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竹杖”,即筇竹杖,因產(chǎn)于蜀地的古邛都國而得名,筇,邛地所產(chǎn)之竹也。中國現(xiàn)今存世最早的竹譜類著作晉戴凱之《竹譜》就曾提到:“竹之堪杖,莫尚于筇?!斌讨裾瘸霈F(xiàn)在大夏,可能是宗教或信仰的原因。用筇竹制成的杖或有其神圣性——若是權杖,象征身份與地位;若是神杖,則用以祭祀以通神。本文選摘自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器服物佩好無疆:東西文明交匯的阿富汗國家寶藏》。
“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
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張騫(約公元前164年—前114年)從長安北部的甘泉宮出發(fā),出使西域,這是中外交流史上里程碑性意義的大事件。十多年后的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歷經(jīng)重重磨難的張騫回到長安,向漢武帝稟報在西域所見所聞,其中特別提及他在約公元前129年訪問大夏時遇到的一件奇特之事:
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shù)千里。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shù)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為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
原來,張騫在大夏期間,見到了產(chǎn)自中國蜀地的卭竹杖與布料,這讓身為蜀人的張騫十分驚訝。經(jīng)過一番詢問,大夏人告訴張,這是他們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身毒(Hindu,即古印度)買來的,而身毒的蜀物,則是從中國的西南直接進入的,也就是說,漢地和大夏之間,除了張騫經(jīng)西域鑿空的道路(我們稱其為“張騫道”)之外,當存在當時漢人所未知的經(jīng)身毒之“身毒道”。這就說明,雖然大夏距離漢地(中國)有萬里之遙,但是從漢地西南經(jīng)身毒可能是存在交通路線的,如果開通這條線路,就可以避開沙漠之地的危險和匈奴人的騷擾,距離上還縮短了不少。武帝聽后,“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今四川宜賓)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然而,這些西南夷,“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漢使受阻于昆明國(今云南大理一帶),甚至被殺,致使這次外交行為以失敗而告終,這也直接導致了漢武帝后來發(fā)動平西南夷的行動。
所謂“邛竹杖”,即筇竹杖,因產(chǎn)于蜀地的古邛都國而得名,筇,邛地所產(chǎn)之竹也。蜀地,狹義所指,是晉常璩《華陽國志》中的蜀郡(今成都周邊);廣義所指,是以四川盆地為中心的廣大周邊地帶(即今四川省大部),最北可達秦嶺南麓的漢中,最南則是與云南相接的古邛都國。漢武帝征西南夷之后,以邛都為越嶲郡(即今西昌),而筇竹即產(chǎn)出于此。筇竹杖有“杖之極”之譽,中國現(xiàn)今存世最早的竹譜類著作晉戴凱之《竹譜》就曾提到:“竹之堪杖,莫尚于筇;磥砢不凡,狀若人功?!?/p>
領域面積南北在興都庫什(HinduKush)山脈和阿姆(Oxus)河之間,當時的統(tǒng)治者主要是印歐人種的東支——游牧民族斯基泰人(Scythians),亦即《史記》與《漢書》中的“塞”或“塞種”,古波斯稱其為塞克人(Saka)。該地名巴克特里亞(Bactria),乃來自古波斯和古希臘人的稱呼,這里曾是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東部的一個行省,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公元前356—前323年)東征后,希臘人在這里建立了長期的政權,先后經(jīng)歷亞歷山大大帝、塞琉古王朝(Seleucid Empire)和希臘化的巴克特里亞王國(Greco-Bactrian Kindom)三個時期,直至約公元前2世紀中期(約公元前145年)被游牧的塞克(塞種)人所取代,隨后又被另一支游牧的月氏人所占,希臘人的統(tǒng)治中心則移至今巴基斯坦西北部的犍陀羅地區(qū)。公元1世紀中期,月氏五部之一的貴霜統(tǒng)一諸部,擴張為強大的貴霜王朝(公元55—425年)。張騫到訪該地,正是月氏人侵占這里之后不久。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國際貿(mào)易,當以奇珍異寶和重要特產(chǎn)為主,因此大夏人所進口的所謂“蜀布”,可能即是西漢時蜀地所出的一種被稱為“黃潤細布”的名貴布料。
然而,竹杖呢?大夏到身毒,路途遠不說,還多隔大山大川,如橫亙南北長約1600公里、平均海拔約5000米的興都庫什山脈,還有讓當年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時卻步的印度河,大夏人卻不辭辛勞從身毒購買萬里之外運來中國蜀地出產(chǎn)的筇竹杖,若非此杖有特別之用途,又何以如此大費周折?更何況,大夏與蜀地之間沿途經(jīng)過廣大面積的印度和緬甸,本來就盛產(chǎn)竹子,中國西南和印度之間,又有大山大河(如橫斷山區(qū),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和獨龍江等)并聚奔流,橫斷東西,身毒人又為何要不惜經(jīng)歷艱難險阻,到中國蜀地販賣只不過是竹子做成的手杖?
