴生育的兒女一律成為自由人。8歲之前,兒女屬于母親的主人所有;8歲之后,奴隸主可以選擇接受國家賠償補貼或是留用孩子在莊園服務(wù),但21歲他們就正式擁有了自由身。這意味著,奴隸制在巴西的終結(jié),只剩下時間問題了。佩德羅二世選擇此時做出改變,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巴西面臨著被世界孤立的境地。美國南北戰(zhàn)爭后,巴西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保留奴隸制的國家之一,輿論壓力可想而知。幾年之后,短暫出任墨西哥皇帝、與佩德羅二世沾親帶故的馬克西米連二世兵敗被殺,也讓巴西皇帝唇亡齒寒。
廢奴在巴西國內(nèi)掀起軒然大波,隨之而來的經(jīng)濟滑坡從根本上動搖了皇帝的地位。做奴隸制的保護傘,是皇帝被賦予的重要意義。如今世殊時異,似乎皇帝也不合時宜了。何況,由于兩位皇子早夭,皇位缺乏男性繼承人,帝國落幕似乎已成定局。好在佩德羅二世一向德高望重,多數(shù)巴西人愿意等待他百年之后,再籌建共和國。
然而,命運總有意外。1888年,佩德羅二世正式廢除了奴隸制,冥冥之中也為巴西帝國敲響了喪鐘。1889年,一次意外兵變終結(jié)了帝國,沒有周密計劃,沒有激烈沖突,后世看起來改朝換代的重要時刻,突然而無序,巴西在舉國迷惘之中迎來了共和國。共和國創(chuàng)立者宣稱:“我忠于皇帝,我是他的朋友,我感謝他賜予我的恩典,他的權(quán)利將會受到尊重和保障?!本o接著,共和國給皇帝送去一封信,通知他將遭到放逐,但許諾撥出津貼,讓他維持體面的生活。皇帝預(yù)見了這一天的到來,他早已厭倦了圍繞著奴隸制和帝國的紛爭,拒絕了津貼,決定踏上父輩的老路。1889年11月7日,航船深夜抵達,送他前往歐洲流亡。一向仁厚的皇帝忍不住抱怨:“我又不是一個逃跑的黑人,非得要在這個時候上船不可?”但他依然最終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告別了這片沃土。
1808年,若昂六世率領(lǐng)王室航向巴西;1889年,隨著佩德羅二世告別巴西,這段葡萄牙與巴西的史詩寫下最后的句號。若昂六世與佩德羅一世的告別,伴隨著爭權(quán)奪利的野心,而佩德羅二世的告別,仿佛是帝國落日的時代縮影。不過,令人倍感欣慰的是,與世界大戰(zhàn)前夕歐洲此起彼伏的流血與暗殺不同,巴西人展現(xiàn)了克制、寬容與尊重,“未來之國”就此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