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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民國期間《圣濟總錄》的回流

國內(nèi)久佚中醫(yī)古籍的回流情況復雜,一方面回流途徑很多,不僅有訪書者的購求,也有商人、書坊的販賣等;另一方面回流過程較長,往往一開始回流一兩部,秘藏于私人之手,流傳極稀,直至刊印出版,化身千萬,才保證了該書在國內(nèi)的廣泛流傳,意味著回流工作的徹底成功。

國內(nèi)久佚中醫(yī)古籍的回流情況復雜,一方面回流途徑很多,不僅有訪書者的購求,也有商人、書坊的販賣等;另一方面回流過程較長,往往一開始回流一兩部,秘藏于私人之手,流傳極稀,直至刊印出版,化身千萬,才保證了該書在國內(nèi)的廣泛流傳,意味著回流工作的徹底成功。晚清民國期間《圣濟總錄》的回流就體現(xiàn)了這種情況。

《圣濟總錄》是宋徽宗主持編纂的大型方書,200卷,280多萬字,被公認為經(jīng)方之淵藪,具有極高的學術(shù)及文獻價值。其在國內(nèi)流傳的情況,筆者曾有論述,其中談到清代時中國本土已經(jīng)沒有足本傳世,而在日本《圣濟總錄》的流傳則是另外一種景象。它傳入很早,1315年(日本正和五年,元延祐二年)成書的《萬安方》就已引用。在中國本土只剩殘本時,日本不但有完整的刊本傳世,還積極活字印刷,進而促進了該書的回流。

《圣濟總錄》


日本醫(yī)學館聚珍本及醫(yī)學館對回流的推動

醫(yī)學館是日本江戶幕府直轄的醫(yī)學校。丹波元孝(1695-1766)創(chuàng)辦了醫(yī)學校躋壽館,其五子元德(1733-1801)繼之。到了寬政三年(1791),學校劃歸幕府管轄,改稱醫(yī)學館。元德之子元簡(1755-1810)、元簡之子元胤(1789-1827)、元胤之子元昕(1806-1857)、元昕之養(yǎng)嗣子元佶(1825-1863,實際上為元胤之子,元昕之弟)相繼執(zhí)掌醫(yī)學館。

日本文化年間(1804-1818),丹波元胤執(zhí)掌下的醫(yī)學館發(fā)現(xiàn)《圣濟總錄》在日本只剩一部刻本,即吉田氏藏本。這是由兩次入明的吉田宗桂(1512-1572)帶回,為嘉靖皇帝所賜?!督?jīng)籍訪古志》著錄,有云:“此本吉田宗桂入明時所赍歸。其家譜稱天文八年與遣明使僧策彥同往留學五年,治驗甚多。至十六年再往,適世宗有疾,宗桂措劑,不日亟愈。帝喜,賞以書畫珍玩,此其一也。子孫能守不失?!本唧w攜歸的時間為日本天文二十年(1551),這從日本杉本良《聚珍版圣濟總錄序》所說的“我邦天文丁未之歲,吉田宗桂意安從僧策彥入明留居四年,其歸也,赍《大德重校圣濟總錄》二百卷來,其家世世珍藏,不啻拱璧也”就能看出。

醫(yī)學館同時發(fā)現(xiàn),中國境內(nèi)已無足本傳世。因擔心吉田氏藏本遭受天災亡佚,醫(yī)學館決定借吉田氏本進行翻刻。擔任督刊的侍醫(yī)法眼兼醫(yī)學提舉司杉本良《聚珍版圣濟總錄序》對此有闡述:“是西土所佚而存于我東方,如有神物呵護,可謂醫(yī)門一大幸矣。良因謂,印本之全者,止此一部,倘罹祝融陽侯之厄,則將如之何。癸酉春,山本錫侯,丹波紹翁,謀借之于吉田氏十世孫子穎,以為原本?!边@里的“西土”指的是中國。山本錫侯即侍醫(yī)法眼兼醫(yī)學同提舉山本瑞,丹波紹翁即奉朝請醫(yī)官醫(yī)學同提舉丹波元胤。

