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悉達多》所體現(xiàn)的小乘佛教教義
由于《悉達多》中的主人公之一以喬達摩的名字出現(xiàn),因此這部小說也被認為是佛教小說。小說中的人名、地名很多都取自佛陀時代的印度。悉達多在跟沙門修行三年后,他與劬嬪陀聽到有關(guān)佛陀喬達摩修行得道的故事,讓我想到佛陀的修行也是當時的一種時代風尚。在德國留學的時候,看過重拍的馬丁·路德的故事片,知道那個時代有千千萬萬個反對天主教的人士,而馬丁·路德只是其中的代表而已。今天看來,在佛陀的時代,也有千千萬萬個喬達摩,悉達多也是其中一員。
佛陀一生都在恒河(Ganges)兩岸游歷說法,黑塞在《在河邊》篇專門提到“悉達多來到了森林之中的那條大河邊”(Siddhartha gelangte an den gro?en Flu? im Walde .S. 72),因此在小說中描述的那條河流很可能就是恒河。盡管有很多地方是文學的描寫,但卻有歷史的真實性作依據(jù)。不過在這部作品中,黑塞本人與佛教之間還是有相當?shù)木嚯x的,他認為佛陀的教義是超然于可以理解的一切教理和形式。在悉達多與喬達摩佛陀告別的時候,在談到世界的“統(tǒng)一”意識時,悉達多發(fā)現(xiàn)了佛陀有關(guān)從十二因緣的世界解脫教義中的一個自相矛盾的地方:
但世界的統(tǒng)一,萬法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從其自身流出的,從生、滅的因果法則所產(chǎn)生的一切大小事物之圓融,所有這些都被來自你那崇高的教義所照亮,啊,世尊。但是,根據(jù)你自身的教義,萬物的這一統(tǒng)一性和首尾一貫性在一處有斷裂的地方,經(jīng)由小的破綻,會有一些陌生的、新的東西涌入這一統(tǒng)一的世界之中,這些東西之前從未存在,也從未被指明過,同時也不能被證明:這就是你超越世界、獲得解脫的教義。由于這個小小的裂縫、這個小小的破綻,而使得整個永恒和統(tǒng)一的世界法則遭到破壞和解體。(《喬達摩》篇,第39—40頁)
在這里,黑塞所談的是佛教哲學中最為根本的一個問題,而它在佛教傳統(tǒng)中的重要意義很可能是黑塞所沒有真正意識到的:修行者如何跳出因緣(pratītya–samutpāda)生死,超越塵世,從中得到解脫。這里所涉及的其實是去除“我執(zhí)”(ātma–grāha)的問題。原始佛教認為,眾生之體,原為五蘊之假和合,是沒有自性的,如若妄執(zhí)具有主宰作用之實我存在,而產(chǎn)生“我”與“我所”等之妄想分別,便形成“我執(zhí)”。佛陀入滅后一百年,佛教內(nèi)部由于對戒律和教義的分歧,開始分裂,形成所謂部派佛教時期,其中爭論的問題就有有無人我(靈魂)的問題。小乘佛教犢子部(Pudgalvada)既不贊成佛教其他部派的簡單否認有我,也反對佛教以外學派的簡單承認有我,他們的學說是把我與五蘊結(jié)合起來思考,所謂“其犢子部本宗同義,謂補特伽羅(pudgala,指輪回轉(zhuǎn)生之主體而言)非即蘊離蘊,依蘊處界,假施設(shè)名”。而經(jīng)量部(Sautrāntika)認為“由我執(zhí)力諸煩惱生,三有輪回無容解脫”,只有在生命停止之時,才有解脫,而生命停止之后則不可能再有什么解脫了。雙方進行多次的辯難,犢子部認為,如果否定“補特伽羅”就無法解釋輪回解脫的主體問題。經(jīng)量部根本無法解決無我論與輪回解脫之間的矛盾。大乘佛教除了主張人無我(人空)之外,還主張法無我(法空),因為人和世間萬物,按其本性來講都是空的,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只不過是一些假象而已,所謂“性空幻有”。但大乘佛教主張在世間可以獲得解脫,可以成佛。