古印度影響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部法經(jīng)《摩奴法典》,乃是婆羅門教祭司以維護種姓制度為根本目的,根據(jù)吠陀經(jīng)典、累世傳承和慣例編成的教律與法律之集成,約成書于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2世紀中,其中提到了希臘人(Yavanas)、塞人(Sakas)、中國人(Cinas),還列有多條與手杖相關的內容和制度。
《摩奴法典》沒有說明,制杖的材料是木還是竹,但由“婆羅門的手杖要高達發(fā)部,剎帝利的高達額部,吠舍的高達鼻端”可知,在古印度,等級越高之人,所持之杖越高。眾所周知,種姓等級制度是印度社會的賴以維系的基礎,而僅憑杖的高低就可以清晰地辨識持杖人的身份,可見杖之重要性。既然大夏人從身毒能夠買到筇竹杖,就說明市場不會只因大夏人的需求而存在,而是該杖可能在古印度也廣受歡迎——或許筇竹杖被賦予一定的神異性,抑或正可以滿足婆羅門規(guī)定的“這些手杖都應該是筆直,無瑕疵,美觀,毫無可怕處,帶皮和沒有見過火的”之類的宗教需求,盡管是印度本地就盛產(chǎn)竹。
巴克特里亞地區(qū)的用杖制度,當更多體現(xiàn)希臘化的影響,但杖的高低與身份地位相關,當是共通的。亞歷山大帝東征之后,希臘眾神的影響遠播希臘化的東方——其中最重要的神,當然是希臘神話中眾神之王、天地萬物的最高統(tǒng)治者宙斯。在巴克特里亞的廣大地區(qū),均發(fā)現(xiàn)了無處不在的宙斯神的影響,如希臘人建造的阿伊哈努姆(Ai Khanoum)古城遺址中,一座帶壁龕的瑣羅亞斯德建筑樣式的神廟中,出土了巨大的宙斯神足部石刻,并據(jù)此推算,宙斯塑像的身高可能高達5至6米(圖1)。
圖 1 阿富汗阿伊哈努姆神廟遺址出土大理石石雕宙斯之足的碎片
如今位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西北約50公里處的塔克西拉(Taxila)遺址出土的希臘化時期文物,體現(xiàn)出濃厚的希臘文化影響。塔克西拉出土早期希臘化時代的硬幣,通常正面是亞歷山大大帝頭像,背面是宙斯持杖就坐于寶座的形象(圖2a-d)。從一枚發(fā)現(xiàn)于該地硬幣的清晰圖片來看,宙斯手中的神杖,清晰地顯示出“節(jié)”狀樣式(圖2d)。
圖2a-d 塔克西拉地區(qū)亞歷山大大帝時期(公元前336—前323年)硬幣
在今塔吉克斯坦境內的原巴克特里亞地區(qū)的一處神廟遺址,發(fā)現(xiàn)赫爾墨斯的金像,其手中的杖,也同樣呈現(xiàn)出“節(jié)”狀(圖3)。
圖 3 巴克特里亞的赫爾墨斯金像,公元前3世紀—前2世紀
希臘人之后,公元前4世紀后期至公元前2世紀初期,塔克西拉一度是孔雀王朝的統(tǒng)治地,公元前180年,希臘化的大夏人重新返回該地區(qū),古希臘文化也再次在此扎根,從而使其后來成為犍陀羅(Gandhara)藝術的中心之一,故而此地如張騫所云,“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而亞歷山大大帝時期遺存下來對于希臘神的敬仰,一直延續(xù),特別是眾神之神的宙斯,在這些希臘化的土地上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如Antialkidas時期(公元前115—95年在位)硬幣,正面是國王持矛像(圖4a),背面則是宙斯持杖站在象征塔克西拉的大象旁邊,大象頭頂站立宙斯的從神勝利女神(Nike)(圖4b);另一枚同時期的硬幣背面,宙斯持杖端坐于寶座,面前則有一頭象征塔克西拉的大象向其作臣服狀。