底本是吉田氏藏本,校本則是杉本良《聚珍版圣濟總錄序》中所說的“丹波氏家藏本及古寫本”?!凹也乇尽笨赡苁菤埍镜摹洞蟮轮匦J備洝贰5げㄔ営谌毡緦捳辏?801)購得此本,并在《聿修堂架藏醫(yī)書目》中加以重點介紹:“《圣濟總錄》零本三十六卷(大德原本),宋徽宗敕撰,自六十二卷至九十八卷。傳云此本木庵和尚從唐山帶來,金華戴元禮舊藏?!边@里的木庵和尚即日本黃檗宗第二代祖師木庵(1611-1684),福建泉州晉江人,于1655年赴日。該本雖為殘本,但作為中國(唐山)傳入的刊本,價值頗高?!肮艑懕尽本唧w抄寫時間不詳,丹波家族何時收藏亦不詳,但丹波元簡認為“抄寫粗惡,誤脫頗多,殆不可讀”,于是借抄吉田氏本,3年之后,于日本文化四年(1807)完成。該本雖抄自吉田本,但經(jīng)過丹波元簡弟子們的“對勘”,也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故杉本良所說的“家藏本”也可能包括此本??傮w來說,兩個版本質(zhì)量較高,都可以作為主要校本。而“古寫本”雖訛誤較多,但作為古代傳本,也有參考價值,適合作為參校本。

《圣濟總錄》翻刻完全由醫(yī)學館負責。杉本良《聚珍版圣濟總錄序》所說的“活字刷印于醫(yī)學”中的“醫(yī)學”就是指醫(yī)學館,這就為該書的??峁┝顺浞直U?。首先人數(shù)眾多,除了督刊、提調(diào)外,還有多人參與。擔任??钡挠型獍嘀狈酷t(yī)官兼醫(yī)學副提舉平田信行等6人,擔任校對的是外班直房醫(yī)官勝本湛清等6人,擔任收掌的是奉朝請醫(yī)官醫(yī)學施藥局監(jiān)理井上玄方等5人,擔任擺印的是奉朝請醫(yī)官醫(yī)學施藥局直事久志本常定等15人,擔任監(jiān)造的是醫(yī)學典簿大野世成等2人。該書的??瘓F隊由專業(yè)人士組成,分工明確,極大保證了成書的質(zhì)量。

為了保證質(zhì)量,江戶醫(yī)學館精打細磨,共花了4年的時間:日本文化十年(1813)至十三年(1816)。丹波元胤在《醫(yī)籍考》中就云:“文化癸酉歲,元胤與眾醫(yī)官議于醫(yī)學,為活字配印本,閱四歲竣工?!币虿涣私饪踢^程,《中國中醫(yī)古籍總目》將此版本錯誤地著錄成兩個版本,即“日本文化十年癸酉(1813)江戶醫(yī)學館活字本”“日本文化十三年丙子(1816)東都醫(yī)學活字本”??⊥瓿珊?,江戶醫(yī)學館立即委托中日貿(mào)易的商船將之帶到中國?!堕L崎志續(xù)編》卷八《唐船進港并二雜事之部》(日文)記載,1817年(日本文化十四年丁丑年,清嘉慶二十二年),受醫(yī)學館委托,當年入津之商船將兩部醫(yī)學館本《圣濟總錄》載回中國。兩部看起來雖數(shù)量不大,但實際上江戶醫(yī)學館活字刷印的總量也才200部。

力促此事的應是醫(yī)學館館主丹波元胤,因為他的父親丹波元簡就曾積極推動千賀芳久本《御藥院方》、千田恭本《難經(jīng)集注》傳入中國?!队幵悍健罚瑖鴥?nèi)“有明以來,傳本漸稀,故自《文淵閣書目》外,儲藏家絕無著錄者”,千賀芳久于寬政戊午(1798)冬活字印刷了《御藥院方》200多部。丹波元簡建議由清代商人帶回國內(nèi)。丹波元胤對此事有敘述:“庚申春,先子建言,以數(shù)部付崎陽鎮(zhèn)臺豐后守肥田賴常,送清商沈敬瞻?!薄峨y經(jīng)集注》為中國國內(nèi)久佚書籍,千田恭(1757-?)于日本文化元年甲子(1804)刊印。丹波元簡期待該書能像皇侃《論語義疏》一樣在中國產(chǎn)生極大影響,故力促傳到中國。他在《重刊難經(jīng)集注序》中說:“因思《論語皇疏》,彼土失傳,天明中吳商汪鵬寓于崎岙,偶得而還。乾隆戊申,歙鮑氏再刻,以收其叢書中。今子敬之有此舉,異日儻依海舶之便而傳彼土,則雖謂之有功于國華亦可也。”丹波元胤曾感嘆千賀芳久本《御藥院方》傳回中國后沒有反饋:“爾來闃無消息,不知何故?!薄峨y經(jīng)集注》《圣濟總錄》也一樣,《難經(jīng)集注》對中國學界影響較大的是《佚存叢書》本?!妒備洝返倪@次傳回情況也未見文獻記載。

