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莊的情和理

2023年是開一代繪畫新風的四川國畫家陳子莊誕辰110周年。數(shù)十年前，陳子莊用手中的畫筆盡情描繪蜀地人文風情，其作品在全國產生了極大反響。

陳子莊的畫,其親切的鄉(xiāng)土生活氣息,使人感到的總是樂觀向上的情緒。平生坎坷,“文革”中尤為窘迫的陳子莊,為何如此樂天?本文作者認為，是熊十力的“新儒學”影響了陳子莊,并使之在繪畫上結出奇美之果。

陳子莊

陳子莊的畫,其親切的鄉(xiāng)土生活氣息,使人感到的總是樂觀向上的情緒,即令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如何逆險的畫面結構和筆墨,但傳出的仍是那樣和藹與樂觀的情緒。如《燕子巖》吧,群山環(huán)抱中幾間歪斜的老屋,在黃昏中是險僻蒼涼的了,但屋前出現(xiàn)的幾個游戲的孩子,卻頓使全畫透出了暖意;《劍門石筍峰》陡峭的山坳黑的兩間瓦屋,大約是鄉(xiāng)村小學吧?那環(huán)境的險峻也是令人心驚的,但幾個沿著小路走上來的小學生,立即給“天下險”的危兀氣氛中注人了和煦的人情味……陳子莊真是個在藝術形式上造險的能手,又是個在情蘊上化險為夷的能手。這是他審美的偏好,也是他藝術的特色。他是那么善于先以奇兀的形式來抓住讀者的眼睛,再以寧和的情蘊來安慰讀者的心靈。

蜀山冊(之一)陳子莊 紙本設色 26.2cm×34.2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漢旺看山歸來冊(之二)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8.5cm×33.5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平生坎坷,“文革”中尤為窘迫的陳子莊,為何如此樂天?竟說“處境困厄,心地益澈”。竊以為,他筆底樂觀向上的情,與心地明朗通達的澈密不可分.而且在情和澈的后面,還藏著一個理字,倘沒有那理的底盤,他的心哪能那樣澈,筆底也流不出那樣的情的。當然,他那理并不擺在畫面上,而是從根抵里規(guī)范著他的人生觀和藝術觀,決定著他藝術的走向的。

為了弄清陳子莊的情的后面是個什么樣的理,我們就得稍微回顧一下他的過去。

陳子莊原是個敏于直覺地從大自然及生活中感受美的人,但他卻不滿于自己那樣的原初狀態(tài),既不愿“為畫畫而畫畫”,也不以為把自己封閉在畫的圈子里就能畫得好畫,他說:“大力士不能舉起自己?！庇谑蔷涂嗫鄬ふ夷悄軌蚺e起自己的力量,后來,他覺悟到,要超拔自己的思想,要突破自己藝術的舊貌,必須要有自己穩(wěn)定的人生態(tài)度和正確的思想方法,而要獲得這些,其根子又在哲學。以后,他對他的學生,也是對自己說:“學畫要深究哲學,”“不學哲學則不能振拔,將永陷魔窟之中,”“要進入哲學境界,”“最高深的內涵是哲理,象征未來,象征心靈之宏流。”

漢旺看山歸來冊(之一)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8.5cm×33.5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蜀山冊(之二)陳子莊 紙本設色 26.2cm×34.2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在探求哲理的路上,他曾受過莊周的影響,但他不是不分是非,等同黑白,保身全生,逍遙物外的超脫者,故終非莊周之徒;他受有佛家思想的影響,但卻不相信因果輪回、萬象皆空,出世寂滅之說,故非釋氏之徒;而對西方諸哲學流派,從他那時的條件是難以深入問津的,故又不能成為新派。那么,他在哲學上找到那個祖師爺呢?漸漸的,從他作品的感情內含,為人處世,文字言談,我們看見,在他心靈堂奧中,最后人座的卻是孔夫子。

