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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史》的前世今生

《金史》(修訂本), (元) 脫脫 等撰 / 傅樂煥 、張政烺 點校 / 程妮娜 主持修訂 /,中華書局,2019年11月版,540.00元

《金史》(修訂本), (元) 脫脫 等撰 / 傅樂煥 、張政烺 點校 / 程妮娜 主持修訂 /,中華書局,2019年11月版,540.00元


《〈金史〉叢考》,陳曉偉著,中華書局,2022年11月版,658頁,88.00元


《金史》(共一百三十五卷,附《金國語解》一卷)是探索金朝史的重要史書。目前,關于該書最基礎的取材、版本流傳、整理??钡汝P鍵性問題,尚有值得深刻反思與探討之處。

一、關于編纂與取材問題

《金史》始修于至正三年(1343)三月,次年十一月成書?!哆M金史表》回顧了元朝纂修《金史》的經(jīng)過:“于時張柔歸金史于其先,王鶚輯金事于其后。是以纂修之命,見諸敷遺之謀,延祐申舉而未遑,天歷推行而弗竟?!本汀督鹗贰肥妨蟻碓磫栴},學界多有關注?!巴貔樰嫿鹗隆敝傅氖?,中統(tǒng)初,王氏倡議修史,撰擬《金史大略》,“如帝紀、列傳、志書,卷秩皆有定體”。趙翼提出今本《金史》與王鶚“金史”的關系:“舊底固已確覈,宜纂修諸人之易藉手也?!保ā敦ザ吩洝肪矶撸┙?jīng)金毓黼等人發(fā)揮,后來學者認為元末修史主要改編王鶚《金史》舊稿而成,迄今似成定論。然而筆者一直對這種說法持審慎態(tài)度。細繹王鶚碑傳所載至元初年“附修遼、金二史”云云,實乃王鶚向元世祖上章奏言,是否付諸實踐,尚無證據(jù)。其實,王鶚等人創(chuàng)設國史館,首要目的是纂修本朝祖宗實錄,《金史》作為附帶事業(yè)大概終究未成。若從具體文本證據(jù)出發(fā),我們倒認為至正纂修《金史》同樣也是直接采據(jù)“金實錄”。經(jīng)過加工整合,分門別類,只消將編年體改成紀傳體,似無中間環(huán)節(jié)。

對《金史》全面探源,結果是:太祖、太宗、熙宗、海陵、世宗、章宗、宣宗本紀改編自諸帝實錄;篇首《世紀》源自《祖宗實錄》;衛(wèi)紹王、哀宗雖無實錄,但仍有官修《衛(wèi)王事跡》及哀宗日歷等檔案可資采摭;而篇末《世紀補》的“顯宗紀”取材《顯宗實錄》,景宣皇帝、睿宗兩紀則分別抄取太宗、熙宗實錄所載宗峻、宗輔薨年條之附傳。志書部分,《天文志》《五行志》《河渠志》《兵志》《刑志》《食貨志》乃撮述實錄中的相關專題史文而成。其余《地理志》《禮志》《樂志》《儀衛(wèi)志》《選舉志》《百官志》也大量摘編實錄內容?!督黄副怼分苯訉嶄浻嘘P金與宋、西夏、高麗交往的記載改造成表文,未采他方文獻;《宗室表》并非根據(jù)所謂完顏氏譜牒,實以皇帝諸子傳序文為藍本再輔之列傳正文補充成篇。

《金史》列傳的編纂過程稍顯復雜,我們通過大量案例分析可以復原基本模式:史官通檢歷朝實錄,于諸臣薨年條下單獨摘錄出附傳,大致按時間編排;與此同時,根據(jù)專題分門別類,部分作成正史類傳(如《世戚傳》《逆臣傳》《文藝傳》等);此詳細爬梳實錄過程中,分條簽出見于書中擬設立本傳的人物諸條目,再與原有小傳糅合,最后編進傳文記載中。對于那些無附傳且事跡較多者,同樣也是諸條拼合史料,根據(jù)時間次序,最后整合出新的篇什。