商人、書坊與回流

在某種程度上,江戶醫(yī)學館是通過商人將書帶到中國。之后,商人、書坊更加積極主動地促進《圣濟總錄》的回流。首先就是三木佐助和麥梅生兩人的販賣。三木佐助(1852-1925),原名彥七,日本人。麥梅生,生卒年不詳,居住在神戶的廣東華商。1871(清同治十年,日本明治四年)至1879(清光緒五年,日本明治十二年)年間,兩人合作販賣了大量書籍到中國。1901年,將近五十歲的三木佐助在自己的回憶錄《玉淵叢話》(日文)中談到了兩人販賣到中國的書籍情況,主要有三類:第一類是大部頭著作,包括《廿一史》《通志堂通解》《五禮通考》等11種;第二類為和刻漢籍,包括《大學衍義補》《圣濟總錄》《東醫(yī)寶鑒》等15種;第三類是書板,包括《群書治要》《外臺秘要》《東醫(yī)寶鑒》等8種。所謂和刻本《圣濟總錄》就是江戶醫(yī)學館聚珍本。因為販賣求利,數(shù)量應該遠遠超過兩部。

諸如三木佐助和麥梅生這樣的商人應該不少,但因為資料匱乏,今天已經(jīng)無法獲知當初的情況,幸虧《申報》提供了部分書坊販賣《圣濟總錄》的信息。自光緒七年(1881)開始出現(xiàn),至光緒十年(1884)五月(即楊守敬回國),發(fā)布日版書籍廣告的書坊就有上洋千頃堂協(xié)記、掃葉山房、文瑞樓、千頃堂、萬卷樓、紫文閣、醉六堂、讀未樓、抱芳閣書莊、文玉山房、福灜書局等十余家。其中很多廣告都涉及足本《圣濟總錄》。例如,光緒六年(1880)十一、十二月份,《申報》登載的《發(fā)兌書籍》廣告有“并有古書足本《圣濟總錄》等,欲購者請來面閱可也。上海千頃堂”的內(nèi)容。這里的足本應該是指醫(yī)學館聚珍本。既然登載廣告,數(shù)量應該不少。光緒八年(1882)八月份的《足本圣濟總錄》廣告更表明江戶醫(yī)學館聚珍本的價值:“是書原刻尚缺四卷,洵未補入,今有東京補擺足本,洋六十四元,欲購者速至寶善街公順里文海書局取閱可也?!边@有利于吸引讀者,必定加大回流的數(shù)量。另,文海堂書局十一月份發(fā)布的《舊書寄售》、十二月份發(fā)布的《寄售初印舊書》也都包括足本《圣濟總錄》一書??梢?,書坊對該書的回流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

書坊販賣的《圣濟總錄》流向不明。有些藏書家的收藏本可能來自書坊,如丁丙(1832-1899)的藏本。其《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一六著錄了醫(yī)學館聚珍本“《大德重校圣濟總錄》二百卷《目錄》一卷,日本刊本”,并云:“此為日本文化十一年東都醫(yī)學提舉司杉本良仲溫序刊,完全不闕,洵醫(yī)林大觀矣。”提要未提及收藏過程,鑒于丁丙為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從上海書坊獲得此書的可能性很大。后丁氏藏書歸江南圖書館,江南圖書館多次更名,現(xiàn)為南京圖書館古籍部,丁氏舊藏的《圣濟總錄》亦藏于此,《中國中醫(yī)古籍總目》著錄。相比南方藏書家的地理優(yōu)勢,北方的藏書家想從上海獲得書籍的難度較大。鑒于很多大的書肆會在各地開分店,北方藏書家就有機會獲得此書,如鄧邦述(1868-1939)就是如此。一開始鄧氏受托幫好友馮敏卿“在都門覓一本”,可惜是“吾國本,敏卿審其不足”。于是,鄧氏“遍訪之書肆,乃知日本始有足鈔本”,終于獲得一本,“日本所鈔,兼用朱筆校過,致為罕覯”,于是自己親自珍藏,并題跋于上,時間為“壬子”(民國元年,1912)。該跋收入《群碧樓善本書錄》后,“遍訪之書肆”一句被刪除,原因不詳。鄧邦述藏本后歸東方文化事業(yè)總委員會,《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錄的就是此本,現(xiàn)藏于中國臺北傅斯年圖書館。

