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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毒為藥——中古中國毒藥史初探

海外學者中國醫(yī)學史研究系列講座由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主辦,主持人為復旦大學高晞教授。2022年5月7日,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歷史學系助理教授劉焱進行了題為“以毒為藥:中古中國毒藥史初探”的講座

海外學者中國醫(yī)學史研究系列講座由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主辦,主持人為復旦大學高晞教授。2022年5月7日,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歷史學系助理教授劉焱進行了題為“以毒為藥:中古中國毒藥史初探”的講座,本場與談人為香港大學博士、復旦大學歷史學系青年副研究員劉小朦。

劉焱于2015年獲哈佛大學科學史博士學位,又于2015-2016年在多倫多大學杰克曼人文研究所(Jackman Humanities Institute)任Andrew W. Mellon博士后。他的研究領域是中國中古醫(yī)療史,側重醫(yī)療的物質文化史、身體史與感官史、宗教治療,以及醫(yī)藥知識的跨文化流通等領域,并著有Healing with Poisons: Potent Medicines in Medieval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21)。目前,他專注于研究中國中古香料的跨文化史和氣味史。

在現(xiàn)代醫(yī)學語境中,毒和藥是截然相反的概念。但在中古時期,毒與藥的關系卻相當緊密。劉焱在其新作Healing with Poisons中刻畫了六朝到唐中期的六百年間,醫(yī)生、道士、政府官員以及庶民是如何使用有毒之藥來治療疾病與修道升仙的。本次演講,劉焱將在自己的專著基礎上,探討“毒”在中國古代文化語境及其醫(yī)學文本中的意涵。其“猛烈”而非“有害”的核心理念讓當時的醫(yī)者相信,只要采用適當?shù)募夹g,毒物就可以轉化為藥物。本講座進一步將“毒”與歐洲醫(yī)學史中的類似概念pharmakon做一比較,呈現(xiàn)兩種醫(yī)學文化中對毒藥理解與使用上的相似之處及其重要差異。本講座對藥毒之分的歷史化與比較研究,希望能促使我們反思當下醫(yī)學體系對藥物的認知與應用。

一、引言

我去年出版的新作Healing with Poisons正交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啟書局翻譯,中文書名暫定為《以毒為藥——中國中古毒藥史的新探索》。我希望這本中文譯作能夠與中文世界的讀者產(chǎn)生交流、互動。我今天的演講正是基于新書而展開的。

先從我個人親歷的一個小故事開始。十年前,我在哈佛大學讀博士時,去英國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The 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做研究,有機會閱讀所里珍藏的檔案。我發(fā)現(xiàn)了一封很有意思的書信,這封信是當時身處日本京都的中國科學史學者華道安(Donald B. Wagner),于1973年寫給英國劍橋的李約瑟的。信的結尾提到了一種叫“蘿芙木”(Rauwolfia)的植物。這種植物并未出現(xiàn)于中國傳統(tǒng)草書中,卻被當代西醫(yī)認為有鎮(zhèn)定效果,但蘿芙木亦未被廣泛使用于西醫(yī)中,因為它會引發(fā)副作用,如降低血壓、導致抑郁癥等。在信的結尾,華道安提出了一種中西醫(yī)比較的觀點,他認為現(xiàn)代西醫(yī)的最大問題是會導致不良副作用,而中國和印度等地的傳統(tǒng)醫(yī)學往往沒有提到藥物的副作用,這可能是因為,那些副作用比所治疾病本身還嚴重的藥物,已被傳統(tǒng)藥典的編纂者排除在外。李約瑟讀信后對蘿芙木做了進一步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種藥物雖未出現(xiàn)于傳統(tǒng)的中國本草書中,但出現(xiàn)于20世紀中國南方的地方性本草書中。他同意華道安對蘿芙木的基本判斷,即蘿芙木的副作用非常明顯;但又提到,如果能用當代的科學方法提煉出這種藥物的有效成分,該藥物即可被安全地使用。華道安和李約瑟的書信,彰顯出了一種普遍存在于大眾和學者中的觀念,該觀念將中西醫(yī)相對立,認為中醫(yī)是天然、溫和、無副作用的,西醫(yī)則是人工、猛烈、有副作用的。

我對這種觀點提出了質疑。中國古代的本草書包含大量的有毒藥物,如漢代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納入“附子”,這種植物的藥用根部就有劇毒;又如麻蕡,是一種大麻類的致幻性藥物,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被描述為“見鬼走”。除植物類毒藥外,也有礦物類毒藥,如汞化物丹砂、砷化物雄黃,它們常出現(xiàn)于本草書和煉丹書中。此外,還有動物類毒藥,如唐代南方貢品蚺蛇膽。