通過諸多線索,我們清楚地看到元修《金史》應取資“實錄”;反之,若中間經(jīng)歷一道王鶚《金史稿》二次輾轉改編,則頗為周折。很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是,當時纂修《天文志》《世宗紀》時留下的闕文記錄。第一,卷二十《天文志》大定二十一年(1181)“七月乙亥朔,熒惑順入斗魁中,五日”有小注作“以下史闕”(圖一第五行),下文則為二十二年五月甲申“太白晝見”?!妒雷诩o》(卷八)正與此相符:大定二十一年止于八月乙丑條,而直接跳到二十二年三月辛未條。第二,卷七《世宗紀》大定十五年正月條小注云“此下闕”(圖二第六行),共有六個月紀事失載,直至七月丙午條才有完備的史文?!短煳闹尽吠瑯尤绱耍蠖ㄊ哪晔卤皻q星晝見,六日”,其下十五年十一月甲子“太白晝見,八十有六日伏”,中間剛好脫掉若干條天象記錄。根據(jù)《金史》“以下史闕”和“此下闕”兩條注文恰能看出,元人編纂《天文志》《世宗紀》理應本諸相同的文獻,故出現(xiàn)同步一致的史文闕失現(xiàn)象,此即《世宗實錄》無疑,而非王鶚書。

盡管《金史》史源這個問題還將爭論下去,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王鶚《金史稿》為元末修史的底本”并不是一個天然前提,而應視為有待驗證的假說,需要拿出過硬的證據(jù)驗證。

圖一:《天文志》(洪武覆刻本)


圖二:《世宗紀》(洪武覆刻本)


二、刊刻與版本流傳

《金史》于至正五年在杭州路鋟梓,洪武二十三年(1390)福建書坊曾仿刻過,后來遇有大量板片損壞,又重雕補版。嘉靖七年(1528),南京國子監(jiān)重刊二十一史,《南雍志·經(jīng)籍考·梓刻本末》談到:“遼、金二史原無板者,購求善本翻刻,以成全史?!笨梢姰敃r南監(jiān)不存《金史》初刻板片,于是設法采購某種印本進行翻刻。那么,南雍刻書到底根據(jù)的是哪種本子呢?這個問題至關重要,是因為:南監(jiān)本作為《金史》版本流傳脈絡中的關節(jié),不僅是其后諸版本翻刻所據(jù)之底本,而且也是明清以來影響極大的通行本;此外,中華書局修訂本《金史》版本校多取其異文。事實上,嘉靖刻書時,除至正初刻本尚存外,還有洪武覆刻本。日本學者尾崎康根據(jù)《南雍志》等推測,南監(jiān)從吳下(蘇州)購得的《金史》當為元刻本。傅樂煥先生則提出,“明南、北監(jiān)本可視為元本的間接翻刻本”?!伴g接”指什么?可惜置而未論。任文彪系統(tǒng)梳理《金史》版本源流,結論是“南監(jiān)本的底本應該是有若干補版頁的洪武覆刻本”。從而揭示,洪武覆刻本是從至正初刻本到南監(jiān)本流傳過程中的關鍵一環(huán)。

中國國家圖書館現(xiàn)存四部洪武覆刻本,其中有兩部是后印本:甲本(索書號03391)原為鐵琴銅劍樓藏書,乙本(索書號02085)鉛印“碧云仙館”,它們中間夾雜大量補版葉,較之洪武覆刻本原版,新生不少訛誤。南監(jiān)本翻刻時不僅把這些硬傷全部因襲下來,更為致命的是,凡遇文字不通者或不曉其義者大都要進行改動。筆者全面比對至正初刻本殘卷、洪武覆刻本,將南監(jiān)本竄改洪武覆刻本的手法歸納如下:一、補苴空闕;二、因字形相近而擅改;三、肆意揣度史文。這樣一來,南監(jiān)本便與至正初刻本原來面目漸行漸遠了。

第一,至正初刻本出現(xiàn)的文字空闕,單從文本內容看確實不知是什么字,洪武覆刻本追求高度仿真,大體維持祖本原貌,然而南監(jiān)本卻在無任何證據(jù)的前提下,將這些闕文悉數(shù)補全。