中藥醫(yī)書


東瀛訪書與回流

晚清民初,中國學界興起了在東瀛訪求古籍的熱潮,訪回了大量珍貴書籍,為祖國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保存作出了巨大貢獻。先后獲得足本《圣濟總錄》的藏書家有楊守敬、李盛鐸、樓藜然等人。

楊守敬(1839-1915),字惺吾,號鄰蘇,湖北宜都人,清末民初著名學者,在輿地、金石、目錄版本、書法、泉幣等方面都有建樹。光緒六年(1880)五月至光緒十年(1884)五月,楊守敬擔任駐日使館隨員,購進大量善本古典漢籍,很多都是國內(nèi)已散佚的秘籍。對于所得的《圣濟總錄》,楊守敬未曾為之撰寫題跋,這就導致《日本訪書志》《日本訪書志補》等未著錄此書。含此書在內(nèi)的楊氏藏書后歸故宮博物院,故宮博物院對這些書籍多次整理編目,《故宮所藏觀海堂書目》就是其中質(zhì)量較高的書目,里面著錄了《圣濟總錄》:“《圣濟總錄》二百卷,宋政和中奉敕撰,日本抄本,有大德四年焦養(yǎng)直序,一百一十冊?!边@里著錄信息太為簡略。幸楊守敬所藏本現(xiàn)仍存世,藏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九一八”事件爆發(fā)后,為了保證文物的安全,國民政府將含楊守敬藏書在內(nèi)的珍貴文物南遷。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后,敗退的國民政府又將這些文物運送到中國臺灣地區(qū),故《圣濟總錄》現(xiàn)藏于中國臺北。該書乃丹波元堅及江戶醫(yī)學館舊藏,有天保三年(1832)丹波元堅手書題識,題識表明該書為元大德四年刊本的傳鈔本,一存元版舊樣,不但是足本,還是珍本。丹波元堅擔心此書久而亡佚,于是獻給了醫(yī)學館,故有“多紀氏藏書印”“躋壽殿書籍記”“醫(yī)學圖書”“江戶醫(yī)學藏書之記”等藏書印。

楊守敬訪到的是鈔本,李盛鐸、樓藜然兩人得到的則是江戶醫(yī)學館聚珍本。李盛鐸(1859-1937),江西德化人,字椒微,號木齋,晚年又號麐嘉居士。他前后兩次赴日。第一次是擔任駐日公使,1898年8月接受任命,1901年11月任滿回國。第二次是民國時期,1913年6月至1914年5月期間其奉袁世凱之命到日本考察經(jīng)濟。兩次訪日,李盛鐸訪回了大量古籍,《大德重校圣濟總錄》應該就是其中之一。李氏藏書現(xiàn)大多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大德重校圣濟總錄》也在其中。《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李氏書目》著錄兩部:日本文化十三年(1816)東都醫(yī)學活字印本一部、第二部有抄配??梢?,李盛鐸所得也是江戶醫(yī)學館本。

樓藜然(1855-1920),字兆福,號蘠庵,又號小竹素園,浙江諸暨人,光緒己卯(1879)科舉人,曾任梁山、巴州等地知縣、漢州知州等職。光緒三十三年丁未(1907)三月二十一日,他從上海啟程赴日考察,六月十九日回國,歷時3月,撰有《蘠庵東游日記》。1916年,樓藜然慨然出其全部藏書創(chuàng)設諸暨圖書館,1919年建成開放,進而撰寫了《諸暨圖書館目錄》8卷?!吨T暨圖書館目錄》子部醫(yī)家類部分著錄了自己訪購的《圣濟總錄》:“日本文化十一年,即清嘉慶十九年,彼國醫(yī)學據(jù)元槧以聚珍版精印,大字本?!睒鞘虾苤匾暣藭?,撰寫了很長的提要,論述《圣濟總錄》的流傳及回流版本的特征、價值等,最后云:“昔陳氏鳣藏明抄大德本《圣濟總錄》,印有小像圖記云:‘得此書,費辛苦,后之人,其鑒我。’余從海外攜來,敢亦以仲魚印語,敬告邑人珍護之?!痹谥T暨市圖書館官方網(wǎng)站,檢索館藏書目,沒有該藏本信息,不知是否亡佚。

