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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薛玉琴、陳才著《夏丏尊年譜》

錢大昕說:“讀古人之書,必知其人而論其世,則年譜要矣。”編年譜是知人論世的最好辦法和捷徑。

錢大昕說:“讀古人之書,必知其人而論其世,則年譜要矣。”編年譜是知人論世的最好辦法和捷徑。年譜至宋代正式出現(xiàn),很快成為一種傳記體裁,發(fā)展迅猛,到明清時期,附庸蔚為大國,不僅數(shù)量日益增多,而且篇幅越來越大,但當時尚沒有用“長編”作書名者。近二三十年來年譜長編突然流行,涌現(xiàn)一大批以此為題的著作,以至于有學者考證“長編”的本義,認為“長編”是“初稿”的意思,調侃學界望文生義,把誤解當時髦追捧,結果群起仿效,成為一種風尚而流行開來。有的甚至為長編而長編,大量引用譜主的文字。薛玉琴教授與劉正偉教授合編《夏丏尊全集》增訂10卷本(浙江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字數(shù)達450萬字,照理說她有非常便利的條件和優(yōu)勢撰寫夏丏尊的年譜長編,但她新近出版的和陳才合著的《夏丏尊年譜》(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僅50萬字左右,可以說是一部選材嚴挖掘深、精心構撰的佳作。

《夏丏尊年譜》,薛玉琴、陳才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11月


夏丏尊(1886—1946),名鑄,字勉旃,后改字丏尊,浙江上虞人。祖上經商,家境不錯,能夠從小讀私塾,于16歲時,考取秀才。然好景不長,家道中落。為生計,夏丏尊不得不離家讀外國書。雖然讀了幾個學校,甚至去日本留學,但均因學費無法繼續(xù),中途輟學,未曾獲得過任何畢業(yè)文憑。盡管如此,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斗,他歷任浙江官立兩級師范學堂、浙江高等學堂、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上虞春暉中學、上海立達學園教員,以及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國立暨南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教授等。1926年參與籌辦開明書店,以后長期擔任開明書店總編輯、編譯所主任,創(chuàng)辦《一般》《中學生》《新女性》《新少年》等青少年刊物,發(fā)起并參與組織中國語言學會、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等,與陳望道等合作編纂《開明國文講義》;與葉圣陶等合作編纂《國文百八課》《初中國文教本》,撰寫故事體語文知識學習著作《文心》。在長達40年的教書育人生涯中,他廣泛涉獵文學、教育、社會、宗教、出版及翻譯等眾多領域,均卓有建樹,尤其在文學、教育、出版等方面做出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

夏丏尊


多重時事的觀照

“世上沒有遺世獨立的人,也就沒有不記時事的年譜?!?夏丏尊生活在近代中國的轉型時代,社會變動非常劇烈,經歷很多重大歷史事件,那么時事應占他年譜的一部分?!断膩D尊年譜》不僅撰寫分年大事記,提供譜主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而且正文中也有譜主對所親歷事件的記述、回憶,以及與其文學家身份相關的文學思潮與實踐活動。如1911年分年大事記有“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的時事記載,正文對應的有“11月5日杭州光復”條,其下摘錄夏丏尊《光復雜憶》一文,說:“那時我在杭州,事前曾有風聲,說就要發(fā)動。四日夜里尚毫不覺得有甚么,次晨起來,知道已光復了。……記得在光復當時,人心是非常興奮的。一般人,尤其是青年,都認中國的衰弱,罪在滿洲政府的腐敗,只要滿洲人一倒,就甚么都有辦法。當辮子初剪去的時候,我們青年朋友間都互相策勵,存心做一個新國民,對時代抱著很大的希望?!?900年庚子事變后,清廷的威信銳降,形象每況愈下,越來越令人失望,就像一句電影臺詞說得那樣,“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因此,武昌起義一聲槍響,各地紛紛響應,宣布脫離清廷,其中多數(shù)實現(xiàn)和平改旗易幟。杭州也是其中之一,時人以為只要推翻清朝的統(tǒng)治,國家就有希望了,對未來充滿憧憬和期待。