可以說,他是以儒學為主體,莊、佛為兩翼,近代新思想及西方一些文化知識為尾羽而翔入現(xiàn)實生活,吸取大自然的雨露而釀造出他的藝術的。

崇儒而輔以莊、佛,或因際遇之變而時儒、時莊、時佛,可說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基本思想模式,陳子莊雖然未能脫離崇儒的模式,但卻又有他很大的特點,即他所崇奉的儒家思想,并非原裝,而是經過熊十力革新改裝過的“新儒學”。是熊十力的“新儒學”影響了陳子莊,并使之在繪畫上結出奇美之果。事情好象不可思議,但事實又確乎如此。

熊十力是辛亥革命的參加者,革命失敗使他深感有從根本上認識宇宙人生的必要,于是矢志于學,先研究佛學,終覺出世之學不足以解決人生問題,乃返歸于儒,尤重《周易》剛健、變革、精進的思想,潛心著述,有(新唯識論》、《原儒》、《乾坤衍》等問世,他自成體系的唯心主義哲學,當然不可能起到變革社會的作用,只寂寞地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留下一些篇章。由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熊氏的講學、著述生活多在四川,放陳子莊有了接受熊氏“新儒學”思想薰陶的方便。又由于陳子莊不愿自我包裝的性格,所以雖然時移世易了,他仍認為熊的“新儒學”好,還說熊是“現(xiàn)代學者中,學識最高”的人。這固然表現(xiàn)了他思想的局限性,但也顯出一個藝術家的憨直,倒有點象另一個新儒學梁漱溟,在“文革”中全盤否定孔子的“批孔”惡浪下,他公然出來反對說“我們應該正確對待孔子”一樣。

熊十力那試圖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批判性的整理,并引出其中仍有思想活力的因素,以重建中華文化的改革開創(chuàng)精神,對陳子莊的人生觀和藝術思想所產生的影響,大致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春之晨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4.2cm×17.5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秋爽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7cm×17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一、剛健精進,利人益世的人生態(tài)度之建立

剛健精進,利人益世是儒家根本的人生態(tài)度,熊十力宗《周易》而將剛健自強變易革新的精神進一步系統(tǒng)化,并表明自己從事哲學研究“不是為專家之業(yè),而是要對宇宙人生諸大問題,求得明了正確的解決”以利于人生的。陳子莊則說他“學藝術不為自己,也不只為愛好,初則以之陶冶自己,然后逐漸擴大,想到國家、民族、人類。”“我的作畫,其社會作用是牽引民族思想?！薄耙环玫睦L畫應啟發(fā)人的事業(yè)心、善心、仁心?！?/p>

北宋哲學家張載的濟世為民的思想對熊十力有所陶冶,陳子莊在古代哲學家中也十分推崇張載,一再引用他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以自勉勵,說張載是解放了思想的,心胸浩博的哲學家。

從精進、利人的人生態(tài)度出發(fā),熊十力提倡的創(chuàng)造精神,對陳子莊的藝術創(chuàng)造性起了激發(fā)作用。熊說:“當轉化占有沖動而為創(chuàng)造勝能。如學術上之靈思獨辟,宗教上之超越感(哲學家亦有此),道德上極純潔崇高之價值,政治與社會上重大革新,使群眾同蒙其福利,凡此謂之創(chuàng)造……故創(chuàng)造者,資養(yǎng)生命之根,不可一日不具(熊十力《十力語要》)

“一切行,只在剎那剎那生滅滅生,活活躍躍,綿綿不斷的變化中,依據此種宇宙觀,人生只有精進向上?！?熊十力《體用論》)

熊十力以為了社會群眾精神和物質的利益,為了生命的延續(xù),為了遵循這個世界生滅滅生的變化規(guī)律為理由,得出必須積極人世,精進創(chuàng)造的結論是有說服力的,對陳子莊的人生觀和藝術觀的形成起了作用,也顯現(xiàn)了儒家哲學在他思想中的主導地位。

