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名山,大多與仙跡相關(guān)聯(lián),神仙的行藏又每與洞府相涉。自東晉以來,兩浙地區(qū)就出現(xiàn)了道教史上重要的洞天。在今浙江范圍之內(nèi),就有位列十大洞天其二的黃巖委羽山“大有空明之洞天”,第六位的赤城山“上清玉平之洞天”,第十位的括蒼山“成德隱玄之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中四明山丹山赤水洞天等等,以及諸多福地,其資源可謂極其豐厚。
今杭州城內(nèi)的洞天,以名聲而論,余杭“天蓋滌玄天”允為第一。此洞天在司馬承禎《天地宮府圖》所載三十六小洞天中位列第三十四,杜光庭《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列小洞天之三十一(按:司馬承禎言此洞天所在為天目山洞,稱“天蓋滌玄天”。杜光庭言在天柱山,稱“大滌玄蓋洞天”。元人鄧牧《洞霄圖志》言其在大滌山,列三十四,稱“大滌玄蓋之天”。因其屬地有周回百里,所以三山同為一個洞天)。其余所有在杭之洞天,非道書原本“十大”、“三十六小”洞天之?dāng)?shù),皆乃后世衍生者,其中尤以吳山紫陽洞天、青衣洞天,煙霞三洞的“湖南第一洞天”石屋洞為最著。而曇山的清虛洞天幾乎被人完全遺忘了。
青衣洞天 (奚珣強 攝)
紫陽洞天 出自《湖山勝概》
一、初識清虛洞天
清虛洞天在今杭州轉(zhuǎn)塘區(qū)域的曇山,曇山又作壜山、壇山,在“石龍山之支東南行”處,亦離著名的定山(俗名獅子山)不遠。張道《定鄉(xiāng)小識》引《咸淳臨安志》云(按:實際上當(dāng)出于《夢粱錄》):“壇山在錢塘縣,去城五十里,近廟西山,東蓋云泉,俗呼西山也。山東南面微有土,余盡石。峰奇秀,靈巧如樓閣、人物、仙禽、怪獸者,莫可繪狀。皴皺瘦透,巖穴百出,雖云林畫?未殫其秀杰也。湖上諸山,惟飛來峰、香林、瑞石山差可堪伯仲。蓋石龍聳拔奇峭,靈氣旁泄,故曇山以花山為邇而酷肖其祖,形如蹲獅。山石有纜痕,深刻數(shù)寸,相傳昔時山岸瀕江,帆檣上下,負纜所過處。宋鄭次山曾筑園亭于此,石間階級遺跡尚存,朱文公兩游曇山題名石上?!?/p>
張道又說:“宋鄭次山園亭,在曇山,次山名濤,爵里無考。朱文公曾及門再游于此。山亭占巖壑之勝,有石棋枰、仙人洞、清虛洞諸跡,石上磩級宛然,刓穴歷歷,其布置廊榭欄處也?!惫蚀颂幎刺斓膿P名,除了靈秀的自然環(huán)境,與理學(xué)家朱熹的到訪關(guān)系最為密切。朱熹曾兩游曇山,并且留下了題刻。朱熹題名兩處,其一是他首次訪問曇山時留下來的,時間為南宋紹熙五年(1194),受寧宗召由湖南進京途次曇山,題在棋枰石南側(cè)石壁,曰:“頹然間茲山,一一皆天作。信手銘巖墻,所愿君勿鑿?!苯褚褵o從搜尋。
第二處題名即在洞天入口處,崖壁上有一鑿平淺龕:“紹熙甲閏十月癸未,朱仲晦父南歸,重游鄭君次山園亭。周覽巖壑之勝,裴回久之。林釋之、余方叔、朱耀卿、吳定之、趙誠父、王伯紀、陳秀彥、李良仲、喻可中俱來?!贝颂幠ρ铝碛腥钤秲烧憬鹗尽?、吳慶坻《蕉廊脞錄》等著錄。
朱熹紹熙十月題名(奚珣強 攝)
朱熹紹熙十月摩崖拓片(浙江省博物館舊藏)
《小識》又云:“洞在曇山西,廣丈余,高約五丈許。洞口雙石侍立如門,入門,徑凡三折,長五十余步。石厓撐覆,形如廠宇。洞上石筍橫眠,孤擎俯仆,約十余丈,若伸長臂。游人仰睇,驚將墜壓。上有紹熙三年磨厓,篆書清虛洞天四字,當(dāng)為鄭次山輩所題。一石孤圓駕空,風(fēng)吹欲墜。洞外石壁即朱文公題名處?!庇涊d與實地?zé)o異,此洞天不是常見的縱深式洞穴,而是一處四周除了一條極狹窄彎曲的入徑,其余為閉合石壁的空間,其上洞穿可見天日。人在其中看不到外面,在洞外亦完全看不到里面?!缎∽R》之金石類目下又記:“清虛洞天,紹熙三年夏五月癸巳刊?!边@個洞也叫作仙人洞,“清虛洞天”四字為古文篆書,歷八百余年而仍存,題字者可能是鄭次山所邀當(dāng)年的能手。左側(cè)原有十字楷書款一列,今存數(shù)殘字,肉眼難辨。洞天題名時間為紹熙三年(1192),朱熹的首次到訪是紹熙五年(1194),則前此即有之。
清虛洞天摩崖 (奚珣強 攝)
“清虛洞天”拓本(浙江省博物館舊藏)
以淳祐、咸淳臨安兩志來看,皆無“清虛洞天”的記載。較早記載此洞天及側(cè)面丹窟的志書當(dāng)是《萬歷錢塘縣志》。在南宋的時候,此處屬于私人性質(zhì)的園囿,雖有曇山風(fēng)景之勝,但能夠見到洞天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多,且非官方祭祀使用的洞天,志書也就未能把它記錄下來。