黑塞
德國佛教學者曹茨(Volker Zotz, 1956— )認為,黑塞在《悉達多》一書中所描寫的這一情景,并非來自大乘佛教,而主要是從諾依曼(Karl Eugen Neumann, 1865—1915)譯自巴利語的小乘佛教經(jīng)典。在這些經(jīng)典中,一切事件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與作為切斷這些聯(lián)系的解脫之間的矛盾并沒有得以克服。悉達多盡管擯棄了喬達摩的教義,但卻真正預感到了佛陀通過自己的實踐而獲得真諦的“秘密”:
啊,世尊,這便是我的想法,沒有人能經(jīng)由教義而獲得解脫!啊,世尊,沒有這樣的人,你也無法用語言并且通過教義將你在開悟一刻所發(fā)生的事情傳授于人,并講給人聽。大覺世尊的教義包含著諸多的內(nèi)容,教誨了很多人,要過正直的人生,要避惡向善。但有一點并不包含在這一如此明了、且令人崇敬的教義之中:并沒有包含作為數(shù)十萬人之一的世尊自身經(jīng)歷的秘密。(《喬達摩》篇,第41頁)
悉達多決定繼續(xù)他的行腳生涯,“這也是我為什么要繼續(xù)游歷的原因了——并非是要去尋找一個另外的更好教義,因為我知道不存在這樣的教義,而是要離開一切教義和導師,獨自達到自己的目標,要不就死去”。(《喬達摩》篇,第41頁)
在曹茨的分析中,他認為,遇到佛陀的并不是當時生活在印度與佛陀同時代的修行者,而是一個懷疑各種教條和制度的現(xiàn)代歐洲個人主義者。令黑塞深為關(guān)切的,與語言哲學家毛特納(Fritz Mauthner, 1849—1923)在《喬達摩佛陀最終的入滅》(Der Letzte Tod des Gautama Buddha, München & Leipzig 1913)所描繪的既反對教團又反對教義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在《悉達多》一書中,黑塞所要表達的核心思想之一便是在尋求自我解脫的道路上,經(jīng)驗和智慧是不可傳達的,而只有通過各自的人生道路,經(jīng)過獨特的尋求才能獲得。
其實,認為自我解脫是個體經(jīng)驗的說法,不僅僅是《悉達多》所要表達的,這也是原始佛教的根本旨趣。但其中最根本的區(qū)別在于,悉達多否定了所有可以表達的教義(法dharma),并由此拒絕了覺悟人生之真相,而能教導他人之佛教導師(佛buddha),以及修學教法之佛弟子集團(僧sangha),對于佛教來講,只有皈依了“三寶”(tri?ratna)才談得到佛教的修行。佛陀沒有辦法將他的修行經(jīng)驗傳達給悉達多,悉達多沒有辦法將自己的經(jīng)驗傳達給他的兒子,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將解脫經(jīng)驗用語言來表達,并且希望獲得一種普遍有效方法的嘗試,導致了悉達多在佛陀的教義中發(fā)現(xiàn)了矛盾之處。
徐進夫(1927—1990)在他的譯本中連篇累牘地做了很多的注釋,以證明《悉達多》一書與佛教的關(guān)聯(lián)性。他將最后一章劬嬪陀因吻悉達多的額頭而獲得的解脫稱作“聲聞之人”,顯然也認為這是小乘佛教的“灰身滅智”?!奥暵劇痹阼笪闹斜环Q作?rāvaka,所指的是聽聞佛陀之聲教而依教修行的佛弟子。在原始佛教圣典中,釋迦在世時的弟子,不論在家或出家,皆稱為聲聞。但在漢譯佛典中,聲聞與緣覺皆被貶為小乘,因為聲聞乘的佛弟子修行的目的在大乘佛教看來過于狹隘:期證阿羅漢果、以灰身滅智為涅槃以及著重在個人證悟而不致力濟度眾生。徐進夫譯本前面的《黑塞的生平和〈流浪者之歌〉》中也指出:“黑塞在《流浪者之歌》所達到的境地,是他自己達到的體驗,是佛教所謂自了的羅漢或獨覺,而不是普度一切眾生的菩薩?!?/p>