圖 4a 塔克西拉出土硬幣正反面
圖 4b 塔克西拉出土硬幣線描圖
再如國王Maues時期(公元前90—前80年在位)的一枚硬幣,正面是高大的宙斯將手搭在Maues身上,以象征君權神授,反面是宙斯的侍神、持杖的勝利女神像,細觀之,杖是有“節(jié)”的(圖5a);另一枚同時期硬幣上,正面是宙斯端坐于神座,手中托立勝利女神,象征塔克西拉的大象作臣服狀,反面是持棒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cules)(圖5b);還有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分別使用了象征塔克西拉的大象和象征赫爾墨斯的蛇杖(圖5c)。
圖 5a-c 塔克西拉出土 Maues 時期
而Archebius時期(公元前90—前80年)和Azes I時期(公元前57—前35年)硬幣的背面宙斯神像,手中的杖均再度出現(xiàn)了清晰的“節(jié)”的形狀(圖6a-b)。
圖 6a Archebius 時期硬幣
圖 6b 塔克西拉出土硬幣
上述巴克特里亞和犍陀羅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硬幣和金像中,宙斯與赫爾墨斯等希臘神手持之神杖,甚至包括宙斯的神座,出現(xiàn)許多非常明顯的“節(jié)”的處理,顯然不是偶然的,其中當暗含某種未知的象征性。這種“節(jié)”,還見于統(tǒng)治中心在黑海北岸的西支塞人之器物,如幾座公元前4世紀晚期高等級墓葬中出土的數(shù)件金箭囊,紋飾精美,表現(xiàn)的是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希臘神話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生涯故事,畫面上在寶座就坐的希臘伊塔卡島國王奧德修斯(Odysseus),手中之杖,“節(jié)”的形式清晰可見,就像竹子一樣,而不同于其他人物形象手中的杖(圖7)。
圖 7 出土于黑海北岸的斯基泰金箭囊局部,公元前4世紀晚期
今阿富汗朱茲詹(Jowzjan)省省會席巴爾甘(Sheberghan)附近蒂拉丘地(TillyaTepe)1978年的考古發(fā)掘,共發(fā)現(xiàn)1男5女6座墓(另有一座墓之前被盜),男墓主地位最為尊貴,可能是某位首領級的人物;5座女性墓中以出土了王冠的第6號墓等級最高,該墓主胸口放置了一面中國西漢晚期的銅鏡,右手邊還發(fā)現(xiàn)一根金杖,左腳底部放置了一面有柄銅鏡;在第2號、3號等級較高的女子墓中也各發(fā)現(xiàn)漢代銅鏡一枚(圖8-10)。
圖 8a 阿富汗蒂拉丘地(Tillya-Tepe)6號墓出土時狀況
圖 8b 蒂拉丘地6號墓墓主推想復原圖
圖 9a/b 蒂拉丘地 2 號和 3 號墓出土平面圖
圖 10a 蒂拉丘地6號墓出土的有柄鏡
圖 10b 阿富汗蒂拉丘地出土的3枚銅鏡
通常認為,銅鏡有鈕式和柄式兩種系統(tǒng),中國銅鏡是鈕式鏡的代表,西方從兩河流域、古埃及到古希臘以及羅馬時代以降,均是柄式鏡。銅鏡在中國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制鏡的原則主要是法天象地,用在墓葬中,則被賦予映照宇宙、溝通天地的功能。蒂拉丘地3座墓中發(fā)現(xiàn)的3枚銅鏡,從放置在胸口位置來看,當不能僅僅以照容的功能來解釋,而說明某些中國與銅鏡相關的信仰,可能外傳至此地,抑或可能被賦予新的意義。這里的重點,是6號墓主右手位置發(fā)現(xiàn)的金杖,與該墓發(fā)現(xiàn)的王冠之功能一樣,毫無疑問是墓主身份與地位的象征(圖11a)。