毗連于清虛洞天,還有一個洞穴叫作“丹窟”,《小識》曰:“在曇山仙人洞側(cè)?!度f歷錢塘縣志》:‘仙人洞旁有小窟,奇石空洞?!犊滴蹂X塘縣志》:‘曇山有丹窟?!ㄗⅲ喝ハ扇硕磾?shù)十武,有石室,廣五丈余,高二丈余,中可座十?dāng)?shù)人。相傳仙人煉丹于此,俗亦呼為仙人洞。魏氏志入古跡。)”丹窟的內(nèi)部空間較小,只能容納三四人。筆者幾年前初次到訪這里時,周圍還處于荒蕪狀態(tài),洞內(nèi)有佛名涂鴉,山體巖石上則間雜出現(xiàn)佛名涂鴉與“碧霞元君”四字涂鴉。山腳下并無人家,道路又荒遠陡峭,不知何人所為,雖然頗煞風(fēng)景,卻也有點民間信仰的痕跡。
丹窟洞門(王冬亮 攝)
石室入口(王冬亮 攝)
二、清虛洞天塑造的依據(jù)
曇山清虛洞天不屬于嚴格意義的洞天,盡管其名稱與十大洞天之首的王屋山“小有清虛之天”同名。并且,很顯然曇山清虛洞天之名是模仿于王屋的,故筆者專門提出“文人洞天”這個概念以區(qū)別。曇山有部分山地是鄭次山的產(chǎn)業(yè),此山也是東岳行宮供奉香火之所在。據(jù)《夢粱錄》,“三月二十八日乃東岳天齊仁圣帝圣誕之日。其神掌天下人民之生死,諸郡邑皆有行宮奉香火。杭州有行宮者五,如吳山、臨平、湯鎮(zhèn)、西溪、曇山奉其香火。吳山廟居輦轂之下,人煙稠密,難以開拓,亦勝曇山梵宮內(nèi)一小殿耳?!笨梢姇疑降南慊?,是供奉在佛教的寺廟里面,只占了一間殿堂,且規(guī)模較小。鄭濤卻很可能因為受到行宮的啟發(fā),而將發(fā)現(xiàn)的洞穴命名為洞天。另外,將奇絕的穴窟稱為洞天,也存有道教義理上的支持。
洞天觀念發(fā)展初期,正如《茅君內(nèi)傳》的記載,道書只是列述了洞天數(shù)量,點出了部分洞天的名稱與所在、稱謂,甚至《真誥》中出現(xiàn)了對茅山區(qū)域洞天的細節(jié)描寫,但是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對洞天窮盡式的總述。唐代司馬承禎的《天地宮府圖并序》是較為完整的洞天系統(tǒng)專著,盡管其中的內(nèi)容很大部分應(yīng)該來自于較其為早的道教內(nèi)部言說。在其《序》中,首先給出了洞天觀念的說明。司馬承禎引用的是一套道教的宇宙發(fā)生觀念,他認為萬有生于虛無的道,萬有的原質(zhì)為“氣”,“氣”的發(fā)動、運化造成了具體的物象?!皻狻敝邽椤熬蟆?,化出天上的神仙宮闕,“氣”的另一部分為“幽質(zhì)”,“幽質(zhì)潛凝,開洞府于名山?!鄙裣墒澜缦蛉碎g傳授道法,人可以通過修習(xí)而飛升。神仙世界的諸天宮闕與地上的洞府類似,有地位高卑的分別,即所謂“至于天洞區(qū)畛,高卑乃異,真靈班級,上下不同?!?/p>
《天地宮府圖》記錄了十大洞天與三十六小洞天的位序、名稱、周回道里、號、所在、治者六類信息,除了第三、四大洞天不詳所在以外皆然。但是《序》中也透露出一個內(nèi)容:“仙官不言者,蓋闕而未詳”,就是說,這四十六處洞天并不意味著洞天的全部。這個理論上的缺口為后來道俗二界增加、調(diào)整洞天提供了方便,宋代記載洞天福地的書籍中確實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
在豐厚的道教資源基礎(chǔ)上,宋代浙江境內(nèi)生成了新的洞天。如苕溪有白石洞天,此白石洞天并非三十六洞天中處于郁林州南海之南的“秀樂常真天”,談鑰《嘉泰吳興志》云:“在八座山側(cè),唐仙韓湘隱于此”,并且“舊傳與張公洞相通”。[1]姜夔曾居苕溪白石洞天旁,故稱白石道人。如果說白石洞天在宋人敘事中依舊與道教原有洞天系統(tǒng)保持某種聯(lián)系的話,鄭次山的清虛洞天則未見與其他洞天之間的關(guān)系述說。這種聯(lián)系,對于并非宗教徒來講是不必然的,稱為“洞天”只是文士的宗教趣味而非宗教本身。
清人周永年在《儒藏說》中言:“蓋天下之物,未有私之而可以常據(jù)、公之而不久寸者。”鄭氏的園亭早已不存,而園中之洞天也回歸到群山眾壑之中,如清風(fēng)明月而“吾與子之所以共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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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宋)談鑰纂,李景和等修:《嘉泰吳興志》,《宋元浙江方志集成》第6冊,杭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2808頁。
王冬亮,別署王唯山,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跨媒體藝術(shù)學(xué)院當(dāng)代藝術(shù)與社會思想研究所博士。致力于山水畫起源與道教洞天福地關(guān)系研究以及書畫理論研究,長期從事浙江地區(qū)洞天福地摩崖石刻圖文影像材料的搜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