一般讀者對悉達多與喬達摩佛陀斷然辭別,沒有皈依佛陀的言教感到不可理解:既然他認為佛陀的教義無懈可擊,又對佛陀的儀態(tài)佩服得五體投地,那他為什么還要離開佛陀和他的好友呢?徐進夫從禪宗的角度對這個問題做了解釋,他認為黑塞之所以這么做,是使用了“禪門作略”的手段:
作者既然是一位深通禪理的學者,“以文字作佛事”?!驗椋谝?,他對教理已有相當認識(更少是自以為如此);其次,他已體會到最高的境界,是實證問題,不是從別人口里或書上求得。這便是禪宗祖師苦口婆心,有時為了激發(fā)執(zhí)滯言教、以言教為真理的學者,甚至不惜訶佛罵祖(“佛是老臊胡,經(jīng)是拭瘡疣紙”等等,不勝枚舉)的原因,同時也是禪宗的眼目“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所在:以“本分”為人的禪師初學者來說道理,不是棒喝齊施,就是說:“學我者死!”……
盡管此時黑塞已經(jīng)從他表弟貢德爾特那里了解到一些東亞的宗教,特別是禪宗的一些基本的思想,是否已經(jīng)深入到徐進夫所謂的地步,我覺得是非常值得懷疑的。在黑塞1929年出版的《世界文學圖書館》中,他羅列的對他人生特別重要的各類圖書,并沒有任何一部禪宗公案的譯本。說明一直到此時,黑塞依然沒有讀到相關(guān)著作的好的德文譯本。因此,徐進夫“禪門作略”的解釋是一種艾柯(Umberto Eco, 1932—2016)意義上的“過度詮釋”(overinterpretation),因為如果根據(jù)文本的連貫性及其原初意義生成系統(tǒng)來判斷,用后期禪宗的學說對悉達多思想的詮釋,顯然既非“作品意圖”,亦非“讀者意圖”。
二,悉達多的“修習”與活在當下
小乘佛教中特別強調(diào)“修習”(梵文、巴利文:bhāvan?。@是為了達到解脫的目的而進行的不斷實踐活動。斯里蘭卡的佛教學者羅睺羅(Walpola Rahula, 1907—1997)指出:
Bhāvanā的意義是培育、發(fā)展,尤指心智的培育與發(fā)展??隙c說,佛教中的修習正是百分之百的心智培育的意思。它的目的在滌蕩淫欲、憎恚、焦慮、不安、疑慮等心智方面的騷亂不凈,一方面又培育集中的注意力、清明的心智、知識、意志力、精進力、分析力、自信、歡喜力、寧靜的心境等優(yōu)良品性,以冀最后導致如實知見一切事物本性的最高智慧,而證入最終的真理、涅槃。
按照羅睺羅的說法,“修習”有兩種,第一種是發(fā)展注意力使能集中于一點,是所謂的“心一境性”,這與佛教的解脫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為在佛陀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而佛教的修習是“毗婆舍那三行”(vipa?yan?。?,即所謂的“觀”——以寂靜之慧,觀察內(nèi)外諸法,成就三昧而達到心靈的完全解脫。以前一直認為相關(guān)的“觀”是大乘佛教中的“世間即涅槃”的思想,其實收錄在巴利文長部第二十二經(jīng)或中部第十經(jīng)的《念住經(jīng)》中已經(jīng)有了,而中部的這一部分被收錄在了諾依曼的《說法集》中,這是黑塞讀到過的?!斑@經(jīng)中所創(chuàng)導的修習方法,既不離世亦不遁世。相反的,它與我們的生活,日常的活動,我們的憂悲喜樂,我們的語言思想,我們所從事的道德與理性的活動,糜不攸關(guān)?!币虼耍凑辗鸾痰摹靶蘖暋庇^,悉達多在世間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他修習的一部分。
據(jù)巴利文雜部經(jīng)第一集記載:
有人問佛為什么他的弟子們,過著簡單平靜的生活,每天只吃一餐,卻如此神情煥發(fā)?佛說:“他們不悔既往,不冥索將來。他們生活在當前的時間中,因此他們都神采奕奕。愚蠢的人又冥索未來又追悔過去,就像碧綠的蘆葦在驕陽中被刈斷一般,一下子就枯萎了?!?/p>