叢林冊(之二) 陳子莊 紙本設色 35.2cm×46.7cm 1961年 四川博物院藏

叢林冊(之三) 陳子莊 紙本設色 35.2cm×46.7cm 1961年 四川博物院藏

二、“體用不二”論助成了陳子莊藝術主體精神的高揚

“體用不二”是熊十力“新儒學”的思想核心,他認為哲學是求認識本體的學問,而人的本體和宇宙的本體是同一而非二的。他所謂的本體,是先天地而生的宇宙萬物的本原,是無形而又無所不在的精神實體。至于“用”,他認為是由本體顯現(xiàn)出來的作用或功用,只是一種動勢,不具有實在性的東西。與“體用不二”同時的“心物不二”,是說世界上所有的物質現(xiàn)象都非離心獨存,他的這種離心無物的思想是從佛家“唯識論”移來的,是帶有混沌神秘的色彩的道地的唯心主義。陳子莊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它的薰染,明確表示對“物我一體”的贊同,而且認為“思想境界還未達到與天地萬物一體的階段,就談不上藝術家”等。但由于他積極人世,剛健精進的人生態(tài)度,終能把那神秘混沌的唯心主義思想轉化成藝術上積極的主觀能動的創(chuàng)造精神了。

尤其“體用不二”論中,對“性智”和“量智”的論述,對陳子莊更產生了直接的影響。熊認為“性智”是人的本性真性,人必須內部生活凈化和發(fā)展時才顯發(fā)出來,自然內外渾融,冥冥自證……與一切物不復起滯礙了。而“量智”則是思量和推度,是“性智”的發(fā)用。這“性智”和“量智”的關系,被陳子莊引為藝術上內在的思想、感情、靈性和外在的形式和技術的關系,并且肯定了前者的主導地位。他說:“繪畫通心靈,須得機趣。”“繪畫是精神的東西,是高于物質世界的?！薄笆鼐?形而上)是藝術,守物質(形而下)是技術、守物質越似越非,守精神似非卻是?！币陨系摹熬瘛?、“心靈”實即“性智”的代用詞,意即只有依靠“性智”才能產生“機趣”,而“機趣”則是陳子莊在藝術上最重視的生機、生命。

村趣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1cm×13.5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燕子崖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8.5cm×34.5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他還說:“繪畫一道,筆墨相及即生變化,而主要是個人的意識在起作用?！薄叭缯搰媰?yōu)良傳統(tǒng),最可貴的是畫家的毅力與獨特見解”,“藝術家的心量是無窮的?！薄白罹⒌牡览硎遣荒苡谜Z言來表達的,所以熊十力不同意別人把他的著作譯成英文,以為那樣只剩下語言外殼,是歪曲了他。”……這里所引他的言論中提到的“個人意識”、“毅力與獨特見解”、“合量”及不能用語言表達的“精微的道理”,實際上也都是本體性的“性智”,而“技術”、“語言”等則是現(xiàn)象性、外在性的“量智”了。

欣賞陳子莊的作品,再對照他和熊十力的思想,我們可看到,陳子莊對熊十力的“體用不二”的“本體論”是既拋棄了其中一些神秘混沌的唯心主義的東西,又從中吸收了對藝術創(chuàng)造有益的東西,如主觀能動的創(chuàng)造精神,重視直覺體悟,肯定心量和想象力的寬闊性,肯定心、物交流的重要,思想意識對物質、技術的統(tǒng)攝……等等。

廿四紙冊(之二)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4.1cm×30cm 1973年 四川博物院藏

蜀山冊(之六)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6.2cm×34.2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三、“翕辟成變”論促進了陳子莊藝術的開創(chuàng)性