關于中國毒藥史的先行研究成果,20世紀上半葉有余巖《毒藥辨》(1928),該文討論了先秦時期的毒藥的概念。李零先生在其短文《藥毒一家》中,也曾提到先秦兩漢時期藥毒不分的現(xiàn)象,并簡單敘述了五石散、附子等藥物。德國學者文樹德(Paul U. Unschuld)在七十年代撰文討論“毒”字的字源。專著則有日本學者川原秀城的《毒藥は口に苦し》,從中古文學的角度探討了毒藥的形象。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法國學者奧林熱(Frédéric Obringer)在九十年代出版的法文書L’aconit et L'orpiment(《附子與雄黃》)。該書從藥理學角度討論了中古時期的毒藥使用,對我的研究幫助很大。奧林熱教授也曾于兩周前,在本系列的講座中發(fā)表演講,展現(xiàn)他最新的研究成果。

在這里,我想從毒藥史拓展開來,根據(jù)廖育群《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的“傳統(tǒng)”與“革命”》一文,簡單介紹一下秦漢到明清的中國醫(yī)學史分期情況。兩漢時期,《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和《黃帝內經(jīng)》等醫(yī)學經(jīng)典形成。兩宋時期,國家和士人在醫(yī)學經(jīng)典的重整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元明清時期,國家對醫(yī)學的管理式微,醫(yī)藥向地方化、市場化、大眾化的方向發(fā)展。19世紀以后,西方醫(yī)學傳入中國,對中國醫(yī)學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關于這些時段的醫(yī)學,學者已有很多精彩的研究,但對漢宋之間的中古醫(yī)學,西方學者的研究尚少。而我認為,這一時期是中國早期藥物學發(fā)展的重要時期。該時期又可分為六朝和隋唐兩個階段。六朝時期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本草經(jīng)集注》等本草書,其書寫多與士人、門閥有關。煉丹術在這一時期也有重大發(fā)展,煉丹知識與本草知識間多有互動。隋唐時期,國家政治中心轉移到長安,國家為加強醫(yī)學管理,建立了新的醫(yī)學機構、頒布了新的律令和醫(yī)學文本,對醫(yī)學發(fā)展具有重要作用。7世紀中葉,第一部國家頒布的本草書《新修本草》出現(xiàn);名醫(yī)孫思邈撰有重要的方書,他與國家的醫(yī)藥管理之間多有聯(lián)系。

關于中國中古醫(yī)學史的研究,中文世界中很多老師都有很精彩的成果。香港的范家偉撰有一系列專著,討論了六朝到隋唐醫(yī)學文化的變化,及宗教醫(yī)療、政府對醫(yī)學的管理、醫(yī)學在詩歌中的呈現(xiàn)等,對我的影響和幫助很大。北京大學的陳明著重研究中古醫(yī)學與外來文化之間的關系,特別是中國、印度、中亞醫(yī)學的跨文化交流;于賡哲對唐代的疾病和社會也有深入研究;陳昊則主要從書籍史角度討論了醫(yī)者的身份建構和知識生產(chǎn)。關于臺灣地區(qū)學者,剛剛去世的林富士對宗教醫(yī)療(尤其是六朝至隋唐的道教醫(yī)療)有重要貢獻,李貞德對中古醫(yī)療史中的女性角色做了很多研究。海外學者對中國中古醫(yī)學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敦煌吐魯番的出土文書中。日本學者巖本篤志的新書《唐代の醫(yī)藥書と敦煌文獻》,對敦煌出土的醫(yī)藥書有精彩的分析;英國學者羅維前(Vivienne Lo)和古克禮(Christopher Cullen)編纂的Medieval Chinese Medicine: The Dunhuang Medical Manuscripts對敦煌醫(yī)書研究也很重要,法國學者戴思博(Catherine Despeux)編纂的三卷本著作Médicine, Religion et Société dans la Chine Médiévale,對敦煌吐魯番醫(yī)書進行了全面的整理、翻譯和分析。

基于此前海內外學者對中古醫(yī)學的研究,我主要是從藥毒關系的角度看中國中古的醫(yī)療文化,包括技術、國家社會和宗教的面向。我的講座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向大家分享本書的主要內容,第二部分是講“毒”字的文化與藥學內涵,并將其放在比較醫(yī)學史的視野下,談談中國與歐洲藥學發(fā)展的類似之處和不同路徑。