羅睺羅對此的解釋為:“一般的人并不生活在他們眼前的生活中。他們都生活在過去或未來里。雖然看外表他們似乎是在此時此地做著些什么。實際上,他們是生活在他們思想中的另一世界里,生活在虛構(gòu)的問題與苦悶里。通常他們是活在過去的記憶中,或?qū)ξ磥淼挠c懸揣之中。因此,他們并不生活在他們目前在做的工作里,也不樂于這工作。所以他們就對現(xiàn)況不滿、不開心,而自然而然地不能對當前像是在做的工作,獻出全部身心了?!边@一點悉達多是跟婆藪提婆從河流那里學來的。擺渡人告訴悉達多說:
你的想法是這樣吧:河水不論在何處都是同時存在的,不論在源頭,還是在河口,還是在瀑布處,在渡船上,在激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間,對于它來講只有當下,既不存在過去的陰影,也不存在未來的陰影。(《擺渡人》篇,第123頁)
實際上在《悉達多》一書中,黑塞運用了兩個并列的結(jié)構(gòu):存在(Sein)與生成(Werden),前者體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道的佛陀身上,他已經(jīng)獲得了統(tǒng)一;后者則體現(xiàn)在依然在求道過程之中的悉達多身上。對于悉達多來講,唯有超越時間才能實現(xiàn)從生成到存在的轉(zhuǎn)變。正是通過對河流的諦聽,悉達多認識到了河流所具有的同時性(Gleichzeitigkeit)和整體性(Ganzheit),從而獲得了心靈的解脫。悉達多自己說:
“正是這樣的,”悉達多說道,“當我向它學習了之后,再來看我的人生,它也是一條河,將少年與壯年乃至老年的悉達多分隔開來的只是陰影,而并非現(xiàn)實的東西。悉達多的前生前世也不是過去,他的死亡和復歸于梵天也并非未來。沒有什么會在過去存在,也沒有什么會在將來存在;一切都是現(xiàn)在的存在,一切有其本質(zhì)和當下。(《擺渡人》篇,第123頁)
時間對于悉達多來講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他終于突破了時間的束縛,最終他將自己的這份感受表達給了劬嬪陀:
這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由于我們屈服于一種虛妄,以為時間是一種實在的東西。時間并非實在,劬嬪陀,這一點我常常體驗過。如果時間都不是實在的話,那么在世界與永恒、煩惱與幸福、惡與善之間的那條界限,也是一種虛妄了。(《劬嬪陀》篇,第162頁)
永恒是內(nèi)在于時間的。而悉達多這之后的闡發(fā),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巴利文經(jīng)典中對當下的解釋。
三,渡與“波羅蜜多”
從形式上來講,悉達多一生兩次過河也是與佛教相關(guān):第一次是他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放棄了苦行沙門的團體,離開了佛陀而遁入了世俗世界;第二次是他厭倦了世俗的生活,重又回歸到了精神世界。因此這條河在書中并非一般的河流,而是此岸與彼岸之河流。在中國佛教中,“度”被引申為離俗出生死,當然是從“渡河”的“渡”來的,原意是從河的一邊渡到另一邊,引申為從此處渡經(jīng)生死迷惑之大海,而到達覺悟之彼岸。梵文中的pāramitā,音譯作“波羅蜜多”,意思也是從生死此岸到解脫涅槃之彼岸。如果我來理解悉達多跟隨婆藪提婆而獲得最終的解脫,就可以認為“擺渡人”具有最終自度的象征意義——在婆藪提婆進入森林之后,悉達多接替了擺渡人的位置?!洞蟀闳艚?jīng)》在解釋“般若波羅蜜”時認為:
佛言:得第一義,度一切法到彼岸。以是義故,名般若波羅蜜。復次須菩提,諸佛菩薩辟支佛阿羅漢,用是般若波羅蜜得度彼岸,以是義故,名般若波羅蜜。復次須菩提,分別籌量破壞一切法,乃至微塵,是中不得堅實,以是義故,名般若波羅蜜。復次須菩提,諸法如法性實際,皆入般若波羅蜜中,以是義故,名般若波羅蜜。
悉達多最終超越生死之苦,脫離三界流轉(zhuǎn)之境界,獲得解脫。在《金剛經(jīng)》中,佛陀使用了多種譬喻來說明不應(yīng)當執(zhí)著于世間道乃至出世間道。脫離苦海,斬斷塵世煩惱,就像是過河、過海要運用“筏”一樣:“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yīng)舍。何況非法?!边@是著名的“筏喻”,筏原為渡河之用,既然已經(jīng)到了對岸,當然舍筏了。佛經(jīng)中“渡”“筏”等相關(guān)的譬喻還有很多。
這個所謂的“彼岸”在美國的學生運動中也被認為是海特—阿希伯里,舊金山的嬉皮區(qū)。
實際上,所謂的“此岸”(Diesseitigkeit)和“彼岸”(Jenseitigkeit)也是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哲學重要的概念??档抡J為,人所能認識的僅僅是與經(jīng)驗有關(guān)的“此岸”之物,所謂的“自在之物”(Ding an sich)超出了人的認識的此岸,是沒有辦法認識到的。
四,“大死一番”
在享受了奢華生活和豪賭之后,悉達多感受到了生命的枯萎與死亡。在第二部《在河邊》一章中,黑塞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描述悉達多意識到自己的墮落之后,企圖投河自殺,以斷絕自己可恥的人生。河水卻教給他無限的智慧,川流不息的河水,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唯有當下。時間才是人苦惱的根源,只有擺脫了時間的束縛,人才能獲得幸福。悉達多將這次的“大死”比作一次睡眠:
這是一次多么美妙的睡眠?。膩頉]有哪次的睡眠讓他如此精神為之一振,如此重新獲得了力量,如此充滿了青春活力!或許他真的已經(jīng)死去,已經(jīng)毀滅,以一個新的形體重生。但,絕不是這樣,他認識自己,他認得自己的手和腳,認得他所躺的地方,認得他胸中的這個自我,這個悉達多,這個固執(zhí)己見的人,這個古怪的人,但是這個悉達多還是變了,已經(jīng)重獲了新生,他已經(jīng)奇特地睡足了,又奇特地醒來,他快樂而又充滿好奇。(《在河邊》篇,第103頁)
在劬嬪陀的看護和擺渡人婆藪提婆的幫助下,悉達多不僅重又活了過來,并且再一次渡過了象征著此岸與彼岸世界的河流,開始了自己的隱士和智者的人生。悉達多在思考之前的人生時,黑塞寫道:
我必須經(jīng)歷絕望,我必須向下沉到一切思想中的最愚蠢之處,生起自殺的念頭,這是為了能夠感受到慈悲,為了重新聽到“唵”字,為了能夠睡得安穩(wěn),并且真正覺醒。我必須做一次愚人,以便在自己身上重新發(fā)現(xiàn)真我。我必須犯罪,以便能夠重生。(《在河邊》篇,第110—111頁)
以往的人生對悉達多來講并非白費,一個人必須要經(jīng)歷甚至他所厭惡的一切,才能真正獲得開悟:
……沒有任何一位導師使他獲得解脫。因此他必然要進入世俗世界,讓自己迷失在性欲和權(quán)勢、女人和金錢之中,不得不成為商人、賭徒、酒鬼和貪得無厭的人,直至他內(nèi)心之中的祭司和沙門死去。因此他不得不繼續(xù)忍受這丑惡的歲月,忍受這嘔吐般的惡心,忍受這荒蕪且無望生活的空虛和無意義,直到終結(jié),直到痛苦的絕望,直到放蕩荒淫的悉達多,貪得無厭的悉達多死去為止。他已經(jīng)死去,一個新的悉達多從睡夢中蘇醒了過來。不過,他也會變老,將來也必然死去,悉達多是無常的,一切形體都是無常的。但今天他還年輕,是一個孩子,這是新生的悉達多,他充滿著喜悅。(《在河邊》篇,第114頁)