但事實并非如此,民國肇建后,整個社會長期處于混亂動蕩之中,更遭到日本蓄謀已久的侵略。1932年,日軍進攻上海,發(fā)動“一·二八事變”,夏丏尊服務的立達學園慘遭毀損,主編的《中學生》2月號正在裝訂,也悉數(shù)化為灰燼,他不得不回浙江老家避難。盡管如此,他與巴金、陳望道、胡愈之等知名人士129人共同簽署《中國著作者為抗議日軍進攻上海屠殺民眾宣言》,抨擊政府當局的不抵抗政策,呼吁民眾起來抗爭,唯有如此,才能爭取到中華民族自由獨立的光榮?!捌咂呤伦儭北l(fā)后,他與王統(tǒng)照、鄭振鐸等101位上海文藝界人士聯(lián)合發(fā)表《文藝界為盧溝橋事件告全國同胞書》,聲明擁護全國民眾在政府統(tǒng)一指揮下,從事抗戰(zhàn)活動。這次,他支持在上海的一個朋友回老家避難,自己卻全家搬至法租界居住。那個朋友后來抱怨說,聽了他的話,回到老家,然而在生活上,無論物質的或精神的,比起在上海,更飄蕩,更沒有著落,不禁對他有點反感。

1942年,因日軍多年占領所帶來的城市環(huán)境變化等因素導致上海華界霍亂流行。為防止疫情擴散,日軍當局除了對疫區(qū)采取隔離、封鎖等措施外,還強制對華界民眾注射防疫針,尤其出入租界必須持有防疫證書,無證或過期失效者一律禁止通行。這迫使有出入租界需要的華界市民不得不去打防疫針,否則無法通行。時人記載說,華界、租界的衛(wèi)生處門前大排長龍,擁擠不堪,醫(yī)生也手不停射,忙碌不已,“上面烈日當空,下面竚足而俟”,民眾苦不堪言。 當時夏丏尊次子夏龍文在寧波工作,他致信兒子,提到上海的霍亂疫情,說:“滬上疫勢加厲,進出兩租界須驗防疫證書,無者或過時者不準通行?!边€問從上海到寧波,“須驗大便,而大便證書之有效期限只三日,手續(xù)非常麻煩”,不知由寧波來上海,“是否亦須如此”?

近代中國為時代巨變所激蕩,各個領域都發(fā)生革命性的變化,文學領域經過白話文運動、“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等也轉型為現(xiàn)代新文學。作為文學家的一員,夏丏尊不僅有大量創(chuàng)作,還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教授國文課,與幾個志同道合的同事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一起討論、制定《國文教授法大綱》,提出國文教授的目的是使學生能夠了解用現(xiàn)代語所發(fā)表的文章,用現(xiàn)代語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 后來他的一個學生傅彬然深情地回憶說:“他讀的古書不及別的國文老師那么多,可是他選的文章,多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和學術價值。對于文學和語文的見解,跟后來五四運動陳獨秀等人所倡導的頗多不謀而合之處?!绷硪粋€學生豐子愷則說:“多數(shù)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的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本痛丝磥?,早在陳獨秀、胡適等公開提出文學革命主張之前,夏丏尊已開始踐行文學革命了。

以社會交往為主線

人是社會的一員,不能脫離社會而獨立。“我們要看一個人的價值,不能不注意和他有關系的人。” 夏丏尊既當過中學老師,也在大學任教,還從事編輯出版等工作,閱歷十分豐富。他有家人,有學生,與很多人共事,也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可以說與他有關系之人不勝枚舉。對此,《夏丏尊年譜》沒有面面俱到,全部涉及,也沒有過于聚焦,集中到少數(shù)有直接關系的人身上,而是有所選擇側重,體現(xiàn)其人際交往網絡的連續(xù)性、豐富性、多元性。大體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終身的關系,如家人和至交好友如李叔同、葉圣陶等;一種是各個時期的主要社會往來對象,像浙江一師的同事經亨頤、魯迅、陳望道、劉大白等,學生楊賢江、豐子愷、曹聚仁等;湖南一師的同事舒新城、惲代英、匡互生、張文亮等;春暉中學的同事劉熏宇、朱自清、朱光潛等,開明書店的同事章錫琛、王伯祥、宋云彬等?!断膩D尊年譜》編者通過挖掘夏丏尊自己及上述往來人物的檔案、日記、回憶錄等文獻資料,補充夏丏尊一生中原本模糊與缺失的部分,盡量全面還原夏丏尊的生命歷程,使其形象更加立體、豐滿、鮮活。