二、本書主要內容

先談本書的研究材料。醫(yī)學文本對醫(yī)學史研究非常重要,我所使用的兩類醫(yī)學文本是本草和方書。醫(yī)學史學者Gianna Pomata提出了“認知文類”(epistemic genre)概念,認為不同的醫(yī)學文本有不同的知識生產(chǎn)模式,這啟示我將本草和方書相對比。中國本草史有一個為《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做注的傳統(tǒng),包括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唐代《新修本草》、宋代《證類本草》、明代《本草綱目》等,藥物種類逐漸增加,文本篇幅則越來越大。以元版北宋《證類本草》“附子”條為例,該條為朱墨分書,黑底為《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經(jīng)文,白底為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中的注文。這種本草書層層疊加的書寫模式,體現(xiàn)出了正典的規(guī)范。相比之下,方書的書寫更加開放,比如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根據(jù)疾病分類、每類病下有很多方子,這些方子的來源很多,沒有正統(tǒng)文本作為規(guī)范。這種文本書寫的開放性,很可能與方書的實用價值相關。除了醫(yī)學文本之外,我的書中也用到了其他文本,如正史、筆記、類書等。還有新出史料,如最近發(fā)現(xiàn)的《天圣令·醫(yī)疾令》,是八世紀唐代的醫(yī)學教育和醫(yī)藥管理法令,其中涉及對毒藥的管理,對我的研究多有幫助。另外,在宗教學方面,本書的最后一章討論外丹術時,用到了葛洪、陶弘景和唐代的道教煉丹文本,以研究毒藥和身體的相互作用。最后,敦煌吐魯番的出土文書對我的研究也非常關鍵,這些文書不僅保存了宋代以前的醫(yī)學知識面貌,同時也展現(xiàn)了地方醫(yī)學操作的特色。例如吐魯番文書《本草經(jīng)集注》殘片(Ch.1036,七世紀),載有四種動物類藥物,其中有“天鼠屎”,即疫情期間常被討論的蝙蝠屎的別名。該文本于五世紀末成書,已可見其對每一種藥物“有毒”或“無毒”的敘述。

我的書分為三個部分,按照從內向外、從治病到長生的順序敘述。前兩部分是從內到外,從毒的技術史講到毒藥的轉換,再推移到毒藥在國家、社會中扮演的角色,按照從六朝到隋唐的時間順序敘述。第三部分則是從概念史的角度入手,認為毒藥不僅治病,又可使人長生不老,而且還討論毒藥與身體感的關系。

書的第一單元題為《可塑的藥物》(Malleable Medicines),討論毒藥的物質性(materiality),這種物質性體現(xiàn)在對“毒”字的分析上。第一章認為,“毒”字有兩面性,在醫(yī)學文本中常呈現(xiàn)出“猛烈”(potent)的意涵,既可作為有害之毒物,又可作為治病之藥物。第二章主要講毒藥的技術轉化,六朝時期的醫(yī)藥技術多有發(fā)展,通過劑量控制、藥物配伍、藥物炮炙等一系列方法,將有害的毒物轉化為治病的藥物。

第二單元《知識、權威和實踐》(Knowledge, Authority, and Practice)從技術史轉向政治和社會史,討論毒藥在隋和唐前期的國家和社會中的角色。第三章分析了“以毒攻毒”概念的歷史淵源,并從病因觀的角度討論其治病原理,認為毒藥的使用與鬼病和蠱毒致病息息相關,當時的醫(yī)者把這種對疾病的本體式想象(ontological imagination),作為以毒藥治病的理論根據(jù)。這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也有體現(xiàn),隋和唐前期的帝國像醫(yī)者以毒藥治病一樣,采取嚴苛政策來治療其“政治身體”,通過驅除異端(如清除實施蠱毒的女性操作者)以實現(xiàn)有效的國家管理。第四章講國家在藥物流通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敦煌文書羽040R《新修本草》殘卷,是七世紀中期成書的官修本草書的一個九世紀寫本,其中保存了一些在宋代被清除掉的內容,比如對唐帝國的贊頌。當時的唐帝國通過對天下萬物(包括藥物)進行規(guī)范化、標準化管理,希冀實現(xiàn)其有效的政治統(tǒng)治。這種藥物知識在地方醫(yī)學中也有一些有趣的轉變,比如敦煌貝葉文書P.3822是9或10世紀所抄的另一種《新修本草》殘卷。貝葉文書是從印度傳入的,在葉片上打孔穿線以便于攜帶,這種文書常見于佛教文本中,但也偶爾可見于醫(yī)學文本中,暗示著這種書寫方式更便于醫(yī)學實踐。在內容上,敦煌寫本對《新修本草》做了很多修改和變動,這些修改變動常與當?shù)蒯t(yī)者的具體需要和當?shù)厮幉牡目傻眯杂嘘P,挑戰(zhàn)了國家醫(yī)學知識的權威性。第五章講述了藥物的實踐,分析孫思邈的方書《備急千金要方》中的25個醫(yī)案,這是方書中首次出現(xiàn)醫(yī)案。這些醫(yī)案多使用毒藥,如一則醫(yī)案中使用虎掌和附子等大毒藥物治療一位尼姑的霍亂病。孫思邈通過書寫這些醫(yī)案,既呈現(xiàn)其醫(yī)方的實踐價值,也試圖提升自己的醫(yī)學地位。

第三單元《身體的增進》(Enhancing the Body)從治病向長生推進,討論了毒藥與身體體驗的關系。五石散/寒食散風行于六朝和唐代,在第六章《誘人的刺激物》中,我關注于當時的醫(yī)者和士人對服用寒食散的討論。他們討論的重心,不是該不該吃這種藥,而是如何吃這種藥,因為服用這種藥會促使身體產(chǎn)生大量的熱量。如何將這些熱量合理地散發(fā)出來,又不會導致對身體的危害,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第七章《向生而死》討論了外丹術。服食丹藥會產(chǎn)生嘔吐、眩暈等非常猛烈的身體反應,現(xiàn)代醫(yī)學將其視為病理性反應,但當時的煉丹操作者對其有很多不同的解釋,或認為是對身體的傷害,或認為是純化身體的表征。這展現(xiàn)了中古時期醫(yī)藥知識與宗教知識(尤其是煉丹知識)之間的互動。