卷二十四《地理志》中都路條敘述燕京宮闕制度說:“大安殿之東北為東宮,正北列三門,中曰□英,為壽康宮,母后所居也。”至正初刻本、洪武覆刻本“英”字上空作一字格,南監(jiān)本則補“粹”字。我們證明,中都路條“應天門十一楹”至“應天門舊名通天門”二百九十余字抄自范成大《攬轡錄》?!稊堔\錄》原文作“中曰集英門,云是故壽康殿母后所居”,樓鑰《北行日錄》記述乾道五年(1169)行程亦云:“敷德后為集英門,兩門左右各又有門,集英之右曰會通?!币陨蟽蓵底髡叽蠖〞r期使金的親歷,均稱“集英門”,南監(jiān)本的“粹”字純屬臆補。

卷六十二《交聘表下》泰和元年(1201)正月壬子:“宋□謨閣學士林桷、利州觀察使王康成賀正旦?!痹摼碇琳蹩瘫疽淹鲐槲涓部瘫敬颂庩I一字,然南監(jiān)本翻刻時竟然補作“寶”。須知,寶謨閣的始置年代為嘉泰二年(1202)八月,“以藏光宗御集”(《宋史》卷三十八《寧宗紀二》)。由此可見,南監(jiān)本《金史》正月作“寶謨閣學士”無疑與史實相悖。

第二,洪武覆刻本后印本的這些補版葉質量欠佳,本來多有魯魚亥豕之訛,南監(jiān)本未加辨析,遂根據(jù)字形便隨意改動,這種情況絕不在少數(shù)。

卷五《海陵紀》正隆五年(1160)十二月戊辰云:“禁朝官飲酒,犯者死,三國人使燕飲者非?!苯窈瞬樽钤绲暮槲涓部瘫咀鳌胺恰?,南監(jiān)本及衍生版本均作“罪”,雖一字之差,文義卻截然相反。我們從《逆臣傳·徒單貞》檢到有一條證據(jù)可以辨別版本異文是非,該傳載:“海陵將伐宋,詔朝官除三國人使宴飲,其余飲酒者死。”這條禁酒令正是指《海陵紀》正隆五年十二月戊辰條。由此可知,三國人使因涉外接伴交聘,所以不在禁酒官員名單之列,本紀故作“非”。南監(jiān)本翻刻時,粗讀“非”字在句中語義頗為晦澀,認為可能闕損“罒”,改作“罪”字。

卷七十五《李三錫傳》載傳主天會三年(1125)十二月至五年四月間授官:“進官安州防御使。”“安州”此時乃沿襲遼代舊稱,直到皇統(tǒng)三年(1143)才廢州改縣。至正初刻本作“安州”,正確無疑,而洪武覆刻本該字已脫掉“宀”,刻作“女州”,殊不可解。南監(jiān)本順勢改作“汝州”。卷六十五《斡者附孫璋傳》敘述大定初年金宋戰(zhàn)事云:“獲甲二萬余,器仗稱是?!敝琳蹩瘫救缟衔?,然而洪武覆刻本訛刻作“獲甲午萬余”,由于“甲午”于上下文中費解,南監(jiān)本便臆改“午”為“矢”,作“獲甲矢萬余”。由此引發(fā)的后果是,南監(jiān)本疏通文義之后卻背離了祖本原義。