圖 11a 蒂拉丘地6號墓出土的金權杖
值得注意的是,該金杖,中空,呈“節(jié)”狀處理——這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竹子中空和逐節(jié)而生的特征。無獨有偶,歐亞草原古代游牧民族高等級墓葬中亦有帶節(jié)權杖實物出土,而意大利塔蘭托地區(qū)出土的一根古希臘金杖,亦顯示了清晰的“節(jié)”的處理(圖11b/c)。
圖 11b 俄羅斯阿爾贊王陵出土的權杖線描圖
圖 11c 發(fā)現(xiàn)于意大利塔蘭托地區(qū)的古希臘金權杖
自然界中的“節(jié)”,莫過于竹之節(jié),這也是竹子的一個重要特征。這些希臘化地區(qū)所見之“節(jié)”的原材料,是木是竹,暫無從得知。從工藝層面而言,木杖制作成節(jié)狀,當然是一件費力的事情,但如果是宙斯或赫爾墨斯這樣重要的神所用,即使是費事亦可理解。巴克特里亞地區(qū)和塔克西拉地區(qū)圖像中神的手杖何以要處理成“節(jié)”狀?事實上,古希臘藝術中(如陶瓶繪畫、雕塑等),宙斯、赫拉(Hera,與宙斯分享權力的共治者)等神手中的杖,很多有“節(jié)”的處理(圖12),這種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至古羅馬,甚至出現(xiàn)了直接模擬竹節(jié)的青銅燈座(圖13)。
圖 12a-c 古希臘陶瓶繪畫上手持帶節(jié)神杖的宙斯
圖 13 古羅馬的竹節(jié)形青銅燈座,大英博物館藏
這表明,盡管古代歐洲并不產(chǎn)竹,卻仍然出現(xiàn)了大量模擬竹節(jié)的器物,與早期中國大量竹節(jié)形器物有可能存在淵源關系(圖14),其中隱藏的東西文化交流的密碼,有待進一步的討論。
圖 14 陜西茂陵從葬坑出土的西漢前期竹節(jié)熏爐
筇竹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節(jié)大。筇竹杖,這種產(chǎn)于萬里之外的物產(chǎn),之所以出現(xiàn)在大夏,從“物以稀為貴”的角度來理解大概只是表象層面的,從宗教或信仰方面的功能恐怕才是核心。由于有機質均已腐蝕無存,蒂拉丘地中原本有無埋入竹杖,無從考察,但巴克特里亞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希臘化硬幣和圖像中宙斯神杖“節(jié)”的處理、模擬成竹節(jié)形的金杖,似乎均在表明,大夏人千辛萬苦地進口蜀地的筇竹杖,其功用,當是筇竹滿足了大夏人的某種信仰或觀念,用筇竹制成的杖或有其神圣性——若是權杖,象征身份與地位;若是神杖,則用以祭祀以通神。
《器服物佩好無疆:東西文明交匯的阿富汗國家寶藏》(增訂典藏版)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 編
???上海書畫出版社
(作者系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策展人。《張騫在大夏見筇竹杖之謎》第二部分“竹之道:從蜀地到西南夷地區(qū)”因篇幅所限從略,本文選摘的第一部分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