三、“毒”的文化與藥學內涵,以及毒藥的比較史研究

介紹了本書的主要內容后,我將主要根據(jù)書的第一章,講述毒的文化與藥學意涵,并在比較醫(yī)學史的視野下,看中國與歐洲醫(yī)學史發(fā)展的不同路徑。我想講一個大家很熟悉的故事,見于《史記》卷55《留侯世家》。公元前207年,劉邦擊敗秦軍、進入咸陽宮中,他的將領樊噲勸他搬出咸陽,但劉邦貪圖享樂而不聽。他的謀臣張良繼續(xù)進諫劉邦,勸他聽從樊噲的意見。張良進諫的原文是“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后來演變?yōu)槲覀兯熘摹傲妓幙嗫诶诓 ???芍@里的“毒藥”并非不好的毒物,而是有用的藥物。

“毒”字在當代為“有害”之意,往往與謀殺相關。但中國古代的“毒”字有許多不同的意涵,有些意涵與當代相反。我想分享一下“毒”字在早期的演變。根據(jù)漢學學者柯鶴立(Constance Cook)的最新研究成果,甲骨文中的“毒”字,上半部為止(人腳),下半部為它(蛇),象人踩在蛇上之形,表現(xiàn)有害、危險之意,負面意涵很強。六世紀字書《玉篇》中,該字演變?yōu)橄虏繌南x,“蟲”泛指兇猛的動物,此字具有很強的負面意涵,并與動物的危害有關。但這只是“毒”的一種意涵,在其他先秦文本中,“毒”的意涵與其相反,呈現(xiàn)出了正面意涵。比如《道德經(jīng)》里有一段話,講述道與德之關系,認為道生萬物、德育萬物,說“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此處“毒”與“長”“育”“亭”“覆”是同義詞,表養(yǎng)育之義,沒有負面意涵。在漢代文本中,“毒”的意涵發(fā)生了進一步變化,如字書《說文解字》對“毒”的基本解釋是“厚也”,“厚”指山陵之厚重,《說文》又進一步解釋說“害人之艸,往往而生”,具有明顯的負面意涵,此處“毒”與草木相關聯(lián)。“毒”在漢代的這種新意涵,可能與草藥知識的發(fā)展有關。漢代醫(yī)學文本中的毒,如東漢《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將“毒”作為藥物三品分類的基本依據(jù),無毒藥物為上品,用以養(yǎng)命;多毒藥物為下品,用以治病。這里的“毒”不是當代意義上的毒藥,而是指向猛烈的藥物。

5世紀末的本草書《本草經(jīng)集注》對“毒”有進一步的闡述,其作者為道教上清派的創(chuàng)始人陶弘景,他在離建康不遠的茅山隱居時編纂了此書。該書對《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多有擴充和改動,將藥物的種類從365種增加了一倍,達到730種并且明確定義了每種藥有毒無毒。在《本草經(jīng)集注》中,有毒藥物在玉石、草木、蟲獸、果菜米谷這四種類型的藥物中均可見,在玉石類藥物中有10種(占14%),主要是雄黃、丹砂等煉丹藥物;在草木類藥物中數(shù)目最多,有56種(占18%),這是因為草木類藥物占本草書比重本來就最大;在蟲獸類藥物中占比最高,有35種(占30%);在果菜米谷等食物類藥物中最少,有7種(占8%),這是因為食療往往是服食緩和性的藥物。我簡單統(tǒng)計過,中國本草書籍中有毒藥物比重的變化。從《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到《本草綱目》,藥物的整體數(shù)目不斷增加,從365種增至近1900種,而有毒藥物基本保持在占藥物總數(shù)1/5的比例。也就是說,從漢代到明清,有毒藥物一直保持著一定的使用率。

也就是說,我想分享一下我在比較視野下的研究心得。西方藥學史中有一個重要的概念pharmakon,它與中國古代的“毒”這個概念有很多相似性。希臘文pharmakon與當代英語中的pharmacology, pharmacy, pharmaceutics是同源詞,又是后三詞的詞根。后三詞在當代具有正面意涵,而pharmakon在古希臘的文化語境中有很多不同的意涵。從醫(yī)學史的視角來看,pharmakon兼具有害毒物和治病藥物這兩種意涵,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西方醫(yī)學史學者和哲學學者的關注。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六十年代寫過一篇重要的文章《柏拉圖的藥房》(Plato's Pharmacy),將pharmakon與寫作進行比較。他認為寫作和pharmakon一樣,既有正面意涵,有助于保持言語的準確性;又有負面意涵,具有不穩(wěn)定性和流動性,可以改變乃至顛覆語言。后一種意涵是德里達所強調的,這與其解構主義哲學思想息息相關。