如關于夏丏尊清末留學日本問題,學術界或牽強附會,或人云亦云,語焉不詳,撲朔迷離。通過查閱夏丏尊在日本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檔案及文件,結合夏丏尊的自述材料,編者進行一番嚴密的考訂后,指出1905年恰巧有親戚從日本留學法政回來,受其影響,夏丏尊遍訪親友,借貸500元,準備赴日留學。次年他負笈東瀛,為節(jié)省來之不易的學費,最初幾月請一日本人專教日文。該年4月,他插班進入日本宏文學院普通科學習;1907年5月15至20日參加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招生考試,被窯業(yè)科特別預科錄取,而并非坊間訛傳的染織工業(yè),實際染織工業(yè)本身也不確,應為染織科。9月入學后,夏丏尊即稟請領取官費,因浙江省庫款緊張,官費資助名額競爭激烈,他稟請失敗,家中又無法籌措學費,不得不于次年5月輟學回國,應聘擔任浙江官立兩級師范學堂教育、心理、倫理等科通譯助教。在這里,他開始職業(yè)生涯,并逐漸建立人際交往網絡。他結交的第一個名人是魯迅。魯迅比他晚一年進校,雖然是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肄業(yè),與他學歷相似,但比他幸運,任化學、生理科教員兼博物科通譯,不僅專業(yè)對口,而且起點高,直接擔任教員。夏丏尊后來回憶說:“我認識魯迅翁,還在他沒有魯迅的筆名以前。我和他在杭州兩級師范學校相識,晨夕相共者好幾年?!铱梢哉f在三十年前就受他啟蒙的一個人,至少在小說閱讀方面?!?/p>

民國甫成立,浙江官立兩級師范學堂就改名浙江省立兩級師范學校,并積極引進人才。其中擔任圖畫、音樂教員的李叔同后來成為夏丏尊一生摯友。他一到校,夏丏尊便參與接待,陪他夜游西湖。他們剛開始以藝交流,李叔同會書法,夏丏尊擅篆刻,經?;ベ涀髌?。1913年7月,浙江省立兩級師范學校改設為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他倆合作為新學校寫校歌,夏丏尊作詞,李叔同譜曲。正是這樣頻繁的交流合作,使他們惺惺相惜,結下深厚友誼,成為無話不談的摯友。一次,為躲避學校名人演講,他們出去喝茶,夏丏尊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叔同自己回憶說:“那時候我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很有意思,這可以說是我后來出家的一個遠因了?!彪S后夏丏尊向李叔同介紹斷食之法,結果又是前者說過就算了,后者卻當真了,趁寒假直接跑到虎跑寺斷食。夏丏尊是回家過完年返校,才知道此事的。去寺廟里斷食,使李叔同產生奇妙體驗,有從佛愿望,這應是他出家的一個近因。1918年2月25日,李叔同正式皈依三寶,法名演音,字弘一。對此,夏丏尊頗為內疚,說李叔同因他的助緣而出家,自己卻沒有這個勇氣,仍在凡俗之中沉浮,“所以深深地感到對于他的責任,很是難過”?;仡櫵麄児彩碌钠吣曛校钍逋须x開浙江一師的機會至少有三四次之多,可都由于他的懇留而未走,“他的愛我,可謂已超出尋常友誼之外”,故“深悔從前不該留他”。一方面是愧疚,另一方面是不同尋常的友情,夏丏尊與弘一法師一直保持密切聯(lián)系,并不時資助他;他圓寂后,夏丏尊編輯紀念文集、組織紀念會緬懷他。

曹聚仁在一篇回憶老師夏丏尊的文章中,指出人的品性以中和為最可貴,在他的師友中,性格多有所偏,“求其中和平直,夏師庶幾近之”。 其實夏丏尊不總是平和穩(wěn)重,也有激進血性的時候。在浙一師的文化革新風潮中,因遭軍閥當局的壓制,他與陳望道、劉大白、沈仲九等同事不顧學生挽留,憤而辭職。隨即經陳獨秀推薦,他與沈仲九應聘至湖南一師任教員。其時,毛澤東為湖南一師附小主事。1920年秋,毛澤東創(chuàng)辦失學青年補習班,夏丏尊、沈仲九、匡互生等應邀任教。不久,因湖南省政府欠薪,夏丏尊等老師主張罷課,毛澤東認為罷課消極,主張采取積極的辦法,由教育界自決。可夏丏尊等還是搬走行李,決意離校,對此毛澤東很是反對,找?guī)讉€學生談話,說:“教職員離校很危險,因為他們出去就散了,要想積極奮斗萬難了?,F(xiàn)在無論如何要把他們慰留在校?!北M管未能如愿,但夏丏尊的斗爭精神給毛澤東留下深刻印象,覺得“他是一個為企求光明而前來接受革命洗禮的人物,便勸他也加入他們的黨”,然竟被婉拒,乃私下對人說:“夏先生的人格學識是令人可欽仰的,可是政治上的認識還不夠清楚?!睋f這激發(fā)夏丏尊后來對政治研究的興趣,不僅翻譯《社會主義與進化論》這樣的書,還寫了不少批評中國傳統(tǒng)和時局的文章。應該說他人生經歷豐富,社會交往多姿多彩,有的鮮為人知,有的影響一生,頗吸引眼球,容易激發(fā)興趣和關注。