第三,南監(jiān)本翻刻洪武覆刻本時,凡遇史文不順者,往往采用徑改的辦法加以處置。有很多內容都是看似高明,實則大謬不然。這種拙劣做法最坑害讀者。

通觀《金史》全書,南監(jiān)本對《地理志》改動最為大膽,主要根據(jù)上下文內容增補或修改府、州、縣所轄鎮(zhèn)、堡數(shù)目,以致面目全非,乖離史實。例如,卷二十五《地理志中》河北東路條“鎮(zhèn)三十五”,冀州條“鎮(zhèn)三”。南監(jiān)本分別改作“鎮(zhèn)三十八”“鎮(zhèn)六”。南監(jiān)本改寫數(shù)字的理由其實非常簡單:冀州轄五縣,衡水無轄鎮(zhèn);信都“鎮(zhèn)一,來遠,后廢”;南宮“鎮(zhèn)三,唐陽,后增寧化、七公二鎮(zhèn)”;武邑“鎮(zhèn)一觀津,后廢”;棗強“鎮(zhèn)一廣川,后廢”。這樣機械地算下來,冀州四縣條目下所記鎮(zhèn)數(shù)相加結果即“鎮(zhèn)六”,河北東路條總數(shù)則相應改作“鎮(zhèn)三十八”。請注意,信都、武邑、棗強條明確注明轄鎮(zhèn)“后廢”,此敘歷史沿革,其數(shù)目并不在當時地志統(tǒng)計范圍之內。所謂冀州“鎮(zhèn)三”指的是,南宮縣唐陽鎮(zhèn),及新增的寧化鎮(zhèn)、七公鎮(zhèn)。

卷一百二十八《循吏傳》總述金后期選官任吏情況:“余如興平師夔臨潼武天禎、氾水黨君玉偃師王登庸、高陵宋九嘉、登封薛居中、長社李天翼河津縣鼎臣……皆清慎才敏,極一時之選。”因“縣”姓向來罕見,南監(jiān)本刊刻者不識,妄下雌黃遂改作“孫”。按,孔氏弟子“縣成子祺”,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圣門弟子》記此人,并引《史記正義》注釋云“‘縣’音‘玄’”。

南監(jiān)本粗制濫造,歷來就遭人詬病,張元濟《校史隨筆》指摘《北齊書》“因刊誤而愈誤”云:“余聞人言,舊本諸史訛字較殿本為多。按殿本從監(jiān)本出,明人刻書,每喜竄易,遇舊本不可解者,即臆改之,使其文從字順?!币陨侠C表明,南監(jiān)刻所《金史》,對洪武覆刻本進行了一番改造,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督鹗贰返陌姹玖鱾髦骶€是:至正初刻本→洪武覆刻本→南監(jiān)本→北監(jiān)本→乾隆殿本,將南監(jiān)本置于這個版本流傳脈絡中,該版本及以后諸版本的學術價值不言自明。

至正初刻本《金史》


三、晚清以來的??背煽?/strong>

系統(tǒng)校勘《金史》,始于錢大昕《廿二史考異》,成于清末施國祁耗畢生之功著成的《金史詳?!罚ㄊ恚?,以至民國時期張元濟百衲本《金史??庇洝吩俣忍嵘淦焚|。在此基礎上,中華書局點校本(1974年)、修訂本(2020年)遵循現(xiàn)代古籍整理規(guī)范,全面校史,最終形成了今天最便于利用的《金史》版本。

治《金史》成就最大者,首推施國祁。他的著作《金史詳?!贰督鹪丛洝贰督鹪从衷返冉砸芽袀魇?,惟有《金源雜興詩》(八卷)未刊,下落不明。最能體現(xiàn)心血之處,是他對《金史》纂修體例和版刻問題提出總結性認識:(一)總裁失檢:紀載非體、顛倒年月、傳次先后、附傳非例、復漏世系、濫傳可削、一事數(shù)見;(二)纂修紕繆:文無限斷、年次脫誤、互傳不合、闌入他事、文筆稺累、本名迭見;(三)寫刊錯誤:脫載無考、倒脫重刊、小字誤大、大字誤小、脫朔、月訛日訛、字訛。這三大類二十個條目全部舉證具體事例詳加說明。從個人經(jīng)歷看,施國祁家貧,藏書本就不那么豐富,不幸書齋又遭遇火災,之后校勘所需書籍基本靠向鄰近藏書家借閱解決問題,但他始終堅持窮盡文獻的自覺態(tài)度。謹以校補《交聘表》為例,施氏參閱宋金書目多達七十余種,卻還自謙“所恨書多借鈔,搜采不博”。當筆者看到他臚列的書單時,頓生敬畏。施國祁二十年讀一書,治一史,用力之勤,其治學之韌性絕非常人能比。