我想從醫(yī)學史而非哲學的角度,比較pharmakon與毒的概念。在一世紀的古羅馬時期,有一位傳承古希臘醫(yī)學知識的藥學家Dioscorides,其著作De Materia Medica(《藥物志》)在西方藥物學史中具有奠基意義。該書結構類似于同一時期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我使用Materia Medica作為《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的英譯名,即意在呼應西方藥學傳統(tǒng)。該書包含約800種礦物、植物、動物類藥,并像中國本草書一樣包含有許多毒藥。但其中一些毒藥不生長于中國,亦不見于或很晚才出現(xiàn)于中國本草書中,如鴉片(opium poppy)、天仙子(henbane)、曼陀羅(thorn apple)、風茄(mandrake)、毒參(hemlock)。毒參是蘇格拉底被處死時所服的毒藥,在《藥物志》中以pharmakon的形象出現(xiàn),Dioscorides一方面承認毒參“屬于致命的植物,通過涼徹身體將人殺死”,另一方面認為它是外用的治病藥物,“經(jīng)過干燥之后,毒參對恢復健康非常有用,外敷使用可以治療皰疹和紅皮疹”。

我想分享一下《藥物志》和《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的毒藥比較。從藥物比重來看,《藥物志》中毒藥占比約10%,《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毒藥占比約20%,約相差一倍。從絕對毒藥(僅有毒性而不能作藥用的毒藥)來看,《藥物志》中的絕對毒藥有歐洲紅豆杉(yew)、秋水仙(meadow saffron)、白前(dogbane)、歐洲烏頭(wolfsbane)等。但《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絕對毒藥一種也沒有,任何一種毒藥都有其藥用價值。最近有兩部講述歐洲醫(yī)學史上藥與毒關系的新作,一本書是Frederick W. Gibbs的Poison, Medicine, and Disease in Late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urope (Routledge, 2016),該書認為歐洲從13世紀開始出現(xiàn)了藥、毒分離的現(xiàn)象,這可能是受到了黑死病的影響,當時醫(yī)者認為強調彌散于空氣中的“毒”侵害人體 導致疾病, 因此毒與藥的本質和對身體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本書是Alisha Rankin的The Poison Trial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21),講述早期近代歐洲解毒藥的開發(fā),這與當時毒理學的發(fā)展有關。這兩本書體現(xiàn)出了歐洲歷史上毒理學從藥理學中分離的過程。但在明清之前的中國藥學傳統(tǒng)中,這樣的分離并不明顯,毒藥始終被置于藥物學的書寫傳統(tǒng)中。

我想舉附子/烏頭(aconite)為例,說明毒與藥在兩種文化圈中的不同命運。這種植物有劇毒,但也有很強的藥用效果。在歐洲藥物史中,歐洲烏頭(Aconitum napellus)屬于絕對毒藥,不被用作藥物使用;但在中國藥物史中,附子 (Aconitum carmichaelii)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藥,五世紀的陶弘景稱其為“百藥之長”。奧林熱教授在其對附子和雄黃的研究中指出,在唐代方書《外臺秘要》的數(shù)千個方子中,10%的方子用到附子類藥物。這種差異是非常明顯的。我前面提到了德里達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話,我想與大家分享:“世上沒有無害之藥。Pharmakon絕不會僅僅是有益的(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harmless remedy. The pharmakon can never be simply beneficial.)?!倍鳚h《淮南子》說:“天下之物,莫兇于雞毒。然而良醫(yī)橐而藏之,有所用也。”雞毒即指烏頭這兩句話都顯示出了藥、毒之間的張力,但德里達強調pharmakon的負面意涵,而《淮南子》強調毒藥的正面意涵。毒藥在兩種醫(yī)學傳統(tǒng)中具有不同的使用邏輯,在歐洲是盡管有毒仍然使用,在中國是因為有毒所以使用。我的比較是長時段而初步的,但不是把兩種醫(yī)學傳統(tǒng)的差異本質化,因為每一種醫(yī)學傳統(tǒng)內部都有很多歷時性變化。

然后我想講一下,從古代到早期現(xiàn)代時期,中國與歐洲傳統(tǒng)藥學史的不同軌跡。歐洲藥學的發(fā)展史是:古代出現(xiàn)了藥毒不分的pharmakon概念,中世紀以后出現(xiàn)了藥、毒分離的過程,早期現(xiàn)代則出現(xiàn)了藥、毒概念的合攏跡象,但未回到藥毒不分的原初狀態(tài)。早期現(xiàn)代歐洲的著名煉金師和毒理學的奠基者Paracelsus(1493-1541),說過一句名言:“萬物皆為毒藥,沒有一種東西是無毒的。僅僅是劑量讓一種東西無毒(All things are poison, and nothing is without poison: the dosis alone makes a thing not poison. )這體現(xiàn)出了藥毒不分的pharmakon思想。不過,Gibbs在其書中指出,巴拉塞爾薩斯的醫(yī)學思想中,滲透進了純化(purification)的煉金術思想,其操作過程將混雜的物質去除雜質、提取精華,仍然彰顯出了藥毒分離的面向。