與楊守敬等人不同,沈德壽沒有去過日本,他是拜托去東瀛的親友幫忙訪歸醫(yī)學館聚珍本的。其《抱經(jīng)樓藏書志》卷三十六著錄“《大德重校圣濟總錄》二百卷,東洋刊本”并敘述了獲得過程:“丁未歲正月,舍親前往瀛洲,臨行謁謁,囑托購置《圣濟總錄》一書。后僅見寄《圣濟纂要》以歸。展卷翻閱,并未原書。復函致尋獲,時違一載余,始于神戶坊間搜羅東洋刊本《圣濟總錄》一冊,什襲珍藏,寶如拱璧,且價亦甚昂云。光緒戊申年八月望日,沈德壽藥庵識于守先居。”沈德壽藏書散佚后,該書已不知所蹤。

學者們的刊印嘗試

東瀛訪書回流的往往是單冊,為訪書者所珍藏,不為學界所知,一般談不上什么流傳。書坊販賣來往于兩國間,回流時可能有復本,流傳相對較廣。至于刊印,則一書化身千萬,能夠普遍流傳人間,實現(xiàn)徹底的回歸。

首先提出刊刻此書的是馮一梅。馮一梅(1849-1907),字夢香,浙江慈溪人,光緒二年(1876)舉人,樸學大師俞樾(號曲園)弟子。他本身習舉子業(yè),但光緒三年(1877)參與??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的經(jīng)歷使他對醫(yī)學產(chǎn)生興趣,也使他跟浙江書局建立了合作關(guān)系。光緒九年(1883),馮一梅為浙江書局擬定了一個應該重刊的醫(yī)書書目,即著名的《擬重刻古醫(yī)書目》。列為“深愿浙局付梓”第一位的就是《圣濟總錄》,理由如下:

《圣濟總錄》二百卷,宋政和中奉敕撰?!端膸臁分浿埂蹲胍范怼G∥迨?,震澤汪氏始以二百卷原本梓行,今所傳燕遠堂本是也。但此本尚非完帙,其第百九十五卷、第百九十九卷、第二百卷皆仍原本之缺,且第百四十五卷中有脫文,第百九十三卷中有脫文百零三行。汪氏竭盡心力,無從校補,悉照原缺登梓。近日見有東洋刻本,凡汪有所缺,皆洋本所有。數(shù)百年來,古本將湮,今日復成完璧,欣逢此會,時哉弗可失矣。竊擬用汪本為底本,再購洋本一冊,與之參校付刻,必成善本?;蜓蟊静灰踪徶?,向近時已購得洋本之家,借抄缺卷,似亦較便。此書卷帙浩繁,若民間私刻,非大力者不能勝任。且古方書如《外臺秘要》已刻于嶺南,《千金方》已刻于滬上,得此則北宋以前古方從此可得大概,故局刻古醫(yī)書,梅獨以此為當務之急而首列之。

整體來看,馮一梅認為,《圣濟總錄》應該刊刻的原因有三:其一,中國現(xiàn)存的《圣濟總錄》各個版本皆非完帙,而東洋刻本的回歸,使該書復成完璧,機不可失,應該刊刻;其二,該書卷帙浩繁,民間私刻不能勝任,故浙江書局應該承擔起責任;其三,如果刊刻此書,則北宋以前古方“可得大概”。關(guān)于整理方法,馮一梅提出“擬用汪本為底本,再購洋本一冊,與之參校付刻”,如果未能購置東洋版本,就“向近時已購得洋本之家借抄缺卷”??梢哉f,馮一梅的理由充分,方法可行,惜最終未能成行。

馮一梅提出刊刻的時間為光緒九年(1883),當時楊守敬還未回國,他是通過書坊獲得此書信息的。而另一位計劃刊印《圣濟總錄》的柯逢時則是通過楊守敬獲得此書??路陼r(1845-1912),字懋修,一字巽庵,晚年號息園,湖北武昌人。清光緒九年(1883)進士,授編修,歷江寧知府、陜西學政、江西布政使、廣西巡撫、土藥統(tǒng)稅大臣加授尚書銜等職。他重視醫(yī)學,創(chuàng)辦武昌醫(yī)館,刊刻了著名的《武昌醫(yī)館叢書》。