如果我們來看黑塞1905年的小說《在輪下》(也被譯作《心靈的歸宿》,Unterm Rad, 1905)的主人公漢斯·吉本拉特(Hans Giebenrath)的結(jié)局,在保守的教育制度的重壓下,漢斯的精神世界崩潰,最終淹死在河中。在《克努爾普》(也被譯作《漂泊的靈魂》,Knulp, 1915)中,主人公克努爾普最終在與神爭論他的生命價值時死去。而悉達多卻得以復生。禪宗里有“大死一番”的說法。所謂的“大死”所指的乃是舍棄身心之一切執(zhí)著,只有這樣才可能達到絲毫不掛礙之境界。《碧巖錄》中有語錄說:“須是大死一番,卻活始得?!边@顯然是中國佛教特別是禪宗思想對黑塞的影響,與他在1920年9月拜訪他的表弟、東亞佛教學者貢德爾特有關(guān),此類的思想在諾依曼翻譯的巴利文小乘佛教佛典中是沒有的。
五,《悉達多》中的“禪話”
《悉達多》畢竟是一部小說,其中有一些雋永的話語,也讓人馬上想到與禪宗相關(guān)的詩句。在《跟兒童心智的人在一起》一章中,有一次悉達多在跟伽摩羅談到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像是隨風飄逸的樹葉一樣,完全沒有意志力,而另一種卻像星辰一樣沿著固定的軌道行進:
大部分的人,伽摩羅,就像是一片落葉,隨風飄蕩,隨風飄轉(zhuǎn),搖曳不定,最終踉踉蹌蹌落到地上。不過也有其他為數(shù)極少的人,他們就像是星星一般,沿著固定的軌道運行,沒有任何風能影響到他們,他們自身之中有著他們的法則和他們的軌道。在我認識的所有這些學者和沙門之中,其中有一個便是這一類型的完人,我永遠不會忘記他。他就是那位喬達摩,他是世尊,是他的教義的宣講者。每天有成千的弟子聽他說法,每時都在奉行著他的戒律,但是這些弟子都是飄落的樹葉,在他們的內(nèi)心之中是沒有教義和佛法的。(《跟兒童心智的人在一起》篇,第83—84頁)
黑塞是一個富于靈感的作家,同時具有深刻的洞察力。這個隨風飄蕩落葉的比喻,馬上會讓中國讀者想到宋代云門宗僧道潛(1043—1106)——著名的參寥子的詩句:“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風上下狂?”(《口占絕句》)但實際情況確實是,大部分的柳絮會隨風而舞。只不過黑塞將隨風逐舞的柳絮,換成了隨風飄蕩的樹葉罷了。這二者之間的意思是很接近的。
徐進夫譯本的導論也指出:
黑塞在作品中反復陳述,重要的不是教誨等言語,而是體驗的秘密。雖然那是黑塞的悉達多的個人體驗,但透過體驗的直覺性和真實性,成為象征、暗示,而獲得解脫的秘密。這就是美和真實性,所以也就有界限。文學的任務(wù)不在使人得到“解脫”。
然而我們切不可忘記,黑塞的《悉達多》是一部文學作品。
在黑塞看來,人生的經(jīng)驗是極具個性化的,不可能無差別地從一個人那里傳到另一個人那里。正是這一特立獨行的解脫之道,使得《悉達多》跟其他小說相比取得了最為持久的影響力,盡管悉達多承認喬達摩的教義,不過最終沒有皈依他的法。黑塞為《悉達多》營造了一個佛陀時代的印度氛圍,顯然不是為了重寫佛傳故事?!断み_多》從來就不是一部宣傳佛教教義的小說,早在1921年的時候黑塞在給諾依曼的《說法集》寫的書評中,就曾安慰這部三卷本巴利文中德文譯本的批評者說:“有很多神經(jīng)質(zhì)的德國教授,他們會擔心諸如佛教的泛濫、西方精神的沒落的事情,西方不會沒落,歐洲永遠不會成為佛教的王國?!?/p>
本文節(jié)選自《悉達多:一首印度的詩》( [德]赫爾曼·黑塞 著,李雪濤 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2年8月版)譯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