中國的藥學史從上古到中古一直是藥毒不分的,但在早期現(xiàn)代出現(xiàn)了藥毒分離的跡象?!岸尽钡母拍钤诿髑逦谋局谐霈F(xiàn)了變化。根據(jù)文樹德教授的研究,李時珍《本草綱目》(1596)中出現(xiàn)了三百余種有毒藥物,其中提及了有毒植物“芫花”的修治方法,“用時以好醋煮十數(shù)沸,去醋,以水浸一宿,曬干用,則毒滅也”。這種“滅毒”或“解毒”的理念,類似于Paracelsus的“純化”思想。這里的“毒”應當不是猛烈之意,而是帶有負面意涵,彰顯出了藥毒分離的萌芽。

我再與大家分享一個非醫(yī)學文本,是17世紀顧炎武的《日知錄》。該書說:“古之時庸醫(yī)殺人。今之時庸醫(yī)不殺人,亦不活人,使其人在不死不活之間,其病日深,而卒至于死。夫藥有君臣,人有強弱。有君臣則用有多少,有強弱則劑有半倍。多則專,專則其效速;倍則厚,厚則其力深。今之用藥者,大抵雜泛而均停,既見之不明,而又治之不勇,病所以不能愈也?!边@段話為余巖的《毒藥辨》所引用。顧炎武批判了當時的醫(yī)者不敢、不會用毒藥的現(xiàn)象。這反映了明清時期緩藥與毒藥之間此消彼長的變化,其具體原因則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最后我想分享一下本書的結論。藥物具有一種流動的物質性,沒有一種固定不變的內核,而是與周圍環(huán)境(context)相關?!岸尽薄八帯钡倪吔缡悄:?,而非截然二分的。一種藥物是“藥”還是“毒”,取決于很多因素,包括毒藥制作和使用的技術、毒藥的政治與社會意涵,以及毒藥引發(fā)的身體體驗。我在演講開頭談到了“有效成分”(active ingredient)的概念,該概念出現(xiàn)于19世紀西方藥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是當代西方藥學的黃金檢驗標準。很多醫(yī)學史學者、西醫(yī)工作者和中醫(yī)實踐者都探討過中醫(yī)與西醫(yī)的關系,認為“有效成分”是檢測中藥是否有效的重要標準,比如屠呦呦從青蒿中提取出青蒿素,作為治療瘧疾的最有效藥物,并借此獲得了2015年的諾貝爾生理學和醫(yī)學獎。我邀請大家通過對藥毒關系的歷史分析,超越“有效成分”的還原式思想框架,而關注藥物治療的關聯(lián)性(relational)。我想借用Gilles Deleuze和Félix Guattari提出的“藥物集合”(drug assemblage)概念。這兩位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在研究精神類藥物時發(fā)現(xiàn),藥物與藥物的互動、藥物與身體的互動是非常重要的面向,藥物往往不能還原成分子水平上的固定內核。我在對中國中古毒、藥關系的研究中,也看到了這種重要的關聯(lián)性。

四、討論與答疑

與談人劉小朦認為,毒藥研究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體現(xiàn)出了劉焱的獨到眼光。在藥物的生產(chǎn)、研發(fā)、臨床實驗和國家的規(guī)范管理中,對藥物有效性和副作用的權衡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十幾年前,中藥龍膽瀉肝丸引起的腎毒事件爆發(fā),逐漸打破了人們對中藥無副作用的一般性認識,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國對有毒中藥的管理方式。這種對藥物副作用的理解是生物醫(yī)學式的。在中國人的日常經(jīng)驗中,也有一些對“毒”的認識與傳統(tǒng)醫(yī)學相關,比如中醫(yī)利用中藥的偏性進行治療,藥物偏性在使用不當時會損害身體。這也滲透到了中國人對食物的理解中,中國人認為日常食物也可對身體產(chǎn)生不良影響,因此正確進食顯得尤為重要,如綠豆性涼、可解暑,羊肉性溫、不宜在上火時食用。劉焱對中古“毒藥”概念的研究,表明了藥物偏性等現(xiàn)代中醫(yī)問題的歷史淵源。

陳寅恪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本系列講座的第一位講者梁其姿教授則說“凡解釋一個物也是作一部文化史”。劉焱的研究,不僅是“毒”字的文化史,也是“毒藥”這類物的文化史。上周講座的主講人馮珠娣(Judith Farquhar)教授提到,她在中國南部山區(qū)調查少數(shù)民族醫(yī)藥時發(fā)現(xiàn),采藥人會品嘗藥物,以辨別藥物是否有毒,并隨身攜帶解毒藥,以防攝入有毒藥物。這使我們想起中國古代“神農(nóng)嘗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的傳說。這里“毒”的內涵不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毒”但也說明有毒藥物在中國本草史領域的重要性。《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區(qū)分上、中、下三品藥物的關鍵就是它們是否有毒。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對藥物是否有毒的記載,基本都是該《集注》新加的,說明在陶弘景及其之前的時代,藥物是否有毒是一個重要話題。但在中古時代以后,藥物是否有毒的問題似乎變得不再重要,本草書更多關注于藥物的性、味、主治、歸經(jīng)等問題。