為了刊刻醫(yī)書,柯逢時向多位藏書家尋求幫助,自然也想到了同鄉(xiāng)楊守敬。在跟楊守敬商借的眾多醫(yī)籍中,就有《圣濟總錄》。如致楊守敬的一封信函就云:“《圣濟》請再發(fā)十冊分校。”底本為楊守敬所藏鈔本,校本則是丁丙所藏的刊本。在致繆荃孫一封信函中,柯逢時指出“借得惺吾倭鈔大字大德本,已校出三十余卷”,只是“倭鈔亦多脫落”。閱讀“丁氏書目,有倭刻文化十一年本”,于是拜托江南圖書館(丁丙藏書歸于此)總辦繆荃孫“補鈔”??路陼r身在武昌,而丁氏藏書(江南圖書館)在南京,利用不便,柯逢時又提出請繆荃孫弟子丁國鈞(?-1919)幫助校勘,見致繆荃孫第十一通函。應當說,丁國鈞是合適的校勘人員。解決好底本、校本、??钡葐栴}后,柯逢時考慮到湖北書手少,擬將此書在湖南刊刻。但湖南情況有變,導致原來計劃無法實施,這在柯逢時致繆荃孫的多通信函中有談及。無奈之下,柯逢時退而求其次,準備石印出版。致繆荃孫第九通函就云:“(《圣濟總錄》)惟卷帙繁多,刻工太少,……自揣衰頹,河清難俟。近與同人約,擬將《圣濟》?!庇址Q:“先用石印,精制成書,惠此來學?!谕ㄈ嘶虿灰詾槿?,而苦無可如何,出此下策,我公聞之,當亦聽然而笑也。”石印本書籍大都??辈痪?,文字錯訛、質(zhì)量欠佳,故學者及鑒藏家均不甚重視之。這也就是函中所言“不以為然”“聽然而笑”的原因??路陼r能夠想到石印的“下策”實在是“自揣衰頹,河清難俟”的無奈之舉。但遺憾的是,石印方案也未能成功。時人也頗多遺憾。楊守敬就言:“巽庵公創(chuàng)醫(yī)館,刻……《圣濟總錄》……均末蕆事。”

除了馮一梅、柯逢時,鄧邦述應該也動過刊印的念頭,只不過該書卷帙太多,力不從心罷了。其在跋中就談道:“惜余不知醫(yī),又無力為之刊布,僅為吾國留一足本?!薄盁o力為之刊布”既表明了想刊刻的想法,又表明了不能刊刻的原因。

中藥藥房


浦鑒庭與《圣濟總錄》的出版

雖然學術(shù)界有識之士一直積極推動《圣濟總錄》的出版,惜均未成功,直至浦鑒庭才完成了歷代學者的夙愿,將之石印出版。關(guān)于浦鑒庭的資料很少,學術(shù)界談得較多的是其創(chuàng)辦了文瑞樓。20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長澤規(guī)矩也來中國訪書,1930年7月到了江南,留下了關(guān)于文瑞樓的記載:“出了河南路右轉(zhuǎn),路的右邊有文瑞樓……文瑞樓是道光咸豐年間,石印方法傳來之際,由浦鑒庭開設的?!遍L澤規(guī)矩也的敘述主要基于調(diào)研,楊麗瑩則是通過學術(shù)考察,對浦鑒庭特別是文瑞樓進行了闡述:“文瑞樓,光緒中從無錫遷入上海。店東浦錫齡,字鑒庭,無錫金匱人……光緒八年(1882)三月初二日設分號于上海北市寶善街東口,稱為文瑞樓,仍從事雕版印刷與發(fā)兌各類刻本,彼時尚未采用石印。約于光緒十九年(1893)開始采用石印出版書籍。民國間以石印出版詩文別集類書籍為主,資本約三萬元,員工十人。時鄒登泰為其編輯,于民國六年(1917)撰有《文瑞樓書目提要》?!?/p>