梁啟超給予施國祁很高的評價,稱“(清儒)治《金史》者莫勤于施北研(國祁)之《金史詳?!肥怼薄堅獫舱f:“竭廿余年之力,讀十余過,始觀厥成。宏博精審,洵為杰作?!边@里特別指出,《金史詳?!凡⒎且话阋饬x上的校勘學之作,施國祁對《金史》編纂及金代史重大問題多有觸及,寓真知灼見于洗練的考證文字之中。

晚清以降,為《金史》??弊龀鲞^貢獻的人,施國祁之外,次數(shù)張元濟。商務印書館所輯百衲本《金史》以至正初刻本七十九卷(含目錄二卷),配補洪武覆刻本五十八卷,堪稱當今最善之本。自《衲史》正式發(fā)售預約后,善本時有發(fā)現(xiàn),必須反覆???,1930年7月,張元濟成立校史處專門負責此事。1931年,《金史》印行,但校勘工作并非中輟,《金史??庇洝烦醺逍纬捎?936年,最后核定時間晚至1958年。張元濟意在重印《衲史》時根據(jù)這些校勘成果逐一厘正史文錯訛,然1958年商務印書館重印精裝縮印本時,他已病重,無力顧及。結合這一背景,我們應注意,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出版與其配套的“??庇洝弊詈笮纬刹⒎峭揭恢?。

盡管成績很大,但必須指出百衲本《金史》仍有兩個細節(jié)問題需要謹慎處理:第一,百衲本影印的洪武覆刻本,“以涵芬樓藏元初覆本及再覆本配補”。“再覆本”即后印本的補版葉。經(jīng)查,整部書中這類補版共計八葉:卷十六第二葉,卷二十第十三葉、第十六葉、第十八葉,卷六十八第四葉,卷七十第六葉、第十葉,卷七十第十一葉,其中卷十六第二葉是因為涵芬樓所藏洪武覆刻本空白闕葉,不得不采用補版葉頂替,其余七葉原書版葉實際上尚好無損(見尾崎康著《正史宋元版之研究》,喬秀巖、王鏗編譯,中華書局,2018年,696頁)。筆者逐字核對過后印本這七葉內容,它們與洪武覆刻本間的史文差異很大,錯誤頗多。第二,張元濟為了解決底本漫漶不清的問題而采取描潤辦法,其撰《修潤古書程序》第一條曰“遇有斷筆、缺筆、花筆、欠周到之筆,均須朱筆描修”。據(jù)王紹曾先生回憶,張元濟對描潤這道工序頗為重視,以期解決底本漫漶不清的弊端,使版面整潔可觀。具體情況是:“元刊本《金史》,‘書法圓潤,為元代刻本’(初版有八十卷),無需要描潤,其中用覆元本配補的五十五卷,刻印模糊,就需要描潤?!边@種做法其實存在著相當大隱患,我們若將百衲本《金史》與其所據(jù)底本覆核比勘,問題便隨之暴露出來了。

迄今對學界貢獻最大的,非中華書局點校本《金史》莫屬。該書點校工作最初由傅樂煥先生負責,可惜傅先生于1966年不幸罹難,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現(xiàn)藏百衲本《金史》就是他的工作本,手澤不多,乃一大憾事。設想一下,若無時代悲劇,傅氏以治遼史之深厚功底徹底點校完成《金史》,其質量如何呢?然而這一切,只能給后人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金史》大部分點校工作后來由張政烺、崔文印兩位先生協(xié)力完成。這個點校本的一大特點是,充分依賴施國祁《金史詳?!罚蟾庞衅叱尚?庇浹匾u于此,有此良好基礎,此版《金史》收獲了很好的評價。2020年2月,中華書局推出程妮娜教授主持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金史》,較之1975年版本,新出??庇浗虐贄l,糾正標點失誤兩百余處,頗受學界關注和重視。(見“澎湃新聞”2020.1.27-30《〈金史〉專題》系列)