這場講座告訴我們,“毒”在中古是猛烈而非有害之意,提醒我們對習以為常的概念進行批判性思考?!岸尽钡臉藴适且粋€引人深思的問題。附子在古代和現(xiàn)代都被認為有毒。朱砂、五石散等丹藥在現(xiàn)代被認為有毒,但當時人更多認為它們對身體有益,這體現(xiàn)出了“有毒”和“無毒”概念的歷史演變。劉焱很好地解釋了這個問題。本草書認為朱砂等上品礦物藥無毒,但具體到日常使用和醫(yī)者探討中,五石散的配方也是不斷變化的。在某一時段,礜石(含砷礦物)被加入五石散中,而礜石在本草書中是有毒的,這引起了人們的探討。我們一般認為,在道士的觀念中,飛升成仙的丹藥是無毒的。但劉焱通過對煉丹文本的仔細分析,發(fā)現(xiàn)煉丹的過程會產(chǎn)生毒性。如何正確使用技術手段以克服毒性、煉成仙丹,是時人關注的問題。

劉小朦也關注于本書討論身體體驗的第三部分。身體體驗史因史料零散、解讀困難而不易研究。關于丹藥的歷史,已有研究大多關注于丹藥的理論基礎和身體危害,劉焱從身體體驗角度的考察使人耳目一新。丹藥的危害在中古已廣為人知,但人們仍然爭相服用丹藥,于賡哲用“保護帶”的科學史理論解釋這一現(xiàn)象。一個理論體系形成后,其周圍會出現(xiàn)一個保護帶,這個理論體系的崩塌是從保護帶(而非內核)開始的。大部分人對丹藥的攻擊集中在保護帶上,認為丹藥的危害源于服丹方式不對,而不是丹藥本身。唐代以后,丹藥的內核才逐漸被確定為危害的來源。劉焱老師研究表明,“毒”在中古是猛烈之意,既具有危害,也在長生和成仙方面有強烈效果,這為服丹藥的歷史發(fā)展提供了另一種解釋思路。

劉小朦提到,王家葵教授認為,在陶弘景的時代,人們已對藥物的毒性多有了解,但對藥物寒熱的性質了解不足。藥物的有毒無毒,是否與其寒熱性質有關呢?本草書并未明確體現(xiàn)出這種聯(lián)系,有毒藥物既可性寒,也可性溫。但劉焱老師的書似乎彰顯了一定聯(lián)系,比如附子性溫,寒食散也可使人發(fā)熱,這將猛烈的毒藥與熱性相聯(lián)系,強調熱對身體的益處,與當時強調風和傷寒的病因觀有關,使我們聯(lián)想到“中國人對虛的恐懼”(栗山茂久教授語)。但宋代以后,特別是明清時期,熱的危害似乎更為凸顯,清熱解毒類藥物逐漸增多。這里的“熱毒”不是指藥性,而是指一種身體狀態(tài)。這與宋以后醫(yī)學的發(fā)展有關。金元四大家批評宋代《局方》多溫熱香燥之藥,發(fā)展起了與宋以前不同的醫(yī)學理論體系,如劉完素主張寒涼,朱震亨強調滋陰,朱氏還認為“相火”是致病的主因。這或許可以解釋中古以后“毒”概念的負面化演變。

劉小朦還注意到,劉焱的書提到中古的“八毒赤丸”,這種丸藥可以殺鬼氣、逐尸疰。劉小朦展示了自己收藏的清末八寶五膽藥墨,并提到其配方多為中古時期的猛烈“毒藥”。明清時期,以“八寶”為名的藥物越來越多,其藥效一般強烈而快速,比如清代痧藥八寶紅靈丹。這類藥物可能繼承了中古的“毒藥”傳統(tǒng)。從“八毒”到“八寶”的名稱演變,顯示出“毒”含義的負面化。

劉小朦也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劉焱主要關注于道教,而佛教是否可能也對中古藥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比如,耆婆方見于孫思邈《千金方》,該方傳自印度,其中也有幾味猛烈的“毒藥”。第二,從中西比較的視野來看,中古歐洲的解毒藥不但多而且著名(如底野迦),而“毒”在中古中國是猛烈而非負面之意,這是否導致中古中國的“解毒劑”相對于歐洲較少,且缺乏著名解毒藥?關于劉小朦的第一個問題,劉焱回應道,佛教中的“毒”主要是精神而非物質層面上的,如貪、癡、嗔“三毒”,佛教主張以冥想等方式解除精神之毒。在佛教的物質之“毒”中,進入中古藥學傳統(tǒng)者不多。當然,孫思邈引耆婆曰“天下物類皆是靈藥,萬物之中無一物而非藥者”,其中可能包括毒藥,但在具體文本中,佛教的影響并不突出。關于第二個問題,由于中古中國藥、毒不分的特點,解毒劑的傳統(tǒng)確實不如西方強烈。比如,底野迦是一種由動物、植物、鴉片相混合而成的藥物,是歐洲著名的解毒劑,后來演變?yōu)槿f靈藥。它在唐初作為拜占庭帝國的貢品傳入中國,并成為了《新修本草》中唯一的復合藥。它在中國本草書中只是曇花一現(xiàn),未能廣泛流行。古本草書往往會設立一個部分,專門講食物中毒、用藥失誤中毒等情況下的解毒藥,這些解毒藥一般是在大眾生活中易于獲得的藥物,如淘米水、綠豆等,制藥過程并不復雜。劉焱說他近來發(fā)現(xiàn),外來的香料傳入中古中國后,往往會成為解毒藥,關于它們在中古醫(yī)學文化和宗教生活中的使用情況,則是劉焱下一步的研究課題。