作為書坊主,浦鑒庭出版醫(yī)書很多,比如《潛齋醫(yī)書五種》(清王士雄撰,子目《王氏醫(yī)案》二卷、《醫(yī)案續(xù)編》八卷、《霍亂論》四卷、《溫熱經(jīng)緯》五卷、《飲食譜》八卷)等。特別是光緒十一年乙酉(1885),他刊刻出版了明陳司成《霉瘡秘錄》,意義非凡。該書流傳不廣,明清書志均未見著錄,一度被視為國內(nèi)失傳書籍。浦鑒庭得到日本刊本,進而翻刻出版。這在楓溪逸史序中有敘述。浦鑒庭最大的貢獻應該是出版了《圣濟總錄》,底本為浦鑒庭自己提供。吳錫璜《文瑞樓重刊圣濟總錄緣起》云:“文瑞樓主人,以是書為我國國粹學,不惜重貲,覓之數(shù)年,始得元大德四年集賢學士焦養(yǎng)直所刻本,將付石印?!钡娜饦潜镜陌媸教卣鳌芭c日本聚珍本接近”,且杉本良《聚珍版圣濟總錄序》稱日本也只藏有一部元大德本,故浦鑒庭所得本疑為日本江戶醫(yī)學館的聚珍本,校勘者為吳錫璜。《醫(yī)學之巨著圣濟總錄預約廣告》有說明:“本莊又請現(xiàn)代閩中儒醫(yī)吳黼堂先生詳加????!眳清a璜(1872-1952),字瑞甫,號黼堂,別署孚塘,福建同安人。他出身醫(yī)學世家,但早年習舉子業(yè),為清代末科舉人。抗日戰(zhàn)爭期間,廈門淪陷,吳錫璜不愿擔任偽職,徙遷新加坡,于1952年病逝,為中醫(yī)的海外傳播作出了突出貢獻。吳錫璜著述頗豐,有《中西溫熱串解》《中風論》《新訂奇驗喉癥明辨》《中西脈學講義》《傷寒綱要講義》《外科理法》等。當時吳氏也在上海,吳錫璜《重新評注三因極一論粹序》(1927)云:“民國八年,因有四方之志,涉歷經(jīng)香港、廣東、南京、杭州及蘇州一帶,旋駐足于滬上,主任泉漳醫(yī)院一年余?!?/p>

因牌記未有出版時間的相關(guān)信息,學術(shù)界普遍將文瑞樓本的出版時間定為中華民國八年(1919),依據(jù)是《文瑞樓重刊圣濟總錄緣起》的落款時間。但《申報》上面的相關(guān)廣告表明實際情況并不如此。民國九年(1920)三四月份《申報》多次登載《醫(yī)學之巨著圣濟總錄預約廣告》,其中云:“現(xiàn)已付印,茲為普及起見,先行發(fā)售半價預約券,以供同好,限滿即照定價出售……預約期限舊歷三月底截止(川、陜、云、貴轉(zhuǎn)緩一月),四月出版,憑劵向原購劵處取書。總發(fā)行所:上海棋盤街文瑞樓書莊。售分處:蘇州綠蔭堂書莊、各省各大書局?!蔽逶路莸禽d的《購圣濟總錄預約劵者鑒》又云:“此書自付印以來,本定夏歷四月底出版,雖督促星夜趕印,無如卷帙浩繁,既不能草率從事,又不能并日兼營,權(quán)衡緩急,惟有稍寬時日,現(xiàn)定夏歷五月中旬準期出版,至時或請持劵領取,或即付郵寄奉,決無延誤,恐未周知,特此奉聞。上海棋盤街文瑞樓書?!边@些都是文瑞樓發(fā)布的廣告??梢姡妒備洝肪唧w的出版時間為民國九年(1920)六月。雖為石印本,但文瑞樓本底本精良、??闭J真,版本質(zhì)量仍值得稱贊。更為重要的是,該本的出現(xiàn)標志著這部國內(nèi)久佚的醫(yī)籍已經(jīng)徹底回流到中國,自此之后一般民眾均有機會接觸并閱讀此書,而不像原來的回流本只能在較小的圈子里流通,甚至不流通而秘藏于藏書家之手。

《圣濟總錄》的回流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而通過梳理這個過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學術(shù)界普遍公認的書籍回流始于楊守敬并不準確,在他之前的很長時間內(nèi)書籍回流已經(jīng)開始,更為重要的是回流的途徑并不限于東瀛訪書一種,來往中日兩地的商人、書坊均起到很大的作用,日本學界的推動也不容忽視。

(本文首刊于《中醫(yī)藥文化》2022年第6期,作者楊東方(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國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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