“翕辟成變”論是熊十力的理論體系中,與“體用不二”論相銜接的又一重要命題,也是對本體的永恒運動變化的進一步闡釋,是他對《周易》中“相反相成”的觀念的發(fā)展和豐富。他說,“翕”、“辟”是兩種動力勢能,“翕”為凝聚、下沉、閉固之勢,“辟”為健動、上進、開張之勢,這兩種勢相互作用而形成了事物的變化發(fā)展,并具體的論述二者間的關系是:“動勢方起,即有一種攝聚物質的力量出現(xiàn),這力量名之為‘翕’,然而,當‘翕’勢方起,卻又有另一種與之相反的,不肯物化的力量同時俱起,此力名之為‘辟’?！佟男再|健動而向上,能使‘翕’轉化而隨己上升?！比绱?“翕”、“辟”這兩種相反相成的勢力,推進了事物的變化發(fā)展。熊并又一再指出,“翕”、“辟”兩種力量雖然不可分離,但那健動上進的“辟”是促使事物,變化發(fā)展的主導力量,這顯示了熊十力思想所包涵的辯證法的因素和變革開創(chuàng)的積極精神。

“翕辟成變”論對陳子莊藝術思想的啟迪是顯然的,我們除了從他那敢于突破和敢于創(chuàng)新的作品中,能得到這樣的認識外,下引他的言談更幫助我們肯定了這種認識。

“孬畫是向后看，臨摹、復古;好畫是向前看,是創(chuàng)造,是展示未來?！?/p>

“創(chuàng)造即發(fā)現(xiàn),要敢于到無人處去發(fā)現(xiàn)?！眲?chuàng)造發(fā)現(xiàn)即體現(xiàn)“辟”的勢用。

“書畫均須先有器識,然后有文章?！边@主觀的“器識”實即指畫家之心,也即是健動性、主導性的“辟”。

“要把框框和規(guī)律分開,框框是束縛創(chuàng)造力的,規(guī)律是不能違反的,有助于創(chuàng)造的。”此處“框框”即是帶有凝固性的“翕”勢,而“規(guī)律”則是推動“大化流行”的“辟”勢。

雨霽 陳子莊 紙本設色 23.5cm×30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崖下溪橋 陳子莊 紙本設色 31cm×34cm 1974年 四川博物院藏

“歷史上的藝術品中,凡是自出心裁的皆最可寶貴?！弊猿鲂牟玫膭?chuàng)造性即是突破“翕”的“辟”。

“搞書畫一道,要敢于否定自己”。否定自己就是“辟”勢起來,對自己那已趨固閉的藝術舊格局的沖擊。

“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有出息的學生,要敢于在藝術上反對老師?！饼R白石的“學我者生”,是鼓勵學生學他的變革精神,“似我者死”是勸告學生不要老停留在舊局面上。陳子莊由此而引申出“要敢于在藝術上反對老師”的思想,也即提倡拋棄舊套,開拓創(chuàng)新的思想,所以他非常贊佩熊十力在學術思想上一旦覺悟到佛學不能解決人生問題,而毅然和教授他佛學的老師歐陽競無分手,而轉向儒學的行動。他認為人應當追求的只能是他認定的真理,而不能屈從于私交或某種勢力。

石壺書法扇面(之二) 陳子莊 紙本墨筆 39cm×58.7cm 1973年 四川博物院藏

石壺書法扇面(之四) 陳子莊 紙本墨筆 39cm×58.7cm 1973年 四川博物院藏

哲學影響于人的思想的效果是復雜的。我們一方面固然需要獲得先進的哲學思想來健全我們的思維,另一方面,似又不宜用簡單的“是非法”來回答某種哲學鐵定會給某個人以某種鐵定的影響,就如熊十力的“新儒家”哲學就其總體雖然是唯心主義的,但其中包涵著的辯證法,積極人世、剛健精進的思想、人本精神及重視體悟、尊重直覺智慧等等思想,都并非不能對新時代的文化思想提供某些借鑒或啟示,尤其對文學藝術更是如此。熊十力“新儒家”哲學對陳子莊的藝術所產生的積極影響不就是如此嗎。

陳子莊在情不廢理、情理相參中成就了他光輝燦爛的藝術。

(本文轉刊自北京畫院微信公號，作者系畫家，曾任四川美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