高晞教授也進行了點評和提問。她指出,劉焱在全球視野下研究中古毒藥問題,為中古藥物學史研究打開了新視野。中古中國與阿拉伯和波斯在藥物知識上的互動非常密切,這已為陳明老師等學者所關注。那么,在知識體系和物質文化兩方面,歐洲藥物是否也對中古中國產(chǎn)生了影響呢?劉焱回答道,中古中國與歐洲在藥物知識上的聯(lián)系非常密切。文樹德教授提出,佛教和印度醫(yī)學雖促進了具體藥物的在華傳播,卻未對中古醫(yī)學的醫(yī)學理論框架產(chǎn)生根本性影響。但至少在宋以前,中國藥物學書寫的理論色彩并不強烈,其看重的是藥物的有用性和實踐性,因此對外來藥物有很強的包容性,將外來藥物按照性味和是否有毒等標準,納入中國藥物的分類體系中,并根據(jù)具體的實踐經(jīng)驗來使用這些藥物。接下來他關注的是,中古中國和西方(包括印度、波斯和大秦)對同一種藥物的使用有哪些異同。比如,中古文獻中的“郁金香”指藏紅花,該藥由印度和東南亞傳入中國,在歐洲是重要的食用調料,但在中國不是食物而是解毒藥,在佛教儀軌中也是非常重要的物質。

在回答聽眾提問環(huán)節(jié),有聽眾提問中西方藥物發(fā)展軌跡不同的原因。劉焱指出,西方的藥毒分離早在13世紀就已出現(xiàn),而藥物的實驗方法和代謝知識晚至19世紀以后才出現(xiàn)。從哲學的角度來看,中國的藥毒不分與陰陽轉化的哲學思想有關,而2世紀的古羅馬醫(yī)師蓋倫(Galen)對毒藥的本質化分析,是受到了柏拉圖形而上哲學思想的影響,成為中世紀歐洲藥毒分離的基礎。也有聽眾提問,近代細菌、衛(wèi)生觀念的傳入,對傳統(tǒng)的蠱毒觀念會形成怎樣的沖擊。劉焱認為,蠱毒與細菌觀念具有相似性,都是對病因的本體式認知(文樹德語),認為疾病是由具體外因引起,而非功能性失衡。這種認知在中國傳統(tǒng)宗教和醫(yī)學中非常重要,比如對“鬼”和“蟲”的想象。清代蠱毒觀念已漸式微并被邊緣化,西方細菌觀念的傳入可能未對蠱毒觀念產(chǎn)生直接影響。還有聽眾提問魏晉五石散與唐代服食金石藥的關系,劉焱則提出從身體感的角度進行思考。關于唐人熱衷服食鐘乳和硫磺的原因,劉焱認為,砷化物礜石是六朝五石散的一個重要成分,唐代的金石藥服食則以鐘乳和硫磺為首。孫思邈熱衷服食鐘乳石,韓愈則好食硫磺。從現(xiàn)代觀念來看,鐘乳和硫磺的危害小于砷化物;但當時的人認為硫磺也有毒,韓愈服硫磺而傷身,所以這不完全是從有毒到無毒的轉變。魏晉五石散和唐代金石藥共享了丹砂、雄黃等猛烈藥物的知識,對身體感的想象性理解也有相關聯(lián)。但它們也有明顯的區(qū)別,五石散更加普遍,被士人、醫(yī)者都作為藥用,其配制過程也比外丹簡單;外丹的煉制則是復雜的過程,且需許多珍稀原料,主要是皇室等社會上層參與。此外,五石散既可治病又可長生,而金石外丹則追求脫胎羽化而不死,兩者的服食目的也不同。亦有聽眾提問如何理解西方的順勢療法(homeopathy),劉焱指出該療法為18世紀末德國醫(yī)師Samuel Hahnemann所發(fā)明,是將一種藥物無限稀釋到現(xiàn)代醫(yī)學認為已無藥效的程度,以治療疾病。這種療法將致病之物稀釋并返入病人身體,有以毒攻毒的色彩。中國早已有以毒攻毒的思想,但高倍稀釋的方法在中國難以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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