呈現(xiàn)另一面

豐子愷在一篇悼念文章中說,夏丏尊“博學多能,只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鑒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的確如此,他是復合型人才,在許多領域都很有建樹,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著名教育家、新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因此,各方對他有口皆碑,普遍給予高度評價。像曹聚仁本來對他有惡感,后來了解到他是“有深度的文士”,才轉而對他表示欽佩,盛贊他品性好,壯年時有努力的方向,老年時有開明書店這樣的名山事業(yè),切實為中學生著想。而周振甫則說夏丏尊既有生活藝術化的思想,也將之付諸實踐,即在日常生活中講究情、理、事。

然而,根據《夏丏尊年譜》所引用的王伯祥等日記,則并非如此。大體上可歸納為三方面:一是夏丏尊具有商人習性,重利貪財。1934年1月4日,朱自清在日記中記載有人“評丏尊為商人”,但沒有進一步展開,不清楚何出此言,到底有哪些表現(xiàn)。不過這種說法倒也并非無中生有,《社會日報》1932年11月6日曾刊登一篇雜文,題目就是《商人化之夏丏尊》,稱靠《愛的教育》、《文章作法》二書,夏丏尊每季可得版稅“至少三千元”,為除林語堂、郭沫若外最多的,“故現(xiàn)在之夏丏尊,已變成一商業(yè)化之文人矣”。而他的商人嘴臉,恰恰在王伯祥日記里多有揭露。1944年11月9日,開明書店經理章錫琛宣稱有舊家要出售100箱左右的書,開價300萬元,他想為圖書館買下來??上膩D尊與陳乃乾想當中間人,通過賣書取酬。王伯祥對章說夏丏尊一向不喜歡開明書店買書,他又視這筆生意為利藪,肯定辦不成。果然如王所料,夏丏尊把持這筆生意,連書的目錄也秘不示人。就此,他評論說:“丏尊平日時以梨洲與晚村爭書利為譏笑,今乃躬蹈而不恤,且從而加鄙焉?!?945年8月2日,王伯祥在日記中記載:有個叫劉劭青的介紹夏丏尊見李某,稱以隱貧名義,可申請幾十萬元救濟金。王認為夏丏尊還沒有窮到這種地步,應該斷然拒絕,但夏竟欣然接受,填報申請,并得到這筆救濟金,發(fā)了一筆小財。王伯祥乃譏諷夏“不但忘垂老務得之戒,真可謂耄及之征矣”。

二是作為開明書店的領導層,夏丏尊未能盡責盡力。宋云彬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提到“八一三事變”時,開明總廠遭日軍轟炸,資產損失達全部資產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為什么損失如此慘重,是由于開明的兩位主要負責人章錫琛、夏丏尊不關心時事。前者認為開明書店位于公共租界,仗不會打到這里,安全無虞,再說國家都到危險關頭,即使犧牲他這點事業(yè),又算得了什么。后者則不相信會出現(xiàn)長期抗戰(zhàn)的局面,他不止一次地對宋云彬說:“中國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沒有認真跟帝國主義者打過一次仗,目前這個壞政府,更不會真正跟日本打起來。”正因為此,夏丏尊和章錫琛沒有未雨綢繆,事先做好布置,致使付出不必要的代價。對于今后書店何去何從,有人主張清理關門,夏丏尊也有此想,與王伯祥談店務時,憂心忡忡。王伯祥安慰說:好好籌劃,妥善處理,開明書店不會有關門危險,如果投機亂來,不按部就班,就要大擔心了。在王伯祥看來,夏丏尊除了杞憂,拿不出辦法和主意,“至堪浩嘆”。1943年,盛文頤設立普慧大藏經刊行會,出資50萬元刊印《普慧大藏經》,夏丏尊任理事,一般上午到法藏寺做譯經工作,下午去開明書店上班。最后因電車減少,干脆不去店里。1944年11月28日,他突然到店,是因為內山完造為他購買的法帖15部到了,他要轉賣賺差價,所以特來辦理此事。其時,店中同事想分杯羹者紛紛向他求買,討價還價,較量錙銖,“狀殊可哂”。當天,王伯祥就在日記里詳記此過程,順便吐槽夏丏尊近一年多來只上半天班,甚至“竟不來館”的情況,最后悲憤地寫道:“身處率導之任者乃躬以利倡如此,豈不大可悼嘆哉?” 在他眼里,像夏丏尊這樣的負責人非但沒有經營能力和意識,還沒有職業(yè)素質和奉獻精神,很不應該。