大金得勝陀頌碑


四、校史的意義

“書不??保蝗绮蛔x”。在日常教學中,我總是向學生強調:于史文之外,還要多關注??庇?,細微之處亦能彰顯大義。那么,如何衡量一條校記的質量高低?眾所周知,陳垣提出過“校法四例”(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而這些??狈▌t與古籍整理實踐怎樣做到有效結合,要因書而異。綜合以上對于《金史》編纂、史源及版本系統(tǒng)的討論,我認為應注意這兩個方面問題:

第一,版本選擇及其對校無疑是文獻整理之根基,亦為決定整部書學術質量高低之關津,首要前提,是熟知版本系統(tǒng)并厘清諸本源流關系。接下來的版本校大體可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版本存在多元系統(tǒng)而非同源祖本,在堅持底本原則的前提下,互校諸本異文后雖然要取文字最優(yōu)者,但是它本訛字仍要重視,也具有參考價值,這能夠體現(xiàn)版本流傳線索和分化系統(tǒng)之軌跡;一種是祖本單一起源,初刻本與其后衍諸多版本并存,總體上是一種單向流程,那么,我們就要充分尊重初刻本以及最早期版本,而對后期諸本的利用務必謹慎,道理很簡單,版本流傳及翻刻過程多一道環(huán)節(jié)便會多出一些訛誤,決非一般性??彼芙鉀Q。點校整理《金史》,既然把百衲本作為??钡妆?,就要以張元濟《金史校勘記》為線索,花力氣將它們與至正初刻本殘卷、洪武覆刻本徹底認認真真地覆核,這樣才能夯實??惫ぷ骰A。至于“版本對?!钡幕驹瓌t,1961年12月7日,中華書局《遼金元三史校點工作座談紀要》明確提出:“用殿本與百衲本通校,把殿本作為前人的考訂成果看待,只采取其長處,殿本的錯誤不出校記。監(jiān)本,只查對有疑問的地方,不通校?!痹撟龇ㄝ^為穩(wěn)妥,原因是:從南監(jiān)本到乾隆殿本,實際上已屬版本系統(tǒng)中流傳脈絡之末端,隨之而來的問題自然越來越多。

第二,關于本校、他校原則,黃永年先生指出,“古籍不出一手不能本校”“史源不同不能本?!保ㄊ现豆偶砀耪摗?,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129-133頁)。隨著中華書局二十四史修訂工作推進,諸家都在實踐中逐步總結經(jīng)驗與教訓,??崩砟钪諠u成熟與深化,其中“同源??薄背蔀橐环N共識觀念。我們需要關注,各類文獻進入《金史》系統(tǒng)的條條路徑,特別是經(jīng)過史官編纂之后文本信息的訛變,揭示問題之癥結,知其然且有能力解釋其所以然。做到這點,我們需要把握《金史》的整體文獻構架,最重要一項當數(shù)紀、傳、表、志的史源構成情況,及其諸者間的內在關系。因此,將探索史源和編纂思路作為基礎,才能夠拿捏好??钡某叨群蜆藴省7粗?,??薄督鹗贰窌r,將文獻系統(tǒng)、文本層次及形成時間擾亂雜糅,忽略制度變化的時代性,往往會導致“關公戰(zhàn)秦瓊”的尷尬。

我們習慣于將“遼金史”作為一個整體研究領域來看待,但實際上,“遼史”“金史”發(fā)展并不平衡,在文獻整理方面,學者相對偏重遼史,而金史積淀不足。陳述先生編撰《遼史補注》和《全遼文》總攬有遼一代文獻,可謂是窮盡史料的典范,這樣既有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互證,亦有豐富的契丹語文資料(如劉鳳翥編著《契丹文字研究類編》)作為輔助支撐。相比較之下,金代文獻整理進度和總體水平略顯尷尬,盡管清代張金吾《金文最》曾有所貢獻,但很遺憾始終沒有像陳述那樣做“摸清家底”的工作。坦率講,對于史料不算豐富的金史來說,若能把石刻材料和同時期傳世文獻充分運用到相關研究中去,并對占據(jù)統(tǒng)攝地位的《金史》花大力氣整理,金史研究水平勢必會有所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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