三是日常言行殊乖常度。春暉中學教員有黨同伐異之爭,一次有某君選文將“疵之”抄成“庇之”,被對手抓住,大肆炒作。某君是夏丏尊學生,乃向老師求助。夏翻到一木刻本隨筆,赫然即“庇”字,大喜過望,特地找學校當局“力言”,令對手心情郁悶,不得不離職。為此他非常得意,津津樂道。王伯祥查閱多種權威史料,發(fā)現(xiàn)均為“疵之”,并無作“庇之”者,不禁評論說:“其實英雄欺人,彌蓋一時,而對手震其名,乃斂手不敢抗耳?!?939年12月31日晚上6點,開明書店全體同人在聚豐園聚餐,夏丏尊盡管來了,但情緒不佳,嫌此舉為多事與浪費。王伯祥在日記里寫了此事,分析原因說:“此老近日言動殊乖常度,殆有心疾矣。”這種“殊乖常度”大概時有發(fā)生,給王伯祥帶來心理陰影,1941年7月15日,他與夏丏尊、方光燾等參加一個酒會,席間,夏、方二人大罵暨南大學與鄭振鐸,“實難入耳”,他忍受不了,趕快逃離。下月同日,他在日記里寫道:“是夕本有酒會,以畏見丏、曙之使酒罵坐,托故辭去?!眮D即夏丏尊,曙為方光燾,字曙先。次年3月5日,王伯祥日記載:“丏尊來,無因而至,大傾牢愁,令人莫名其妙?!?942年10月31日,王伯祥等開明書店同人赴上海殯儀館吊唁鄭振鐸母親,回店里后,幾個人湊百元為賻儀,只有夏丏尊不肯出,“一再聲言,我與鄭曾相罵,決不送禮,顏色甚難看,大可笑”。王伯祥在日記里感慨道:夏丏尊胸襟如此狹小,“取與弘一對照,實有愧其死友也”。 

應該說王伯祥的私評可能有夸張刻薄之處,但從上述他日記所載諸事,夏丏尊的表現(xiàn)確實有與其身份地位不相稱地方。分析原因,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第一,青少年時因為家窮他多次輟學,所以他窮怕了,一方面想方設法賺錢,如任教、賣文、投資實業(yè)等,另一方面對金錢也看得很重,只要與錢有關,他都在乎、計較。第二,他是個悲觀主義者,心事重重,有許多殷憂。他的朋友盧冀野這么描寫他:“他老是搖頭嘆息。他老是愛咂一咂嘴,雖然嘴邊上還掛著笑影,總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似的”,猜測他是受弘一法師影響,對人生徹底頓悟。第三,他晚年連連遭遇不幸,長女、長子、孫子相繼因病去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心境不佳。葉圣陶在日記里就說:“丏翁自吉子逝世,家境連年不順利,老歲遇之,益難堪矣”,“此非勸慰所能為力也”。人無完人,難免有缺點,更何況夏丏尊還有自己的特殊情況,因此其知名文人后的另一方面情有可原,應客觀看待,不該過于苛責。

夏丏尊去世后,盧冀野撰有挽聯(lián),其中一句是“人生憂患始,嘔血吐文字。文字豈療貧,世間癡漢子”。從《夏丏尊年譜》全書的撰寫來看,這應該是對夏尊丏一生極為妥帖確切、言簡意賅的概括和總結,可謂蓋棺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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